上帝之城-作者:奥古斯丁

上帝之城

(9)

  
  就像获得驯兽员爱抚的凶兽一样,斯佩多当即收回了他沾满毒液的尖利舌头,含在嘴里再也不吐出来了。令人感觉好笑又颇带几分猎奇感的是,当他听见艾琳娜用格外欢欣雀跃的声音说出“正式典礼”这个词时,他仿若无意识地将脸扭向了一边,面颊上有一抹思春期大男孩似的可疑潮红。
  
  尽管对这个男人心怀诸多芥蒂,看到他这副与一贯角色形象不符的忸怩模样,我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破功了。
  
  顺便一说,此时身穿藏青色长礼服的戴蒙·斯佩多,还有一处与往日截然不同、叫人直想捧腹大笑又不得不强忍住的……外貌特征。
  
  他把凤梨叶子剪了。
  他剪了。
  他真的剪了!!!
  
  据说这是艾琳娜小姐联合Giotto他们提出的一致要求——希望在婚礼现场看到一位“清爽干净”的绅士新郎。自然,一位清爽干净的绅士是不该头顶热带水果踏上圣坛的,于是这颗扮演了二十余年热带水果的菠萝忍痛割叶,舍发陪美人去了。
  
  当时的情境大概是这样的——
  
  几日前的早晨,彭格列总部内留守的干部正聚集于会议桌边享用简单的早茶,刚修剪完头发的斯佩多先生顶着一头平·整·光·滑的短发推门而入的时候,全员都差点把手头的杯子摔到地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哐当一声,蓝宝四仰八叉地从椅子上翻滚落地。
  
  蓝宝的反应似乎拨下了某个沟通正常与非正常世界的开关,整座会议室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般刹那间开始群魔乱舞。
  
  Giotto按捺不住爆笑的欲望,噗嗤一口把含在嘴里的牛奶(我必须坦白,这是他近期耳濡目染我牛奶癖的结果)喷了G一脸。G原本僵硬地紧绷着脸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喷,被他这么一刺激立刻也条件反射喷了Giotto一上身。不过他喷完就后悔了——他喝的是黑咖啡,那坨污渍沾在Giotto米色西装的前襟上格外醒目,像是某种特别丑陋的商标。
  
  “谁让你们傻笑的。…………呜咳!!”
  
  阿诺德满脸轻蔑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刚打算开口讥笑他们几句,忽然捂住胸口猛烈地连声咳嗽起来。大概是戴蒙新发型的冲击力过分强大,导致他被嗓子眼里的茶水呛到了。
  
  “……谁让你笑的。”
  我赶忙极其狗腿地一溜小跑过去给他拍背。
  提到阿诺德……他曾经嘴一滑告诉我妈妈嘱咐过他要把我当做亲生妹妹看待,我为此认真考虑了一番要把他叫做阿哥、诺哥还是德哥。当我试图就称呼问题征询阿哥本人意见时,他掏出手铐挂在指尖上面无表情地旋转了三圈,从此我就乖巧地闭嘴不提了,依然叫他阿诺德先生。
  
  ——场景倒带完毕。
  总而言之,如今纵使我对导演了无数出悲喜剧的戴蒙·斯佩多怀有满腔怨恨,只要看着他那个摘下叶子后平滑圆润的脑袋……除了神经性面瘫一般的生硬微笑,我想不出任何一种表情来面对他。
  
  “不过,话说回来……”
  本以为艾琳娜的好言相劝能暂时堵住他的嘴,谁知靛色短发的青年眼珠一转再次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开了腔。
  “我可不希望我婚礼上的伴娘长得比伴郎还像男人。克丽斯,把这个拿着。”
  
  他犹如给懵懂小孩塞糖果的人贩子一般坏笑着朝我递来的,是某个似曾相识的鲜艳小玩艺儿。
  
  我悄悄往艾琳娜小姐的方向瞟了一眼,她刚在面纱边缘发现了一道不知何时撕裂的小口子,正忙着在针线匣里翻找合适的丝线。或许是感觉到我探究的视线,她回转头来冲我投以饱含鼓励的一笑。
  
  “……”
  艾琳娜的指示不可忤逆,我只好一声不坑地耷拉着嘴角,蛮横地从斯佩多手里夺过那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
  那是一枚手工精致的发卡,掂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看来应该如外表所示是纯银制品。发卡上呈环状镶嵌着一圈晶亮的水钻,其间装饰有色泽艳丽的心形宝石。
  
  ——和当年那场决定我命运的侵袭战之前,斯佩多特意借给我的精美盘发梳十分相似。
  
  “这个是……”
  
  “嗯~~~~和奥菲的发梳出自同一个手工匠人之手,我花了点功夫才找到他重新订做的。当年克丽斯把发梳交还给我时,不是挂着一副遗憾又失落的受伤表情吗?虽然难以想象你会喜欢这种女人味十足的装饰品,不过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给你做了这个。”
  
  “谁、谁失落了!我也没说过我喜……”
  ……虽说我的确挺中意当年那个妖精制品一样的漂亮发梳……
  
  看见我恼羞成怒、一边攥着发卡往衣袋里塞一边直跺地板的窘态,艾琳娜和斯佩多仿佛观望孩童任性撒气的父母一样相视而笑,结果是我越发暴躁地挥舞长剑折磨起了无辜的结婚礼服。
  
  “Nufufufu……别急着收起来,克丽斯,戴上看看效果如何?”
  斯佩多和颜悦色地提议道,艾琳娜当即爽快地表示支持。
  
  我只得把礼服交还给艾琳娜小姐试穿,百般无奈地在两人眼皮底下别上了发卡,有点窘迫地转过身在书架上四处寻找镜子。
  (镜子镜子镜子……啊,有了。话说,为什么要特地把镜子放在书架最顶层啊?!根本够不到吧!!)
  
  不情愿低头向斯佩多求助,我只好硬起头皮自顾自走到书架底下,踮起足尖使尽浑身力气伸长手臂去够摆在书架顶层的镜子。
  就在我竭尽全力与有限的身高搏斗时,一只五指修长、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越过我的指尖轻松抓住了那面镜子,逗弄我似的轻轻摇晃了两下。
  
  “……!!!”
  无视我几乎要喷出火苗的愤怒视线,戴蒙·斯佩多好整以暇地转向我翘起嘴角。不等我气急败坏地劈手抢过镜子,他忽然优雅地退开一步将双手收回胸前,近乎毕恭毕敬地端着镜子呈到我面前。
  
  “好了别闹了,我们不该这么小孩子气,克丽斯·埃罗小姐。就像我几天前说的那样,同样作为艾琳娜的‘骑士’……只有你,我真心希望与你和平共处。你父亲和那孩子的事我有在好好反省,至少婚礼之前可以和我休战吗?”
  
  ——因为我爱她。
  和那天他在走廊上拦住我表明心迹时一样,几乎可说是违背了他平日本性的真诚语声。
  那是铭刻于这个冷漠、无机质、理性主义的男人内心深处,唯一能够称作“感情”的温暖存在。
  
  青年蔚蓝的瞳孔里有坚定的火星闪动,我知道他早已圈定了我能给出的答案。
  
  (狡猾的男人。仗着在艾琳娜小姐的面前……)
  我在心底无奈地吁了口气,伸手去接斯佩多递来的镜子。
  
  一切都是在那一瞬间发生的。
  
  明明正值午后时分,天空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失去了光芒,不祥的巨大黑影遮挡了整面落地窗。
  下一秒——
  
  地动天摇。
  
  墙面上所有玻璃一齐粉碎,灼热的气流裹挟着水泥和瓦片的碎块暴雨般扑面而来。我只感觉有人大呼着一把按住我的后脑向地面扑去,然后我整个人就被庞大的热浪卷起来重重砸到坚硬的墙壁上,尖利的玻璃碎片扎进手臂和脊背,空气中炸裂开的蒸汽和烟尘迷住了两眼,承受了猛烈冲击的大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上演的状况。
  
  (……欸……?)
  (这是……炮击?为什么突然……为什么,敌人会知道斯佩多先生的住处……?!)
  (为什么——)
  
  震天动地的不祥炮声大约只持续了一分钟,对面朝下匍匐在瓦砾堆里的我来说却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宅邸各处纷纷响起斯佩多部下呼喊斥骂、上膛端枪向外冲锋的声音,我才从一片废墟中费力地抬起脸咳出呛进口鼻的硝烟,揉了揉沾满粉尘的酸痛眼睛。
  
  “咳,该死……!!克丽斯,还好吧?”
  
  同样被粉尘染得一身灰白、好似眨眼间老了三十岁的斯佩多先生伸手掀开压住自己腰板的水泥块,用手肘支着布满瓦砾碎块的地面弓起上半身。他的嘴角有些红肿,一道殷红的血线顺着磨破的额角滑落下来。看他神色狰狞地一手捂住腹部,大概在方才的爆破力冲击下折断了一两根肋骨。
  
  虽然模样极为狼狈,但从他精神百倍的咒骂声来看,应该没有受什么致命伤。
  这么说来,刚才发生爆炸的一瞬间,是他迅速按下我的头用身体庇护了我……
  
  “我没什么事,就是腿被埋在废墟里了,待会儿得麻烦你费点劲帮我拔出来……别管这个,艾琳娜小姐呢?!”
  
  劫后余生的斯佩多与我齐刷刷抬起头,焦虑张皇到接近疯狂地在屋内四下搜寻艾琳娜的身影。
  那稍纵即逝的几秒钟,我们两人一定是怀抱着同样强烈得让人作呕的恐惧。
  
  『骑士无法逃离恐惧。』
  
  ——然后,我们看见了。
  
  『害怕主人先自己而去,害怕被丢下,害怕失去生存于世的意义。』
  
  ——也许闭上眼不去看还比较幸福。
  
  『不回避自己是胆小鬼的事实,背负着失去主人的恐惧护主前行,这才是合格的骑士。』
  
  艾琳娜,那位被我和斯佩多当做玛利亚圣像共同崇拜着的、兼具坚强与慈悲的年青女性,仰面躺倒在被爆炸化作一地焦炭的结婚礼服上,一大块尖锐的玻璃碎片深深穿透了她永远怀揣温柔热量的胸膛。
  鲜血从金发女子身下缓缓溢出,汇作一汪小小的泉。
  
  『我不担心。有克丽斯和戴蒙在我身边,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戴蒙·斯佩多和克丽斯·埃罗,原本应该时刻守护在她身侧的两个“骑士”,此时半坐半跪于一片凌乱的礼服试穿室里,投向她的眼神仿佛失去焦点一般空洞而茫然。
  
  不知是我们中的哪一个先打破了房间里死气沉沉的寂静——不,哪一个都不重要了。那样凄厉悲恸到不似人声的哀嚎同时在我们脑海中震荡轰鸣,无论谁先开口都没什么区别。
  
  “艾琳娜……?上帝啊……不,艾琳娜……不!!艾琳娜?!艾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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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1:04 只看该作者 49 #
玛利亚永恒微笑
  爱是恒久忍耐,又怀有恩慈。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让自己蒙羞的事,不求一己之利,不轻易发怒,不计较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爱真理。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新约·哥林多前书》
  
  白色。白色。白色。
  从天花板向四壁延展开来的,覆盖整个视野的无垢纯白。只是僵着脖颈任由视线漂浮于虚空中的话,也许会有种自己已经踏入天国的错觉。
  
  “居然在谈判期间搞突袭,菲洛那群婊|子养的贱货……喂,泄漏戴蒙大人和艾琳娜大人住处的到底是谁?!查不到?你的眼睛耳朵嘴都是摆设吗,地毯式排查懂不懂?!!守护者的私宅只有干部以上才能造访,但凡有可能知道那个地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统统给我拉出来审一遍!!”
  
  “……查到了怎么处理?上帝保佑你这傻瓜,你关心这么多做啥,先担心一下查不到该怎么收场吧!!你没看到戴蒙大人和埃罗队长把艾琳娜大人送回来时的表情么,你要是告诉那两位找不到凶手,我看他们能把你我都给活剥了!!”
  
  过道里沸反盈天的嚎哭声、呵斥声、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塑成一把铁榔头铛铛敲打着抵在心头的长钉。像是不依不饶地要向我宣告那个无可挽回的恐怖事实一样,一点一点把锋利的楔子击进心脏。
  所有感官都已濒临崩溃。几乎能听见胸腔深处传来破裂的声音。
  
  (为什么我还坐在这里……听着这些吵吵嚷嚷的聒噪声音啊……)
  (艾琳娜……艾琳娜都已经……为什么——————我还活着啊!!!)
  
  “——克丽斯?”
  强行将我从循环冲撞着脑海的消极思考中拖拽回现实的,是过去无数次让我恨不得奋起挥剑将其剁成碎片的柔和嗓音。
  
  我麻木不仁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天生一副娃娃脸的金发青年垂着双手站在那里,双唇悲伤地紧紧抿合,由于用力过猛而有些泛青,身子好像站不稳似的略微向我倾斜过来。他从眼神到姿态,甚至于每一条面部神经、每一缕头发丝儿、每一根手指都显示出专业演员也难以完美表现的沉痛情绪。
  
  我知道,对于几小时前降临于我头上的灭顶之灾,这个男人绝对无法体会到和我同等的绝望与悲痛。但他正努力扮演一个比我更加痛不欲生的角色,以求和此时的我跻身于同一个不见光亮的漆黑世界。
  
  理智告诉我应该把他赶走。和以前一样大吼大叫着把各种东西摔到他头上,骂他笨蛋,架起剑在他眼前危险地狂挥乱舞——怎样发狂都可以,只要不让他看见自己此时这副丢脸的丑态。
  
  前辈告诉过我如何背负着丧主的恐惧护主前行,可是他怎么能忘了告诫我——当骑士最恐惧的祸事成为现实,骑士该如何孤身一人活下去。
  真的还可以活下去吗?
  连世上唯一敬爱的主君都无法守护的失格骑士,神真的还能容忍她安然无恙地活在世上吗?
  
  (……不行。不可以再想下去……我还不能……!!)
  
  “克丽斯。”
  金发青年再一次坚定地出声呼唤了我的名字。与此同时,他自作主张在我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像哄小孩子一样伸出双手捧住我的面颊,将我的脸向他扳过去。
  “哭吧,克丽斯。”
  
  “……哈?”
  这家伙说的真是意大利语吗。
  
  “我说,哭吧。难过的时候就该哭出来。明明很悲伤却无法放声大哭,是‘心死’的第一步——我不会让克丽斯的心就这样死去。你当是命令也好什么都好,快点哭出来。”
  Giotto的声音并不像阵前演讲那般洪亮有力,但是包涵着某种自少年时代就根深蒂固植于他性格内里的倔强、执拗和不容拒绝。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从岩缝中顽强冒出头来向阳生长的野草一样。
  
  “可是,我……”
  ——失去父亲之后,就已发誓不再哭泣了。决心成为无血无泪、铁石心肠的不败之将,为艾琳娜和眼前这个男人开辟出通往他们理想圣城的光辉大道……
  
  “拜托了,克丽斯。我跟奥菲约好啦,她去对付忙着要死要活的戴蒙,而我得负起责任摆平你。别让我违背和女孩子订下的约定啊,就当是我欠你个人情。好不好,哪?”
  
  对方的口气越发像是哄劝闹脾气的小孩了。我不胜其烦地挥起胳膊甩开他托住我面颊的手,却被Giotto不容分说地扣住两腕强行按定。只见青年双眉拧作了八字形,浓密的睫毛因激动而扑扇个不停,那张从轮廓上来看怎么也不能称作“威严”的孩子气脸孔上,此时却分明刻印着立于万人之上者才能焕发出的强劲魄力。
  那副表情,简直就像……
  
  『啊啊,就是你吗?打扫房间时被管家先生摸了脸蛋,差点把他手指咬断的新人女仆。真可怜……那个人后来把你关起来饿了两天吧?即使如此也不肯乖乖屈服,真是个硬骨头的小家伙哩。如果不嫌弃的话,以后来我这边工作怎么样?我虽然没有把人手指咬断的本事,但至少可以保护你不再遭受这种事。』
  『回报?我倒是不在意什么回报……对了,作为回报,克丽斯也来保护我好了。克丽斯剑技很棒不是吗?你保护我的人生安全就好。相对的,我会保护克丽斯的心。』
  
  保护……我的心。
  对了,Giotto和那时的艾琳娜小姐,说了相同的话——
  
  “呜呜……艾琳……呜……娜……我……”
  
  就好像童话中的人鱼公主在日光中一点点溶化成泡沫泛上海面,喉咙里不断涌起被挤压破碎的含混音节。
  艾琳娜一直以她天赐的慈爱之心,十年如一日守护着我随时可能走上偏门左道的不洁灵魂。直到最后,她都一心一意地保护着我。可是我却没能保护她。
  为什么对艾琳娜食言了。
  为什么没能遵守保护彼此的约定。
  为什么,我就这样——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
  
  “呜呜……我没能……艾琳……对不……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次,乔托·彭格列没有在人前流一滴眼泪。
  他只是平静而悲伤地坐在我身边,犹如哄孩童入睡一般有节奏地拍打我颤抖的脊背,默默等待我把心头积蓄的沉重绝望发泄干净。一如两年前那个暴风之夜,我坐在隔音效果极差的马车车厢里,默默倾听他被迫向妇孺鸣枪后悔恨无助的恸哭。
  
  灌注了全身力道爆发出的凄厉哭声,比任何话语都更加强有力地让我认知到了那个不可挽回的事实。
  
  艾琳娜·萨德里克,我的主人,我无可替代的圣洁公主,于当日下午三时前后,在她本该于一周后与之共赴圣坛的未婚夫怀里,微笑着停止了呼吸。
  
  “别难过……”
  这是她最后一句遗言。
  她到最后都想要保护我和斯佩多几欲破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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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1:05 只看该作者 50 #
  数日后。
  
  入秋后天气日趋凉爽,我与身着便服、歪戴着风帽的Giotto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已渐渐呈现出衰败之态的山间小道上。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急事,非得在艾琳娜小姐的葬礼之后立马把我拉出来。你该知道,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守着她。”
  盯着Giotto越发嶙峋消瘦的背影,我略带责难地开口道。
  
  “抱歉,克丽斯。”青年温和的语调里透着关心和歉意,“葬礼一结束,你肯定又会马不停蹄地奔回瓦利亚作战队长的岗位上,完全不给自己调整状态的间隙,所以我想……”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有劳你费心了。如果你今天强拉我出来只是为了散心叙旧,那么我就此失礼——”
  
  “等等,克丽斯!!”
  Giotto连忙提高嗓门从身后叫住了我。他的声音有些怪异的变调,似乎正极力遏制着什么。
  “关于艾琳娜那件事,我有话想……”
  
  Giotto之后向我阐释的来龙去脉,从某方面来说恰恰是我预料之中的故事展开。
  
  向菲洛家族透露戴蒙·斯佩多住处并怂恿他们发动这次突袭的,是个和我与小骸运命极其相似的小伙子。他被斯佩多摸透了性子,当做弃子利用完毕后便抛置一边不闻不问。无法获得回报的单方面牺牲、无望的前途,慢慢变质成扭曲疯狂的恶意,最终成为了驱动这场复仇的燃料。特意选在斯佩多婚礼之前告密引发袭击,就是为了彻底摧毁他触手可及的美满姻缘。
  
  凭什么你能当人生赢家,有房有地位,还有个漂亮姑娘在家守着?
  凭什么只有你能获得幸福?
  凭什么你可以这样玩弄人心?
  
  不是不能理解那个人的心情。
  我第一次体会了东方人口中的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次袭击是针对戴蒙·斯佩多的复仇,却好死不死报应在艾琳娜小姐头上。那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就此一死一疯,也算公平。
  
  不是不理解,但是我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那小伙昂首问青天“凭什么只有斯佩多能当人生赢家”,我他妈还想问他呢,凭什么一定要我家小姐来个夫债妻偿?
  情有可原和血债血还,这是界限明晰的两码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克丽斯。”
  或许是我五官扭曲得过分狰狞,Giotto有点无奈地轻声笑起来。
  “告密者已经处决了,是我批准的。抱歉没有早些告诉你和戴蒙,我不能弄脏你们的手。”
  
  “……你?嘿别开玩笑了,你不是一向嫌沉默禁规太残酷太不近人情么,你会处决告密者……”
  
  “存在即合理。沉默禁规之所以在这座岛上如此盛行,一定有它的实际价值。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承担不起任何一个人的背叛。”
  背过身避开我错愕的视线,Giotto缺乏刚性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黑手党首领的凌冽。
  
  “让部下无法信赖,这是我身为领导者的无能。……所以,亲手了结自己的无能造成的悲剧,也是身为领导者的我的使命。”
  
  “……”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无论我有多么希望他保持笑靥天真双手洁净,他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也许正是因为那份发自本心的天真良善,他才无法容忍我们踏在泥泞里把他托到光中,非要跳进泥地来和我们一道撑起黑暗。
  
  我沉默不语地向前紧走几步,抬起双手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瘦削的两肩。
  “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了。”
  这是出自心底的真诚褒美。
  
  “我本可以做得更好。”
  Giotto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你的父亲也好,艾琳娜也好,克丽斯……你也好,如果我再能干一点,我本可以……”
  
  “你救不了所有人。”
  
  “可是我想救他们。”
  
  “那是因为你是个白痴。所以你才把自己搞的遍体鳞伤精疲力尽,还要承受无止尽的失望。值得吗你?”
  
  “我认为值得。”
  
  “……”
  每次论战进展到这一环,我就被他折腾得无言以对。为了避免冷场难堪,我赶忙口不择言地换了个话题:
  “——那么,你打算把调查结果告诉戴蒙么?”
  
  “当然不。”Giotto嗖地转过身来,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疯子,“让我告诉戴蒙‘杀死艾琳娜的犯人是为了报复你,所以事实上相当于你害死了艾琳娜’,然后看着他愧疚到死?我还不如一枪杀了戴蒙。不,我绝不告诉他真相,克丽斯。”
  
  “可是,听奥菲的描述,戴蒙好像把艾琳娜小姐的死怪罪到你头上,认为是你削减武装导致守备不足——”
  
  不等我急切地解释完,Giotto便拉下脸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
  “那就让他恨我,总比让他恨自己要好。一个有余力恨人的家伙肯定能好好活着,一个成天怨恨自己的家伙说不准哪天就饮弹自尽了。你比我更了解艾琳娜,你认为她在天国看见戴蒙自暴自弃的模样会开心么?”
  
  “这、这个……”
  艾琳娜小姐当然不会开心,说不定还会扯下头顶的光圈砸下来……
  
  “别担心。一两个朋友的怨恨,我还背负得起。”
  Giotto略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放缓口气柔声开导着我。
  “据说戴蒙一直向艾琳娜隐瞒自己身为黑手党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在她面前扮演完美无瑕的伴侣。这一回,轮到我来代替戴蒙继续这个谎言,维护他完美的伴侣形象了。真相只会加深生者和死者两方的伤痛,而我不想伤害他们任何一方。”
  
  “你真是……一直都在撒谎呢。”
  支吾指戳半天,我最终只挤出了一句抱怨似的无力台词。
  
  与之相对的,受到指责的谎言家先生只是一手揉着后脑,貌似单纯无辜地笑了开来。
  
  “呵呵……也是,我一直都在对克丽斯撒谎啊。守护者和彭格列指环的事情也是,没提前告诉你真是抱歉。以克丽斯的性格,一旦知道实情肯定会当仁不让地和G他们争抢守护者的位置吧。可是我不想一直被克丽斯守护,偶尔也想好好保护你啊。”
  
  ——我会保护克丽斯的心。
  ——我不会让克丽斯的心就这样死去。
  
  (该死,在这种节骨眼上想起了多余的事……)
  我来回甩着脑袋试图把混乱的思绪驱出脑海,近乎无理取闹地搪塞道:
  “想起来就很不爽啊,你把我排除在外尽给一群大老爷们发戒指,我真不知该怀疑自己的魅力还是你的取向……”
  
  “哪个都不用怀疑哦。”
  伴随着青年强忍笑意的轻快声音,我只觉身体一倾,就这样被他的手臂拘束着向他肩头倒过去。
  
  “下次会送你不同的戒指的。这回就原谅我吧,克丽斯。”
  
  “……哈?”
为了爱扼杀所爱
  “欸?所以说,他是向你告白了吧?”
  玛蒙纸片一样薄的双唇间还含着谢尔曼手制的蜜汁烤鱼,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正体不明的神秘调料把她的嘴角染成了醒目的艳红色,看上去格外像刚刚畅饮过琼浆的吸血鬼。
  
  “嗯……是这样嘛?我不是很清楚……”
  
  我兴致低迷地随口应着,以左脚为轴顺势转过一百八十度,握在右手的长剑同时自上而下挥落。顺着剑锋划过的轨迹血花飞溅,让本已染作鲜红的风衣色泽又加深了一重。
  
  “比起这个玛蒙,你差不多也别在工作时间吃慰问品了。BOSS发怒扣你薪金的话,可不干我的事。”
  
  “嘁,BOSS才不管我们是兢兢业业全心杀敌还是边砍人边吃点心聊八卦呢。对瓦利亚来说目的高于一切,我们只要按照命令把敌人放倒就好。——比起这个亲爱的,你打算怎么回应对方的告白?我得先提醒你,Giotto早就不是你当年所知的乡村男孩了,如今他可是彭格列的首领,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金矿哦?”
  
  “嗯……怎么回答啊?谁知道呢。”
  我依旧是懒洋洋地顺口应答,一门心思专注于砍杀眼前的敌人。
  
  斯佩多宅邸遇袭以及艾琳娜的殉职,并没有给身为准新郎的斯佩多和身为准伴娘的我带来多少日常生活上的根本转变。眼下正是战争白热化时期,没有余裕留给我们放下武器蜷在角落里舔舐伤口。艾琳娜逝世当天斯佩多发了一场高热,第二天热度还没退清就拖着病体开始批阅下属呈交的文件报告;而我则获准一直休假到艾琳娜葬礼结束,那天和Giotto从郊外返回总部后立即一头扑回到前线惨烈的生死厮杀之中。
  
  这就是我们各自的职务和使命。无论我们的内心小宇宙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只要彭格列的战争还没有落下帷幕,我们的工作就必须继续。
  
  撇开素来与我亲热的玛蒙不提,维克多和谢尔曼对于我非但未见低迷、反而呈现出超常发挥之态的工作成果倍感惊讶,经常旁敲侧击地询问我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冷血无情,还是掌握了什么控制情绪的诀窍。
  
  我只好惨笑一下,用玛蒙传授我的东方古语文绉绉地回答:
  无他,唯习惯耳。
  
  我一向引以为豪的所谓乐观主义积极心态,早已随着艾琳娜的死而崩坏成渣、灰飞烟灭了。戴蒙·斯佩多大概也同我一样。
  我们之所以能“坚强地”、“勇敢地”跨越艾琳娜小姐的墓碑而站在这里,和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完成彭格列赋予我们的使命,不是因为我们不在乎艾琳娜,而是因为铭刻于我们身体之上的“习惯”推着我们向前走。
  
  我习惯于挥剑斩人,斯佩多习惯于玩弄人心。即使我们的灵魂崩坏殆尽,身体也会记得曾操演过无数遍的“习惯”,并忠实地予以重现。
  这就好像一个失去手臂的人依然会不自觉地挥舞手臂,因为他习惯于有手臂的日子。而我和斯佩多比这种症状还要严重一些,我们是突然被砍掉脑袋的人,只不过依然傻乎乎地假装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明明艾琳娜都已经不在了,为什么我们还活着。
  ——即使艾琳娜已不在,我们也必须好好活着。
  
  如果一直放任自己深陷于这两种矛盾思考的斗争纠葛之中,那么还不如一刀抹上脖子来得干脆。
  
  以我的精神状态本是不适合重新踏上战场的,但我无法容忍躲在后方疗养院里等待别人为我出生入死。现在我能做的,只有把这些矛盾和迷惘统统压至心底,把一切交托给烙印于身体中的“习惯”。我必须集中心力砍杀阻拦前路的敌人,为自己和尚且活着的人们开出一条生路。
  
  “Giotto那边,今天收工回总部之后,我打算再去和他谈一次。”
  机械地劈倒了最后一个手持双筒猎枪的黑衣男子,我一手胡乱抹了把面颊上的血渍,转过身以缺乏起伏的干涩声调向玛蒙说道。
  
  “噢噢,你终于准备做回女儿身了吗亲爱的?恭喜你,首领虽然人傻点,但他是个了不得的金主——”
  
  “嘿,玛蒙,你傻了吗?我只是要去确认他那句话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求婚。如果不是,我无论有没有彭格列指环都会像过去一样为他誓死尽忠。如果是……”
  
  我利索地将双剑收回悬在腰间的剑鞘,瘫着一张被西西里炎夏热风刮得皮糙肉厚的脸向她飞起一道眉毛。
  
  “——我当然要客客气气地拒绝他。一个连主君都无法守护的骑士,是没有资格留在王身边的。”
  
  也许我确实是敬仰、尊重甚至爱慕着那个温文和善、襟怀坦荡的金发青年,然而无法保护所爱的人……没有爱人的资格。
  我将为创建他的理想乡而背负罪业披荆斩棘,我唯一不能做到的,就是站到他身边与他共享这份荣光。对我来说,那无异于对沉睡于冰冷墓冢中的艾琳娜小姐最大的背叛。
  
  要么在战场上耗尽最后一滴血,要么功成名就后独自守着艾琳娜的新坟腐朽成尘,这才是最适合失格骑士的末路。
  不能幸福。不能原谅只有自己获得幸福。
  童话故事中美丽圣洁的公主都不在了,骑士怎么能独自一人奔向圆满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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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1:07 只看该作者 52 #
  和一路大呼小叫着“你想清楚啊你真要放弃那么棒的摇钱树吗”的玛蒙返回总部之后,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有径直去叩Giotto的房门,而是中途绕道去造访了戴蒙·斯佩多的办公室。
  
  宅邸遭到炮击那一日,是斯佩多以身体掩护我让我逃过了一劫。作为一名成熟的黑手党干部,他在那一瞬间作出的决断是明智的。以当时他和艾琳娜小姐相隔的距离,即使飞奔而至也来不及挡在她身前。倘若他感情用事丢开我跑向艾琳娜小姐,结果很可能不仅无法挽回未婚妻的生命,原本能够得救的我也在劫难逃。
  
  凭借本能的理性,斯佩多庇护了当时与他近在咫尺的我,成功地实现了他能力范围内的伤亡最小化。然而,背负了这种近似于对恋人见死不救的举动,他一定无时无刻不承受着感性的煎熬。
  
  无法对这样的他弃置不顾。
  自从艾琳娜小姐的葬礼以来,都没有好好和他谈过一回……索性这次打开天窗说亮话,把所有历史遗留问题一并解决了吧。
  
  我推开虚掩的房门时,面色晦暗的奥菲利娅恰好闷着头从室内大步冲出来。由于冲得过急来不及煞住脚步,她不偏不倚身子一颤撞上我的肩头。
  
  “埃罗队长?……非常抱歉!那个,我是在……”
  
  “奥菲。”
  戴蒙·斯佩多一扫平日轻浮印象的冷淡语声从房内悠悠飘出来,止住了奥菲有些语无伦次的慌乱道歉。
  “你应该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别让那位没耐心的先生久等。”
  
  黑发少女咬着下唇迟疑片刻后,垂下头用同样冷峻到不近人情的语调作出了回应。
  “我明白了,爸……斯佩多大人。”
  
  她没有再称呼那个抚养自己长大的男人为“爸爸”。
  
  我困惑而警惕地目送着少女纤瘦苗条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与我的发卡出自同一手工匠人的精美盘发梳固定在她日本人偶般堆满乌发、小巧玲珑的脑袋上,镶嵌其中的水钻和彩色宝石闪烁着给人以不祥预感的寒光。
  
  那对养父女间竟然也会浮起如此沉重僵硬的空气……好像又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了。
  
  “来杯红茶么,埃罗小姐?还是说你更爱好咖啡?”
  奥菲利娅的脚步声远去后,斯佩多优雅地半倚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和往常一般漫不经心地微笑着招呼我。
  ……不过数日就能从精神崩溃状态恢复到如此程度,真是了不起的男人。
  
  “牛奶就行了,谢谢。”
  我随手拉过一把靠椅,毫不客气地交叠起双腿在他对面坐定。
  
  我原本只是随口一提,不料斯佩多竟当真提起一把古色古香的雕花茶壶,从容不迫地倒出了散发着扑鼻浓香的洁白牛奶。
  
  “来,埃罗小姐。按照你的口味多加了点白糖,请趁热享用。”
  
  “……谢、谢谢。”
  难不成这家伙……早就预料到我会来找他?
  
  我略带狐疑地伸手接过瓷杯,吹着气小心地抿了一口直冒白气的滚热牛奶。正欲开口询问方才奥菲利娅的异样表现,我忽然瞥见了斯佩多手边一本摊开的烫金厚书。从纸页上排列整齐的单词组合来看,应该是英文书籍。
  
  “哦呀,埃罗小姐也对这个感兴趣吗?”
  斯佩多意味深长地眯起细长的蓝眼睛,信手合上书本把封面推到我鼻子底下。
  “前几天才向纳库鲁借来的,本打算读拉丁文原稿看看,可惜他手头只有英译本。无趣的宗教书籍呢。”
  
  色调柔和的厚实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只印了一行颇具震撼力的赤金色大字。
  
  《The City of God》。
  上帝之城。
  
  “《上帝之城》……确实是古罗马时期,圣奥古斯丁写作的基督教书籍吧。为什么你会突然对这个感兴趣?啊,说起来Giotto也提到过……”
  
  ——我一定能在这世上建起上帝之城。
  
  虽然不曾详细阅读过这本大部头厚书,但也可以想象上帝之城是怎样的概念。大约与乌托邦或理想国相近,是个广受神明庇佑、没有灾厄、人人美满幸福的崭新世界。
  
  一旦回忆起Giotto述说理想时两眼放光的神往模样,就连自己的心情也被他感染得明媚高昂起来。
  然而,斯佩多只是讽刺地弯起唇角,神态自若地吐出了意料之外的尖刻话语。
  
  “是啊,我也对Giotto口中的天城有些在意,才耗费时间去研究了一通这种枯燥的宗教读物……结论可真教人失望透顶。所谓的上帝之城,只是人心中虚无缥缈的幻梦罢了。居然信仰这种没有实践价值的东西,难怪Giotto的统帅如此无力又无能。”
  
  平稳流动的空气一刹那冻结了,几乎能感觉到冰刀摩擦皮肤的钝痛。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斯佩多不顾我瞬间失却温度的锐利视线,随手拉回书哗啦啦快速翻了开来。他在某一页停下了翻动书页的动作,以食指指尖紧贴着纸面一点点挪过去。
  
  “‘地上之城与天上之城始终交织在一起。两者同样享受世间的利益,亦被世间邪恶所折磨,但伴随着不同的信、望、爱’……Nufufufu,你听见了吗,埃罗小姐?Faith,hope,love。”他刻意把这三个单词挑出来以嘲笑的口吻重读一遍,辨不出焦点的幽深瞳孔中闪耀着歪曲疯狂的光,“呵呵……哈哈哈,这就是Giotto口中‘上帝之城’的根基?他居然打算用这种东西来为理想的太平之世开路?”
  
  “——不行吗?”
  
  无视斯佩多唇边不断倾泻出的刻薄言语和挖苦笑声,我平静地仰起脸孔直视他充斥着露骨恶意的扭曲五官。
  
  “信仰,希望,爱……相信这些不行吗?连这些都丧失的话,相当于把身为‘人’的事实都抹杀了吧?在你看来,Giotto的原则也许确实是不可把握的虚幻概念,但这些抽象的东西说不定能够成为别处某人的精神支柱。”
  
  信、望、爱。
  这不仅是上帝之城的坚固根基,更是人生而为人的不朽证据。
  人会怀抱各自的信念,人会对未来寄予期望,人会对他人付出爱。正因如此,人类社会才能在纷争炮火中延续至此。正因如此,人类才会有明天。
  
  这才是我从Giotto手中得到的最珍贵的、不容任何人玷污的宝物。即使无法和他并肩步入那座城池,我也将在地上仰望他塑成理想圣城的那一刻。
  
  “呵呵……你比我想象的要天真呢,埃罗小姐,这也是Giotto的影响么?这可真让人伤心……自从失去艾琳娜以来,我就彻底看清了——Giotto的做法是无法开拓出未来的。本以为和我承担了同样绝望的你能理解我的意见,真没想到你会作出和奥菲一样的幼稚发言。说起来,那孩子的兄弟姊妹都在她年幼时死于饥饿和瘟疫……太遗憾了,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你们也许可以成为胜过亲生姊妹的知心好友。”
  
  黑发少女低头离去时失落消沉的面容忽然从眼前一闪而过。
  “……怎么回事?奥菲利娅小姐怎么了吗?”
  
  “她知道的太多,想管的闲事也太多了。”
  斯佩多的回答不仅牛头不对马嘴,而且如谜语般令人费解,这与他工作上一贯雷厉风行的果断态度大相径庭。我不由多长了个心眼,把座椅拉远一点后才谨慎地开口道:
  “……那个,奥菲利娅小姐打扰了你什么计划吗?”
  
  “嗯嗯,非~~~常重要的计划。我想,和我谈判破裂之后,那孩子很快就会赶往你那位不好相处的义兄那里吧。现在放任她把手中的情报交给阿诺德,对我来说可是灭顶之灾呢……”
  
  靛发青年双手交叠轻托着削尖的下颌,海水般湛蓝的双瞳里浮出了些许悲伤而寂寥的味道。
  
  “……所以,只能在那之前,麻烦奥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
  身体比大脑更先采取了行动,猛然握住剑柄从椅子上站起时才意识到双腿棉花一样软绵绵的使不上劲,酥软颤抖的手指也无法顺利将鞘中的长剑抽出。
  
  (这个是……难道说,刚才的牛奶……?!)
  
  面对与自己拥有同等实力的对手,瞬间的失神就足以致命。
  
  就在我拼命与体内涌上的乏力感抗争的时候,办公桌后斯佩多的身影顷刻化作淡青色的薄雾烟消云散。
  下一秒,胸口穿刺而出的白刃和喷溅开来的鲜血占据了逐渐模糊的视野。
  
  “居然撑了这么久才发作,真不愧是你……我很遗憾,埃罗小姐。艾琳娜一向很喜欢你,我也不后悔当天救了你。可惜,你到最后都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
  
  渐趋混沌的意识因刀伤的痛楚而清醒得可怕。
  比贯穿身体的凛冽刀光更让人凉到心底的,是耳边在悲剧中完全觉醒的『恶魔』的低语。
  
  “这也是为了实现艾琳娜的愿望。我会代替无能的彭格列一世,把彭格列建设成无人能望其项背的强盛家族,而你和你所追随的Giotto……可以就此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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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1:07 只看该作者 53 #
骑士道的痛与荣光
痛。
这是我从无梦的沉睡中取回自我意识之后,神经末梢最初察觉到的感触。
(这么说来……我好像是被戴蒙那家伙暗算了呢。那家伙对淑女真不知手下留情……哦不,我这种人似乎算不上淑女……)
尽管感官回应意识一一开始运作,神智却没有完全恢复常态,脑内混乱不堪的思考断片如同空中四散纷飞的肥皂泡泡,无论怎样努力地伸出手去,也无法将那些凌散的碎片尽数纳入手心。
——不属于你的东西,无论你怎样……
三日月志保的面容明明已被尘封入不忍触及的记忆疮痂下了,他向我作出预言时悲伤而虚无的声音却又一次在耳际鸣响。
——不属于姬君的东西,比属于你之物要多得多……
(啊啊,的确如此。)
先是父亲,然后是小骸、志保,接下来是艾琳娜小姐,再之后是戴蒙·斯佩多。所有这些人,我原以为是可以同他们肩并肩笑到最后的。曾经满怀期待全心勾勒的美好未来,终究被现实证明仅仅是我傲慢的自以为是。
下一个,该轮到奥菲利娅了。
戴蒙·斯佩多在我眼前作出了养女的死亡宣言,而我却没能阻止他。
因为我的疏忽大意,因为我身为骑士的失职,那个心思纯净的无辜少女将会死去。
(又有人要因我而死……)
(这一次……我还是没能保护好……)
一点一点,将我与这个世界紧密联结的羁绊不断崩裂散落,唯独我还孑然一身留在原地。没有人谴责我,没有人制裁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份无法守护任何事物的无力感才是最残酷的刑罚。
死亡并不可怕,不过是腿一蹬眼一翻,轻松得很。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走向死亡。
家人,战友,主君。
我无法保护任何一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末路,一次又一次徒劳地伸出手去……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能挽回。
已经到极限了。
无法忍受心头积压的绝望感,下意识地驱动酸痛的喉咙吐出了自我否定的话语。
“我这种人……根本不配做骑士——”
“——啊呀。既然如此,不做骑士不就好了?”
“……欸?”
闯入耳中的回答实在太过突兀,让我一瞬间忘记了激愤驳斥。
我费力地抬起被夹板和绷带固定住的脖子,寻找向我提出荒诞建议的不逞之徒。
“别乱张望啦,小姑娘。这边这边。”
那个人逆着光斜立在房间一角的阴影里,面貌难以辨认,从身材体态来看是位女性,狮子鬃毛般蓬松凌乱的鬈发一直垂到腰际。她屈着一条修长的腿,右手随意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显出几分慵懒不羁的样子。
明明应该是素未谋面的生人,却忽然有了种感动到想要落泪的强烈既视感。
“也许是我听错了……你刚才说……”
“我说,觉得当骑士太累的话不做就好了。”
女性干脆地开口道,懒洋洋的女低音带着些喑哑。
“啊,抱歉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就草率向你提意见,让你感觉不快了吧?我可爱的学生告诉我,小克丽斯是个自尊心很强又性格刚烈的女孩子呢。”
“学生……?等等,你……”
话一出口,我就明白没有质疑的必要了。
女人迈着稳健而迅捷的步子走出阴影,扬起下颌让她的面容完全暴露于室外朦胧的晨光之下。及腰长发随步伐而晃动,两颊撒着几点淡淡的雀斑,一对与玻璃耳环相称的湖绿眼睛在她英气十足的面孔上熠熠闪亮。
那是镶嵌在阿诺德办公室墙上的中性化容颜。
“唔……对你来说应该是初次见面吧?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小克丽斯。我叫阿萝德拉·埃罗,是个骑士。”
“…………”
耶稣和他所有的门徒啊,难道说我早已被斯佩多捅死升上了天国吗。倘若不是,那我可真是做了个疯狂而美丽的梦。
“……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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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1:08 只看该作者 54 #
“……”
没有现实感。一星半点的现实感都没有。
“怎么啦,用那种看未来丈夫一样的火热眼神盯着我……啊,难道说小克丽斯有不为人知的兴趣?对我着迷了?不过,这一点阿迪的报告里可没有提到过啊,他认为你虽然言行举止和男人无异,但取向方面还是正常的……”
“谁有那种奇怪的兴趣?!为什么阿迪会向你作出那种古怪的报告,还有阿迪是谁啦——!!”
“阿迪……就是那个阿迪嘛,我可爱的学生、彭格列的实际第二把交椅,Alaudi呀。要不是他紧急联系我,我现在还在遥远的异国夙夜思念我二十年不见的爱女呢。阿迪是爱称唷。”
Adi……Adidoes……阿迪达斯……?
糟糕,脑袋又被这个胡来的女人搞混了,好像联想到了什么破坏世界观的东西……
阿萝德拉·埃罗。
眼前这位与我初次见面的豪爽女性,自称是我二十年前负罪出逃的生身之母。
先不提她和我之间的血缘关系是否属实,这个女人无疑拥有出色的概括和叙述能力,不等我开口询问就将我遇袭昏迷之后的事态发展娓娓道来。
当时我大意服下了斯佩多兑入牛奶的强效麻醉药,之后右胸被他从身后以刀刃刺穿。虽然避开了重要脏器,庞大的失血量依然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当场昏迷去地狱巡游两圈。但是,从现场的迹象来看,我非但没有失去意识,反而拔出了扎在背上的军刀,还挥剑劈碎斯佩多办公室的落地窗玻璃……一头从二楼栽进了庭院的花圃里。
(怎、怎么会……我居然在无意识状态下干出了这么疯狂的兽类行径……难道说这才是我平日一直压抑的本性吗……)
无视我近乎惊恐的神色,自称阿萝德拉的女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赶在斯佩多之前将昏倒于庭院中不省人事的我救回的,是阿迪达斯……不对,阿诺德先生派遣来监视斯佩多行动的部下。
不消说,那位先生对戴蒙·斯佩多心怀提防已久了。
我被紧急送到阿诺德先生的秘密据点,昨日刚抵达西西里的阿萝德拉接到联络后立刻来到了我的病榻旁。
单独行动的奥菲利娅也及时获得了援助,现在正安然无恙地奔赴阿诺德身边。
这么一看,我和那孩子并非斯佩多掀起逆旗时献与神明的祭品,只不过是彭格列检验那个男人本心的诱饵罢了。
太完美了。
只是轻描淡写的几笔,就将原本陷于绝望泥潭的事态一步步推向了充满希望的良好征兆。
哪怕算错一秒钟都可能酿成惨剧。这样惊险而精密的布置——比起布置更像是个赌局,真的是出于人而非上帝之手吗?
“Giotto……是叫这个名字吧?那孩子,是个天才哦。”
褐发女人微笑着转向我,轻启双唇道出了我此时第一个想起的名字。
“你还记得叫做骸的孩子吗?我知道他继承了西赫……唔,就是你所认识的‘志保’的眼睛,并且发掘出了全新的力量。以‘眼’为媒介,那孩子可以凭依到他人身上,完全控制宿主的和精神。”
……凭依?精神控制?
那种科幻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怎么会出现在小骸身上……
“对于尊重他人意志的Giotto来说,要使用这份践踏人心的力量十分痛苦。但是,在监视和情报搜索方面,骸的能力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最后那个人还是下令让骸侵入了戴蒙·斯佩多亲信属下的精神,因此才能洞悉他的一切计划,也及时拯救了你。”
女人挑高眉毛,露出一抹冷艳的笑容。
“小克丽斯,你至今还活着,完全是托了那男孩牺牲个人感性的福哦。”
感觉到对方非比寻常的压迫力,我刚想开口打破僵局,她忽然唐突地伸出一根指尖涂着鲜红蔻丹的细长手指点上我的额头。
“接下来是提问时间。小克丽斯,你又能用这条捡回来的性命,为那个男孩做些什~~么呢?”
我愣了愣,随即背书似的念出咒文一般烙印于心底的回答:
“我……我当然是作为骑士,尽全力保护他,帮助他实现他的理想……”
“你还是想做骑士?即使至今已失去了无数珍贵之物,还是不愿放弃以‘守护者’自居?”
女人眯起双眼,仿佛追击猎物的猛兽般步步紧逼。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你对骑士这一名号感到痛苦,那就不要犹豫将它舍弃吧。骑士之名是别在胸前的勋章,可不是套在你脖子上的枷锁。没有一个骑士能够保护所有东西,倘若你一直沉浸在‘无法守护’的失落感之中自怨自艾、固步自封,我奉劝你尽早把这份失落连同骑士的荣耀一起丢到火葬场里,烧个干净。”
“你说什……”
“我在说,你这种胆小鬼确实没有资格自称骑士。”
女人盛气凌人地抬起下巴,气势汹汹地以尖锐的长指甲不停点戳我的额头。
“害怕失去战友主君是骑士的通病,但你这种偏执的自虐狂热根本就是性格缺陷!听好了丫头,你因为一两次挫折就妄自菲薄,甚至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这就说明你压根不明白‘骑士’这个词的分量。真正的骑士是利他主义者,因此会为‘无法保护’而痛苦。假如无法承担这份痛苦,从一开始只为自己而活就好,不去保护任何人就好。明知如此仍然选择了恪守骑士道、为守护他人而战的苦行僧们,早就该做好承担‘无法保护’这一苦痛的觉悟。克丽斯,你连这点小小的苦楚都跨不过去,你连一次两次的丧失都吃不消经不起,那你凭什么还认为自己有资格做骑士?你身为骑士失格,不是因为你没能保护主君,而是因为你经历了一次失败就开始动摇,你承担不起骑士必须背负的丧失之痛。——无法背上骨灰向前走的家伙没有资格享有荣耀,软弱的小鬼就给我穿上裙子躲回闺房里去!”
“……”
无法反驳,甚至连发声也难以做到。我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女人犹如雅典娜塑像一般战意凛然的面孔和燃烧着坚定火光的绿色眼睛。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
“别再说‘作为骑士’之类的漂亮话了。我的女儿不该是被死板条律绑缚住的人偶。”
阿萝德拉·埃罗收敛起冷漠严厉的神情,慈蔼地抬起手掌抚上我伤痕累累的面颊。
“来,作为一个人,作为克丽斯·埃罗,对你的母亲说说看。别管你有没有资格做乔托·彭格列的骑士,你认为他有资格做我的女婿吗?假如不是身为骑士,而是身为一名女性、身为妻子,你愿意今后永久陪伴在他身边吗?”
“…………………………咦?”
还没来得及消化母亲方才气势磅礴的说教,我对于突然冒出朵朵粉色小花的氛围感到措手不及。
“等、等等,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这跟是不是骑士没关系吧!!”
“哎呀,因为阿迪的报告里也提过,说是那孩子一直很中意你……我看他除了身高之外脸呀脑袋呀心肠呀都过得去,觉得让克丽斯舍弃骑士身份给人家当个贤内助也挺好——啊,不过刚才那袭话我是认真的唷。妈妈也不想看到心爱的独生女痛苦啊。”
“你这样践踏儿女的信仰也算是母亲嘛?!还有那个见鬼的阿迪到底都收集了些什么无聊的情报啊——!!”
一分钟前对这个女人的敬仰和惭愧之情顷刻灰飞烟灭,我暴跳如雷地在病床上挥舞着四肢试图直起身来。
给她一拳……非给这个自称我妈的女人来上一拳不可!!
“不管你是不是我的母亲,我才不会按照你说的做!我不会舍弃骑士的荣耀,当然也不会再逃避苦痛。我要背上爸爸和艾琳娜小姐的墓碑走下去,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让你对我刮目相看……至于Giotto,我承认我也很中意那个男人,当然也不介意了结这片土地上的恩怨后跟着他解甲归田。但是妻子和骑士一码归一码,骑士就算结婚生子、小孩都能下地干活了,也永远是骑士——就像你一样。”
对了。我确实……喜欢着那个孩子般古灵精怪却又胸怀大志的奇妙男人。
然而,我一直把这份私心当做践行骑士道的阻碍,压抑它、否认它,甚至轻视着它。
骑士是不需多情的冷血之剑,只为侍奉主君而出鞘,而不应对主君怀抱多余的妄想——一直以来,我都是如此相信的。
可是眼前的女人却告诉我,不要仅仅作为“剑”,更要作为“人”去作出决定。
“我想……和那个人……————”
砰零哐啷!!
伴随着门口爆发出的巨大声响,我小声嘟囔出的后半句话被湮没在一片嘈杂之中。
只见不堪重负的脆弱门板轰然倒塌,各种发色的男女老少(?)堆了一地。
“呜、呜哇哇……本大爷可没有偷听喔!只是临时路过,靠在门板上稍作休息而已!是阿诺德那家伙修建据点时太偷工减料了,把门造得跟豆腐渣一样!”——蓝宝。
“嗯,我也只是恰好靠在门上思考‘违背查理命令改投Giotto麾下能不能得到加薪’而已。”——玛蒙。
“Kufufufu……不关我的事哦,我只是偶然经过然后被这些野蛮人捂住嘴压在门上而已。”——骸。
“那个,呵呵……虽然没能看到想象中母女相认的感人场景,总之克丽斯能恢复精神比什么都好。妈妈大人您也辛苦了!”——……不想报出名字的男人。
“……谁是你妈妈大人呀,Giotto。”
我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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