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德的谱系

论道德的谱系

论道德的谱系
□ 作者:尼采
第一章 “善与恶”、”好与坏”
1887

  我们应当归功于这些英国心理学家的还有初探道德发生史的尝试,可惜他们并没有就此提出任何疑点。我承认,他们本身就是个疑点,他们甚至在写书之前就把一些基本观点提出来了——他们本身就很有意思!这些英国心理学家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人们发现他们总是在有意或无意地做着同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内心世界中的龌龊部分暴露出来,从中寻找积极的、先进的、于人类发展有决定作用的因素,而这是些人类智慧的尊严最不愿意看到的部位,他们就是在这些习惯势力中,在健忘中,在盲目和偶然的思想网络和思想机制中,在任何一种纯粹被动的、机械的、反射性的、微不足道的和本质上是愚蠢的部位找寻积极的因素。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些心理学家总是朝着这一个方向努力?是否是一种隐秘的、恶毒的、低级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贬低人类的本能?是否是一种悲观主义的猜忌,一种对失意的、干瘪的、逐渐变得刻毒而幼稚的理想主义的怀疑?是否是对于基督教(和柏拉图)的一种渺小的、隐秘的、从未跨过意识门槛的愤忿和积怨?抑或是对于稀奇的事物、对于令人头疼的反论、对于存在本身的可疑点和荒唐处的一种贪婪的嗜好?当然,也可能是一种混合,其中含有少许卑劣、少许忧郁、少许反基督教、少许快感、少许对调味品的需求?……可是有人告诉我说,这不过是些冷血的、乏味的老青蛙,它们在人的周围爬行跳跃,好像是在它们自己的天地中:在一个泥塘中一样。我很不愿意听到这些,而且我不相信这些。假如允许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表达一个愿望的话,那么我真心地希望这些人能够是另外一副样子,希望这些灵魂的研究者们和显微观察者们能够是基本上勇敢的、高尚的、自豪的动物,能够知道如何控制他们的情感,并且训练他们自己为真理牺牲所有的欲望——为任何一种真理,哪怕是朴素的、辛辣的、丑陋的、令人不快的、非基督教的、非道德的真理,因为这种真理确实存在着。

  那么就向那些想支配这些道德史学家的好人们致敬吧!可惜的是,历史精神本身肯定会背弃这些道德史学家,恰恰是历史上的全体好人自己弃他们于艰难境地!他们全体都遵循已经陈旧的哲学家习俗,基本上不用历史的方法思维,这点是没有疑问的。他们撰写的道德谱系从一开始着手调查”好”的观念和判断的起源时就立刻暴露了其拙劣。他们宣称,”最初,不自私的行为受到这些行为的对象们,也就是这些行为的得益者们的赞许,并且被称之为好;后来这种赞许的起源被遗忘了,不自私的行为由总于是习惯地被当作好的来称赞,因此也就干脆被当作好的来感受——似乎它们自身就是什么好的一样。”我们立刻发现,在这第一段引言中已经包含了英国心理学家的特异性的全部典型特征。我们已经看到了”有益”、”遗忘”、”习惯”,最后还有错误,所有这些都被当成了受人尊敬的依据,迄今为止比较高贵的人们甚至引以为自豪。就像引一种人类的艺术特权为自豪一样。这种自豪应当受到羞辱,这种尊敬应当被贬值:目的达到了吗?……我现在才看清了,这种理论是在错误的地方寻找和确定”好”的概念的起源:”好”的判断不是来源于那些得益于”善行”的人!其实它是起源于那些”好人”自己,也就是说那些高贵的、有力的、上层的、高尚的人们判定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行为是好的,意即他们感觉并且确定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行为是上等的,用以对立于所有低下的、卑贱的、平庸的和粗俗的。从这种保持距离的狂热中他们才取得了创造价值、并且给价值命名的权利:这和功利有什么关系!功利的观点对于维持最高等级秩序的热情、突出等级的价值判断的热情表达恰恰是如此陌生和极不适宜:此刻方才出现了那种卑微的热情的对立感觉,这种热情以每一种功于心计的精明,以每一种功利的算计为前提,——而且不止一次地,不是特殊情况,而是永久的。高尚和维持距离的狂热,就是我们说过的上等的、统治艺术的那种持久的、主导的整体和基本感觉,与一种低下的艺术、一个”下人”的关系——这就是”好”和”坏”对立的起源。(主人有赐名的权利,这意味着人们可以把语言的来源理解为统治者威权的表达:他们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们用声音给每一物、每一事打下烙印,并且通过这种方法将其立即据为己有。)从这个起源出发——”好”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必要和”不自私”的行为相关联:那是道德谱系学家们的偏见。事实上,只是在贵族的价值判断衰落的时候,”自私”和”不自私”的这种全面对立才越来越被强加于人的良知,——用我的话说,群体本能终于用言辞(而且用多数的言辞)得到了表述。此后还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这种本能才会在群众中变成主人,使对道德价值的评定形成,并且陷入上述那种对立(这就是目前欧洲的状况:如今占据着统治地位的是成见,成见正被看作是和”道德”,”不自私”,”公平”相等同的概念,而且已经具有了一种”固定观念”和脑病特有的威力)。

  可是第二:那种关于”好”的价值判断的起源的假说除了在历史上是完全站不住脚的以外,在心理分析方面也是荒诞不经的。不自私的行为的功利被说成是该行为受到称赞的根源,而这个根源却被遗忘了——怎么可能遗忘呢?也许这种行为的功利曾在某时失效?情况恰恰相反,事实上这种功利在所有的时代都司空见惯,而且不断地得到重新强调;因此,功利不是从意识中消失了,不是被遗忘了,而是必然地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意识中。这样一来那种反对派理论倒是更为清晰合理了(那理论并不因此而更正确——)。例如赫伯特·斯宾塞就表述了这派理论:他认为”好”的概念就其本质来说与”有益”、”实用”相通,因此在”好”和”坏”的判断中人类总结并确认的正是他们关于有益——实用和有害——不实用的那些未被遗忘和遗忘不掉的经验。根据这种理论,”好”即是那种迄今一直被证明是有益的:因此,好被看成”最高等级的有价值的”效用,被看成”自身有价值的”效用。正像我所说的,这种解释方法也是错误的,但是它本身至少是清晰合理的,而且从心理的角度上看也是站得住脚的。

  有个问题为我指出了通向正确道路的方向,这个问题的提出本来是因为在词源学中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表述”好”的词言文字:在这里我发现所有这些名称都把我们引回到同一个概念转化——基本概念的等级含义往往是”高尚”、高贵”,由此又必然转化出含有”精神高尚”,”高贵”意思的”好”,含有”精神崇高”,”精神特权”意思的”好”;这一转化又总是伴随以另外那种转化,”普通的”、”粗俗的”、”低贱的”终于被转化成”坏” 的概念,这后一种转化的最有力的例证就是德文字”坏”本身”坏”字(”Schlecht”)和”简朴”(”Schlicht”)通用——请比较”直截了当”(”Schlechtweg”,直译:”坏的方式”),”简直不堪” (”Schlechter-dings”,直译:”坏的事物”)——因此”坏”这个字起初就是这样不屑一顾地径直把简朴的,普通的人置于高尚的对立面。大约到了三十年战争时期,也就是说到了很晚的时候,上述内容才转变为现在通用的意思。——这就为我的道德谱系的研究展示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它之所以这么晚才被找到是因为在现代世界上,民主的偏见对所有追根溯源的工作施加了障碍性的影响,甚至连那个看来是最客观的自然科学和生理学领域也不例外,当然我在此只能是点出问题而已。那么这种偏见,一旦它燃起仇恨的烈焰,能给道德和历史造成什么样的特殊危害?这已由臭名昭著的布克尔事件表明了。起源于英国的现代精神的平民主义在它的故乡的土地上再次爆发,激烈得有如一座喷发的火山,伴随着迄今为止所有的火山都发出的那种令人扫兴的、噪音过大的、粗野的、不容争辩的声音。——

说到我们的问题,我们完全有理由称其为一种安静的问题,它只是有选择地针对少数几个听众。同样有趣的是我们发现,那些标志着”好”的词汇和词根至今仍然含有某种不同一般的东西,使高尚者据此感到他们才是上等人。他们固然经常根据他们对权力的考虑称呼自己(称为”强有力的人”,”主人”,”领主”),或者根据这种考虑的最明显的标志称呼自己,例如称为”有钱人”,”占有者”(这个意思取自阿瑞阿语,在伊朗语和斯拉夫语中也有类似的表达),不过这些高尚者也根据一种典型的特性称呼他们自己这就是我们所要探讨的问题。例如他们称自己是”真实的”:最先这样做的是希腊贵族,其代言人是麦加诗人蒂奥哥尼斯。用来表达这个意思的词:esthlos的词根意味着一个人只要是存在的,现实的,真切的,他就是真正的人;而后,经过一个主观的转变,真正就变成了真实:在概念转化的这个阶段,真实成了贵族的口头禅,而且彻底地包含在”贵族的”词义里,以示和被蒂奥哥尼斯认之为并描述为不诚实的下等人相区别——一直到贵族没落以后,该词才最终被保留下来用于标志精神贵族,与此同时该词也变熟、变甜了。在kakos和deilois这两个词中(a-gathos的反义词:庶民)都强调了懦弱:这也许是一个提示,循此方向我们必须去寻找意思清楚得多的aga-thos 的词源。拉丁文中的坏(malus)字可以用来指深肤色,特别是黑头发的人为粗俗的人,即在雅利安人以前居住在意大利土地上的居民,他们和成为统治者的黄头发雅利安征服者种族最明显的区别就是颜色;至少克尔特语为我提供了正好类似的情况——fin(例如Fin-Qal这个名词),就是用来标志贵族的,最后被用来标志好、高贵、纯洁、本原是黄头发,以此和肤色暗、头发黑的土著居民相对照。顺便说一下,凯尔特人纯粹是黄头发人种。有人(譬如维尔科夫)错把德国人种分布图上的那些暗色头发人种聚居地段同什么凯尔特人的后裔和血缘联系在一起。其实,在这些地段居住着的是雅利安以前的德国居民(在整个欧洲情况几乎相同,从根本上说,被征服的种族最终再一次占了上风,在肤色上,在缺乏头脑上,甚至在智识本能和社会本能上,有谁赞成我们如下的观点,难道不是时髦的民主,难道不是更为时髦的无政府主义,尤其是现在所有的欧洲社会主义者对于”公社”这种最原始的社会形式的共同偏爱,难道它们的主旨不像是一种惊人的尾声,象征着征服者和主人种族的雅利安人甚至在生理上都处于劣势了吗?……)拉丁文字bonus我斗胆译为斗士;假如我可以将bonrs引溯到一个更为古老的词duonus(请比较bellum和du-ellum,以及duen-lum,在我看来,这中间好像保存了那个duonus),那么donus就可以译成与人纷争的人、挑起争端的人(duo),斗士:我们看到,在古罗马是什么使一个人形成他的”善良”。我们德国人的”好”本身难道不是标志”神圣者”,”神圣种族”的人吗?而且这难道不是和哥特人的人民(起初是贵族)的名称相一致吗?在此不宜阐述这些猜测的原因——

  政治优越观念总是引起一种精神优越观念,这一规则暂时尚未有例外(虽然有产生例外的机会),当最高等级是教士等级的时候,这一规则表现为教士们喜欢采用一种向人们提醒教士职能的称呼来作为他们的共同标志。譬如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碰上了像”纯洁”和”不纯洁”这样的对立的等级观念,同样也是在这里后来产生了不再具有等级意义的”好”和”坏”的观念。但是人们应该当心,不要立刻把”纯洁”与”不纯洁”这种观念看得过重、太广,甚至看成象征性的:古人类的所有观念都应当从一开始就被理解为一堆我们几乎不能想像地粗糙的、笨拙的、浅薄的、狭窄的、直截了当的,特别是不具有代表性的东西,”纯洁的人”的最初的意思不过是洗澡的人,拒绝吃某种感染腹疾的食品的人,不和肮脏的下层妇女睡觉的人,厌恶流血的人——只此而已,岂有它哉!此外,当然,从以教士为主的贵族的全部行为可以看清楚,为什么恰恰是在这种早期阶段,价值的对立能够以一种危险的方式内向化、尖锐化。事实上,由于这种价值的对立在人与人之间最终扯开了一道鸿沟,就连精神自由的阿基利斯也难于毫不畏惧地逾越这道鸿沟。早在一开始就有某种有害的因素孕含在这种贵族气派中,孕含在这统治者的、疏远商贸的、部分是深思熟虑、部分是感情爆发的习惯中,其结果是各个时期的教士们都很快地、不可避免地感染上那种肠道疾病和神经衰弱,可是他们为自己找到了什么方法来医治他们这些疾病?——难道人们不能说这种医疗方法的最终结果已经显示比它要治愈的疾病本身还要危险百倍吗?人类自身仍然在受着那些教士们的医疗方式的后果的煎熬!让我们试想某种饮食方式(禁忌肉类),试想斋戒、节制性欲、”向沙漠”逃循(维尔·米切尔式的孤立,当然不包括由此产生的强饲法和营养过度,那里包含了医治禁欲主义理想的所有歇斯底里发作的最有效的方法);再试想,教士们的全部敌视感官的和懒惰而诡诈的形而上学,他们依据苦行僧的和使用玻璃扣而且观念固执的婆罗门的方式实行的自我催眠术,以及对其根治术——虚无的、最后的、非常可以理解的普遍厌倦(或者对上帝的厌倦——渴望和上帝结成一种神秘联盟是佛教徒所渴望的虚无,涅盘——仅此而已!)在教士们那儿一切都变得格外危险,不仅仅是医疗方式和治疗技术,而且还包括傲慢、报复、敏锐、放荡、爱情、权力追求、贞操、疾病——凭心而论,无论如何还应当加上一句:只有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块对人类和教士的生存来说基本上是危险的土地上,人才能够发展成为一种有趣的动物,只有在这里,人的精神才更高深,同时也变得凶恶了——正是这两个原因使得人迄今为止优越于其它的动物。

  读者已经可以猜测出,教士的价值方式可以多么轻易地脱离骑士——贵族的价值方式而向其反面发展了。在每一次这种脱离发生时都有一个契机,都是发生在教士阶层和斗士阶层相互嫉妒、无法和解的时候。骑士——贵族的价值判断的前提是一个强有力的体魄,是一种焕发的、丰富的、奔放的健康,以及维持这种体魄和健康的条件:战斗、冒险、狩猎、跳舞、比赛等等所有强壮的、自由的、愉快的行动。贵族化教士的价值方式,正像我们所看到的,具有其它的前提:战斗对他们来说是糟糕造了!正如我们所知,教士是最凶恶的敌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们最无能。从无能中生长出来的仇恨既暴烈又可怕,既最富才智又最为阴毒。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仇恨者总是教士,最富有才智的仇恨者也总是教士——在教士的报复智慧面前,其它所有的智慧都黯然失色。没有这种无能者提供的才智,人类历史将会过于乏味——让我们举个最重大的事例。在地球上,所有反对”高贵者”、”有力者”、”主人”、”权力拥有者”的行动都不能和犹太人在这方面的所为同日而语:犹太人,那个教士化的人民,深知只需彻底地重新评定他们的敌人和压迫者的价值,也就是说,以一种最富有才智的行动而使自己得到补偿。这正适合于教士化的人民,这个有着最深沉的教士化报复心理的人民。正是犹太人敢于坚持不懈地扭转贵族的价值观念(好=高贵=有力=美丽=幸福=上帝宠儿),而且咬紧了充满深不可测的仇恨(无能的仇恨)的牙关声称”只有苦难者才是好人,只有贫穷者、无能者、卑贱者才是好人,只有忍受折磨者、遭受贫困者、病患者、丑陋者才是唯一善良的、唯一虔诚的,只有他们才能享受天国的幸福,——相反,你们这些永久凶恶的人、残酷的人、贪婪的人、不知足的人、不信神的人,你们也将遭受永久的不幸、诅咒,并且被判入地狱!”……我们知道,是谁继承了这种犹太人对价值的重新评价。一想起这可怕的、祸及全体大众的首创,这一由犹太人提出的所有战争挑战中最根本的挑战,我就记起我在另一场合(《善恶的彼岸》第一一八页)说过的话——即犹太人开始了道德上的奴隶起义:那起义已经有了两干年的历史,我们今天对此模糊不清只是因为那起义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可是你们没有听懂?你们没有看到某种东西需要两千年的时间才能取得成功?……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所有长期性的发展都很难观察、很难判断。可这是个大事:从那报复的树干中,从那犹太的仇恨中,从那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最深刻、最极端的、能创造理想、转变价值的仇恨中生长出某种同样无与伦比的东西,一种新的爱,各种爱中最深刻最极端的一种:——从其它哪根树干中能够长出这种爱?……但是也不要误以为这种爱是对那种报复渴望的否定,是作为犹太仇恨的对立面而萌发的!不是的!事实恰好相反!这种爱正是从那树干中长出来的,是它的树冠,是凯旋的、在最纯洁的亮度和阳光下逐渐逐渐地伸展开来的树冠。既使在光线和高度的王国里,这树冠也似乎以同样的渴求寻求着那仇恨的目的、胜利、战利品、诱惑,这种渴求使那种仇恨的根在所有的深渊中越扎越深,在所有的罪恶中越变越贪。拿撒勒斯的这位耶稣,爱的人格化福音,这位把祝福和胜利带给贫苦人、病患者、罪人的”救世主”,——他难道不正是最阴险可怕、最难以抗拒的诱惑吗?这诱惑和迂回不正是导向那些犹太的价值和理想的再造吗?难道以色列不正是通过这位”救世主”的迂回,这位以色列表面上的仇敌和解救者来达到其精心策划的报复行动的最后目标的吗?这难道不算是报复的一种真正重大的策略所使用的秘密非法的艺术吗?这不是一种有远见的、隐蔽的、缓慢的和严密策划的报复吗?以色列本身不正是这样被迫当着整个世界像唾弃死敌一样唾弃其报复的真正工具、并且让它钉在十字架上,从而使”整个世界”,即所有以色列的敌人,都不假思索地吞下这诱饵吗?难道还有人能从精神的所有诡计中再想出一种更加危险的诱饵吗?什么东西的诱惑人、陶醉人、麻痹人、使人堕落的力量能和”神圣的十字架”这个象征、”钉在十字架上的上帝”那恐怖的自相矛盾、上帝为了人类幸福而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这种无法想像的最后的残酷行动的神秘色彩相提并论?至少可以肯定,以色列以这种情景,用其对迄今为止所有价值的报复和重新评定,不断地战胜了一切其它的理想,战胜一切更高贵的理想。——

  ——”可是您还谈论什么更高贵的理想!让我们顺应现实吧!人民获得了胜利——或者说是’奴隶’获得了胜利,或者说是’暴民’,或者说是’百姓’,随便您怎么去称呼它,反正这胜利是由于犹太人而获得的,而发起的!任何其他的人民都未曾有过这样一种世界历史使命。’主人’被打败了,平民的道德取得了胜利。这种胜利同时又可以被看成是一种败血症(它已经在各个种族中融通蔓延),我不否认,无疑地,人类中毒了。’拯救’人类于’主人’的统治的事业正获全胜。一切都明显地犹太化了,或者基督化了,或者暴民化了。(不管用什么词吧!)这种毒症在人类全身的蔓延看来是不可阻止的了,其蔓延的速度从现在起倒是可能不断地放慢,变得更细致、更微弱、更审慎——人们还有时间……如今教会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任务,甚至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也许人们可以不需要教会?请回答吧。看上去教会是在阻止和控制而不是促进毒症的蔓延?这正可能是它的有用之处。可以肯定地说,教会简直就是粗鲁村野的东西,是和细腻的智慧,和一种本来很时髦的趣味相对立的,它难道不应当至少自我完善一点儿吗?……它如今得罪的人要比它诱惑的人多了……假如没有教会,我们之中有谁会成为自由思想家?是教会而不是它的毒素在和我们作对……撇开教会,我们还是热爱毒素的……——这是一位”自由思想家”对我的讲话的反应——他是一个诚实的家伙,反正他明显地表现出他是一个民主主义者,他一直在倾听我讲话,而且不容我沉默,可是我在这个问题上却有充分的理由沉默。

  奴隶在道德上进行反抗伊始,怨恨本身变得富有创造性并且娩出价值:这种怨恨发自一些人,他们不能通过采取行动做出直接的反应,而只能以一种想像中的报复得到补偿。所有高贵的道德都产生于一种凯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则起始于对”外界”,对”他人”,对”非我”的否定:这种否定就是奴隶道德的创造性行动。这种从反方向寻求确定价值的行动——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方向寻求价值——这就是一种怨恨:奴隶道德的形成总是先需要一个对立的外部环境,从物理学的角度讲,它需要外界刺激才能出场,这种行动从本质上说是对外界的反应。高贵的价值评定方式则相反;这些价值是自发地产生和发展的,它只是为了更心安理得、更兴高采烈地肯定自己才去寻找其对立面。它们的消极的概念如”低贱”、”平庸”、”坏”都是在与它们的积极的概念相比较后产生的模糊的对照,而它们的积极的概念则是彻底地渗透于生命和热情的基本概念:”我们是高贵者,是好人;我们是美的、是幸福的。”如果说贵族的价值方式有过失,强暴现实,那么这种情况就发生于他们不够了解的领域,他们不是去了解实情,而是矜持地进行自卫:有时他们会错误地判断一个他们所蔑视的领域,比如平民的领域,地位低下的人民的领域。另一方面,人们也要考虑到,不管怎么说,蔑视的情绪、倨傲的情绪、自负的情绪的产生,人们对蔑视情景的伪造,这都远远无法和无能者以受压抑的仇恨向他的对手(当然是虚构的)进行报复的那种虚伪相比。事实上,在这种蔑视中有过多的疏忽和轻浮,过多的不顾事实和不耐烦,夹杂着本来就过多的与生俱来的愉快心情,使这种蔑视能够把它的对象转变成真正的丑角和怪物。请注意,希腊贵族为了和地位低下的人民拉开距离,在所有有关的词句中加上几乎是仁慈的声调,怜悯、关怀、容忍这类的词一直不断地相互搅拌,并且包裹上糖衣,直至最后几乎所有和平民有关的词句就只省下了诸如”不幸”、”可怜”这类的表达(参见deilos,deilaios,poneros,mo-chtheros,最后两个词的本意认平民为工作奴隶和负重的牲畜)——而另一方面,”坏”、”低贱”、”不幸”这类词又没完没了地用一个单音,用一种”不幸”占优势的音色,轰击着希腊人的耳朵;这是古老的、更高贵的贵族价值方式的传家宝,即使在蔑视时也不会须臾背弃。”出身高贵者”的确感到他们自己是”幸福者”,他们不是先和他们的敌人比较,然后才来人为地造就他们的幸福,或者使人相信,或者骗人相信他们的幸福(所有充满仇恨的人们都惯于此道)。他们浑身是力,因此也必然充满积极性,同样,他们知道,不能把行动从幸福中分离出去,他们把积极行动看成幸福的必要组成部分。所有这些都和无能者以及受压抑者阶层的”幸福”形成鲜明的对立,他们这些人感染了有毒和仇恨的情感,这些情感很快就被消极地表现为麻醉、晕眩、安宁、自由、”安息日”、修养性情和伸展四肢等。高贵的人生活中充满自信和坦率(”血统高贵”强调”真诚”,或许还有”天真”),而怀恨的人既不真诚也不天真,甚至对自己都不诚实和直率,他的心灵是斜的,他的精神喜欢隐蔽的角落、秘密的路径和后门;任何隐晦的事都能引起他的兴趣,成为他的世界、他的保障、他的安慰,他擅长于沉默、记忆、等待,擅长于暂时地卑躬屈膝、低声下气。这种仇恨者的种族最终必然会比任何一个高贵的种族更加聪明,而且它对聪明尊崇的程度也大不相同:它把聪明当做其生存的首要条件,而高贵者只是把聪明当作奢侈和精致的一种高雅的变味品来享受:——即使在这方面,聪明比起无意识的调节本能那样一种完美的功能性保障也早已不那么重要了,甚至比起一种特定的不聪明来,比起某种更加勇敢的蛮干,哪怕蛮干会招灾树敌,比起那为所有时代的高尚灵魂都要重新认识的激怒、热爱、敬畏、感激和报复等等狂热的情感爆发来,聪明早已不再重要了。当一个高贵的人感受到怨恨的时候,这怨恨会爆发,并且消耗在一种瞬间的反应中,因此也就不会起毒化作用:此外,在许多场合下,高贵者丝毫不感到怨恨,而所有的软弱者和无能者却会毫无例外地感到怨恨。具有坚强完美的天性的人的标志是根本不会长期地把自己的敌人、不幸和失误看得很严重,因为他们有丰富的塑造力、修复力、治愈力,还有一种忘却力(现代世界上有个很好的例子,他就是米拉保,他记不住任何别人对他的侮辱和抵毁,他不能原谅别人,只是因为他把一切全忘记了。)这种人猛然一甩就抖落了许多寄生虫,而这些寄生虫却深入其他人的皮下;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地球上才可能出现所谓的”爱自己的敌人”。一个高贵者已经向他的敌人表示了多少尊重!而这种尊重本身就是通向爱的桥梁……是的,他以己度自己的敌人,以自己的高标准要求敌人!是的,除了这种丝毫不值得蔑视,而且非常值得尊敬的敌人,他不能容忍其他种的敌人!试想,一个充满仇满恨的人构想出来的”敌人”将是什么样的——这正是他的行动,他的创造:他构想了”丑恶的敌人”,构想了”恶人”,并且把它作为基本概念,然后又从此出发产生了余念,设想了一个对立面,即”好人”——也就是他自己。
十一
  正好相反,精神高贵者预先自发地创造了”好”的基本概念,也就是说从自身获得了这一概念,而后才由此引伸出一种关于”坏”的概念!这种起源于高贵的”坏”和那种产生于不知魇足的仇恨的大锅中的”恶”——这看上去同样是”好”物概念的反义词的-“坏”和-“恶”是多么不相同啊!前者是附产品,是一种附加成分,一种补充色调,而后者却是本源、是起点,在奴隶的道德观念中是原始的创造活动。可是在这里同样被称为”好”的概念并不相同:最好还是过问一下,依照仇恨的道德究竟谁是”恶人”。最确切的答案是:这里的所谓”恶人”恰恰是另一种道德中的”好人”、高贵者、强有力者、统治者,他们只不过是被仇恨的有毒眼睛改变了颜色、改变了含义、改变了形态。在这里我们至少要否定一点:谁要是把那种”好人”只认作敌人,那么他除了邪恶的敌人就什么也不认识。同样是这种人,他们被如此严格地束缚在习俗、敬仰、礼节、感戴之中,甚至被束缚在相互监视、彼此嫉妒之中,他们在相互态度的另一方面却显示出如此善于思考,善于自我克制,如此温柔、忠诚、自豪、友好;一旦来到外界,接触到各种陌生事物,他们比脱笼的野兽好不了多少,他们摆脱了所有社会的禁锢,享受着自由,他们在野蛮状态中弥补着在和睦的团体生活中形成的长期禁锢和封闭所带来的紧张心理,他们返回到了野兽良心的无辜中,变成幸灾乐祸的猛兽,他们在进行了屠杀、纵火、强暴、殴打等一系列可憎的暴行之后也许会大摇大摆、心安理得地离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学生式的恶作剧,他们也许还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诗人们又有值得歌咏和颂扬的素材了。所有这些高贵种族的内心都是野兽,他们无异于非常漂亮的、伺机追求战利品和胜利的金发猛兽;隐藏着的内心时不时地会爆发出来,野兽必然要重新挣脱,必然要回到野蛮状态中去——罗马的贵族、阿拉伯的贵族、日耳曼的和日本的贵族,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和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盗,他们都同样具有这种需要。高贵的种族不论走到哪里都留下了形成”野蛮人”的概念的痕迹,就连他们的最高等的文化中也显露出他们对于此种行为的一种意识,甚至是一种自豪(例如佩利克勒斯在那篇著名的葬礼演说辞中对他的雅典人民说:”我们的果敢打开了进入所有土地和海域的通道,在四外都不分好坏地树立起永恒的纪念碑。”)高贵种族的这种表现得如此疯狂、荒谬、突兀的”果敢”,这种不捉摸,这种甚至对他们自己的行动都难以把握(佩利克勒斯特别强调了雅典人的rathumia),他们的这种满不在乎,以及对安全、肉体、生命、舒适的蔑视,对所有破坏行为,对所有胜利的淫欲和残酷的淫欲的那种令人恐惧的兴致和发自内心的爱好——所有这一切都为他们的受害者勾画出”野蛮人”、”邪恶的敌人”的形象,或许是”哥特人”或者”汪达尔人”的形象。日耳曼人在初掌政权时激发的(现在又再次激发的)深刻和冷酷的不信任还总是那种无法消除的恐惧的尾声,许多世纪以来,欧洲怀着这种恐惧目睹了金发的日耳曼猛兽的震怒(虽然所有的古日耳曼人和我们德意志人之间几乎不存在概念上的联系,更不用说血源上的联系了)。我有一次注意到赫西奥特的困难处境,当时他正思考文化时代的序列问题,并试图用金、银、铁来标志它们。他善于巧妙地处理光辉的、但也是如此可怖、如此残暴的荷马时代遗留下来的矛盾,使用的方法无非是把一个时代一分为二,然后依序排列——首先是特洛伊和底比斯的那个英雄和半神的时代,这是贵胄们仍旧保留在记忆中的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有他们自己的祖先;接下去是金属的时代,也就是那些被践踏者、被剥夺者、被残害者、被拖走和被贩卖者的后代所看到的那个世界:据说这是矿石的时代,坚硬、冷酷、残忍、没有情感和良心;一切都被捣毁并沾满血污。假定,现在被当作”真理”的东西果如其然,假定一切文化的意义就在于把”人”从野兽驯化成一种温顺的、有教养的动物、一种家畜,那么我们就必须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那些反对的和仇恨的本能,那些借以最终羞辱并打倒了贵胄及其理想的本能看作是真正的文化工具,当然无论如何不能说,那些具有这种本能的人本身同时也体现了文化。其实,相反的结论的正确性不仅是可能的,不!这在如今已是有目共睹的了!这些具有贬低欲和报复欲本能的人,这些所有欧洲的和非欧洲的奴隶的后代,特别是所有前亚利安居民的后代,他们体现的是人类的退让!这些”文化工具”是人类的耻辱,其实是一种怀疑,一种对”文比”的反驳!人们完全有理由惧怕并防犯所有高贵种族内心的金发猛兽,如果有人能够领悟到,不恐惧则永远无法摆脱失败者、贬低者、萎靡者、中毒者的嫉妒的眼光,难道他还会千百次地选择恐惧吗?这不正是我们的灾难吗?如今是什么构成了我们对”人”的反感?人使我们受苦,这是没有疑问的了,当然不是因为我们惧怕他,其实他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惧怕的了。虫”人”已经登台,而且是蜂拥而至。”驯服的人”、不可药救的中庸者、令人不快的人已经知道把自己看成是精英,是历史的意义,是”上等人”。是的,他们的这种感觉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因为他们感到自己和大批失败者、病患者、疲惫者、萎靡之间尚有距离,在这段距离之后,当今的欧洲正在开始发臭,因此他们觉得自己至少还是比较适度的,至少还是有生活能力的,至少还是肯定生活的……
十二
  此刻,我不拟压抑我的感叹和我最后的期望。什么东西是我完全无法忍受的?是我独自一人无法结束的?是令我窒息、使我忍受煎熬的?是恶劣的空气!恶劣的空气!是某种失败的东西在接近我,是我被迫去嗅一种失败者的内脏……除此之外,人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苦难、贫困、恶劣天气、久病不愈、艰辛、孤寂?人基本上是能够对付其余这些困难的;人生来就是一种地下的、战斗的存在;人总是会不断地接触到光亮,不断地经历他的胜利的黄金时刻——然后就停留在那儿,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的坚不可摧,这样急切准备迎接新的、更艰难、更遥远的战斗,就像一张弓,任何困难都只能使它绷得更紧。不过我时常得到恩赐——假设在善恶的彼岸当真存在着上界的恩赐者——使我能看一眼,而且也只能看一眼某种完美的、圆满的、幸福的、有力的、凯旋的、多少还能引起恐惧的东西!看一眼为人作辨护的人,看一眼人的那残存的、正在消失的机运,以便能够保持对人的信任!……因为事实是欧洲人正在变得渺小和平均,因为看到这种情况就使人厌倦……我们如今已不再能够看到任何会变得更伟大的东西。我们担心的是,人还在继续走下坡路,还在变得更仔细、更温和、更狡黠、更舒适、更平庸、更冷漠、更中国式、更基督化——毫无疑问,人总是在变得”更好”——这正是欧洲的劫难——在我们停止惧怕人的同时,我们也失去了对他的热爱、尊敬、期望,失去了对人的追求,看到人就会事感到格外厌倦——这不是虚无主义又是什么?我们对人感到厌倦了……
十三
  言归正传,关于”好人”观念的另外一个起源,也就是仇恨者想像出来的那种好人,这个问题出需要有一个解。羊羔怨恨猛兽毫不奇怪,只是不能因为猛兽捕食羊羔而责怪猛兽。如果羊羔们私下里议论说:”这些猛兽如此之恶,难道和猛兽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羊羔不能算是好的吗?”那么这样的一种理想的建立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尽管猛兽会投过讥讽的一瞥,它们也许会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并不怨恨这些好羊羔,事实上我们很爱它们,没有什么东西比嫩羊羔的味道更好了。”要求强者不表现为强者,要求他不表现征服欲、战胜欲、统治欲,要求他不树敌,不寻找对抗,不渴望凯旋,这就像要求弱者表现为强者一样荒唐。一定量的力相当于同等量的欲念、意志、作为,更确切些说,力不是别的,正是这种欲念、意志、作为本身,只有在语言的迷惑下(理性语言对事物的表述是僵死的,是彻底的谬误),这种力才会显示为其它,因为语言把所有的作为都理解和错解为受制于一个作为着的”主体”。正像常人把闪电和闪电的光分开,把后者看一个主体的行动、作为并且称其为闪电一样,常人的道德也把强力和它的表现形式分离开来,似乎在强者的背后还有一个中立的基础,强力的表现与否和这个中立的基础毫无关系。可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的基础;在作为、行动、过程背后并没有一个”存在”;”行动者”只是被想像附加给行动的——行动就是一切。常人让闪电发光,那实际上等于给行动加倍,使之变成行动——行动:也就是把同样一件事一会儿称为原因,一会儿又称为结果。自然科学家也不强似常人,他们说,”力在运动中,力是始因。”我们的全部科学,虽然是极为冷静的,排除了情绪干扰的,但是却仍然受着语言的迷惑,而且始终没能摆脱那些强加上去的替换外壳,即所谓”主体”。
  例如,原子就是这样一个替换外壳,同样,康德的”物自体”也是这样一个替换外壳:毫不奇怪,那些被压抑的、在暗中闪耀的报复和仇恨的情感利用了这样一种信念,甚至是空前热烈地信奉这样的信念:即强者可以自由地选择成为弱者,猛兽可以自由地选择变成羔羊。这样一来,他们就为自己赢得了把成为猛兽的归类为猛兽的权利……与此同时,那些被压迫者、被蹂躏者、被战胜者,他们出于无能者渴求复仇的狡猾在窃窃私语:”我们要和那些恶人有所区别,让我们做好人!所有不去侵占、不伤害任何人,不进攻,不求报的人,所有把报复权上交给上帝的人,所有像我们这样隐蔽自己、避开一切罪恶,甚至很少有求于生活的人,像我们这样忍耐、谦恭、正义的人都是好人。”如果冷静而不带偏见地倾听,这段话的真实含义其实不过是:”我们这些弱者的确弱;但是只要我们不去做我们不能胜任的事,这就是好。”但是这种就连昆虫都具有的最低等的智力(昂虫在危险时刻也会佯死,以免行动”过多”),这个冷酷的现实却由于无能的伪造和自欺而被包裹在退缩、平静、等待的道德外衣中,就好像弱者的弱原是他的本质,他的作为,他的全部的、唯一的、必然的、不可替代的真实存在,是一种自发的举动,是某种自愿的选择,是一种行动,一种功绩。这类人相信,一个中立的、随意选择的”主体”必然产生于一种自我保护、自我肯定的本能,这种本能惯于把所有的慌言都神圣化。上述主体,或者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灵魂,或许是迄今为止地球上最好的信仰了,因为它使绝大多数会死亡的人,使各种各样的弱者和受压抑者能够进行高超的自我欺骗,使他们能够把软弱解释为自由,把软弱的这种或那种表现解释为功绩。
十四
  有谁想上下求索一番、看看理想是怎么制造出来的?谁有这份胆量?……好,让我们开始吧!这儿有一条缝,可以经常窥见这些阴暗的作坊。请稍候片刻,我的冒失大胆先生,您的眼睛必须先习惯于这变幻无常的光线,……好了,现在请告诉我,那里发生了些什么事?说出来您都看到了些什么,您这个最危险的好奇家伙——现在我是倾听者——
  ——”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听到的却更多。在那儿从每个角落里都发出一种审慎、狡猾、轻微的耳语。我觉得他们在说慌,每个声响都像沾了蜜糖般的柔软,他们说无疑软弱应当被当作功绩来称赞——您说对了,他们正是这样。”——
  ——还有什么?
  ——”不报复的无能应被称为’善良’,卑贱的怯懦应改为’谦卑’,向仇恨的对象屈服应改为’顺从’(根据他们对一个人顺从,这个人吩咐他们屈服,他们称这个人为上帝)。弱者的无害,他特有的怯懦,他倚门而立的态度,他无可奈何的等待,在这儿都被冠上好的名称,被称为’忍耐’,甚至还意味着美德;无能报复被称为不愿报复,甚至还可能称为宽恕(”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只有我们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他们还在议论’爱自己的敌人’——而且边说边淌汗。”
  ——接着说!
  ——”我敢断定他们非常悲惨,所有这些耳语者和躲在角落里的伪造者,虽然他们挤做一团取暖。可是他们告诉我说,他们的悲惨是被上帝选中的标志,就像人们鞭打自己最庞爱的狗一样;或许这种悲惨还是一种准备、一种考验、一种训练;或许它竟是以黄金作为巨额利息最终获得补偿的东西,不,不是用黄金,而是用幸福补偿。他们把这种幸福称之为”极乐”。
  ——说下去!
  ——”现在他们向我解释说,尽管他们必须去舔强者和主人的唾沫(不是出于恐惧,绝对不是!而是因为上帝吩咐他们尊敬所有的上级),但他们不仅比这个地球上的那些强者、主人更好,而且他们的’境况也会更好’,至以有朝一日会更好。可是,够了!够了!空气污浊!空气污浊!我觉得这些制造理想的作坊散发着一股弥天大谎的气味。”
  ——”不,请稍等一下!您还没讲到这些黑色艺术家的绝招呢!他们能把任何一种黑色的物体造成白色的、牛奶般的、纯洁的东西。您难道没有注意到他们魔术的高超?难道没有注意到他们那最大胆、最细致、最聪明、最有欺骗性的手腕?请注意一下!这些满怀报复和仇恨心理的寄生虫,他们从报复和仇恨中究竟造出了些什么?您到底有没有听到那些词句?如果只听他们的言谈,您是否会知道,这些人纯属忌恨者?”
  ——”我懂了,我再把耳朵竖起来(对!对!对!把呼吸也屏住)。现在我才听到他们已经一再重复过的话:’我们这些好人——我们是正义者。’他们把他们所追求的东西不叫做报复,而称之为’正义的凯旋’;他们仇恨的并不是他们的敌人,不是!他们仇恨’非正义’,仇恨’无视上帝’;他们信仰和期望的不是复仇,不是陶醉于甜蜜的复仇(荷马曾经说过,这种陶醉比蜜糖还甜),而是’上帝的胜利’,是正义的上帝战胜不信上帝的人;这个地球上还值得他们爱的不是那些满怀仇恨的弟兄们,而是他们称之为’充满爱心的弟兄们’,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地球上所有的好人和正义的人。”
  ——他们把那种在悲惨生活中给了他们安慰的、关于所谓的未来极乐世界的幻觉叫做什么?
  ——”什么?我听得准确吗?他们把它叫做’终审日’,他们的王国,即’上帝的王国’到来之日——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暂且生活在’信仰’、’爱’和’期望’之中。”
  ——够了!够了!
十五
  信仰什么?爱什么?期望什么?无疑,这些软弱者也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成为强者,有朝一日他们的”王国”也能来临,他们就把这个王国称这”上帝的王国”——他们事事处处都如此谦卑!可是为了获得在这个王国生活的经历,人必须活很长时间的、必须越过死亡,是的,必须获得永生才能够永久地在”上帝的王国”里使自己那”在信仰、爱期望中”渡过的尘世生活得到补偿。可是补偿什么?用什么来补偿?……我觉得但丁在这里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凭着一种能唤起恐惧感的机灵在通往他的地狱的大门上写下了”我也是被永恒的爱创造的”,——不管怎么说,在通往基督教的天堂和”永恒的极乐”的大门上应当更有理由写上”我也是被永恒的仇恨创造的”,让真理站在通往谎言的大门上!那个天堂的极乐又是什么呢?……我们大概可以猜出答案来了,但是最好还是请一位在这类事情上享誉很高的权威;托马斯·阿奎那,伟大的教师和圣人,来为我们证实一下吧,他用羊羔般温柔的口吻说道:”享福总比受罚能给人以更大的快乐。同样,在天国里,人们会因为亲眼看见恶人受罚而感到快乐。”如果读者愿意听,这儿有一位成功的神父用更强烈的语气表述了同样的思想,他试图劝阻他的基督徒们不要公开地为所欲为——为什么?他非常激烈地写道:”上帝的拯救将给我们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欢乐,我们拥有的不是身强力壮的人而是殉道者,如果我们想要血,我们就有基督的血……但是想想看,在他凯旋归来之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吧!”接下去他继续描绘那迷人的幻景:”是的,还有奇迹会发生——在那最后的永恒的终审日。异教徒从来就不相信会有那一天到来,他们讥讽地说,这整个旧世界连同它的历代居民就将毁于一场大火的那一天决不会到来。可是那一日的奇迹将会是多么宏大,多么广阔!那种景象将会使我惊讶,我将会怎样地大笑,欢乐,狂喜啊!我将会看到那些国王们,那些据称是伟大的国王们,和丘比特一道,和那些在黑暗的深渊中呻吟着的、接到升天通知的人们一道在天堂受到欢迎!我还将看到那些亵渎了耶稣的名字的地方行政官们在火焰中熔化,那火焰比他们出于对基督徒的仇恨而点燃的火焰还要炽热。我还将看到那些先知、那些哲学家们,他们曾教导他们的学生说上帝对任何事都不关心,人并没有灵魂,如果有,那些灵魂也决不会回到他们原来的躯体中。面对着聚在一起的学生们,那些哲学家将会羞愧脸红!此外我还将看到诗人们在审判员席前颤抖,这不是拉达曼陀斯的坐席,不是米诺斯的坐席,而是基督的坐席,是他们从未抬眼看过的基督!而后我还将听到悲剧演员的声音,在他们自己的悲剧中他们的声音更加动人;还有表演家,他们的肢体在火中格外地轻柔。我还会看到四轮马车夫被火轮烧得通红!接下去可以看见体育运动员,他们不是在他们的运动场上,而是被推进火堆——除非我到那时也不想看这一场景,可是依着我的愿望我却要看个够,因为他们曾经把愤怒和怨恨出在上帝的身上;我会说:”这就是他干的,那个木匠或者妓女的儿子(特图里安在这里模仿犹太人的谩骂,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他在犹太法典中用的称呼是耶稣的母亲),那个不遵守安息日的人,那个有魔鬼帮助的撒马利亚人。他就是犹大出卖给你们的那个人,挨了一顿芦杆和拳头,污了一身唾沫,被迫喝了胆汁和醋的那个人。他就是那个被信徒们秘密偷走的人,所以人们说他已经升天了,除非是园丁把他挪走了,以免来访的人群践踏他的菜地!这是何等样的景象!何等样的狂喜!哪个罗马执政官、会计官、教士能给予你这样的赠礼?可是所有这一切却属于我们,对于精神想像力的信仰勾画了这副图景。但是那些耳闻不见,目睹不到、心感不觉的事物究竟是些什么?我相信,这是比在马戏场、剧院、圆形剧场,或者任何体育场里所能感受到的更大的快乐。”——原文如此。
十六
  让我们来总结一下。”好与坏”和”善与恶”这两种对立的价值观在这个地球上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虽然第二种价值观长期以来一直稳占上风,但是只要战争仍在持续,胜负的问题就悬而未决;甚至可以说,在此期间战争又升级了,因而它也就变得更深刻,更具有斗智的性质了,结果是目前也许还找不到更确切的标志来标记那超越这种对立的”更高级的自然力”,即更智慧的自然力,那种对立的另一真实的战场。这场战斗的象征在所有人类历史上垂训千古,这就是”罗马人对以色列人,以色列人对罗马人”。迄今为止,还没有比这更重大的战斗,更严峻的课题、更仇视的对立,罗马人把以色列人看成某种违反自然的反常怪物;罗马人认为犹太人”对整个人类充满了仇恨”。如果人们有权把人类的得救和未来同贵族的价值观,即罗马的价值观的无条件统治联系起来,那么罗马人的这种看法就是对的。可是反过来犹太人又是怎样看待罗马人的呢?有千百种迹象表明他们的观念,而我们只需再读一遍圣约翰的《启示录》,那文字史上最偏执狂热的发泄、那对良知的报复。请不要低估基督徒坚韧不拔的本能,他以此为这本仇恨之书贴上了爱的信徒的名字,附加了他狂热地偏爱的那些福音信条——但是不管有多少文字上的诈骗,这里面潜藏着一个事实:罗马人曾经是强壮的、高贵的民族,世界上还没有哪个民族能像罗马人那样,甚至梦想像罗马人那样强壮和高贵;罗马人的所有遗迹、每一个刻痕都是迷人的、庄重的,只要人们能够猜出其中的意思。反之,犹太人却是杰出的、充满怨恨的教士民族,他们具有一种不可比拟的民俗道德天才,我们只需拿中国人和德国人这些有相似天赋的民族和犹太人相比,就可以感受到谁是第一流的天才,谁是第五流的,目前他们之中谁取胜了,是罗马人还是犹太人?可是这里还有什么疑问?想想看,在罗马本土人们把谁当作至高无上的价值的化身,向之鞠躬礼拜——而且不仅在罗马,在差不多整整半个地球上,哪儿的人们变得驯服了,或者将要变得驯服了,那儿的人们就向三个犹太男人和一个犹太女人鞠躬(向拿撒勒斯的耶稣,向渔夫彼得,向地毯匠保罗,向玛丽亚,那个起初被称为耶稣的人的母亲)。这真是奇怪,罗马无疑是战败了。的确,在文艺复兴时期,古典的理想、高贵的价值观念曾经历了光辉夺目的复苏。罗马就像一个假死苏醒的人一样在那座新建的犹太式罗马城的重压下面蠢动起来,那新罗马俨然是一座世界性的犹太教堂,它被称为”教会”。但是,很快地犹太教又一次获胜,这要归功于发生在德国和英国的运动,它被称为宗教改革,而实质上是平民的怨恨运动。伴随这场运动而来的是:教会的重振和古罗马再次被置于古老的墓穴安宁之中。法国革命使犹太教再次取得了对古典理想的更具决定意义的、更深刻的胜利,因为从此,欧洲最后的政治高贵,那盛行于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精神,在民众怨恨本能的压力下崩溃了,地球上还从未听见过这样热烈的喝彩,这样喧嚣的欢呼!可是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根本无法预料的现象:古典理想本身现形了,在人类的眼前和意识中再一次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它比以往更强大、更简单、更显著,它大声疾呼反对怨恨者古老的谎言口号:”多数人享有特权”,它反对底层意志、降尊意志、平均意志和使人倒行退化的意志;它喊出可怕的担是令人振奋的反对口号:”少数人享有特权!”拿破仑的出现就橡最后一个路标才指示出另外的出路一样。拿破仑,这个最孤独的人,这个跚跚来迟的人,他具体地体现了高贵理想自身的问题——或许我们应当思考,问题究竟何在:拿破仑这个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
十七
  到此为止了吗?那些重大的理想对抗就这样被永久地搁置起来了吗?还是只不过推迟了,长时间的推迟了?……是否有朝一日那古老的、憋闷己久的火势必会复燃成可怕得多的烈焰?不仅如此,这难道不正是有人全心全力渴望的吗?甚至有人要求,以至努力促使这一天的到来。如果此时此刻有谁像我的读者一样刚刚开始思考,开始拓展思维,他还很难迅速地得出结论,而我则有足够的理由做出结论,因为还是在很早以前我就很清楚我想要什么,我提出那句危险的口号是为了什么,那句口号写在我上一本书的扉页上:”善恶的彼岸”,至少我没有写上”好坏的彼岸”。
  注意:
  我想利用这篇论文为我提供的时机,公开并正式地表达一个愿望,到目前为止我只是偶尔地同学者们提到过这个愿望,这就是:如果哪个哲学系想要通过提供一系列的学术奖金来促进道德史的研究,那么我目前的这本书也许会对这项计划起有力的推动作用。鉴于这种可能性我想提出下列问题,以供参考。这些问题不论是对于语言学家、历史学家、还是对于以哲学为职业的学者来说都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语言科学,特别是对语源学的研究,给道德观念的历史发展带来的什么样的启示?”——此外,显然还有必要争取生理学家和医学家来帮助解决这一问题(即迄今为止的价值判断的价值这个问题)。在这里,也仅仅是在这种情况下,应当委托专业哲学家来充当代言人和协调人,因为他们成功地把哲学、生理学和医学之间的那种本来是非常冷淡、非常多疑的关系变成了友好的,富有成果的交往。事实上,所有那些历史研究和人种学研究所熟知的品行戒律,所有那些”你应当……”条款,都要求首先进行生理的阐释和说明,然后才能进行心理的分析,所有类似的问题都要首先经过医学知识的评判。问题的症结在于:各种品行戒律或”道德”价值到底是什么?如果不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它们,就无法精细地分解”价值目标”。比如某种东西对于某一种生物的长久生存来说可能有明显的价值(对于这种生物提高适应特定气候的能力,或对于它维持最多的数量来说),但是对于造就一种更强壮的生物来说,它就不会具有同样的价值了。大多数的利益和极少数的利益是相互对立的价值观点,认定前者是更高的价值,这属于英国生理学家的天真……现在所有的科学都在为哲学家未来的使命进行准备工作,而哲学家的使命就是:他们必须解决价值的难题,必须确定各种价值的档次。
论道德的谱系
第二章 “负罪”、”良心谴责”及其它

  豢养一种动物,允许它承诺,这岂不正是大自然在人的问题上的两难处境吗?这不正是关于人的真正难题所在吗?至于这个难题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解决,这在那些善于充分估价健忘的反作用力的人看来,想必是更让人吃惊的事。健忘并不像人们通常所想像的那样,仅仅是一种惯性,它其实是一种活跃的,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是积极主动的障碍力。由于这种障碍力的存在,那些只是为我们所经历、所知晓、所接受的东西在其被消化的过程中(亦可称之为”摄入灵魂”的过程),很少可能进入意识,就像我们用肉体吸收营养(即所谓的”摄入肉体”)的那一整套千篇一律的过程一样。意识的门窗暂时地关闭起来了,以免受到那些本来应由我们的低级服务器官对付的噪音和争斗的骚扰,从而使意识能够获得片刻的宁静、些许的空白,使意识还能够有地方留给新的东西,特别是留给更为高尚的工作和工作人员,留给支配、预测和规划(因为我们机体的结构是寡头式的)——这就是我们恰才说到的积极健忘的功用,它像个门房,像个灵魂秩序的保姆,像个安宁和规矩的保姆,显而易见,假如没有健忘,那么幸福、快乐、期望、骄傲、现实存在,所有这些在很大程度上也不复存在。如果有一个人,他的这一障碍机关受损或失灵,那么这个人就像(而且不只是像……)一个消化不良的人。他将什么也不能够”成就”。恰恰是在这个必须要健忘的动物身上,遗忘表现为一种力量,一种体魄强健的形式。这个动物为自己培养了一种反作用力,一种记忆,他借助这种力量在特定的情况下——在事关承诺的情况下,公开地表现出健忘。因此,他绝不仅仅是被动地无法摆脱已建立的印象,不是无法消除曾经许下的、无法实现的诺言,而是积极主动地不欲摆脱已建立的印象,是持续不断地渴求曾经一度渴求的东西,是名符其实的意志记忆。所以在最初的”我要”、”我将要做”和意志的真实发泄、意志的行为之间无疑可以夹进一个充满新鲜事物、陌生环境、甚至意志行为的世界,而无需扯断意志的长链。但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什么?为了能够支配未来,人就得事先学会区别必然和偶然,学会思考因果,学会观察现状和远景,并且弄清什么是目的,什么是达到这一目的所需要的手段,学会准确地预测,甚至估计、估算——为了能够像许诺者一样最终实现关于自己的未来的预言,人本身就得先变得可估算、有规律,有必然性!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对于离远的人物,我们只要知道他们的目的,便足以笼统地臧否他们了。对于靠近的人物,我们则依据他们实现其目的的手段来作判断;我们常常反对其目的,却因为其实现目的的手段和方式而喜欢他们。
哲学体系仅在它们的创立者眼里才是完全正确的,在一切后来的哲学家眼里往往是一大谬误,在平庸之辈眼里则是谬误和真理的杂烩。然而,无论如何,它们归根到底是谬误,因此必遭否弃。有许多人反对一切哲学家,因为哲学家的目的和他们自己的迥异,哲学家离他们太远。
另一方面,谁若喜欢伟大的人,他就会喜欢宏大的哲学体系,哪怕它们也是十足的谬误:它们毕竟包含着一个完全不可驳倒的因素,一种个人的情绪、色彩,人们可以据之复现哲学家的形象,就象可以由某地的植物推知土壤性质一样。或许总可以说:“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和看待人事的方式,无论如何是一度实存过的,因而是可能的。”“体系”,或者至少“体系”的一部分,乃是这片土壤上的植物……。
我将概述那些哲学家的历史,我想在每个体系中仅仅提取某一点,它是所谓“个性”的一个片断,因而是历史理应加以保存的那种不容反驳、不容争辩的东西。这是一个起点,其目标是通过比较来重获和再造那些远古的名声,让希腊天性的复调音乐有朝一日再度响起。任务是阐明我们必定永远喜爱、永远敬重的东西,那是后来的认识不能从我们心中夺走的东西,那就是伟大的人。
原序二
这一阐述远古希腊哲学史的尝试,以其简短而有别于类似的著作。其方法是对于每个哲学家只论及他的极少数学说,也就是不刻意求全。不过,在所择取的学说中,哲学家的个性有着最强烈的显现。相反,象许多通览式读物通常所做的那样,尽其可能地如数列举流传下来的全部原理,势必会埋没那些个性的东西。这样,陈述就会变得如此乏味。因为,在种种被驳倒的体系中,恰好只有个性的东西能够吸引我们,那是永远不可驳倒的东西。用三件轶事可以构画一个人的形象;我试着从每个体系中提取三件轶事而舍弃其余的。
一 HELLAS 希腊与哲学的命运
1.1 哲学与民族的健康
有些人反对一切哲学,他们的话有时倒是值得一听的,尤其当他们奉劝德国人的病态头脑拒斥形而上学,而代之以象歌德(德国大文豪Goethe,1749—1832)那样借体魄获得净化,或者象瓦格纳(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Wagner)那样借音乐获得圣化之时,更是如此。民族的良医唾弃哲学;因此,谁想替哲学辩护,他就应当指出,一个健康的民族为何需要并且确已运用了哲学。如果他能够指出这一点,那么,也许病人也就能够实实在在获得一种教益,懂得哲学为何恰恰对于他们是有害的。
诚然,完全不要哲学,或者对哲学只有极其浅薄的、几乎是儿戏般的运用,却依然能够健康,在这方面不乏令人信服的例子,全盛时期的罗马人就是这样无需哲学而生活的。但是,一个病弱的民族借哲学重获失去了的健康,这样的例子又在哪里?如果说哲学果有显示过其助益、拯救、预防的作用,那也是在健康人身上,对于病人,它只会令其愈益病弱。如果一个民族业已分崩离析,其组成分子的维系力业已弛而不张,那么,哲学从来不曾使这些个体与整体重新结合起来。
如果一个人冀望兀然自立,在自己周围筑起自足的篱笆,那么,哲学总是准会使他更加孤立,并且让他在这孤立中给毁掉。哲学如果不是圆满足备地存在,它也就是危险的,而能让哲学充足完备的,就只有一个民族(但不是每个民族)的壮健体魄而已。
现在我们来考察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它表明在一个民族身上什么东西可以称作健康。Hellas——希腊,作为真正的健康人,它的民族从事哲学,而且从事此中,较诸其他任何民族要多得多;他们就此为哲学作了一劳永逸的辩护。他们未能适时而止,甚至到了风烛残年,他们的举止仍然象是哲学的热血弟子,尽管这时他们已经只把哲学看成对基督教教条的虔诚的烦琐考证和神圣的项屑论争了。由于他们未能适时而止,从而大大削弱了他们对于那些野而未驯的后代的贡献;他们后代正值桀傲不驯的青春年华,不得不被那巧工编结而成的网罟缠住。
另一方面呢,希腊人倒懂得适时而始,并且比其他任何民族更为明确地演示了,必须怎样开始从事哲学。也就是说,不是等到悲苦之时,象某些从郁闷心境中推演哲学的人所臆断的那样,而是在幸福之时,在成熟的成年期,从勇敢常胜的男子气概的兴高采烈中迸发出来。希腊人在这样的时期从事哲学,这一点恰好启发我们理解哲学是什么,哲学应该是什么,更启发我们理解希腊人本身。如果象我们今天那些道学市侩所想象的,当时的希腊人不过是冷静世故的技匠和乐天善感的人,或者象无知的空想家所津津乐道的那样,他们是沉溺在自我的迷雾中,深深吐纳而深有所感,那么,哲学的源头就决不会在他们身上得以昭示;他们身上最多只有顷刻流失沙滩或蒸发成雾的小溪,决不会再有翻涌着骄傲的浪花的波澜壮阔的江河,而在我们眼里,希腊哲学正是这样的江河。
1.2 希腊民族与典型的哲学头脑
人们已经不厌其烦地指出过,希腊人多么善于在东方异国发现和学习,他们也确实从那里接受了许多东西。然而,倘若人们把来自东方的所谓老师和来自希腊的可能的学生摆放到一起,例如,把琐罗亚斯德(古波斯拜火教创立者Zoraster)与赫拉克利特(认为火是万物本原的古希腊哲人Heraclitus)并列,把印度教信徒与爱利亚学派(主张有不变本体的Eleatics)并列,把埃及人与恩培多克勒(坚信灵魂不灭的Empedocles)并列,甚或把阿那克萨哥拉(宇宙二元论者Anaxagoras)置于犹太人中间,把毕达哥拉斯(讲求宇宙的和谐秩序的Pythagoras)置于中国人中间,那实在是一个奇观。就具体事例而论,这样并列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过,只要人们不拿下面这样的推论来折磨我们,说什么由此可见哲学只是从外面输入希腊的,而不是在希腊本土自然生长的,甚至说什么哲学是外在于希腊人本性的,只能给希腊人带来祸害云云,那么我们尚可忍受上述的一般想法。
假如认定希腊人只有一种本土生成的文化,这真是愚不可及的。毋宁说,他们汲取了其他民族的一切活着的文化。而他们之所以走得如此远,正是因为他们善于始乎其他民族之所止。他们精通学习之道。我们正应当象他们那样,为了生活,而不是为了博学,向我们的邻居学习,把一切学到的东西用作支撑,借助它们更上一层楼,比邻居攀登得更高。
追寻哲学的开端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无论何处,开端都是粗糙、原始、空洞、丑陋的。无论什么事物,都只有较高的阶段才是可观的。谁要是因为埃及哲学和波斯哲学也许“更本原”,肯定更古老,便宁愿去研究这些哲学而不是希腊哲学,他就恰好和某些人一样鲁莽不智,那些人对如此美好深刻的希腊神话不放心,除非有一天他们能把希腊神话追溯到它的最开端,即诸如太阳、闪电、暴雨、雾气之类的物理细节。那些人又自以为我们那些亚利安人对独一的天穹的信仰要比希腊多神教更加纯粹。无论何处,通往开端之路必通往野蛮。
谁若和希腊人打交道,他就应该时时牢记,不受约束的求知欲较诸对知识的仇恨同样会导人入于野蛮。而希腊人则由于对生命中所有各种价值抱有一种理想上的需要与关切,这就约束了他们的原本贪得无厌的求知欲——他们想立即经历他们所学到的东西。希腊人在从事哲学时也是作为有文化的人,为着文化的目的,他们能摆脱任何夜郎自大的心理,不是去重新创造哲学和科学的元素,而是立刻致力于充实、提高、扬弃、净化这些引进的元素,他们因此而在一个更高的意义上和一个更纯粹的范围内成了创造者。也就是说,他们创造了“典型的哲学头脑”,而后来的一切世代在这方面不再有任何实质性的创造了。
1.3 希腊文化与哲学的必然性
面对古希腊大师泰勒斯(Thales)、阿那克西曼德(AnaxiB mander)、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巴门尼德(Parmenides)、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苏格拉底(Socrates)这样一个惊人理想化的哲学群体,每个民族都会自惭形秽。所有这些人是一个整体,是用一块巨石凿出的群象。在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性格中贯穿着严格的必然性。他们没有任何常规可循,因为当时哲学和学术都不成其为专业。他们都处在卓绝的孤独中,当时就只有他们仅仅为了认知而生活。他们都拥有古代人那种独具德性的力量,借此他们胜过一切后人,这种力量推动他们发现他们自己的形式,并通过变形进一步塑造使之达至为微妙且至具可能性。他们遇不到任何现成的模式可助他们一臂之力,以减轻他们的困难。所以,他们就共同构成了叔本华(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Schopenhauer)所称的,与所谓“学者共和国”相对立的“天才共和国”:一个巨人越过岁月的鸿沟向另一个巨人发出呼唤,不理睬在他们脚下爬行的侏儒的放肆喧嚣,延续着崇高的精神对话。
关于这场崇高的精神对话,我准备讲一点我们现代的重听症也许能够从中听懂的东西,其数量当然微乎其微。在我看来,从泰勒斯到苏格拉底,这些古代哲人在这场对话中已经触及了我们要考察的构成典型希腊精神的一切东西,尽管是在最概括的形式中触及的。在他们的对话中,就象在他们的个性中一样,他们也表现了希腊创造力的伟大特征,而整部希腊史乃是这些特征的朦胧印迹,是它们的含糊不清的摹本。如果我们正确地解释希腊民族的全部生活,我们最终会发现同一个形象的反映,这就是希腊民族的最高天才身上闪射着的异彩。希腊土地上最早的哲学经验,即对“七哲人”的赞许,已经给希腊人的形象构画了令人难忘的清晰轮廓。其他民族出圣徒,希腊出哲人。
有人说得对,要给一个民族定性,与其看它有些什么伟大人物,不如看它是以什么方式认定和推尊这些伟大人物的。在别的时代、别的地方,哲学家是处在最敌对环境中的偶然的、孤独的漫游者,他们不是隐伏潜行,就得起而抗争。只有在希腊人那里,哲学家才不是偶然的。他们出现在公元前六至五世纪,被世俗化的巨大危险和诱惑所包围,仿佛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出特罗弗纽斯洞穴,进入希腊殖民地的繁荣、贪婪、奢华和纵欲之中。我们或许忖测,当是时他们是作为警告者来临的,他们所怀抱的,正是悲剧在当时为之诞生的那同一个目的,也是俄耳浦斯秘仪在其祭礼的怪诞象形文字中所暗示的那同一个目的。这些哲学家对于生命和存在所作的判断,其内涵要比任何一个现代所作的判断多得多,因为他们面对着一种完满的生命,他们不象我们这样,思想家的情感被追求生命的自由、美、伟大的愿望与求索真理(它只问:生命究竟有何价值?)的冲动二者之间的分裂弄得迷离失措。
对于哲学家在一种风格统一的真切的文化内所要完成的任务,由于我们不具备这样的文化,因而从我们的处境和经验出发是无法猜度的。只有一种象希腊文化那样的文化,才能回答这个哲学家任务的问题,只有它才能象我说过的那样为哲学辩护,因为只有它才懂得并且能够证明,哲学家为何和如何不是一个偶然的、随意的、萍踪无定的漫游者。有一种铁的必然性把哲学家维系在真正的文化上。
然而,倘若这种文化不是现成的,那又如何呢?那么哲学家就是一颗吉凶未卜、令人惊恐的彗星。在幸运的情形下,他也许能象太阳系的一颗明星发光。只有在希腊人那里,他才不是彗星;所以——希腊人能够为哲学家辩护。
二 HELLAS 600-400B.C 古哲群像
2.1 “前柏拉图”古哲群像
根据上述考察,如果我把柏拉图(古希腊哲学巨匠Plato)之前的哲学家看作一个统一的群体,并且打算在这部著作里对他们作专门论述,这应当可以被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柏拉图开始了某种全新的东西;或者,可以同样正确地说,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家,较诸从泰勒斯到苏格拉底的那个“天才共和国”,是缺乏了某种本质的东西。谁若心怀妒意,他在表达自己对于那些古代大师的想法时,不妨称他们为片面的人,而称以柏拉图为首的他们的不肖子孙为多面的人。但把后者理解为哲学上的混合性格,把前者理解为纯粹的典型,也许更加公平合理。柏拉图本人是最早一个杰出的混合性格,无论在他的哲学中,还是在他的个性中,这种性格都表现得同样充分。他的“理念论”结合了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的因素,所以不是一种纯粹哲学类型的体现。作为一个人,柏拉图也混合了这三个人的特征,兼有赫拉克利特的帝王式的孤僻和知足,毕达哥拉斯的抑郁的恻隐之心和立法癖好,辩证法大师苏格拉底的谙熟人心。所有后来的哲学家都是这样的混合性格;他们身上即使冒出某种片面的东西,例如在犬儒学派(以冷嘲热讽态度看待一切的Cynics)身上,那也不是典型,而是一种讽刺。更重要得多的是,他们是宗派的建立者,他们所建立的宗派全都与希腊文化及其迄今为止的统一风格相对立。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寻求拯救,然而只是为了个别人,或者,最多只是为了朋友和门徒的小圈子。古代哲学家的活动却是为了整体的康复和净化,尽管这在他们是无意识的。希腊文化的有力进程要畅通无阻,它的前进路上的可怕险情要排除,这时,哲学家守卫着自己的家园。但其后,自柏拉图以来,哲学家却遭流放,背离了自己的父母之邦。
2.2 缀残篇,想见古哲人
那些古代哲学大师的著作流传到我们手中,只剩下如此可怜的残篇,所有完整的作品均已散失,这是一个真正的不幸。由于作品的散失,我们不由自主地用错误的标准来衡量这些大师。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并称的古希腊哲人Aristotle)的著作从来不乏评论者和抄写者,这样一个纯属偶然的事实使我们先入为主地倾向于这些后来者。有些人认为书籍有它的命数,有所谓“书的命运”(fatum libellorum)。要是如此,这命数想必是充满恶意的,它竟认为最好从我们手中夺走赫拉克利特,夺走恩培多克勒的奇妙诗篇、德谟克利特的作品(古人把他和柏拉图并提,他在创造力方面还要高出柏拉图一筹),而作为替代,却把斯多噶派(主张禁欲并接受宿命的Stoics)、伊壁鸠鲁派(追求俗世的自由与欢乐的Epicureans)和西塞罗(古罗马作家Cicero)塞给我们。似乎,希腊思想及其文字表述的最辉煌部分多半是要失落的。对于这样的一种命运我们或不会感到惊讶:我们也许记得埃里金纳(九世纪神学家Scotus Erigena)或者帕斯卡尔(十七世纪法国哲学家Pascal)的厄运;我们或许只要想一想甚至在开明的本世纪,叔本华(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Schopenhauer)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版也不得不作为废纸售卖。如果有人要为这类事情设定一种特有的宿命力量,那么他可以这样做,并且和歌德一同说:“不要对平庸与卑下的有所抱怨;因为不管人们对你怎么说,平庸与卑下的终归是到处握据要津的。”尤其可以肯定的是,其所握据的要比真理的力量强大。人类难得产生一本好书,书中自由无畏地奏响真理的战歌和哲学英雄主义之歌。然而,这本书是百年长存,还是化作尘土,往往取决于微不足道的机遇,象头脑的突然发昏,或是迷信的骚动和厌恶,最后,还取决于那些负责抄写的懒惰的或是痉挛的手指,甚至取决于蠹虫和雨天。但是,让我们不要抱怨,且让我们紧记哈曼(J.G.Hamann,1730—1788)针对那些为佚著悲叹的学者们而发的搪塞安慰之语:“有个艺人用扁豆穿针眼,一桶扁豆不够他练习他所获得的技艺吗?这个问题可以向所有学者提出,他们在使用古人著作方面,并不比那个艺人使用扁豆来得高明。”在我们的场合还可以补充说,我们的所需并不超过实际流传下来的文字、轶事、年代,我们甚至只需要少得多的材料就可以确证希腊人果曾为哲学辩护这个一般论点了。2.3 一代的文化与哲学
一个时代,如果它苦于只有所谓普及教育,却没有文化,即没有贯穿其生命的统一风格,那么,它就根本不会懂得拿哲学来做什么正确的事。当哲学被真理的守护神本身在大街和市场上宣告出来的时候,就尤其如此。在这样一个时代,哲学毋宁说始终只是孤独的散步者的学术自白,是个别人的侥幸的战利品,是隐居的密室,或者是老态龙钟的学者与稚子之间无害的唠叨。没有人敢于身体力行哲学的法则,没有人怀着一种单纯的男子气的忠诚以哲学方式生活,这种诚曾迫使古人——不管他身在何处,不管他从事着什么——一旦向廊柱宣誓效忠,就作为斯多噶派(廊柱学派)行动。
整个现代哲学思考,都是政治性的和警察式的,都被政府、教会、学院、习俗、时尚以及人的怯懦束缚在学术的表面,始终停留在叹息“但愿如何如何”或者认识“从前如何如何”上。哲学不具备其本身的权利,所以,现代人只要有点儿勇气和良心,就应当扬弃它,用类似于柏拉图把悲剧诗人驱逐出他的理想国时所使用的语言放逐它;不过,对此它还可以有一个反驳,就象那些悲剧诗人对于柏拉图还可以有一个反驳一样。
如果逼它说话,它也许会说:“可怜的民族!倘若我在你们中间就象一个女巫似地四处游荡,不得不乔装躲藏,仿佛我是个罪人而你们是我的法官,这难道是我的责任?看一看我的姐妹——艺术——吧!她的处境和我一样,我们都被放逐于野蛮人中间,自救无望。诚然,在这里我们没有任何正当权利,可是,将要把权利归还给我们的法官,他也要审判你们,他将对你们说:“你们首先必须有一种文化,然后才会体会到哲学能做些什么,并要做些什么。”
三 THALES “哲学之父”泰勒斯
3.1 “一切是一”的直观
希腊哲学似乎是从一个荒谬的念头开始的,它始自这个命题:水是万物的本原和母腹。真的有必要重视和认真对待这个命题吗?是的,有三个理由:第一,因为这个命题就事物本原问题表达了某种看法;第二,因为它的这种表达并非比喻或寓言;最后,第三,因为其中包含着——尽管是萌芽状态的——“一切是一”这个思想。上述第一个理由尚使得泰勒斯(被誉为古希腊“哲学之父”的Thales)与信教和迷信的人为伍;但第二个理由却把他同这些人区分了开来,表明了他是个自然科学家;而由于第三个理由,泰勒斯就有资格被看作最早的希腊哲学家。
如果泰勒斯说地由水变来,那么我们只是有了一个科学假设,一个错误的、然而难以反驳的假设。可是,他已经超越了科学假设。在借助这个水的假设以表达他的统一观念时,泰勒斯并非克服了、而至多是跃过了当时物理认识的低水准。泰勒斯用经验方式观察水——更确切地说,湿气——的发生和变化,这种观察那样可怜而又杂乱,它不能允许乃至诱导作出如此重大的一般推论。这样推论的动力乃是一个形而上学信念,其根源深藏在某种神秘直觉之中。我们在一切哲学家身上,在他们为了更好地表达它而作的不屈不挠的努力中,都可以发现这种信念,它就是“一切是一”的命题。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个信念多么有力地支配着一切经验。正是从泰勒斯身上,我们可以明白,哲学如何总是——当它一心奔赴那魔术般吸引着它的目标时——要越过一切经验的樊篱。它利用容易到手的支撑物,希望和预感都加快了它的步伐。思虑缜密的知性却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寻觅更好的支撑物,也想到达充满灵性的伙伴业已到达的那诱人目标。我们好象看到两个旅行者,他们站在一条卷着石块滚滚向前的湍急的林中溪流旁。其中一人踩着那些石块不断跳跃,不在乎石块在他身后突然掉入深渊,终于矫健地越过了溪流。另一人却始终绝望地站在那里,他首先要替自己建造足以承受他那谨慎沉重的步伐的基础,有时做不到这一点,就没有一个神灵能够帮助他渡河。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哲学思维如此快速地达到其目的?它同从事计算和量度的思维的区别难道仅仅在于它能迅速飞越较大空间?不,因为使它腾飞的是一种异样的、非逻辑的力量——想象。它乘着想象的翅膀从一种可能性飞向另一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暂时作为它的驻足点,有时它在飞行中也会抓着这样的停驻点。一种天才的预感给它指示出这些踏脚石;想象老远就猜中,可确认的依据点就在这里。能够闪电般地捕获和照亮可资类比之事,想象的强大力量正在这里。随后反省带着尺度和规范来到,试图用方程式取代类比,用因果性取代共时性。不过,即使这完全行不通,即使在泰勒斯的场合,不可证明的哲学思维也仍然具有一种价值。
当逻辑和经验的僵硬性企图向“一切是水”命题跨越的时候,即使一切支撑物都破碎了,在科学建筑崩塌之后,也终归还剩下一点东西。正是在这剩下的东西中,包含着一种动力,甚至包含着将来开花结果的希望。
3.2 抽象概念的把握
如上所说,我当然不是认为,泰勒斯的思想在某种受规限的或削弱的意义上,也许还保存着一种“诗样的真理性”。比如说,设想有一个造型艺术家站在瀑布前,他看见迎面扑来的水在玩着艺术造型的游戏,幻化出人体、动物身体、面具、植物、石头、林泽女神、鹫头飞狮等一切既有的雕塑形象,于是觉得“一切是水”命题似乎得到了证实。毋宁说,即使已经认识到泰勒斯的这个思想是不可证明的,它仍有其价值,这价值恰恰在于它的含义不是神话式和譬喻式的。
希腊人——泰勒斯在他们中间如此异峰突起——是一切实在论者的对立面,因为他们只相信人和神的实在,而把整个自然界看作人和神的伪装、面具或变形。在他们看来,人是事物的真理和核心,其他一切只是疑似和幻觉的舞弄。正因为如此,把概念当概念来把握这件事给他们造成了难以置信的负担。在现代人这里,哪怕最个性的东西也要升华为抽象观念;相反,在希腊人那里,最抽象的东西总是复归为一种个性。
然而,泰勒斯却说:“事物的实在不是人,而是水。”至少就他相信水而言,他开始相信自然了。作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对一切神话和譬喻怀有反感。尽管他还不能清醒地达到“一切是一”这个纯粹的抽象观念,他还停留在一种具体事物的表述上,但是,在他那时代的希腊人中间,他毕竟是一个可惊的例外。
也许最杰出的俄耳浦斯教徒掌握了不倚赖具体事物而把握抽象观念的技能,其熟练程度甚或超乎泰勒斯,但是,他们只能用譬喻形式来表达那些抽象观念。希罗斯的菲勒塞德斯(Pherekydes aus Syros)在时间上和在某些经验性观念上都接近于泰勒斯,他在表达这些观念时也游移于神话和臂喻相联姻的中间地带。例如,他竟敢把地比作一棵张开翅膀悬在空中的有翼的橡树,天神宙斯在战胜他父亲克洛诺斯之后,给橡树围披上了一件他亲手绣上田地、水、河流的富丽堂皇的锦袍。
和这种几乎不能察悉的晦涩的譬喻式哲学思维相比,泰勒斯是一位无需幻想式寓言就洞察自然界底蕴的创造性大师了。如果说他在这样做时虽则利用了科学和实证的方法,但时而又跃过了它们,那么,这恰恰就是哲学头脑的典型特征。
3.3 哲学家特有的艺术
希腊语中指称“哲人”的那个词,从语源学角度看,可追溯到sapio,即“我辨味”,sapiens,即“辨味的人”,sisyphos,即“有敏锐味觉的人”。因此,在这个民族看来,一种敏锐的品尝和辨选的能力,一种饶有意味的区别能力,构成了哲学家特有的艺术。如果把那种在涉及自己的事情中善于发现成功之道的人称为聪明人,那么,哲学家不是聪明人。亚里士多德说得对:“人们会把泰勒斯和阿那克萨哥拉所知道的东西称作异常的、惊人的、困难的、神圣的,但决不会说它是有用的,因为他们不是为人类的利益求知的。”哲学通过选择和析出异常、惊人、困难、神圣的东西而使自己区别于科学,就象它通过重视无用的东西而使自己区别于聪明一样。科学没有这样的选择,没有这样的“味觉”,它在不惜任何代价求知一切的盲目欲望支配下冲向一切可知之物。相反,哲学思维却永远立足于最值得认识的事物,立足于伟大重要的认识。无论在道德领域还是在审美领域,既然“伟大”这个概念都是可变的,那么,哲学就是从给“伟大”立法开始的,一种命名活动和它紧密相联。它说:“这是伟大的。”借此它提举人类超越于自身的盲目无羁的求知欲望。它用“伟大”这个概念来约束上述欲望,特别是,它把最伟大的认识,对事物本质和核心的认识,看作是可以达到的和已经达到的。
当泰勒斯说“一切是水”的时候,人类就突破了单门科学的蠕虫式的触摸和爬行,以直觉洞悉了事物的最终答案,并借助这种直觉克服了较低认识水平的一般限制。哲学家试图倾听世界交响乐在自己心中的回响,然后以概念的形式把它投放出来。当他象雕塑家一样静观,象宗教家一样怜悯,象科学家一样探测目标和因果关系之时,当他觉得自己膨胀为宇宙之时,他仍然保持着一种沉着,能够冷静地把自己看作世界的镜子。这种沉着是戏剧家所特有的,他们把自己变化人别人的身体,从那里说话,却仍然能够把这种变化移置出来,投射在写下的诗里。
辩证思维对于哲学家的关系,正相当于这里所说的诗对于诗人的关系。哲学家为了记录和固定住他的魔变,就抓住辩证思维不放。但是,正象对于戏剧家来说,词和诗仅仅是结结巴巴地说一种异样的语言,想用它来表达他所体验和观看到的东西一样(这些东西实际上只能直接用音乐和姿态来表达),用辩证法和科学反映来表达任何一种深刻的哲学直觉,这样做一方面虽然是传达所观看到的东西的唯一手段,但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可怜的手段,在本质上甚至是向一种不同领域和不同语言的隐喻式的、完全不可靠的转译。泰勒斯就是这样观看到了存在物的统一,可是当他想传达这一发现时,他却谈起了水!
四 ANAXIMANDER “不确定者”的悲观哲学
4.1 万物的生成与“不确定者”
如果说哲学家的一般类型在泰勒斯的形象上还仅仅象是刚从雾中显露,那么,他的伟大后继者的形象对我们来说就清楚多了。
米利都(希腊人在小亚细亚西岸的殖民城市Miletus)的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古代第一个哲学著作家,他是这样写作的——一个典型的哲学家,只要还没有被外异的要求夺去自然质朴的品质,就会这样写作:以风格宏伟、勒之金石的字体,句句都证明有新的启悟,都表现出对崇高沉思的迷恋。每个思想及其形式都是通往最高智慧路上的里程碑。阿那克西曼德有一回这样言简意赅地说道:“事物生于何处,则必按照必然性毁于何处;因为它们必遵循时间的秩序支付罚金,为其非公义性而受审判。”一个真正的悲观主义者的神秘箴言,铭刻在希腊哲学界石上的神谕,我们该怎样作出解释呢?
我们时代唯一的一位严肃的道德家叔本华在其哲学小品集(Parerga)第2卷第12章中提出了一个类似的看法,铭记在我们心上:“评价每一个人的恰当尺度是,他本来就是一个完全不应该存在的造物,他正在用形形色色的痛苦以及死亡为他的存在赎罪。对于这样一个造物能够期望什么呢?难道我们不都是被判了死刑的罪人?我们首先用生命、其次用死亡为我们的出生赎罪。”谁若从我们人类普遍命运的面相中读出了这层道理,认识到任何人的生命的可怜的根本状况已经包含在下述事实中,即没有一个人的生命经得起就近仔细考察(虽然我们这个患了传记瘟病的时代表面上不是如此,而是把人的价值想得神乎其神),谁若象叔本华那样在“印度空气清新的高原”上倾听过关于人生的道德价值的神圣箴言,他就很难阻止自己陷入一个极端以人为本的隐喻,把那种忧伤的学说从人类生命的范围推广,用来说明一切存在的普遍性质。赞同阿那克西曼德的观点,把一切生成看作不守法纪的摆脱永恒存在的行为,看作必须用衰亡来赎罪的不正当行为,这也许不合逻辑,但肯定是合乎人性的,也是合乎前面所述的哲学跳跃的风格的。
凡是已经生成的,必定重归于消失,无论人的生命、水,还是热、力,均是如此。凡是具备确定属性可被感知的,我们都可以根据大量经验预言这些属性的衰亡。因而,凡具备确定属性并由这些属性组成的存在物,绝对不可能是事物的根源或原始原则。阿那克西曼德推论说,真正的存在物不可能具备任何确定的属性,否则它也会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是被产生出来和必定灭亡的了。为了让生成不会停止,本原就必须是不确定的。本原的不朽性和永恒性并不象阿那克西曼德的解释者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在于一种无限性和不可穷尽性,而是在于它不具备会导致它衰亡的确定的质。因此,它被命名为“不确定者”(apeiron)。被如此命名的本原是高于生成的,因而既担保了永恒,又担保了畅通无阻的生成过程。当然,这个在“不确定者”身上、在万物的母腹中的终极统一,人只能用否定的方式称呼它,从现有的生成世界里不可能给它找到一个称谓,因此,可以认为它和康德(十八世纪德国哲学大师Kant)的“自在之物”具有同等效力。
4.2 伦理核心
人们当然可以围绕下述问题争论:究竟什么东西是真正的始基,是介于气和水之间的东西呢,还是介于气和火之间的东西。但这样争论的人完全没有理解我们的这位哲学家。同样的批评也适用于那样一些研究者,他们至为认真地探讨阿那克西曼德是否把他的始基设想为现有一切基质的混合。毋宁说,我们必须把眼光投向前面引述过的那个言简意赅的命题,它会使我们明白,阿那克西曼德已经不再是用纯粹物理学的方式处理这个世界起源的问题了。当他在既生之事物的多样性中看出一堆正在赎罪的不公义性之时,他已经勇敢地抓住了最深刻的伦理问题的线团,不愧为这样做的第一个希腊人。
有权存在的东西怎么会消逝呢!永不疲倦、永无休止的生成和诞生来自何方,大自然脸上的那痛苦扭曲的表情来自何方,一切生存领域中的永无终结的死之哀歌来自何方?阿那克西曼德逃离这个不公义的世界,这个无耻背叛事物原始统一的世界,躲进一座形而上学堡垒,在那里他有所依傍,于是放眼四顾,默默沉思,终于向一切造物发问:“你们的生存究竟有何价值?如果毫无价值,你们究竟为何存在?我发现,你们是由于你们的罪过而执着于这存在的;你们必将用死来赎这罪过。看吧,你们的大地正在枯萎,海洋正在消退和干涸——高山上的贝壳会告诉你们海洋已经干涸得多么严重了,烈火现在已经在焚毁你们的世界——它终将化为烟雾。然而,这样一个昙花一现的世界总是会重新建立!谁能拯救你们免除生成的惩罚呢?”
如此发问的人,他的升腾的思想不断扯断经验的绳索,渴望一下子升到诸天之外最高境界,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满足于随便哪种人生。
4.3 超越与徘徊
我们乐意相信传说所形容的:阿那克西曼德穿着令人肃然起敬的衣服走来,他的神态和生活习惯都流露出真正悲剧性的骄傲。他人如其文,言语庄重如同其穿着,一举一动都似乎在表明人生是一幕悲剧,而他生来就要在这幕悲剧中扮演英雄的。凡此种种,他都是恩培多克勒的伟大楷模。他的邦人推选他去领导一个移民殖民地——他们也许很高兴能够同时尊敬他又摆脱他。他的思想也出发去创建殖民地,以致在以弗所和埃利亚,人们摆脱不了它了,而当人们决定不能停留在它所止步的地方时,他们终于发现,他们仿佛是被它引到了他们现在无需它而打算由之继续前进的那个地方。
泰勒斯指出,应该简化“多”的领域,把它还原为唯一的一种现有的质——水——的纯粹展开或伪装。阿那克西曼德在两点上超过了泰勒斯。首先,他追问:如果的确存在着一个永恒的“一”,那么,“多”究竟如何是可能的?其次,他从这“多”的充满矛盾的、自我消耗和自我否定的性质中寻求答案。在他看来,“多”的存在成了一种道德现象,它是非公义的,因而不断地通过衰亡来替自己赎罪。但他接着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已经过去无限的时间,为什么被生成之物还远没有全部毁灭?这万古常新的生成之流来自何方?他只能用一些神秘的可能性来回避这个问题,说什么永恒生成只能在永恒存在中找到其根源,由这存在降为非公义的生成的前提始终如一,事物的性质既已如此,个别造物脱离“不确定者”怀抱的目的就无从推知了。
阿那克西曼德停留在这里,也就是说,他停留在浓密的阴影里,这阴影象巨大的鬼魂一样笼罩在这样一种世界观的峰巅。“不确定者”如何能堕落为确定者,永恒者如何能堕落为暂时者,公义者如何能堕落为非公义者呢?我们愈是想接近这个问题,夜色就愈浓。
五 HERACLITUS I “一切皆流”的宇宙观
5.1 “一切皆流”的直观
以弗所(希腊人在小亚细亚西岸的殖民城市Ephesus)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走进那个笼罩着阿那克西曼德的生成问题的神秘夜色里来了,并用神圣的闪电照亮了它。他喊道:“我凝视着‘生成’(becoming),还没有人如此仔细地凝视过事物的这永恒波浪和节奏。我看到了什么?合规律性,永不失堕的准确性,始终如一的法则常规,审判着一切违背法则的行为的复仇女神,支配着整个世界的公义以及服务于它的有如魔法一般的常存自然力量。我看到的不是对被生成之物的惩罚,而是对生成的辩护。什么时候罪孽和堕落会发生在坚定的形式中,发生在神圣可敬的法则中呢?不公义在哪里占上风,那里就有任意、无秩序、紊乱、矛盾;可是,要是哪里统治着的唯有法则和天神宙斯的女儿狄安娜,如同在这个世界一样,那里怎么还会是罪过、赎罪、审判的地盘,俨然是处罚一切罪人的刑场呢?”从这样的直觉中,赫拉克利特提出了两点彼此相关的否定,只有同他的前驱的学说进行比较,这两点否定才会昭然若揭。首先,他否定了阿那克西曼德不得不假定的整个大千世界的二重性,他不再把一个物理世界与一个形而上世界、一个确定的质的领域与一个不可界说的不确定性领域彼此分开。在迈出这第一步之后,他就不能再克制自己去作更加勇敢的进一步否定了:他根本否定存在。因为他所保留的这一个世界,它受永恒的潜隐法则庇护,在铿锵有力的节拍中起伏消长,这一个世界并未显示出任何持存性、不可毁坏性,任何阻遏激流的防波堤。
赫拉克利特比阿那克西曼德更加响亮地宣告:“除了生成,我别无所见。不要让你们自己受骗!如果你们相信在生成和消逝之海上看到了某块坚固的陆地,那么,它只是在你们仓促的目光中,而不是在事物的本质中。你们使用事物的名称,仿佛它们有一种执拗的持续性,然而,甚至你们第二次踏进的河流也不是第一次踏进的那同一条了。”
赫拉克利特拥有非凡的直觉思维能力,这是他的至高禀赋。面对靠概念和逻辑推理完成的另一种思维,他显得冷漠、无动于衷甚至敌对。而当他在诸如“万物在自身中时刻包含着对立面”这类命题中凭直觉获得真理,并得以用这样的真理对抗那种思维时,他似乎感到十分惬意。难怪亚里士多德要把理性法庭上的最大罪名加于他身上,谴责他违背矛盾律了。然而,直觉思维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在一切经验中向我们迎面扑来的五光十色的、瞬息万变的当下世界,第二是使对于这个世界的任何经验成为可能的前提,即时间和空间。即使没有确定的内容,时间和空间仍然可以通过直觉被感知,它们可以不依赖于任何经验而纯粹自在地被直观到。现在,当赫拉克利特撇开一切经验,以这种方式考察时间时,他就在其上获得了一幅富有启示的字母图,它交织着一切归入直觉思维领域的东西。叔本华也是象他那样认识时间的。叔本华一再宣布:在时间中,每一个瞬间只有在消灭前一个瞬间——自己的父亲,从而使自己同样快地被消灭的情况下才存在;过去和未来都象任何一个梦一样微不足道,而现在只是两者之间没有维度和绵延的界限;空间也象时间一样,在时间和空间中存在的一切,都只具有相对的实存,都只是通过并且为了另一个和它同类的东西——即仍然只具有相对实存的东西——而存在的。
这是一个最直接的、人人可以直观到的真理,正因为如此,又是一个凭概念和理性极难达到的真理。但是,谁若直接察视这个真理,他就必定会立刻进一步承认赫拉克利特的结论,宣布现实的全部本质都只不过是活动,对于它来说,不具备别种的存在。叔本华就阐述了这个观点(《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第1册第4节):现实仅仅作为活动着的东西填充空间和时间。它对于直接对象的作用乃是直观的前提,而它仅仅存在于直观之中。任何物质对象作用于另一个对象的结果,只有当后者现在以不同于先前的方式作用于直接对象时,才能被认识到。此外并无所谓现实。也就是说,物质的全部本质是原因和结果(Wirkung),它的存在即它的活动。所以,在德语中,一切物质东西的总和被极其确切地称作现实(Wirklichkeit),这个词要比实在(Realita C)确切得多。现实施作用于其上的东西始终是物质,也就是说,它的全部存在和本质仅仅在于合乎规律的变化,这种变化由它的一个部分作用于另一个部分而产生。因而,它完全是相对的,依照一种仅在它的界限内有效的关系而转移的,就象时间和空间一样。
5.2 “一切皆流”的辩证
永恒的唯一的生成,一切现实之物的变动不居——它们只是不断地活动和生成,却并不存在,赫拉克利特所主张的这一切,真是一种令人昏眩的可怖思想,其效果酷似一个人经历地震时的感觉,丧失了对坚固地面的信赖。把这种效果转化为其反面,转化为崇高和惊喜,实在需要惊人的力量。赫拉克利特做到了这一点,其方法是考察一切生成和消逝的真正历程。他在两极性的形式中把握这个历程,即一种力量分化成为两种异质的、相反的、力求重归统一的活动。一种质不断地把自己一分为二,分裂为它的对立面,而两个对立面又不断地力求重新并合。普通人以为自己看见了某种凝固、完整、持久的东西,实际上,在每个瞬间,明与暗、苦与甜都是彼此纠缠、形影不离的,就象两个摔跤的人,其中时而这人时而那人占据上风。在赫拉克利特看来,蜂蜜既苦又甜,世界本身是一杯必须不断搅拌的混合饮料。一切生成都来自对立面的斗争。确定的、在我们看来似乎持久的质,仅仅表明斗争一方暂时占上风,但斗争并不因此而结束,它将永远持续下去。万物都依照这种斗争而发生,正是这种斗争揭示了永恒的公义。
这是一个汲自最纯净的希腊精神之井的神奇观念,它把斗争看作一种严格的、同永恒法则相联系的公义的永久统治。只有希腊人才会把这个观念视为一种宇宙论的基础。神话中的厄里斯(Eris,争吵的化身)被转化成了世界原则。希腊个人和希腊国家的竞赛观念被从体育和竞技,从艺术对唱,从政党和城邦间的角斗中引伸开来,成为最普遍的观念,以致现在宇宙之轮绕它旋转了。每个希腊人战斗起来都有一种唯他正义的气势,而一种无限可靠的判决尺度每时每刻决定着胜利垂顾何方。不同的质就是这样彼此斗争,遵循着内在于斗争的坚不可摧的法则和尺度。人和动物的狭窄脑瓜深信万物坚固耐久,其实它们甚至没有一种真正的存在,在对立的质的斗争中,它们只是击剑的闪烁和火花,只是胜利的光辉。关于一切生成所固有的斗争,关于胜利的永恒交替,叔本华又作如此描述(《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第2册第27节):持存的物质恒常地改变形式,其方式是循着因果性的引线,机械的、物理的、化学的、有机的现象都贪婪地挤向前台,互相掠夺物质,因为每种现象都想展现其理念。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斗争遍布整个自然界,事实上,可以说整个自然界是依靠这种斗争才得以存在的。接下来的几页对这种斗争作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印证。不过,描述的基调始终与赫拉克利特相距甚远,因为对于叔本华来说,斗争是意志自我碎裂为生命的证据,是这黑暗阴郁的冲动的自耗,乃是一种绝对可怕、决非幸运的现象。这种斗争的场所和对象是物质:自然力量试图互相掠夺物质,就象它们也试图互相掠夺空间和时间一样;而物质正是空间和时间通过因果关系实现的统一。
六 HERACLITUS Ⅱ“一即是多”的世界
6.1 “一即是多”的感悟
当赫拉克利特的想象力以一个幸福的旁观者的眼光打量不息运动的世界,打量“现实”,看到无数对快乐的竞赛者在严厉的裁判监护下角逐的时候,一种更高的感悟袭上了他的心头。他不再能够把角逐的对手与裁判彼此分离开来观察,裁判自己好象也在竞赛,竞赛者又好象在进行裁判——是的,现在他压根儿只觉察到那永恒支配着的公义,以致他敢于宣告:“‘多’的斗争本身就是公义!而说到底,‘一’就是‘多’。因为,在本质上,所有那些质是什么呢?它们可是不朽的神灵?它们可是分离的、有始无终地为自己活动着的本质?如果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只知生成和消逝,不知静止,那么,所有那些质也许应当构成了一个别种形态的形而上世界,虽然并非如阿那克西曼德在多元性的飘忽面纱后所窥见的那样是一个一元世界,而却是一个永远和本质上多元的世界!”赫拉克利特是否迂回曲折地重又陷入了双重世界秩序,不管他多么激烈地否认它:他一方面承认一个由无数不朽神灵和魔鬼(即许许多多的实在)组成的奥林匹斯世界,另一方面又承认一个只是由奥林匹斯的战斗尘雾和神械闪光(这意味着生成)所构成的人类世界?
阿那克西曼德逃避确定的质,躲进形而上的“不确定者”的怀抱;由于确定的质不断在生成和消逝,他便否认它们是真实的和核心的实存;那么,现在事情岂非似乎是,“生成”只是永恒的质之间的斗争呈显而变得可见而已?也许,事物的本质中根本不存在生成,而只有许多不生不灭的真正实在的相互并存,那么岂不可以说,“生成”不过是人类察识力不足的产物。
然而,这是有违赫拉克利特原意的曲径和歧途。他一再宣告:“一就是多。”那许许多多可被感知的质既不是永恒的本质,也不是我们感官的幻觉(后来阿那克萨哥拉持前一种看法,巴门尼德持后一种看法);它们既不是静止自主的存在,也不是人类头脑中昙花一现的假象。没有人能够凭借辩证的思路,神机妙算,猜中那专为赫拉克利特保留的第三种可能性。因为,他在这里所发现的东西,哪怕在神秘的奇迹和不可意料的宇宙隐喻的领域里也是罕见的例外。——“世界是天神宙斯的游戏”,或者,用更具体的方式表述:“是火的自我游戏,仅仅在这个意义上,‘一’同时就是‘多’。”
6.2 “世界是火的自我游戏”
为了解释以火为一种创世力量的学说,我想提醒读者注意阿那克西曼德是以何种方式推衍出水为万物之源的理论的。实质上,阿那克西曼德尽管信任泰勒斯,进一步印证了泰勒斯的观察,但他仍不能使自己相信,在水之前——又或超乎于水之上,不再有别的等级的质。相反,在他看来,湿本身是由热和冷形成的,因而热和冷应当是先于水的等级,是更本原的质。当它们从“不确定者”的原初基质中分离出来时,生成便开始了。
作为物理学家,赫拉克利特隶属于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但他赋予了阿那克西曼德的这个热以新的含义,把它解释为呵气,热的呼吸,干燥的蒸汽,简言之,解释为火。他关于这个火所说的,和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关于水所说的同出一辙,火经由无数变化,首先是热、湿、硬三种基本状态,遍历了生成之道。因为,水在下降时转化为土,在上升时转化为火。或者,按照赫拉克利特似乎更精确的表述,从海上只升起纯净的蒸汽,它是天上星辰之火的养料,从地上只升起阴郁的雾状的蒸汽,它是湿气的养料。纯净的蒸汽是海向火的过渡,不纯净的蒸汽是地向水的过渡。火就这样持续不断地经历着它的两条变化之道,向上复向下,前进又返回,交替并举,从火到水,从水到土,又从土回到水,从水回到火。
如果说,赫拉克利特的这样一些观念,例如,火借蒸发的气体得以保持,土和火分别由水分离而来,在这些观念的最重要方面,他是阿那克西曼德的信徒,那么,他的以下观念却是独特的,与阿那克西曼德相矛盾的:他把冷排除出了物理过程,而阿那克西曼德则把冷与热等量齐观,以便让湿从两者中产生出来。赫拉克利特当然有他本身的理由:既然一切都应当是火,那么,在火的一切可能的转化中,就决不可能出现火的绝对对立物;所以,他要把人们称之为冷的东西解释为热的一个等级,并且能够毫不困难地替这种解释辩护。
然而,比这种对阿那克西曼德学说的偏离重要得多的是一种更广泛的一致:他象阿那克西曼德一样,相信世界是周期性重复衰亡的,并且从毁灭一切的世界大火中,不断有另一个世界重新产生。他很着力地强调,把世界投向那世界大火并化解为纯粹的火的周期可看作一种渴望和需要,或一种欠缺,而被火完全吞没则是一种满足。
我们还剩有一个问题要问,就是他如何理解和命名那重新苏醒的造世冲动以及那重新向“多”的形式填充的举动。有一句希腊格言似乎有助于我们思考:“饱足生罪行(渎神)。”事实上,人们可以问一下,赫拉克利特是否从渎神中引出了那向“多”的回归。人们该认真看待这个思想,在它的烛照下,赫拉克利特在我们眼前陡然变容,他的骄傲的目光熄灭了,脸上显露出了忍痛割舍、无能为力的皱纹。看来,我们知道为什么后世称他为“流泪的哲人”了。现在,整个世界过程岂不是对渎神的惩罚之举?“多”岂不是一桩罪行的后果?纯向不纯的转化岂不是不公义的结果?现在,罪恶岂非被置入了事物的核心,因而,虽然生成和个体的世界被免去了对它的责任,但同时又不断重新被判决要承担它的后果?
七 HERACLITUS Ⅲ审美的世界观
7.1 对“世界游戏”的审美直觉
渎神,这个险恶的词,确实对于每个赫拉克利特主义者来说是块试金石,他会在其上显示他是否理解或误解了他的大师。在这个世界上有罪恶、不公义、矛盾、痛苦吗?有的,赫拉克利特宣布,然而只是对孤立地而非联系地看事情的头脑狭隘的人而言,不是对洞察全局的神而言。对后者来说,一切矛盾均汇流于和谐,尽管这不能被凡身肉眼看见,却可以被象赫拉克利特这样近乎静观的神的人悟到。在他的金睛火眼看来,填充在他周围的世界不复有一丝一毫的不公义。甚至象纯火会纳入如此不纯的形式这样的基本冲突,也被他用一个崇高的比喻克服了。
生成和消逝,建设和破坏,对之不可作任何道德评定,它们永远同样无罪,在这世界上仅仅属于艺术家和孩子的游戏。如同孩子和艺术家在游戏一样,永恒的活火也游戏着,建设着和破坏着,毫无罪恶感——万古岁月以这游戏自娱。它把自己转化成水和土,就象一个孩子在海边堆积沙堆又毁坏沙堆。它不断重新开始这游戏。它暂时满足了,然后需要又重新抓住了它,就象创作的需要驱动着艺术家一样。不是犯罪的诱力,而是不断重新苏醒的游戏冲动,召唤另外的世界进入了生活。孩子一时摔开玩具,但很快又无忧无虑地玩了起来。而只要他在建设,他就按照内在秩序合乎规律地进行编结、连接和塑造。
只有审美的人才能这样看世界,他从艺术家身上和艺术品的产生过程体会到,“多”的斗争本身如何终究能包含着法则和规律,艺术家如何既以静观的态度凌驾于艺术品之上,又能动地置身于艺术品之中,必然与游戏、冲突与和谐如何必定交媾而生育出艺术品来。现在谁还会向这样一种哲学要求一种伦理学以及“你应当”的绝对命令,甚或责备赫拉克利特有这样一种缺陷!如果所谓“自由”就是说人可以象换件衣服一样随意改变他的本性,是这样的一种愚蠢要求,那么,人就彻头彻尾直到他的最后一根纤维都是必然性,完完全全是“不自由”的。古往今来任何一种严肃的哲学都带着理所当然的嘲讽态度拒绝了这种自由。能够自觉地生活在逻各斯(logos;“理”)之中,以艺术家的眼睛俯视大千,这样的人十分稀少,因为当“潮湿的淤泥占据人们的灵魂”之时,人的眼睛和耳朵,乃至人的整个悟性,都成了糟糕的工具。为什么事情这样,这一点未被追问;正如同样未被追问的是,为什么火变为水和土。赫拉克利特当然没有理由非得证明——正象莱布尼茨(十七世纪德国哲学家Leibnitz)有理由要证明——这个世界是一切可能性中最好的世界。对他来说,世界是亘古岁月的美丽而天真的游戏,这已经足够了。
7.2 超越道德的世界观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人一般来说甚至是非理性的存在物。但这一点同下述事实并不矛盾:在人的全部本质中,贯穿着起支配作用的理性法则。人在自然界并不占据特殊优越的地位,自然界的最高现象是火,例如星辰,而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如果人借必然性保持对火的参与,那么,他就是较有理性的东西。要是他从水和土中产生,他的理性情况就很糟。并不存在这样一种义务:似乎因为他是人,他就必定认识逻各斯。可是,为什么有水,为什么有土?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比起问为什么人如此愚蠢和恶劣,这个问题要严肃得多。在最高级与最反常的人身上,体现了同样的内在的合规律性和公义性。
然而,如果有人试图逼问赫拉克利特:为什么火不总是火,为什么它现在是水,现在是土?那么,他只能这样答复:“它是一个游戏,请不要太郑重其事地看待它,尤其不要道德地看待它!”赫拉克利特仅仅对世界作出了如实的描述,他怀着静观它的喜悦;艺术家正是怀着这种喜悦静观自己正在创作的作品的。只有那些对于他对人的真实描绘心怀不满并且事出有因的人,才会觉得他深沉、忧郁、哀伤、阴险、暴躁、悲观,总而言之,可恨。但是,他对这些人连同他们的反对和同情,恨和爱,想必会毫不在乎,并且用这样的教诲回敬他们:“狗总是向它不认识的人吠叫”,或者,“驴爱秕糠胜于黄金。”
这些心怀不满的人还常常叹息赫拉克利特风格晦涩。其实,几乎没有人比他写得更加清新明朗了。当然,他写得非常简练,所以,对于那些一目十行的读者来说,他倒确实是晦涩的。然而,不管一个哲学家怎样应该故意含糊其辞(人们惯于这样责备赫拉克利特),如果他没有理由隐瞒其思想,或者不是顽劣得要用文字来掩盖他思想贫乏,这就完全解释不通了。正如叔本华所云,哪怕在日常实际生活事务中,一个人也必须谨慎小心,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以防止可能的误解;那么,他又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在最艰难深奥的、几乎不可企及的思维对象上,模糊不清地、甚至猜谜似地表达哲学在使命上所要表达的东西呢?至于说到简练,让·保尔(Jean Paul)有一个很好的训戒:
大体而论,如果一切伟大的事物——对于少数心智有许多意义的事物——仅仅被简练地并(因而)晦涩地表达出来,使得空虚的头脑宁肯把它解释为胡言乱语,而不是翻译为他们自己的浅薄思想,那么这就对了。因为,俗人的头脑有一种可恶的技能,就是在最深刻丰富的格言中,除了他们自己的日常俗见之外,便一无所见。
顺便说说,尽管如此,赫拉克利特还是没有躲过“空虚的头脑”。斯多噶派已经对他作了肤浅的曲解,把他关于世界游戏的基本审美直觉拉扯为对于世界合目的性的平庸关注,而且是出于人类利益的关注了。因而,在他们的头脑中,他的物理学变成了一种粗鲁的乐观主义,并且不断促使张三李四“友好地鼓掌”(plaudite amici)。
八 HERACLITUS Ⅳ“超人的智慧”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者:尼采
第一卷

查拉斯图拉三十岁的时候,他离开了他的故乡和故乡之湖,而去住在山上。他在那里保
真养晦,毫不厌倦地过了十年。——可是,他的内心到底有了转变。一天早晨,他黎明时起
身,而对着太阳说:
“啊,你,伟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
十年来,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来:假若没有我,和我的鹰与蛇,你会厌倦于你自己的光
明和这条旧路罢。
但是,每天早晨,我们等候着你,我们取得了你的多余的光明,因此我们祝福你。
看啊!我像积蜜太多的蜂儿一样,对于我的智慧已经厌倦了;我需要伸出来领受这智慧
的手。
愿意赠送与布散我的智慧,直到聪明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疯狂而喜欢,穷困的人们会
再因为自己的财富而欢喜。
因此,我应当降到最深处去:好像夜间你走到海后边,把光明送到下面的世界去一样。
啊,恩惠无边的星球啊!
我要像你一样地‘下山’去,我将要去的人间是这样称呼这件事的。
祝福我罢,你这平静的眼睛能够不妒忌一个无量的幸福!
祝福这将溢的杯儿罢!使这水呈金色流泛出来,把你的祝福的回光送到任何地方去罢!
看呵,这杯儿又会变成空的,查拉斯图拉又会再做人了。”——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

查拉斯图拉独自从山上下来,任何人都不会遇见他。可是当他走进森林里的时候,忽然
发现一个老者站在他的前面,这老者是离开了他的神圣的茅舍,来到森林里寻找树根的。他
向查拉斯图拉说:
“这个旅行者,我与他有一面之缘:很多年以前,他曾经过这里。他的名字是查拉斯图
拉;但是他现在改变了。
那时候你把你的灰搬到山上去;现在你要把你的火带到谷里去吗?你不怕挨‘放火犯’
的惩罚吗?
不错,我认出这是查拉斯图拉。他的眼睛是纯洁的,他的双唇不显露什么厌恶。他不是
正像一个跳舞者似地前进着吗?
查拉斯图拉是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查拉斯图拉已是一个醒觉者了:你现在要到
睡着的人群里去做什么呢?
唉,你现在竟想登陆了吗?唉,你生活在孤独里时,像在海里一样,海载着你。你又想
拖着你的躯壳这重负吗?”
查拉斯图拉答道:“我爱人类。”
“我为什么,”这圣哲说,“逃跑到这森林里与孤独里来了呢?不正是因为我曾太爱人
类吗?
现在我爱上帝:我不爱人类。我觉得人是一个太不完全的物件。人类之爱很可以毁灭了
我。”
“什么也不要给他们罢!”这圣哲说。“你毋宁取去他们一点负担,而替他们掮着——
只要你高兴这样,他们自然是欢喜不过了。
即今你想赠与,别给他们多于赏给乞丐的布施;并且让他们向你请求罢。”
“不,”查拉斯图拉答道,“我不布施什么,我并不穷得如此。”
这圣哲开始笑查拉斯图拉了,他说:“那么,你尝试使他们接受你的宝物罢!他们不信
任孤独者,也不信任我们是来赠与的。
在他们耳里,我们的走在街上的足音,响得太孤独了。好像他们夜间躺在床上,听到一
个人在日出以前走路一样,他们自问着:这窃贼往哪里去呢?
不要到人群里去,留在森林里罢!毋宁回到兽群里去罢!熊归熊群,鸟归鸟群,——你
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样呢?”
“在森林里,圣哲干什么事呢?”查拉斯图拉问。
这圣哲答道:“我制作颂诗而歌唱它们。当我制曲时,我笑、我哭、我低吟:我这样赞
美上帝。
我用歌唱、哭、笑和低吟,赞美我的上帝。可是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们呢?”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这些话,他向这圣哲行礼道:“我能够给你们什么礼物呢?请让我快
点走罢,那么,我就不会拿去你什么东西了!”于是他俩——这圣哲和这旅行者,互相告
别,笑得和两个孩子一样。
查拉斯图拉独自走着,他向自己的心说:“这难道可能吗?
这老圣哲在他的森林里,还不曾听说上帝已经死了!”

查拉斯图拉走到了一个最近的靠着森林的城市。发现市场上集着许多人:因为有人预
告,大家可以看到一个走软索者的献技。于是查拉斯图拉向群众说:
“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你们曾作怎样的努力去超越他呢?
直到现在,一切生物都创造了高出于自己的种类,难道你们愿意做这大潮流的回浪,难
道你们愿意返于兽类,不肯超越人类吗?
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人之于超人也应如此:一个讥笑或
是一个痛苦的羞辱。
你们跑完了由虫到人的长途,但是在许多方面你们还是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便是现
在,人比任何猿猴还像猿猴些。
你们中间最聪明的,也仅是一个植物与妖怪之矛盾和混种。但是我是教你们变成植物或
妖怪吗?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
超人是大地之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之意义罢!
兄弟们,我祷求着: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侈谈超大地的希望的人!无论有意地
或无意地,他们是施毒者。
他们是生命之轻蔑者,将死者,他们自己也是中毒者。大地已经厌恶他们:让他们去罢!
从前侮辱上帝是最大的亵渎;现在上帝死了,因之上帝之亵渎者也死了。现在最可怕的
是亵渎大地,是敬重‘不可知’的心高于大地的意义!
从前灵魂轻蔑肉体,这种轻蔑在当时被认为是最高尚的事:——灵魂要肉体丑瘦而饥
饿。它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肉体,同时也逃避了大地。
啊,这灵魂自己还更丑瘦些,饥饿些;残忍也是它的淫乐!
但是,你们兄弟们请讲,你们的肉体表现你们的灵魂是怎样的呢?你们的灵魂是不是贫
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呢?
真的,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的怀里。
你们能体验到的最伟大的事是什么呢?那便是大轻蔑之时刻。那时候,你们的幸福,使
你们觉得讨厌,你们的理智与道德也是一样。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幸福值什么!它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可是我的幸福正
应当使生存有意义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理智值什么!它是否渴求知识像狮子贪爱捕获物一样呢?它是
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道德值什么!它还不曾使我狂热过。我是怎样地疲倦于我的善
于恶呵!这一切都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正义值什么!我不觉得我是火焰与炭。但是正直者应当是火焰
与炭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怜悯值什么!怜悯不是那钉死爱人类者的十字架吗?但是我的
怜悯不是一个十字架刑。’
你们已经这样说过了吗?你们已经这样喊过了吗?唉!我何以不曾听到你们这样喊叫呢!
这不是你们的罪恶,而是你们的节制,向天呼喊;你们对于罪恶的厌恶向天呼喊!
那将用舌头舔你们的闪电何在?那应当给你们注射的疯狂又何在?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闪电,这疯狂!”——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群众中的一个人叫道:“我们听够了那个走软索者了,让我
们看看他罢。”于是群众都笑查拉斯图拉。而走软索者以为大家要求他出场,便开始献技。

但是查拉斯图拉看着群众,觉得很惊奇。于是他又说:
“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
往彼端去是危险的,停在半途是危险的,向后瞧望也是危险的,战栗或不前进,都是危
险的。
人类之伟大处,正在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人类之可爱处,正在它是一个过程与
一个没落。
我爱那些只知道为没落而生活的人。因为他们是跨过桥者。
我爱那些大轻蔑者。因为他们是大崇拜者,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
我爱那些人,他们不先向星外找寻某种理由去没落去作牺牲,却为大地牺牲,使大地有
一日能属于超人。
我爱那为建筑超人的住宅,为预备好大地和动植物给超人而工作而发明的人。这样,他
追求着自己的没落。
我爱那珍爱自己的道德的人:因为道德是没落之意志和一枝渴望的箭。
我爱那个人,他不保留精神的任何一部分给自己,而欲整个地成为他的道德的精神:这
样,他精神上跨过桥。
我爱那使自己的道德成为自己的倾向和命运的人:这样,他可以为着他的道德,或生或
死。
我爱那不愿有多种道德的人。一种道德胜于两种道德,因为那种道德更是悬着命运的纽
结。
我爱那浪费灵魂的、不受谢也不致谢的人:因为他常常给予,什么也不私存。
我爱那个人,他看见骰子有利于他而怀惭,而他自问:我是一个作弊的赌博者吗?——
因为他愿意死灭。
我爱那嘉言先于行为、实践多于允诺的人:因为他追求着他的没落。
我爱那使未来的人生活有意义,而拯救过去者的人:他愿意为现在的人死灭。
我爱那惩罚上帝的人:因为他爱上帝;因为他要因神怒而死灭。
我爱那个人,他便在受伤时灵魂还是深邃的,而一个小冒险可以使他死灭:这样,他将
毫不迟疑过桥。
我爱那因灵魂过满而忘已而万物皆备于其身的人:这样,万物成为他的没落。
我爱那精神与心两俱自由的人:这样,他的头仅是他的心之内脏;但是他的心使他没落。
我爱那些人,他们象沉重雨点,一颗一颗地从高悬在天上的黑云下降:它们预告着闪电
的到来,而如预告者似地死灭。
看罢,我是一个闪电的预告者,一颗自云中降下的重雨点:但是这闪电便是超人。”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他看着群众沉默起来。“他们站在那里,”他向自己的心
说:“他们现在开始笑了: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难道先要撕去他们耳朵,而使他们学着用眼睛听话吗?难道要喧哗得像铙钹与斋戒节的
牧师一样吗?或者他们只相信口吃者罢?
他们有一件自觉可炫之物。他们怎样称这使他们自炫之物呢?——他们称它为文明;这
个使他们与牧羊者相异。
所以他们不愿听到‘轻蔑’这个字被用在他们身上。我应当诉诸他们的骄傲。
我将向他们讲说最可轻蔑之物,那便是‘最后的人’!”
于是查拉斯图拉开始向群众说:
“人类给自己决定目的的时候到了。人类栽种最高希望之芽的时候到了。
现在土壤还相当地肥沃。但是有一天,它会变成不毛的瘠地,任何大树不能在上面成长。
不幸呵!人类不再把他的渴望之箭掷过人类去的时候近了!人类的弓弦不再能颤动的时
候近了!
我向你们说:你们得有一个混沌,才能产生一个跳舞的星。我向你们说:你们还有一个
混沌。
不幸呵!人类不再产生星球的时候近了。不幸呵!最可轻蔑的人的时候近了,他会不知
道轻蔑自己。
现在我把‘最后的人’给你们看。
‘爱情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球是什么?’——最后的人如是问,而眼
睛一开一闭着。
那时候,大地会变得更小些,最后的人在它上面跳跃着;他使一切变小。他的族类和跳
蚤一样地不可断绝;同时他也生活得最久。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抛弃了难于生活的地带:因为他们需要热。他们还爱邻人,和邻人摩擦着:因为他
们需要热。
他们把病倒和怀疑当成罪恶:他们谨慎地前进。走在石上与人上而跌倒的,该是疯子罢!
他们随时随地吃一点毒药:给自己许多美梦。最后却吃得多些,而惬意地死去。
他们还工作着,因为工作是一种消遣。但他们小心翼翼地不使消遣损伤自己的身体。他
们不再变富些或穷些,这是两件费力的事情。谁还愿意统治呢?谁又愿意服从呢?这也是两
件费力的事情。
这样,仅有一群羊,而没有牧羊者!大家平等,大家的希望一致:谁有别的情感,便是
甘心进疯人院。
‘从前的人都是病狂的。’——他们中间的狡狯者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是聪明的,知道一切发生的事情:这样,他们不断地互相讥讪着。他们偶尔争执,
但立刻言归于好,——唯恐损伤了自己的胃。
他们昼间有他们的小快乐,夜里亦是如此:但是他们十分地珍护健康。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闪着。——”
查拉斯图拉第一次说教,被称为序篇的终止于此:因为这时候群众的呼喊与欢乐阻断了
他。“啊,查拉斯图拉,把最后的人给我们罢,”——他们叫道,——“把我们做成最后的
人罢!我们把超人壁还给你!”群众转舌作声地狂叫起来。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忧郁地向自己
的心说:
“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无疑地我在山上生活得太久了;我惯听树木之呼啸与溪涧之潺湲:我现在向他们讲话,
还和向牧羊者攀谈一样。
我的灵魂平静得、光明得和旭日下的山一样。但他们当我是冷心肠和一个说刻薄话的讥
讪者。
他们是怎样地看着我笑呵:他们的笑里有怨恨;他们笑里有冰霜。”

但是,这时候,大家的视听都集中于一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因为这时候走软索者正开始
他的表演:他从一个小门出来,在软索上走着。这软索是系于两塔间,张在市场和群众上面
的。当他走到软索中点的时候,小门又开了,跳出一个彩衣的丑角似的少年,这少年用迅速
的步武,跟随着第一个人前进,“快点罢,跛子,”少年的可怕的声音喊着,“前进!懒
骨,偷路者,灰白的面容!不要让我用脚使你发痒罢!你在软索上做什么!你是应当被关闭
在塔里的;你挡阻了本领较高者的去路!”——他每说一个字,便更迫近些。当他隔走软索
者仅只一步时,便发生了那集中全场视听的事情:——这丑角鬼似地叫了一声,从那碍着路
的走软索者之头上跃过。这走软索者看见敌手胜利,立刻昏乱起来:他的脚踩了空,平衡棍
溜出了他的掌握;他手足乱舞地很快地倒向地下去。市场里的群众,便像大风雨时的海:他
们无秩序地乱逃着,尤其是走软索者的身体将堕下的地方。
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很镇静的,那身体恰堕在他旁边,面目模糊,四肢不全,可是还有一
丝气息。过了一会,走软索者清醒过来,他看见查拉斯图拉跪着。“你在这里做什么?”他
终于发言了,“我早就知道魔鬼会赏我一钩腿的,现在他正拖我到地狱去:你要阻止他吗?”
“朋友,请以我的荣誉为誓,”查拉斯图拉答道:“你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
也没有地狱。你灵魂之死,还比你的肉体快些:不要害怕罢!”
走软索者不信任地抬眼望他:“如果你的话不错,”他接着说,“那么,我并不因为丧
失生命,而真牺牲了什么。我差不多只是一匹兽,人们用棍子和少量的食品,使我学会了走
软索。”
“不然,”查拉斯图拉说,“你使危险成为你的职业;那并无可轻蔑之处。现在你殉了
你的职业:所以我将亲手埋葬你。”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话,走软索者没有答话;但他移动他的手,像是寻找查拉斯图拉的
手,表示感谢。

这时候,黄昏已经降临,市场早为黑暗所覆盖。群众渐渐地四散,因为好奇和惊怕也疲
倦了。查拉斯图拉坐在死者旁的地上,沉溺在思潮里:他忘却了时间。最后,夜来了,一阵
冷风吹过这孤独者。查拉斯图拉立起来,他向自己的心说:
“真的,查拉斯图拉今天渔捕的结果太好了!他不曾捉到人,倒捉到一个尸体。
人生是多灾难的,而且常常是无意义的:一个丑角可以成为它的致命伤。
我将以生存的意义教给人们:那便是超人,从人类的暗云里射出来的闪电。
但是我隔他们还很辽远,我的心不能诉诸他们的心。他们眼中的我是在疯人与尸体之间。
夜是黑暗的,查拉斯图拉之路途也是黑暗的。来罢,僵硬如冰的同伴!我背负你到我将
亲自埋葬你的地方去。”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便掮了尸体,开始上路。他还不曾跨到百步,一个
人溜到他旁边来,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话。——吓!这说话的人竟是那塔中的丑角!
“啊,查拉斯图拉,离开这个城市罢!”这丑角说:“恨你的人太多了。善良者正直者恨
你,称你为他们的仇敌,他们的轻蔑者;正宗信仰的信徒恨你,称你为群众之洪水猛兽。人
们笑你还是你的幸运:你说话实在太像一个丑角了。你把自己和这死狗结成伴侣,也是你的
幸运;你今天的自辱救了你的性命。无论如何,离开这城市罢,否则我这活人明天又得跳过
一个死人了。”
这人讲完了这些话,便消失在夜里;查拉斯图拉继续取黑路前进。
在城门边,掘坟穴的工人遇见了他:他们用火把照照他的面部,认出他是查拉斯图拉,
而刻薄地讥讪他。“查拉斯图拉背负着这死狗:了不得,查拉斯图拉又变为掘坟者了!我们
的手太干净,不值得去埋葬这匹兽。查拉斯图拉想偷魔鬼的食物吗?去罢,祝你用餐时好福
气罢!只要魔鬼不是一个比你高明的偷儿就好了!他也许两个一起都偷了,吃了!”他们并
头笑着。
查拉斯图拉不回答什么,向前迈步着。他沿着森林与泥地走了两个小时,听到许多饿狼
之呻嚎;忽然,他也觉得饥饿起来。他便停在一个四无邻居而内有灯光的屋子前。
“饥像饿强盗似地追着了我,”查拉斯图拉说,“在森林与泥地间,深夜中,饥饿抓住
了我。
我的饥饿有些奇怪的恶习。常常餐时刚过,它来了,今日它却整天不曾来:它曾在什么
地方逗留着呢?”
查拉斯图拉敲敲那屋子的大门。一个老者拿着一盏灯出来,他问:“谁到我这里来,谁
到我恶睡里来了呢?”
“一个活人与一个死者。”查拉斯图拉说,“给我一点饮食罢;我昼间忘却了这件事。
智慧说:飨饿者的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灵魂。”
老者进去,立刻拿了面包与酒出来,给查拉斯图拉。“这是一个对于饿者很不利的地
方,”他说,“所以我便住在这里,人与兽都来找我这孤独者。但是,请你的同伴也喝点吃
点罢;他比你还疲倦些呢。”查拉斯图拉说:“我的同伴死了;我不容易劝他做这件事。”
“这于我毫无关系;”老者埋怨地说,“谁敲我的门,就得接受我给他的食物。吃罢,
祝你们前路平安!”——
接着,查拉斯图拉信任着星光与路又走了两小时之久:他有夜行的习惯,并且喜欢正视
陲着的一切。当东方刚发白时,查拉斯图已在一个前无去路的深邃的森林里。于是他把尸体
放在一个和他等高的空树里,——因为他想使饿狼无法找到它,——自己便躺在地下的苔
上。他立刻熟睡了,肉体虽倦,灵魂却是平静的。

查拉斯图拉睡得很久;不但黎明,连早晨也从他脸上溜过了。最后,他睁开眼睛来,向
寂静的森林投了惊诧的一瞥,又惊诧地看看自己。接着他迅速地站起来,像一个忽然发现陆
地的水手;他叫出一声快乐的呼喊: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心说: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我需要同伴,活的同
伴,——而不是任我负到无论什么地方的同伴或尸体。
我需要活的同伴,他们跟随我,因为他们愿意跟随自己,——无论我往什么地方。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向群众说话,而应当向同伴说话!查拉斯
图拉不应当做羊群之牧人或牧犬!
从羊群里诱夺去许多小羊,我是为这个来到的。群众和羊群会因我而激怒起来:查拉斯
图拉愿意被牧者们视为强盗。
我称他们为牧者,但是他们自称为善良正直者。我称他们为牧者,他们自称为正宗信仰
的信徒。
请看那些善良者正直者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
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请看各种信仰的信徒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
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而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或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
造者。他们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表上。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共同收获者:他认为一切都成熟了,等待着收获。但是他缺
乏百把镰刀:所以他愤怒地扯拔着穗实。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善于磨锐镰刀的人。他们将被称为破坏者与善恶之轻蔑者。
但从事收获而庆祝丰收的,会是他们。
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收获者和共同庆祝丰收
者:羊群牧者与尸体,于他有何用处!
但是你,我的第一个同伴呀,在和平中安息了罢!我已经小心地把你埋在这空树里;我
已经把你密藏着,不致为饿狼所侵害了。
但是,我得离开你,时候已经到了。在两个黎明之间,我得到一个新真理的诏示。
我不应当是牧人或是掘墓者。我决不再向群众说话;同时这是最末一次,我向一个死者
说话。
我要加入创造者之群去,加入那些收获者庆祝丰收者之群去;我将给他们指出彩虹与超
人之梯。
我将唱歌给独居者和双居者倾听;谁还有耳朵听不曾听过的东西,我将使他的心充满着
我的祝福。
我向着我的目的前进,我遵循着我的路途;我越过踌躇者与落后者。我的前进将是他们
的没落。”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忽然他向上投掷诘问的一
瞥,因为他听到天空中有尖锐的鸟叫。看呵!一个鹰浮在天空中画大圈儿,悬挂着一条蛇,
不像一个俘获而像一个朋友:因为这蛇绕在它的颈上。
“这是我的鹰与蛇了!”查拉斯图拉说,而满心欢喜起来。
“太阳下最高傲的动物呵,太阳下最聪明的动物呵,——
它们为侦察而来的。
它们想知道查拉斯图拉是否还生存着。真的,我现在算是生存着吗?
在人群里,我遇到的危险比兽群里还多些;查拉斯图拉走着危险的路途。让我的鹰与蛇
指点我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记起森林里圣哲的劝告。于是他叹息着向自己的心说:
“我希望我更聪明些!让我从心的深处再聪明些,像蛇一样罢!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祷求我的高傲陪伴我的智慧!
如果将来智慧竟舍弃了我:——唉!它是喜欢逃遁
的!——至少我的高傲还可以和我的疯狂继续同飞罢!”——
——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
三种变形
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
成小孩。
许多重负是给精神,给强壮忍耐而中心崇敬的精神担载的:精神之大力要求重的和最重
的负担。
“什么是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它便骆驼似地跪下,承取一个真正的重负。
“英雄们,什么最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说罢!
让我载着,让我的大力畅快畅快罢。”
自卑以损伤高傲;显露疯狂以讥讪智慧:这个是不是呢?
正当自己的主张庆祝胜利时,而抛弃了这主张;爬上高山去挑拨诱惑者:或是这个罢?
以知识之果与草自养,为着真理而使灵魂受饿:或是这罢?
患病而拒绝安慰者,交给永不会了解你的愿望之聋聩:或是这个罢?
只要那是真理之水,不顾污秽地跃入,而不嫌恶冰冷的和发热的蛙:或是这个罢?
亲善我们的轻蔑者,伸手给想使我们惊怕的妖怪:或是这个罢?
这一切重负,勇敢的精神都担载在身上,忙着向它的沙漠去,象负重的骆驼忙着向沙漠
去一样。
但是,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完成了第二变形:在这里,精神变成狮子;他想征服自由而
主宰他自己的沙漠。
在这里,他寻找他最后的主人:他要成为这主人这最后的上帝之仇敌;他要与巨龙争胜。
谁是那精神不愿称为主人与上帝的巨龙呢?“你应”是它的名字。但是狮子之精神说,
“我要。”
“你应”躺在路上,侦候着狮子之精神;它是一个放射着金光的甲兽,每个鳞上有“你
应”的金字!
千年来的价值在这些鳞上放光。这最有权力的龙如是说:
“万物之一切价值——它们在我身上闪耀。
一切价值都已创造。而一切已创造的价值——那就是我,真的,‘我要’是不应存在
的。”这龙如是说。
兄弟们,精神之狮子用处何在呢?那谦让崇敬而能担载的骆驼不已够了吗?
创造新的价值,——狮子亦不足为此:但是为着新的创造而取得自由,——这正需要狮
子的力量。
创造自由和一个神圣的否定以对抗义务:兄弟们,这是狮子的工作。
取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这是崇敬而能担载的精神最可怕的征服。真的,这于它是
一个掠夺与一个凶恶的食肉猛兽的行为。
从前它曾爱“你应”为最神圣之物:现在它不得不在最神圣之物里,找到幻谬与暴虐,
使它可以牺牲爱以掠夺自由:
为着这种掠夺,我们需要狮子。
但是,兄弟们,请说,狮子所不能做的事,小孩又有何用处呢?为什么掠夺的狮子要变
成小孩呢?
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
神圣的肯定。
是的。为着创造之戏,兄弟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现在有了他自己的意
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
我向你们说明了精神之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变成狮子,最后变成小孩。——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这时候,他住在被称为彩牛的城里。
道德的讲座
人们向查拉斯图拉夸说一个智者,他善于谈说睡眠与道德:因此他获得崇敬与赞颂,许
多少年来到他的讲座前受教。查拉斯图拉也来到智者这里,和少年坐在他的讲座前,于是这
智者如是说:
“尊尚睡眠而羞涩地对待它罢!这是第一件重要的事!回避那些不能安睡而夜间醒着的
人们!
窃贼在睡眠之前也是羞涩的:他的脚步总是悄悄地在夜里偷过。守夜者是不逊的;同时
不逊地拿着他的号角。
睡眠绝不是一种容易的艺术:必须有整个昼间的清醒,才有夜间的熟眠。
每日你必得克制你自己十次:这引起健全的疲倦,这是灵魂的麻醉剂。
每日你必得舒散你自己十次;因为克制自己是痛苦的,不舒散自己的人就不能安睡。
每天你必得发现十条真理;否则你会在夜间寻求真理,你的灵魂会是饥饿的。
每天你必得开怀大笑十次;否则胃,这个苦恼之父,会在夜间扰乱你。
很少人知道这个:但是一个人为着要有熟眠,须有一切的道德。我会犯伪证罪吗?我将
犯奸吗?
我会贪想我邻人的使婢吗?这一切都与安眠不甚调和的。
纵令你有了一切道德,你还得知道一件事:合时宜地遣道德去睡眠。
你须使它们不致互相争执,那些小爱宠!不为着你争执,你这不幸者!
服从上帝,亲睦邻人:安睡的条件如此。同时也与邻人的魔鬼和协!否则它会在夜间来
追附你。
敬重统治者而信服他们,便是跛足的统治者,也得这样!安睡的条件如此。权力高兴用
跛足走路,我有什么办法想吗?
凡是牵引羊群往最绿的草地去的,我总认为是最好的牧者:这样,才与安眠调和。
我不要许多荣誉或大财富,这是自讨烦恼。但是没有美誉与小财富的人是不能安睡的。
我宁愿选择一个窄狭的友群,而不要一个恶劣的;但是他们必得按时来而按时去。这
样,才与安睡调和。
我对于痴子也感受很大的兴趣:他们促进睡眠。当人们承认他们有理由的时候,他们是
很快乐的。
这样,有德者的昼间便过去了。当夜间来到时,我切不召唤睡眠。睡眠这一切道德的主
人,是不愿被召唤的!
但是我反省着日间所做所想的事。我反刍着,我忍耐如牛地自问你的十次自克是什么?
十次舒散,十条真理与十次使我开心的大笑是什么?
我反省着,在这四十人思念的摇篮里摇荡着。忽然睡眠这道德的主人,这不奉召者,竟
抓着了我。
睡眠轻轻敲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就沉重起来。睡眠接触着我的口,我的口就张大着。
真的,它用轻悄的脚步,溜到我身上来,这最亲爱的偷儿,它偷去了我的思虑:我痴笨
地站着,如这书案一样。
但是我站不多时,就已经倒下去了。”——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智者这些话,他心里暗笑起来:一线光明在他心里破晓。他向自己的
心如是说:
“这智者的四十个思念,颇有些傻劲:但是我相信他是善于睡眠的。
谁是住在这智者旁边的是有幸福的!这种睡眠是传染的,虽隔着一层厚墙,也会传染。
他的讲座放射出一种魔力。这些少年们来听这道德的说教者,不是白费时间的。
他的智慧告诉我们:为着夜间的安睡,必须有昼间的清醒。真的,如果生命原无意义,
而我不得不选择一个谬论时,那么,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值得选择的谬论了。
现在我知道从前人们找寻道德的教师时,人们所追求的是什么了。人们所追求的,是安
睡与麻醉性的道德。
一切被称颂的讲座智者之智慧,只是无梦的安眠:他们不知道生命还有其他的更妙的意
义。
这种道德的说教者,现在还存在几个;但那几个都不如眼前这个诚实:不过他们的时候
已经过去了。他们站不多时,就已经倒去下了。
这些昏昏欲睡的人们被祝福;因他们立刻熟睡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遁世者
从前,查拉斯图拉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他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那时候我觉得世
界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之作品。
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上帝之幻梦与奇想;一个神圣的不自足者放在眼睛前的彩色的
烟雾。
善恶,苦乐与我你,——我觉得都是创造者眼睛前的彩色的烟雾。创造者不愿再看见自
己,——于是他创造了世界。
受苦的人能够不看见自己的痛楚而忘却了自己,这于他是一种陶醉的快乐。从前,世界
对于我也曾是陶醉的快乐与自我的遗忘。
这世界,这永不完美的、一个永恒的矛盾的略似的形象——它的不完全的创造者的一种
陶醉的快乐;——从前我曾觉得世界是这样。
所以我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我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但是真正抛掷到人类以外去
了吗?
唉,兄弟们,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如其他神们一样,是人类的作品与人造的疯狂!
他也是人,而且只是一个“人”与一个“我”的可怜的一部分罢了:他是从我自己的灰
与火焰里走出来的幻影,真的!他不是从天外飞来的!
兄弟们,以后便如何呢?我克服了痛苦着的我;我把我自己的灰搬上山去;我给自己发
明了一种更光明的火焰。看罢!那幻影便离我远遁了!
现在,相信这样的幻影,对于新愈者是痛苦与侮辱;对于我是恶运与羞屈。我向遁世者
如是说。
痛苦与无能——它们制造了别的世界和这短期的幸福之狂,只有痛苦最深的人才能体验
到。
疲倦想以一跃,致命的一跃,达到最后的终结;可怜的无知的它,也不愿再有意志:于
是它创造了神们与别的世界。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肉体的失望,——它用迷路的精神之手指,沿着最后的
墙壁摸索着。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大地的失望,——它听到存在之肚皮向它说话。
于是它把头穿过最后的墙,伸出去,不仅是头——它想整个地到“彼岸的世界”去。
但这“彼岸的世界”是无人性的非人性的,是一个无上的空虚;它深藏着,不给人类看
见;存在的肚皮如果不是用人的身份,便不向人说话。
真的,证明存在,或使它发言,是很难的。但是,告诉我,兄弟们,你不觉得最奇特的
事情,便是已经被证明最好的事情吗?
是的,这个“我”,这个有创造性,有意志而给一切以衡量与价值的“我”,它的矛盾
与混乱,便最忠诚肯定了它自己的存在。
这个“我”这最忠诚的存在,便是当它沉思时,狂热时,或用断翼低飞时,也谈着肉
体,还需要着肉体。
这个“我”时时学着忠诚地说话;它愈学,愈能找到赞颂肉体与大地的字句。
我的“我”教我一种新的高傲,而我又教给人们:莫再把头藏在天物之沙里,自由地,
戴着这地上的头,这创造大地之意义的头罢!
我教人类一个新的意志:意识地遵循着人类无心地走过的路,肯定这条路是好的,而莫
像病人与将死者一样悄悄地离开了它!
病人与将死者蔑视肉体与大地,发明一些天物与赎罪之血点;但是,这甜而致死的毒
药,他们还是取自肉体与大地!
他们想从不幸中自救,而星球却太远了。于是他们叹息着:“不幸呵,为什么没有天
路,使我们可以偷到另一生命里和另一幸福里呢!”——于是他们发明了一些诡计与血之小
饮料!
他们自以为脱离了肉体与大地,这些忘恩的。谁给他们脱离时的痉挛与奇欢呢?还是他
们的肉体与大地呢!
查拉斯图拉对于病人是宽厚的。真的,他不因为他们的自慰的方式,或他们的忘恩负义
而恼怒。让他们痊愈了,超越了自己,给自己一个高等的身体罢!
查拉斯图拉对于新愈者,也是宽厚的。他不因为他们留恋于失去的幻想,半夜起来巡礼
他的上帝的坟墓而恼怒;我认为这些新愈者的眼泪,是一种疾与身体的一种病态溺于梦想而
希求着上帝的人,很多是病态的;他们毒恨求知者与最幼的道德:那便是诚实。
他们常常后顾已过去的黑暗时候:自然,那时候的疯狂与信仰,都是不同的。理智的昏
乱便认为是上帝之道,疑惑便是罪恶。
我十分清楚这些像上帝的人:他们要别人相信他们,而疑惑便是罪恶。我也十分知道他
们自己最相信的是什么。
那真不是什么另一世界或赎罪之血点:他们最相信的是肉体;他们把自己的肉体视为绝
对之物。
不过他们仍认为肉体是一个病物:很愿意脱去了这躯壳。
所以,他们倾听死亡之说教者,而他们演说着另一世界。
兄弟们,倾听着健康的肉体的呼声罢:那是一个较忠诚较纯洁的呼声。
健康,完善而方正的肉体,说话当然更忠诚些,更纯洁些;而它谈着大地的意义。——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二卷
肉体的轻蔑者
我有几句话,要说给肉体的轻蔑者知道。我并不要他们变换什么学与教的方法,我只要
他们向他们自己的肉体告别,——而成为哑巴。
“我是肉体与灵魂。”——小孩如是说。为什么他们不也作如是观呢?
但是,醒悟者自觉者却说:“我整个地是肉体,而不是其他什么;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
的名称。”
肉体是一个大理智,一个单一意义的复体,同时是战争与和平,羊群与牧者。
我的兄弟,你的小理智——被你称为“精神”的,是你的肉体的工具,你的大理智的小
工具与小玩物。
你常说着“我”而以这个字自豪,但是更伟大的——而你不愿相信——是你的肉体和它
的大理智:它不言“我”,而实行“我”。
一切五官所感受的,精神所认知的,本身都没有目的。但是,感觉与精神想使你相信它
们是成物之目的:它们是如此虚荣的。
感觉与精神不过是工具与玩物:它们的后面,“自己”存在着。“自己”也使用感觉的
眼睛与精神的耳朵。
“自己”常常谛听而寻找着:它较量着克服着而破坏着。
它统治着。也是“我”的主人。
我的兄弟,在你思想与感情之后,立着一个强大的主宰,未被认识的哲人,——那就是
“自己”,它住在你的肉体里,它即是你的肉体。
你肉体里的理智多于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谁知道到底为什么你的肉体需要你的最高
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着你的“我”与它的骄傲的跳跃。谁知道到底为什么你的肉体需要你的
最高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着你的“我”与它的骄傲的跳跃。“这些思想的跳跃与飞驰对于我是什
么呢?”“自己”自语道。“都只是达到我的目的的旁径罢了。我是‘我’的极限,也是
‘我’的一切观念的提示者。”
“自己”向“我”说:“品尝一点痛苦罢!”于是“我”便痛苦起来,而想如何免除痛
苦。——它必为这个目的而思考。
“自己”向“我”说:“品尝一点快乐罢。”于是“我”便快乐起来,而想如何常享快
乐。——它必为这个目的而思考。
我想向肉体的轻蔑者说几句话。让他们轻蔑肉体罢!这正是他们对于肉体的尊敬。谁创
造了尊敬与轻蔑,价值与意志呢?
这创造性的“自己”,为自己创造了尊敬与轻蔑,欢乐与痛苦。创造性的肉体为自己创
造了精神,作为它的意志之手。
你们这些肉体的轻蔑者,便在你们的疯狂与轻蔑中,你们也是为你们的“自己”服务。
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而逃避生命。
它已不能做它所最愿做的事:——创造高于自己之物。
这才是它最强烈最热诚的希望。
但是,现在已是过迟:——所以你们这些肉体的轻蔑者呵,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
因为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所以你们成为肉体的轻蔑者!你们不能创造高出于你们
之物。
你们怨恨生命与大地,但是一种不自觉的妒忌,显露在你们邪射的轻蔑的目光里。
肉体的轻蔑者,我不会蹈你们的覆辙!你们决不是我的达到超人的桥梁!——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快乐与热情
我的兄弟,如果你有一种道德,而它是你的特有的道德时,你切不可和其他任何人共有
着它。
自然,你想赐予它一个佳名,而抚爱它;你想提提它的耳朵,和它游戏。
但是,看罢!一旦它取得了你给它的名字,而群众都共有着它的时候,那么,你会因这
道德而成为群众与常人之一!
你毋宁应该说:“这使我灵魂又愁又甜的东西,是不可言喻的;这使我内心饥饿的是无
名的。”
使你的道德高贵得不容许亲昵的称谓罢:如果你须读到它,你不必害羞,你无妨期期艾
艾地说。
你可以吃吃地说:“这是我所珍爱的善,它极使我喜悦,我所需要的善正是如此。
我需要它,不是因为它是上帝的法律,或是人类的规条,或是人类的必需:它绝不是导
往另一世界或天堂的指南。
我爱它是地上的道德:它的智慧不多,而理智更少。
但是这鸟儿在我旁边建筑了他的巢:所以我温柔地爱它——现在它在我家里,孵着金
卵。”
你应当这样期期艾艾地谈说与赞颂你的道德。
从前你有许多热情,而你称它们为恶。但是现在你只有你的道德,它们是从热情里诞生
的。
你曾把你最高的目的放在这些热情里:所以它们变成了你的道德与快乐。
你纵属于多怒者的,肉欲者的,溺信者的,或睚眦必报者的族类:
当你的一切热情,终于会变成道德;你的一切魔鬼,终于变成天使。
从前你的地窖里有许多野犬;但是现在它们变成了鸟儿与美好的歌唱者。
你用你的毒药制出了你的止痛剂;你曾挤出痛苦之牛的乳汁,——现在你饮着这甜香的
液体。
你身上不会再诞生恶,除非是多种道德之争斗,所产生的恶。
我的兄弟,你如果是幸运的,你只须有一种道德,而不多于一种罢:这样,你过桥更容
易些。
能有多种道德是一件漂亮的事,但是那是一个较难忍受的命运;很多人,因为不堪作多
种道德之战场,跑到沙漠里去自杀。
我的兄弟,战争是恶吗?这是必要的恶;妒忌,毁谤与不信任,在你的多种道德中也是
必要的。
看罢!什么是每种道德所最贪求的事呢:它要你整个的精神做他的先驱,它需要你在爱
憎与怒里的全部力量。
道德互相妒忌,而妒忌是可怕的。多种道德都可以因妒忌而死灭。
为妒忌之火焰所包围的人,像蝎一样,终于以毒针转向自己。
唉,我的兄弟,你从不曾看见一个道德之自谤与自杀吗?
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所以你应当珍爱你的道德:——
因为你可以因它而死灭。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苍白的罪犯
你们这些法官和祭司们,在牺牲没俯首以前,你们当然不愿意杀戮罢?看呵!这苍白的
罪犯俯首了:他眼睛里显露着他的大轻蔑。
“我的‘我’是应当被超越的:我的‘我’便是我对于人类的大轻蔑。”罪犯的眼睛如
是说。
这是他的至高无上的时刻,他的自我审判的时刻。莫让这高举着的人再降到他的低下的
地位去罢!
这样因自己而痛苦的人,除了速死而外是无法得救的。
啊,法官啊,你们的杀人应当由于哀矜而不由于报复;你们杀人时还得留心替生命辩护。
你们仅与被你们杀死的人讲和是不够的。让你们的悲哀成为对于超人的爱罢:这样,你
们才合法化了你们自己的不死!
你们只当称他是“仇敌”而不是“恶徒”;你们只当称他是“病者”而不是“流氓”;
你们只当称他是“疯子”而不是“罪孽者”。
你,赤色的法官,如果你把你思想过的事高声说出来:大家会如是叫道:“除却这秽物
与毒液罢!”
但是思想与行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行为的意象又是另一件相异的东西。因果之轮不
在它们中间旋转。
一个意象使这苍白的人脸色灰败。当他犯罪时,他很有犯罪的能耐:可是完成以后,他
反不能忍受这犯罪意象了。
他永远把自己当成独一行为的完成者。我称这个为疯狂:
在他身上特例变成了原则。
一条粉线可以使鸡儿迷惑;这罪犯的一击,迷惑了他可怜的理智——我称这个为事后的
疯狂。
听罢,法官啊!另外还有一种疯狂:而那是事前的。唉!
你们还不曾深深地透视这个灵魂呢!
赤色的法官如是说:“为什么这罪犯杀了人呢?他想抢掠。”但是,我告诉你们,他的
灵魂需要血,而全不是想抢掠:
他渴求着刀之祝福。
但是他可怜的理智,不了解这种疯狂,而决定了他的行为。“血又有何价值呢?”他
说;“你不趁着机会至少抢掠一下吗?报复一下吗?”
他听信了他可怜的理智:他的语句如铅似地悬在他身上;——于是他杀人时,也抢掠
了。他不愿因自己的疯狂而怀羞。
现在他的过失之铅又重压在他身上,他的可怜的理智又如此地麻木,瘫痪而沉重。
他只要能摇摇头,他的重负便会滚下来,但是谁摇这个头呢?
这个人是什么?他是疾病的集团;这些疾病凭藉他的精神在世界上伸长着:它们想在那
里寻找赃物。
这个人是什么?是一串互扭着的从不和睦的野蛇,——
所以它们四出在世界上找寻赃物。
看这个可怜的躯壳吧!它的许多痛苦与希望,它可怜的灵魂尝试去了解它们。它的灵魂
以为那就是犯罪的快乐与焦急,想取得刀之祝福的。
现在,患病的人都被当今的恶所袭击:他想用致他于痛苦之物,也使别人痛苦。但从前
曾有过别的时代,别的善恶。
从前,疑惑与个人的野心都是罪恶。那时候,病者变成异教徒与巫者:他们如异教徒与
巫者一样,使自己痛苦,又使别人痛苦。
我知道你们不愿听从我:你们以为这会对于你们中间的善良者有害,但是你们所谓善良
者于我何有呢!
你们所谓善良者,有许多使我生厌之物;但那并不是他们的恶。我只愿他们会有一种疯
狂,使他们如这苍白的罪犯似地死灭!
真的,我愿他们的疯狂便是真理、忠信、或正义;但是他们有他们的道德,那便是在可
怜的自满中求得长生。
“我是河边的栏杆;谁能扶我的,便扶我罢!我不是你们的拐杖。——”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诵读与写作
一切写作之物,我只喜爱作者用自己的心血写成的。用你的心血写作罢:你将知道心血
便是精神。
别人的心血是不易了解的:我恨一切以诵读为消遣的人。
深知读者的人,不会再给读者写作。这样的读者再有一世纪,——精神也会腐臭了。
让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权利,不仅最后会损害了写作,连思想也会被损害的。
从前精神便是上帝,接着变成了人,现在他变成了群众。
谁用心血写作格言,他是不愿被人们诵读的,而是给人们默记的。
从这个峰巅到那个峰巅是两山间最短的距离;但是你必须有长腿,才能取道于此。格言
应当是山之峰巅;而听受这些格言的人,应当是伟大高强的。
轻快而纯洁的空气,随时可有的危险,精神里充满着快乐的恶:这一切都互相调和。
我愿意魔鬼围绕着我,因为我是勇敢的。勇敢驱逐鬼魅而自制许多魔鬼,——勇敢需要
笑。
我的感觉不再和你们的相同:我笑我下面那块云的乌黑与笨重,——只是那却是你们的
激起风暴的暗云。
你们希望高举时,你们仰望着。我却俯视着,因为我在高处。
你们中间谁能又笑又在高处呢?
站在最高山上的人,笑看着戏台上生命里的一切真假悲剧。
不顾忌的,轻蔑的,暴虐的,——智慧教我们如是:智慧是一个妇人,只爱一个战士。
你们向我说:“生命是难于忍受的。”那么,你们为什么晨倨而夜恭呢?
生命是难于忍受的:那么,不要做那荏弱的样子罢!我们都是载着重负的雄驴,牝驴。
我们和那在一颗露珠的重压之下而颤栗着的玫瑰苞儿,有什么同点呢?
这是不错的:我们之爱生命,并不是因为我们惯于生命,而是贯于爱。
爱里总有疯狂的成分。但是同样的疯狂里总有理智的成分。
在我这爱生命者看来,我觉得蝴蝶,肥皂泡和一切在人间的与它们相似之物,最了解幸
福。
当查拉斯图拉看见这些轻狂、美丽而好动的小灵魂,他便要流泪而歌唱起来。
我只能信仰一个会跳舞的上帝。
当我看见我的恶魔,我觉得他安详,精细,深沉而像煞有介事的;这是严重的精神:—
—万物都因它倒下。
我们杀人不用愤怒,而用笑。前进,让我们杀了这严重的精神罢!
我学会了走路:以后我便让自己跑起来。我学会了飞:以后我便不须先被推挽而更换位
置。
现在我轻了,我飞起来;我看见我在我自己的上面。一个上帝在我身上跳舞。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山上的树
查拉斯图拉发现一个少年总是回避他。某晚,他往彩牛城边的高山上去散步,吓,他看
见这少年靠着树坐着,疲乏的目光望着深谷。查拉斯图拉抱着这少年倚坐的那棵树说:
“如果我想用手去摇撼这棵树,我不能够。
但是,我们不能看见的风,却随意地摇撼它弯屈它。同样地,我们也被不能看见的手所
弯屈所摇撼。”
这少年突然地立起,他说:“我听到查拉斯图拉说话了,我正想着他!”查拉斯图拉答:
“你为什么惊怕呢?——人与树是一样的。
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处去,——伸入恶里
去。”
“是的,伸入恶里去!”少年喊叫起来。“你如何能够发现我的灵魂呢?”
查拉斯图拉微笑地说:“许多灵魂,除非先被制造了,是永不会被发现的。”
“是的,伸入恶里去!”这少年又喊叫起来。
“你说的全是真理,查拉斯图拉。自从我想升往高处去,我对自己便无信心,也无人信
任我;——这是何故呢?轻蔑那想升高的人。他到底想在高处做什么呢?
我如何地自惭于我的升高与我的碰跌呵!我如何地讥讪我的急喘呵!我如何地恨那飞着
的呵!当我在高处我是如何地疲倦呵!”
于是少年沉默下来。查拉斯图拉看着他俩旁边那棵树如是说:
“这树独自在山上高大起来;它在人与兽之上成长着。
如果它想说话,任何人不能了解它,它长得太高了。
于是它等候着,等候着——等候什么呢?它住得太靠近云座了:它或许等候雷火第一击
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以后,这少年作激烈的手势叫道:“是的,查拉斯图拉,你说的全是真
理。我之想达到高处,只是渴求我自己的没落,而你便是我等候的雷火之一击!你看我罢,
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我成了什么?这是对于你的妒忌杀了我!”——少年如是说,而痛哭
起来。查拉斯图拉用臂挽住他的腰,把他牵走。
他俩并肩地走了几分钟,查拉斯图拉又如是说:
“我心痛极了。你的目光诉说着你所冒的危险比你的语言还清楚些。
你还是不自由的;你仍找寻着自由。你的找寻使你如梦游者似地清醒。
你想往自由的高处去,你的灵魂渴求着星球。但是你的恶劣的本能也热望着自由。
你的野犬也想解放自己;当你的精神尝试开狱门时,它们在地窖里欢叫着。
在我看来,你还是一个幻想着自由的囚犯:唉!这种囚犯之灵魂,变成机智的,同时变
成狡狯的恶劣的。
精神自由了的人,还得净化自己。在他心里还有许多禁锢和泥垢;你的眼睛也得变成纯
洁的。
是的,我知道你的危险。但是凭着我的爱与希望,我请求你:莫抛弃你的爱与你的希望
罢!
你还觉得你自己高贵,便是恨你,用恶意的目光看你的人,也认为你高贵。你得知道:
无论何人总把一个高贵的人当成一个阻碍物。
高贵的人也是善良者之阻碍物:虽然善良者也称他善良,那只是把他丢放在旁边。
高贵的人想创造新事物与新道德。善良的人们却需要旧事物,保存旧事物。
高贵的人之危险,不是他会变成善良者,而是他会变成无耻者,讥讪者,破坏者。
唉!我曾知道许多高贵的人,失去了他们最高的希望。于是他们毁谤一切高贵的希望。
于是他们无耻地生活于短促的快乐上,他们没有隔夜的计划。
‘精神也是一种淫乐。’——他们如是说。于是他们的精神自折断了翼:他们现在爬
着,弄脏一切他们咬吃之物。
从前他们想成英雄;现在他们仅是享乐者。英雄这观念使他们痛苦惧怕。
但是凭着我的爱与希望,我请求你:莫抛弃你灵魂里的英雄罢!神圣化你最高的希望
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死亡的说教者
有些人是死亡的说教者,同时世界上充满着那些应当被劝告抛弃生命的人。
世间充满着多余的人;生命已被过剩的人所损害。让人们用“永生”的饵,引着他们离
去这个生命罢!
黄袍者或黑袍者:人们这样称呼这些死亡的说教者。但是我将使你们看到他们的别种颜
色。
他们中间之最可怕的,包藏着兽心。除开肉欲或自残外,别无所择。便是他们的肉欲还
是自残。
这些可怕的生物,还不会变成人类:让他们作厌恶生命之说教罢!让他们离去罢!
他们是灵魂的痨病者:刚才呱呱堕地,便已开始死亡,他们希求的是厌倦与放弃的学说。
他们愿意死亡,我们正应当赞成他们的主张!我们切不要复活死者,或损坏了这些活着
的棺材。
如果他们遇见一个病者,或一个老人,甚至于一个尸体,他们立刻说:“生命是被推翻
了!”
但是被推翻的是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仅看见生存之一方面的眼睛。
他们生活在浓厚的忧郁中,贪着致命的小冒险:他们咬紧牙齿这样等候着。
或者,他们向糖果伸手,却笑自己的孩子气:他们把生命悬在一片草上,但他们却笑自
己还悬在那上面。
他们的智慧说:“还活着的人是疯狂者;然而我们正是那种疯狂者!这是生命中最大的
疯狂!”
“生命只是痛苦!”——别的人如是说,而这并不是诳语:那么,你们设法停止生活
罢!你们停止只是痛苦的生活罢!
而这是你们的道德的教训:“你应当自杀!你应当把你自己偷去——”
“淫乐便是罪恶。”——第一批死亡的说教者说。——
“让我们回避罢,不要生育孩子罢!”
“生育是劳苦的。”——第二批说。——“为什么还生育呢?人们只生育一些不幸
者!”这一批人也是死亡的说教者。
“怜悯是必要的,”——第三批说。“取去我的所有物罢!
取去我的本身罢?我与生命的联系将愈少些。”
如果他们彻底地是怜悯者,他们会使邻人也厌恶生命。为恶——那将是他们的真善。
但是他们想抛弃生命;如果他们的链索与礼物,更紧地系住了别人,他们怎会顾及
呢!——
而你们,你们的生命是焦灼与苦工:你们不曾疲倦于生命吗?你们不是已经成熟得可以
接受死亡的说教了吗?
你们都喜爱苦工与一切迅捷而新奇之物,——你们对于生命的忍受已经够了,你们的勤
劳只是一个自忘的逃遁与意志。
如果你们对生命有信仰些,你们便不会自弃于当前一刹那。但是你们的内在价值不够,
所以你们不能等候,——甚至于也不能偷懒!
死亡的说教者的声音到处喧哗着,世界充满着那种应当被劝告就死的人。
或者说世界充满着那种应当被劝告寻求“永生”的人,这于我只是一件事,——只要他
们快些走!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战争与战士
我们不愿意我们最好的仇敌姑息我们,也不愿意我们由衷地热爱着的人们姑息我们。所
以,让我告诉你们真话罢!
作战的兄弟们!我从心之深处爱你们。我是,我一向是你们的同伴;我也是你们的最好
的仇敌。所以,让我告诉你们真话罢!
我不茫然于你们心里的怨恨与妒忌。你们并不是伟大得不知道怨恨妒忌。所以,你们伟
大些,莫以这个为可羞罢!
如果你们不能做知识的圣哲,至少做知识的战士罢。知识的战士是这种神圣性的伴侣与
先驱。
我看到很多的兵;让我看到很多的战士罢!他们的穿著被称为制服。他们蕴藏在内的,
该不是“制服”似地一律罢!
你们应当是那些时时用眼睛寻找仇敌的人,——寻找着你们的仇敌。你们中间的一部分
人,应当第一眼就表示怨恨。
你们应当寻找你们的仇敌;你们应当作战,为着你们的思想作战!如果你们的思想被克
服了,但是你们的忠诚仍当大呼胜利!
你们应当爱和平为未来战争的一种手段。你们应当爱短期的和平甚于长期的和平。

悲剧的诞生

悲剧的诞生

《悲剧的诞生》
正文 导读 酒神礼赞(1)
——《悲剧的诞生》导读
弗里德里希-尼采是19世纪末德国著名哲学家,西方现代哲学的主要开创者之一,同时也是卓越的诗人和散文家。wWW。HaoshUdu。cOM《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的早期作品。尼采以古典语言学者的身份出版此书,但此著并非一部实证性的考据专著,而是一部具有原创性思想的哲学和美学著作,它是尼采美学和哲学思想的早期表述,在尼采思想发展过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其影响力经久不衰。
尼采出生在东普鲁士萨克森省勒肯镇的一个世袭牧师家庭,其父是路德派新教牧师。尼采的生日恰好是当时的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生辰,因此父亲给他取名为“弗里德里希”,以表达自己的欢喜和庆幸。尼采4岁那年父亲因患脑软症去世,次年,尼采年仅2岁的弟弟又夭折。亲人的接连死亡,使幼年的尼采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从而铸成他忧郁孤僻的性格。尼采曾经这样形容他的童年:“那一切本属于童年时代的阳光并没有照在我身上,我已经过早地学会了成熟的思考。”尼采的母亲也出生于牧师家庭,她性格坚强,在尼采父亲去世后终生寡居,含辛茹苦,把尼采和他的妹妹伊丽莎白抚养成人。尼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基本上生活在女性世界中,除母亲和妹妹外,还有祖母和两个姑妈与他们长期住在一起。祖母经常谈论家族的“光荣”历史,宣称其祖先是波兰贵族,因受迫害而迁居德国。事实是否如此已无法考证,但自己系波兰贵族后裔这个观念深深地印刻在尼采心中。他终生相信自己具有高贵的血统,这对尼采后来的哲学思想有明显的影响。
尼采自幼身体孱弱,但却智力过人,9岁时就展现出音乐方面的才华。1858年,尼采进入普福塔学校学习。这是一所由修道院办的水平极高的学校,在德国非常著名。德国浪漫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施莱格尔兄弟,以及德国古典哲学主要代表之一的费希特,都曾是该校的学生。尼采以自己能进入这所著名的学校而自豪。在这里,音乐和文学成为尼采情感的重要寄托,他特别推崇的作家有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和德国诗人赫尔德林。1864年,尼采和他的朋友杜森一起进入波恩大学学习,后随老师李契尔转到莱比锡大学继续学业。大学期间,他在语言学、神学、哲学、诗歌方面都有过研究,尤以古典语言学作为主攻方向。在这期间,给他带来重大影响的是叔本华的哲学和瓦格纳的音乐。1865年冬,尼采在一家旧书铺里偶然买到叔本华的名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于是很快成为叔本华的忠实信徒。尼采接受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但后来对叔本华的悲观主义采取否定态度。1868年11月,尼采在莱比锡初识仰慕已久的著名音乐家瓦格纳,叔本华哲学成为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1869年2月,在恩师李契尔的热情推荐下,年仅24岁的尼采被聘为瑞士巴塞尔大学古典语言学副教授,翌年转为教授。到任巴塞尔大学不久,尼采就登门造访离巴塞尔不远的托里普森的瓦格纳家,从此与瓦格纳建立了亲密的联系。1872年,尼采的处女作《悲剧的诞生》出版,此作深受瓦格纳音乐的影响。尼采原指望借此书来奠定其作为卓越的青年语言学家的名声,但事与愿违,由于《悲剧的诞生》不符合古典语言学的学术传统,加之书中对苏格拉底的激烈批评,古典语言学界对其表现出强烈的敌视和批评。同年5月,尼采与瓦格纳在拜路特重晤,但是,面对瓦格纳新作中遍布基督教色彩这一情况,尼采颇感失望,后与瓦格纳绝交,并把他作为批判的对象。1879年,尼采因健康原因辞去巴塞尔大学的教职,35岁的他从此独自一人漫游于山水之间,从事无拘无束的自由写作。这个漫游时期也是其创作的黄金时期。1889年,长期不被人理解的尼采由于无法忍受长时间的孤独,在都灵大街上抱住一匹正在受马夫虐待的马的脖子,神志失常。1900年8月,尼采在魏玛与世长辞,享年55岁。
尼采的主要著作除了《悲剧的诞生》外,还有《人性的,太人性的》、《快乐的知识》、《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论道德的谱系》、《反基督徒》和《权力意志》等。
正文 导读 酒神礼赞(2)
《悲剧的诞生》主旨在于说明古希腊悲剧乃至整个古希腊艺术是什么,以及其如何成为古希腊人克服悲观主义的基本手段和方式。wWW。hAOshUDU。com尼采后来在1886年的新版前言“自我批判的尝试”中说,《悲剧的诞生》的任务是“用艺术家的眼光考察学术,又用人生的眼光考察艺术”,而这两项任务中的后一项又更为根本。“用人生的眼光考察艺术”是对《悲剧的诞生》中最基本问题的把握方式。在这里,悲剧和艺术并不是自足的,而是人生的一种“工具”,是为了某种人生目的而产生和存在的。因此,悲剧、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才是问题的关键。悲剧作为一个重要的美学范畴,自古以来就是西方哲学家们关注的重要课题。其原因在于,悲剧能以最强烈集中的手段显示冲突、痛苦和死亡等等人生的悲剧性问题,从而引起人们在哲学、美学上的深层思考。考察西方哲学史会发现,诸如黑格尔、叔本华等著名哲学家都曾对悲剧有过精彩的论述。但是,尼采之前的哲学家都没有像尼采那样把悲剧与人生的悲剧性之间的紧密联系提到如此之高的地位。
尼采对悲剧的研究具有非常明确的指向性,他不是单纯局限在文学视角去思考古希腊悲剧艺术的起源、发展、流变和灭亡等问题,而是在现代文化的背景下来思索和揭示现代人的命运和出路。在书中,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这两个古希腊神话中的重要神灵,被视为两种不同艺术的代表。日神阿波罗代表着显象,是各种造型艺术、道德和制度的结合;酒神狄奥尼索斯象征着隐象,体现着完整的自我抒发与个体释放。如果用直观的语言来表达,《悲剧的诞生》实际是一篇宏大的“酒神颂”。它颂扬酒神本身对个体的强大影响力,认为正是酒神激发出了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和渴念,使人类达到审美的最高境界。尼采借此表达出这样一个重要观点,即人和世界的存在只有作为审美才是合理的。同时,尼采还进一步以酒神代表生命的力量,强烈地反对基督教教义对生命的敌视,以及基督教所宣扬的道德观对美和人性的压制。可以说,《悲剧的诞生》是尼采一系列激进反叛的哲学、社会、历史、文化、伦理观点的发轫之作。
1.悲剧的起源与本质: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和解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首先考察古希腊悲剧产生的内在机制。他认为,古希腊悲剧产生于阿波罗(日神)精神和狄奥尼索斯(酒神)精神的结合。阿波罗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和光明之神,是希望和理想的象征。狄奥尼索斯是农业之神和酒神,是丰收、享乐和放纵的象征。尼采认为,阿波罗精神代表的乃是一个梦幻的世界,即古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神山世界。梦幻世界有两个基本特征。其一,梦中的一切景象都是以形象的方式直接呈现给我们的,形象是梦境的基本构成要素;其二,梦境只是由虚幻事物形成的虚幻世界,虚幻是梦境的本质。由于梦境是幻境,向我们呈现的一切梦中情境也是幻景,所以构成梦境基本要素的形象就不是现实的形象,而只是虚幻的形象,即幻象。并且,由于梦境是幻境,因此,做梦者无论经历什么,都可以保持一份平和的心境,在一定程度上超然静观纷纭的万象。尼采似乎认为梦中的景象总是美好的,所以他提出梦境具有“美丽的外观”,而这个美丽的外观“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前提,也是大部分诗歌的前提”。尼采认为,日神的冲动是一种梦幻冲动,其实质就在于享受和把玩美丽的梦中幻象,而日神精神则是一种平静安详地创造幻象和赏玩幻象,从幻象中获得生活乐趣的人生态度。
那么,古希腊人为何要创造这样一个梦幻的世界?其原因在于生存的悲剧性。尼采认为,宇宙的本质就是痛苦,人类的现实和未来都是悲观的。关于这一点,尼采通过引用米达斯王的传说表明人类的绝望处境:最好的事情是根本不要出生,次好的事情是早点去死。“古希腊人知道并且感觉到生存的恐怖和可怕,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必须在生活中安排奥林匹斯诸神的光辉梦境诞生”,也就是说,他们不得不在梦幻世界中去获取生存的力量。
与阿波罗精神相对照,狄奥尼索斯精神构成的是一个醉狂世界。与梦境中的自我面对万象超然独立、固守着一个颇为“清醒”的个体不同,“醉”的状态表现为自我丧失了分明的个体界限,融化于纷呈的万象中,醉的本质是完全的自我迷失、自我遗弃。尼采认为,酒神精神来源于古希腊的酒神祭奠。“这种节庆所做的主要事情差不多都是性的极度放纵,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类最原始的冲动都得到解放。”这些冲动包括人们想“撕开魔耶的欲望;回到自然之原始合一的欲望;象征地表达自然之本质的欲望”等等。在艺术上,狄奥尼索斯精神最强烈地表现在音乐、舞蹈以及某些抒情诗歌上。当人们面临痛苦与恐怖时,除了到阿波罗的梦幻世界去寻求力量之外,也可以到狄奥尼索斯的醉狂世界里去“完全忘了自己”。
正文 导读 酒神礼赞(3)
就这样,尼采把悲剧看做是阿波罗精神和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合成物。Www.HAOSHUDU.cOm但从实质上看,尼采更欣赏的是狄奥尼索斯精神。这就是他所说的音乐精神。尼采认为,在所有的艺术中,音乐处于最高的地位。他接受叔本华的命题:音乐是意志的表现,而意志乃是世界的本质,同时是作为宇宙一部分的人的本质。尼采还接受了叔本华的另一个思想:人都是利己主义者,但是人们的利己的生活意志在现实世界中很难得到满足,故而人生充满痛苦。尼采从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和悲观主义思想出发,认为“古希腊人的意志,就是那用美感影像来对抗痛苦,以及常常随艺术而生的痛苦的抑郁智慧”。那么人们怎样来“对抗痛苦”呢?在第一种情况下,人们在造型艺术中“追求幻象”,于是“人性深处便在天真艺术家和天真艺术品中感到无比的快乐”。但是这种快乐只是“幻象的幻象”,而且它对人提出“自制”的要求。因此,阿波罗是“道德之神”,是理性的、向善的力量,它对人的意志自由有限制,所以并不能完全地摆脱痛苦。
但是,尼采认为古希腊人并不只是具有阿波罗精神,同时也具有狄奥尼索斯精神。古希腊人并不愿意忍受阿波罗原则下的“如此拘泥的艺术”、“如此尚武和苛求的教育”、“如此残忍无情的政治制度”,古希腊人本质上是倾向狄奥尼索斯的。古希腊人一来到狂欢的酒神祭典上,就“忘记了阿波罗的法则”,于是“过度”乃显示为真理,“而矛盾以及从痛苦中产生的快乐,便从人性的深处表达出来了”。由此可见,狄奥尼索斯比阿波罗更真、更贴近人性。在古希腊悲剧中,“狄奥尼索斯式的古希腊人,由于竭力追求真实和自然,所以便发现自己幻化成人羊神的姿态”,而“人羊神是人的真正原型,是人类最高和最强烈的表现。他是一个热情的狂欢者,由于接近神而充满强烈的情绪,他又是一个产于自然母胎的先知,是一个代表自然的性万能者”。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尼采认为古希腊悲剧的本质是阿波罗精神和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合一。前者代表的是幻想、恬静、理性、道德、和谐,在艺术上的对应物是造型艺术和史诗等。后者代表的是真实、放纵、直觉、本能、疯狂,在艺术上的对应物是音乐、舞蹈等。二者相比较,狄奥尼索斯精神(音乐精神)更重要。因此,尼采进一步提炼说:“悲剧诞生于音乐精神”。
2.悲剧的灭亡:苏格拉底精神
尼采讨论古希腊悲剧并非纯粹讨论艺术,其旨趣在于哲学。在讨论古希腊悲剧灭亡的原因时,尼采直指导致悲剧衰亡的哲学上的苏格拉底精神。尼采断言古希腊悲剧是突然毁灭的,而欧里庇德斯是造成悲剧消亡的罪魁祸首,因为他对悲剧的改革,“把那原始的全能的酒神因素从悲剧中排除出去,把悲剧完全和重新建立在非酒神的艺术、风俗和世界观基础之上”,而失去酒神因素的悲剧就变得平庸和世俗,最终蜕化为阿里斯托芬式的喜剧。尼采进而指出,欧里庇德斯对悲剧的改革所遵循的乃是因渎神而被判死刑的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教导,因而,归根到底,古希腊悲剧毁于对悲剧一窍不通的苏格拉底所代表的那种精神。
苏格拉底精神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的第三种基本“精神”。那么,这种能够导致古希腊悲剧灭亡的苏格拉底精神究竟是什么样的精神?尼采认为,苏格拉底是典型的理性主义者,苏格拉底精神的实质就是理性主义,这种理性主义就是追求清楚明晰的知识的精神,即广义的“科学精神”。尼采指出,以苏格拉底式的理性主义(通过询问理由而获取知识)为基础的科学,实际上也是一种为生存辩护、从而维护生存的基本方式。但是,这种理性主义生存态度不同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它是一种新的生存态度。在尼采看来,具有日神精神的人凭借着美丽的幻象,具有酒神精神的人求助于投身太一而得到“形而上的慰藉”,具有苏格拉底精神的人则借助于无尽的知识获得解脱,克服“悲观主义”,走向“乐观主义”。
从价值评判上说,尼采对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持肯定态度,但对苏格拉底精神则表示不满,称其所支持的生存状态为浅薄的乐观主义。因此,尼采认为苏格拉底精神的出现是文化的堕落,而悲剧的消亡正是这种堕落的标志。他对欧里庇德斯大加攻击,认为他响应苏格拉底的“知识即美德”而主张“理解而后美”,用冷漠悖理的思考代替日神的直观,用狂热的激情代替酒神的迷醉,从而既消解了悲剧的日神因素又消解了它的酒神因素。尼采认为,欧里庇德斯毁灭悲剧的行为实际上也就是毁灭真正艺术的行为。在他看来,欧里庇德斯以后的艺术由于为苏格拉底精神所支配,已经堕落为伪艺术,其代表是伊索寓言和现代歌剧。
正文 导读 酒神礼赞(4)
尼采虽然对古希腊悲剧因苏格拉底精神的泛滥而灭亡深感痛惜,但他并未因此绝望,他认为悲剧有再生的可能,并且这种希望在当时的德国文化中有所表现。WWw。hAoshUDm一方面,苏格拉底精神经过长时期盲目突进后,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边界。在这里,尼采对康德和叔本华关于认识(理性)仅限于现象界,而不能通达物自体(本体)的思想倍加赞赏,视之为苏格拉底式的求知欲终于触礁的证据。尼采认为,德国哲学对于理性认知界限的揭示是产生新的悲剧的前提条件,而这种新的悲剧将是古希腊悲剧精神的复兴。另一方面,尼采认为瓦格纳的音乐剧已经是新悲剧产生的标志。他指出,瓦格纳音乐悲剧包含的两大要素,即音乐和神话。音乐的精神是酒神精神,神话的精神是日神精神,音乐悲剧是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统一的产物,因而是一种真正的再生性悲剧。
就历史贡献而言,一方面,人们通常把《悲剧的诞生》看做是尼采最重要的美学著作,并把它和亚里士多德以及黑格尔有关悲剧的著述相提并论,视之为哲学史上关于悲剧的三种最重要的论述之一;另一方面,人们一般认为《悲剧的诞生》是尼采后期哲学思想的生长土壤,从中可窥见尼采哲学思想的雏形。
首先,从美学角度看,《悲剧的诞生》既是关于古希腊悲剧起源、毁灭与再生的艺术史专著,又是关于艺术本质的艺术哲学专著。不过,尼采之所以关注古希腊悲剧,主要不是出于历史的兴趣,而是出于他本人理解艺术的现实需要。他在书中所提出的“日神精神”、“酒神精神”、“苏格拉底精神”三个基本概念,不只是用于分析某种历史现象,而是用来理解艺术本身的。尼采从人生的需要角度理解艺术,强调艺术是人得以生存下去的最基本的、乃至唯一的手段。他强调只有作为审美现象,生存和世界的存在才具有了一种永恒的、充分的理由。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在美学上的主要贡献在于提出了一种反抗悲观主义的悲剧人生观。这种人生观主张用艺术的方法,将人生的苦难、病态、荒诞转化为激励人们勇敢地面对现实,勇敢地生活下去的强化剂。尼采的这种悲剧人生观对其后的现代主义作家的文艺创作有着广泛而又深刻的影响,在卡夫卡、加缪、乔伊斯、萨特、艾略特等现代派作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一再看到这种悲剧人生观的影子。其次,从哲学角度看,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关注的两个主要问题,在他后来的思想发展中始终占据着中心位置。一方面,尼采对生命意志的酒神哲学的热情肯定演化为他后来的权力意志理论和超人学说。酒神精神一直是尼采哲学的主角,他的权力意志、超人、查拉图斯特拉都只是酒神精神的化身。另一方面,尼采对苏格拉底主义的批判,后来扩展和深化为对欧洲整个传统形而上学的全面批判(两千年以来,欧洲的传统形而上学一直以柏拉图的世界二分模式为范型),以及对基督教道德的批判,对一切价值的重估。因此,可以把《悲剧的诞生》看做是尼采的主要哲学思想的诞生地,从而,期望从中能够发现帮助我们正确解读他的后期哲学的密码。
一般人都认为哲学难懂,尤以德国哲学更甚。提到尼采哲学,有不少人总会望而却步。作为现代西方哲学的开创者,尼采的思想很深刻,这种风格也深深地渗透于《悲剧的诞生》之中。《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的早期作品,它的内容涵盖了哲学、美学、艺术等领域,需具备相对广泛的知识面才可能读懂;同时,尼采的哲学思想早期与晚期是一脉相承的,《悲剧的诞生》是其源头。但如果对其整个哲学体系没有一定的了解,就很难准确理解本书的思想。显然,这些方面给普通读者造成了不少障碍。
然而,《悲剧的诞生》具有极大的思想价值,它对于我们了解尼采,进而了解现代西方哲学、美学、艺术甚至整个西方文化都有重大意义。鉴于此,尽量运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阐述尼采的伟大思想,从而使其得以传播、普及,这便是我们所做的工作。具体而言,在编写本书的时候,我们遵循了以下几个原则:在篇章结构上尽量保持原著的结构,保证“原汁原味”;在内容上力求避免晦涩的专业术语,而运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使读者能够较容易地理解原著;在重点与非重点上,争取突出重点内容,特别是能体现尼采代表思想的部分,而对一些非重点内容简略带过。
尼采《悲剧的诞生》涉及的知识面比较广,内容博大精深,本书尽管力争做到比较准确地理解和准确地表述尼采的思想,但由于编译者水平所囿以及编写的特殊要求,书中难免会有不足之处,甚至可能会出现一些偏差,恳请读者批评指正!
杨玉成陈伟功
正文 献给瓦格纳的前言
因为审美大众的特殊性质,他们或许还被许多认识或观念上的局限所缚,因此可能会不相信这篇论文的思想和文字,会对其产生怀疑、兴奋和误解。WoShUdu.cOM我希望我对这类反映统统敬而远之,并且能够怀着静默的快感来写这篇前言。因此,在我的想象中,我敬重的朋友,当您看到这篇论文时,也许正好是绵绵细雪的黄昏,您闲游归家,看到书页上那被牢牢幽囚的普罗米修斯,看到我的名字,就会确信不管这篇文章要讨论什么,它的作者一定有许多重要且动听的话要讲,他就仿佛在您的面前,对您细细倾诉他的感想。而此刻,您必将记起,就在您踌躇满志酝酿您那伟大的贝多芬纪念文时,即在战火纷飞的惊惧和奋发向上的情绪交织下的另一个地方的我,正潜心于这篇论文。但我不希望人们误以为我如此专注的工作只是审美的陶醉、陶冶性情的游戏,而非英勇果敢的爱国热情,如果真那么想,他们就大错特错了。当这类读者仔细读完这篇论文后,将会惊讶地发现我们讨论的问题何其重要!在当今的德国,这个问题的有待解决又是何其迫切!这个问题刚好被放在了德国的希望中心。不过这类读者——如果他们认为艺术是系在“严肃生活”上无足轻重的风铃的话——见到我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个审美问题,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想我应该告知读者,艺术乃是人类所认识的人生的最高使命及其真正的形而上的活动,现在我把这篇论文献给他们——我在这条路上的崇高的战友们。
一八七一年底于巴塞尔
正文 第一篇(1)
恰如生育必得有雌雄两性方可,艺术的不断发展,与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阿波罗Apollo与狄奥尼索斯Dionysus,都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神灵)这两种因素交错相关。wwW。hAOsHUdU。cOM如果我们能够从理性,以及直觉两方面,对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进行判断,则必将为审美科学的发展做出重大的贡献。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这两个名词,源自古希腊人,是古希腊神话中掌管艺术的两位神灵。
古希腊人没有使用概念的习惯,使用的是他们神话中的鲜明形象,从而使得有识之士能够领会到他们艺术观念的深奥且隐秘的内涵。日神的造型艺术和酒神非造型的音乐艺术,无论就起源还是目的而言,这两种艺术的创造趋势都形成了强烈的对立。它们并列而行,而且在一般情况下相互对抗,势同水火,“艺术”这一通用的术语只是在表面上消除了相互之间的对立。直到最后,由于古希腊“意志”所产生的一个形而上的奇迹行为,对立的双方彼此结合起来,交合为一体,由此而产生了阿提卡(即阿提卡半岛,位于古希腊中部,是雅典城邦的所在地——编译者注)悲剧——这种既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又是日神阿波罗的艺术作品。
为了更进一步认识这两种创造趋势,我们不妨来做一种设想,用梦和醉来比拟这两种不同的艺术境界。梦与醉这两种生理现象,如同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那样,它们之间同样也存在着一种对立。卢克莱修(约公元前99—前55,古罗马诗人,哲学家)认为,任何庄严的神圣物均是在梦中显现,伟大的雕刻家不过是把他们梦中所见如实地刻画出而已。如果当时有人请教古希腊诗人,询问他们诗歌创作的秘密,古希腊诗人也会像汉斯-萨克斯那样提到梦,给我们留下同样的教导。汉斯-萨克斯在《名歌手》中曾这样歌唱道:
我的朋友,
请你承担荣耀的责任,
用清丽之笔记下易逝之梦。
相信我吧,
人间最真实的幻影,
往往在梦中为他人显现;
所有的诗艺,
所有的诗情,
乃是对现实之梦的再度阐明。
对于创造梦境,每个人都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而创造出梦境的魅力与奇妙,则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前提。当然,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这也正是诗歌的重要内容。
在梦里,我们可以直接领会形象,从中追寻置身于领会过程之中的乐趣。在这里,梦中所有的形象都在对我们诉说,没有一个多余。即使在梦中最活跃、最栩栩如生的时候,我们仍然对它的外观产生一种朦胧的感觉,甚至是一种幻象。至少这是我的经验。我可以吟诵出诗人的名句名篇,以求证明我的经验是寻常可见,甚至是合乎规律的必然。具有哲学头脑的人,甚至会有一种预感:在我们生活和存在的客观现实之下,隐藏着另一种绝对不同的东西,因此可以说,这现实也同样是一种幻象的呈现。
对此,叔本华做出了独特而直接的解释。他指出,这种禀赋,即一个人把人类和事物看做仅仅是幻影和梦像,乃是哲学才能的标志。艺术上敏感的人与梦幻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比做哲学家之于存在的关系;他是一个精细而乐意的观察者,因为他从这些幻象上体会到人生的意义,借梦中的经历来锻炼自己,剖析人生,解释生活的真实意蕴。他在自己身上所体验到的,绝非仅仅是令人亲切愉快的图像,而且一切严肃、悲哀、愁闷、忧郁的情绪,突然的障碍,命运的揶揄,掺杂着恐惧与不安的期待都随之而来。总之,人生的整部“神曲”及其“地狱篇”,都被招来从他身上缓缓经过。但是,这种经过与皮影戏的表演不同,因为这个人就生存在这些具体的场景之中,承受一切的痛苦,体验一切的炎凉悲欢。
正文 第一篇(2)
然而,从另外的一个方面看,他仍然有这样的一种感觉:这种生活是一种昙花一现的幻象。WWw。hAOshudu.cOM但是谁又不曾经历过另外一种梦境:突陷于危难惊恐中,有时也会大喊:“这是一个梦!我要把它做下去!”我也听说,有些人能够一连三四个晚上都经历同一个梦的不同阶段。这些事实清楚地证明,我们最内在的本质,我们共同的深层基础,我们所有人的心灵深处,都带着浓厚的兴趣和愉悦的、急迫的心情时刻准备去亲身体验梦。
古希腊人借助他们的日神阿波罗再现了这种从梦中得来的深厚而幸福的快感,因为阿波罗是一切造型之神,同时也是预言之神。阿波罗,就字源来说,意即“发光者”,乃是光明之神。阿波罗作为艺术象征,掌控人们心中幻象世界那美景缤纷的假象,他补偿了现实生活的不完满,慰藉着在漫漫人生征程中的人们的疲惫心灵。恰恰正是由于这一点,生活才有意义,人世才值得留恋。然而,要知道,有一条微妙的界线,是梦象所不能违背或者超越的。否则,一旦超越了这条界线,就会让人产生某种病态的印象,我们就会上当受骗,把表象误认为是粗糙的现实。
当我们在想象阿波罗的形象时,一定不可忽略这一点:这位雕塑之神表现出适度的自制,免受强烈的刺激,并无粗野的激情,所有的只是大智大慧的静穆。按其来源而论,他的目光必须“明如太阳”;即使当他勃然震怒,或者神色沮丧时,他的美貌也仍不失其圣洁,仍然保持着美丽的光辉的尊严。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不妨把叔本华论及隐身于摩耶面纱(摩耶,梵文,原是婆罗门教中作为苦难经历的现象世界,表现为一个美女的形象,以面纱遮身。在叔本华哲学体系中,这一概念用以指称他所谓的虚幻之境——编译者注)下面的人的话语应用于阿波罗身上。在《作为表象和意志的世界》一书中,叔本华说:“就像在汹涌咆哮、波涛起伏的无垠的大海上,一个船夫坐在小船上,寄身于这个经不起风浪的工具;别的孤独的人也是这样平静地坐在痛苦的世界当中,以求从个体化原理那里获得支持。”(《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不错,关于阿波罗,的确可以说,在他的身上,对于这一原理的坚定的信念,以及隐身于其中的平静安坐之精神,都得到了最庄严的表达。而且,在阿波罗身上即体现了叔本华的观点:他静若处子,孤傲自信,给人以莫名的尊严,像梦之幻象所带来的愉悦、智慧,以及无与伦比的美丽之感。
叔本华还向我们描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当人突然对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感到困惑,并且他以往所依据的定律在任何一种形态下似乎都遭遇例外之时,就会产生这种恐惧。在这巨大的恐惧之外,如果我们再补充上个体化的原理崩溃之时,从人的内在的心灵深处,或者说从他的天性中油然升起的充满幸福的狂喜,那么,我们便可以瞥见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本质。此时,用一个醉字表现酒神的这种本质是最为贴切的。酒神的激情正如这季节生命的喷涌,如雄鹰穿越层层迷雾,冲向万里奔流的云层。冬已逝,在春日熠熠的照耀下,冰冻的溪流缓缓在推涌。万物复苏、生灵欢畅的春天的来临,犹如歌之激扬、舞之欢畅,令人浑然忘我,酒神似的激情便由此而生。
在德意志的中世纪,常有歌者成群巡游各地,载歌载舞,也是出于同样的酒神冲动。在圣约翰节舞蹈病患者和圣维托斯节的舞蹈病(这两种疾病实际上是一回事,都出现在14世纪欧洲的黑死病时期,外部体征表现为一种失控的舞蹈疯狂——原作者注)患者身上,我们重睹古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歌队,看到这种歌队在小亚细亚、远至巴比伦和放纵狂舞的萨刻亚人的雏形。有些人,由于缺乏经验,或者思想迟钝,自以为心灵健康,带着讥讽或怜悯之情说这种现象是“民间病态”,避之唯恐不及。然而,这些人本身就如可怜虫一般。他们无从料想,倘若热烈奔放的酒神节的崇拜者载歌载舞,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与之相比,他们所谓的“健康”就会显示得何等苍白,何等恍然,何等阴森恐怖。
借助酒神狄奥尼索斯的魔力,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不但再次得以巩固,甚至那被疏远、被敌视、被屈服的大自然也再次庆贺她与她的浪子——人类——重新和解。大地自愿而慷慨地献出贡品,危崖荒漠中的猛兽也驯服地前来。一切都随风而醉,万物吐芬,百花争妍,披着盛装的酒的战车有勇猛的虎豹牵引奔驰。这一切该如何形容呢?一个人若把贝多芬的《欢乐颂》信马由缰地绘出,且凝想数百万人战栗着倒在灰尘之中,他俯视着这些伏地膜拜的众生,就会信服酒神狄奥尼索斯的魔力。
此刻,不再有奴隶,奴隶已经成为了自由人。此刻,不再有贫困、专断和“可耻的习俗”,那些人与人之间树立的顽强敌对的藩篱已经被轰然推倒。此刻,不再有严酷的礼教,人们不再互相怀疑与敌视,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感到自己与邻人团结了、和解了,甚至合为一体,如同万千河流奔涌入海,万众一心,融入幻境。仿佛,刹那之间摩耶的面纱已被撕裂,只剩下一些碎屑,在神秘的太一面前瑟瑟飘零。人载歌载舞,感到自己是更高社团中的一员。他陶然忘步,混然忘言,一边翩跹起舞,欣然自得,一边跃然腾空,乘风飞扬。他的神态向人们传递出这样的信息,他已经着魔,失去了自己。此刻,种种超自然的神迹,诸如动物开口说话、大地流淌出牛奶。都由他身上的神力而得以实现。此刻,他感觉到自己就是神灵;此刻,他欣喜若狂,飘飘然居高临下开始自己的变幻,正如他在梦中看到的众神的变幻一样。
从此,人不再是一个艺术家,他成为一件艺术品;在陶醉的颤栗下,一切自然的艺术才能都显露出来,达到了太一的最高度狂欢的酣畅。人,这种最高尚的尘土、最贵重的白石,刹那间,被捏制、被雕琢;应和着世界艺术家酒神的刀削斧凿,人们发出尼琉息斯秘仪(尼琉息斯秘仪,古希腊农业庆节,始于雅典附近的尼琉息斯城,后传入雅典。酒神祭是古希腊民间信仰的一种秘仪,在神话传说上,与厄琉息斯“地母祭”的秘仪有密切关系,两者都与古希腊农业生产有关——原作者注)式的呐喊:“万民啊,你们拜倒了吗?宇宙啊,你感应到造物主了吗?”(参见席勒的《欢乐颂》)
正文 第二篇(1)
至此,我们已经考察了酒神狄奥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这两种艺术力量,认为它们来源于自然界本身,根本不需要人类艺术家这一中介。wWw。HaOShUDu.CoM
日神之梦和酒神之醉相互对立,它们出于自然,有着栩栩如生的艺术创造力。在其间,源自于自然的艺术冲动找到了捷径以获得单纯的满足:一方面是作为梦境的形象世界,这一世界的完满与个人的智力水平或者艺术修养全然无关;另一方面是作为醉境的现实,这一现实同样不重视个人能力,甚或竭力把个性摧毁,然后通过一种神秘的统一感来使个人得到解脱。
在梦与醉中,在这两种自然的、直接的艺术境界中,每个艺术家都只不过是“摹仿者”。这样的摹仿者,要么是日神式的梦境艺术家,要么是酒神式的醉境艺术家,要么就是像古希腊悲剧作家那样,既游于梦境,也留连在醉境之中。初时,悲剧家沉湎在酒神的醉境和神秘的忘我之境,酩酊大醉,孑然一身,离开了放歌狂饮、汹涌向前的歌队,倒在大路一边;继而,在日神阿波罗神秘的感召下,他自己的境界,或者说,他与世界最内在基础的统一,在一幅譬喻性的梦象中向他显现了出来。
这是一般性的前提和对比。现在,按照这设定好的一般性的前提和对比,让我们试述古希腊人,借此审视最本真的艺术冲动在他们那里如何发展,达到何种高度,并借此深入了解古希腊艺术家如何处理现实与艺术之关系,亦即亚里士多德之所谓“摹仿自然”。
古希腊人作品中不乏写梦之作,但我们却只能以猜测来谈论它们,尽管这种猜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实只要设想一下古希腊雕像的造型力度和色彩的饱满,我们即能猜测古希腊人的梦境想必也是同样的庄重,充满神性,色彩明丽,犹如古希腊故事之浮雕。古希腊人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立体感受能力,此外,还由于他们对色彩具有如此真诚明快的爱好,因此,作为后人的我们不得不颇为羞愧地假定:他们的梦也有线条、轮廓、颜色、布局等等的逻辑关系,也有一种与他们最精美的浮雕相类似的舞台效果。所有这一切是这样的美满,足以给我们最充分的理由做出这样的比喻:这样做梦的人就是荷马,荷马就是一个做梦的古希腊人。这样的比喻远比我们现代人做梦后自夸为莎士比亚更有意义。
然而,我们不必凭猜测就可以肯定,醉境中的古希腊人与醉境中的野蛮人截然不同,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暂且对现代世界存而不论,仅仅讨论那遥远的古代世界。在古代世界,从罗马至巴比伦,我们都可以看到酒神节的存在。这里的酒神节与古希腊类型的酒神节的关系,最多如同从公山羊那里借得名称和长胡须标志的萨提尔(古希腊神话中的山林荒野之灵,纵欲好饮,代表原始人的自然冲动。在酒神祭时,古希腊农民庆祝丰收,往往头戴羊角,足穿羊蹄形靴,扮成萨提尔。这就是古希腊戏剧最原始的雏形——原作者注)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关系一样。所有这些酒神祭的仪式与古希腊的仪式相比,不外是性欲的表达,充满了低俗野蛮,性欲的狂潮淹没了一切家庭生活及其可敬的传统;最粗野的兽性蓦然解放,直至酿成情欲与残暴的猥琐综合。我往往觉得,这堪称真正的“妖女的淫药”。
有关这些节日的知识,从海陆两路源源不断地涌入古希腊。古希腊人对这些侵入本邦的狂热的献祭,也渐渐有了相应对策。他们似乎是在用日神阿波罗的形象,长久且完备地守护着一个时代。危险的时刻一旦出现,日神阿波罗便威严地高举美杜莎的头颅(美杜莎,古希腊神话中一个女妖,以蛇代发。英雄帕修斯砍下了她的头颅。后来,她的头像常出现在建筑物入口处的屏壁上,古希腊人认为这样可以避邪化险——原作者注),抵抗任何怪诞汹涌的危险力量,而让喧闹归于平静。而日神那种威严迫人的风度,也正是在多利克(多利克,古希腊多利安人居住的山地名称,也用来指称一种艺术风格——原作者注)艺术这里才得以永垂不朽。
正文 第二篇(2)
然而,酒神的冲动终于从古希腊人的性灵深处发泄出来,拓开一条去路,犹如奔腾的江河,直泻千里。wWW.hAoShUDU.cOM此时,抵抗这种酒神式的冲动已经很快成为问题,甚至成为不可能的事实。古希腊人内涌的酒神冲动如岩浆喷火,与日神发生激烈的冲撞。德尔斐神庙的神灵阿波罗的威力减弱了,犹如微弱的火苗遇到大火,只好委求和解。然而,日神却并没有忘记伺机夺去酒神狂放之武器。在古希腊宗教崇拜史上,这次的和解至为重要。两位已然和解的昔日夙敌退守各自的界线,偶尔还会互赠礼物。古希腊酒神祭毕竟不同于野蛮人的秘仪,我们应该有所领悟。
不过,他们之间的鸿沟并未根本消除。稍稍观察酒神的魔力在这和解的压力之下的表现,便会清楚地看到:与巴比伦的萨刻亚节,及其那些使人退化为虎、猿的陋习相比,我们在古希腊人的酒神祭节的庆典中发现基督教的救世节庆和基督变容节(救世节庆,即复活节一类的基督教的节庆日;基督变容节,也是季度节庆日,每年的8月6日举行——原作者注)之类的意义。只有在古希腊人这里,大自然的天性才会达到艺术的欢呼,个体化原理的崩溃才会成为一种艺术现象。
在节日美景中,自然灵性得到了艺术性的解放,达到了“同一”。在这里,情欲与凶残相结合的猥琐的“妖女的淫药”也失去了效力,只见酒神的信徒在梦境和醉境的双重性情绪中狂欢。他们仿佛哀极而乐,喜极而泣,在两股激流的推涌中求生,最终得到拯救。正如治病的良药使我们想到使人丧命的毒药一样,这是一种常见的现象:痛苦引起快乐,欢呼夹带哀声,乐极而生惊恐,泰极而求失落。在那些古希腊的节日里,大自然仿佛是呼出了一声伤感之气,仿佛在为它分解成个体而长叹悲鸣。对于荷马时代的古希腊世界而言,这些二重性情绪的酒徒的歌声和舞姿,乃是新鲜奇怪之物,闻所未闻;尤有甚者,酒神之乐激起了人们的惶恐与畏惧。虽则从节奏的律动而言,音乐从来就是梦境的艺术,因为正是为了表现梦境境界,才发展出节奏来使人达于梦境。梦境音乐在音调方面仿佛是多里斯建筑艺术,如流水淙淙,让人陷于一片朦胧意境之间。
然而,酒神之乐绝无一般音乐的必要组成成分,比如令人惊心动魄的音调、婉转起伏的韵律、曼妙悦耳的和声等等,都被视作影响梦境的因素而被仔细除掉了。这一切都被视为非日神的因素。然而,正是这些非日神的因素决定着酒神音乐乃至一般音乐的特性。在酒神颂歌中,人的所有的象征能力都被激发到顶点,就像摩耶面纱的揭除,一涌而现,灵魂与性灵本身合而达到“同一”。性灵的真谛用象征方法被表现出来,我们需要在新的象征世界中,释放肉体的一切,用双唇,用面部,用语言,随着奔放的舞蹈而充分展现。于是,另一种象征力,表现在节奏、律动、和声中的应有的象征力突然变得强大起来。为了掌握如何把这一切象征能力一起释放,人必须达到忘我之境。所以,放歌狂饮的酒神信徒只被同道的人们所理解!日神阿波罗式的古希腊人看到他们必定会惊愕万分!而且,这种惊愕日甚一日,其中还掺杂着一些恐惧:或许,所有这一切对他而言并不是陌生的,甚至他的日神信仰也不过是用来遮挡面前这个酒神世界的一层薄薄的面纱而已!
正文 第三篇(1)
先来了解一下日神阿波罗。osHUM为做到这一点,我们似乎不得不拆除日神文化艺术大厦的一砖一石,直至它所凭借的基础得以显现。
让我们展开联想的翅膀,做出艺术的想象,想象那庄严恢宏的奥林匹斯诸神被精心地雕刻在艺术大厦之墙上。他们不朽的业绩被雕刻成浮雕,面目表情栩栩如生,让你仿佛听见远古激荡的鼓声,看见硝烟中光辉夺目的英雄形象。在古希腊传说诸神中,阿波罗只是其中的普通一员而已。他与诸神平等,跻身其间,并没有要求给予特殊的身份,坐上第一把交椅。但是,我们却不应因此感到迷惑,而应当保持清醒的头脑:整个奥林匹斯神界,皆因阿波罗身上的冲动所诞生。因此,可以说阿波罗是神界之父。
奥林匹斯诸神,光彩照人,他们因何而生?
奥林匹斯诸神拥有自己的独特个性。假若你试图带着其他宗教信仰的留影去接近奥林匹斯诸神,假若你试图在奥林匹斯诸神身上发现道德的高尚,假若你试图虔诚而圣洁,假若你试图感受精神之美,处在如风轻柔包裹的幻境中,那么,你必定会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满怀失望而归。因为这里没有你所想象的一切,诸如弃世、戒条等,只有跃动的生命力,如喷薄整个草原的灿烂繁花,如云在天空中恣意舒展,一切已然超越善恶。你唯有沉静下来,静静感受,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完全停止。
于是,静观的人,站在如此奇妙的生机充溢的景象之前,必定愕然失措。面对着这如火般生命跃动的幻境,他被拽入这个漩涡中,惊讶,徒然呼喊。这生机勃勃的一切令他反思,他不懂:这些豪放不羁的人们,到底饮下了什么灵丹妙药,能够如此尽情地享受人生,以至于他们不论把目光射向何方,都能够看见海伦在向着他们嫣然微笑。可我必须对这静观者大喊:“你先别走,让我告诉你古希腊民间智慧是如何讲述这欢乐,如何把这一切带到你的面前。”这个民间故事是关于米达斯王(米达斯,古希腊神话中佛律癸亚国王,以巨富著称。传说他曾捕获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伴友西列诺斯,随后释放,交给酒神。酒神为了报答他,授之以点金术。从此,米达斯王触摸到的东西都会变成黄金,以至于连饭也吃不成。最后,只有请求狄奥尼索斯收回魔力——编译者注)的。一天,米达斯王索然无味,在林间徘徊良久,试图寻找一个适合的伙伴,同桌对饮,一醉方休。他想到了西列诺斯(西列诺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精灵,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养育者和老师。他终日饮酒,喜爱音乐,并能够预卜未来。据说,抓住他绑起来,可以迫使他说出对未来的预言——编译者注),开始怎么也找不到。经过许多周折,当米达斯王找到西列诺斯时,他向西列诺斯请教,询问对于我们凡夫俗子来说,什么是绝佳之物。西列诺斯沉默良久,像石像一样在那儿站着。米达斯王进而一再追问。西列诺斯忽然放声大笑说:“你这朝生暮死的可怜虫,无常与苦难之子!为何要强我所难,要我说出难说之言?人不过如朝露,在无常的人世间,苦苦求生。实际上,世间绝佳之物,乃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然而,这是你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不过,对你而言,等而次之者,就是——立刻就死!”
听了这则古希腊民间故事,是否对你有所裨益呢?奥林匹斯神界和这民间智慧之间的关系,就仿佛固执的殉道者在临刑前所产生的一种迷乱的狂喜,以及被他忽视的自己即将面临的苦难之间的关系一样。
此刻,圣山奥林匹斯似乎打开了它神秘的大门,显露出它坚实的根基。
最初的自然界并不适宜于人的生存。试想赤身露体、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面对旷野上的寒风和猛兽,便知生存之艰辛与不易。古希腊人认识到而且感觉到生存的恐怖与可怕。生存既是如此艰难,为何不构想一种幻境?为了能够生活下去,古希腊人必须安排奥林匹斯诸神光辉梦境的诞生,来抵御这现世的恐怖与可怕。古希腊人因此开始构建他们灿烂辉煌的奥林匹斯之梦。
正文 第三篇(2)
在奥林匹斯之梦中,在这灿烂的艺术境界中,人不会再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颤栗。wWw。HAoshUDM面对着提坦诸神(古希腊神话中天神乌拉诺斯和地神盖亚的六个儿女,力大无比,曾与宙斯争夺统治权而失败。提坦诸神象征大自然的威力——原作者注)威力的绝大恐惧,以及那无情地统御着一切知识的命数,那折磨着人类伟大良友普罗米修斯的苍鹰,那聪明的俄狄浦斯的可怕命运,那驱使俄瑞斯忒斯去弑母的阿特柔斯(迈锡尼王。他的弟弟梯厄斯忒斯企图谋杀他,夺取王位。阴谋败落之后,迈锡尼王阿特柔斯对他实施报复,杀掉他的两个儿子并煮了给他吃。当梯厄斯忒斯知道自己吃的是自己儿子的肉时,便诅咒阿特柔斯家族。这个诅咒应验在阿特柔斯的孙子俄瑞斯忒斯身上——编译者注)的家族的灾难,总之,林中诸神的全部哲学,及其所列举的关于令人伤感的伊特鲁利亚人(伊特鲁利亚人,古意大利人的一支,公元前11世纪由小亚细亚渡海而来。公元前6世纪达于极盛,曾建立统治古罗马的塔科文王朝,后为古罗马帝国所灭,但其文化对于古罗马文化影响重大——编译者注)走向毁灭的神秘事例,这一切,都被古希腊人利用奥林匹斯的艺术世界一次又一次地加以克服,至少加以掩盖,避而不见。
古希腊人为了对抗严酷的自然,为了不被迷信噩梦所惊扰,创造了这些神灵。
他们是怎样创造这些神灵的呢?对此,我们不妨作这样的设想:原始的提坦诸神的恐怖神系,通过日神的美的冲动,逐渐且缓慢的过渡而发展成奥林匹斯快乐神系。这一过程的展开,仿佛就像忧郁的森林忽然探出的多刺的蔷薇,上面绽放朵朵鲜花。假如古希腊人不是从荣光高照的古希腊神灵那里得到关于生存意义的启示,试问这个如此敏感、如此热衷于欲望,而又能承担无比苦难的民族怎样能够忍受人生呢?
这创造的艺术冲动,产生出多姿的艺术,为俗世增光添彩,让人类能幸福地生存。同时,这种创造的艺术冲动,促使奥林匹斯神界诞生。古希腊人因此而更欢呼,仿佛发现另一处仙境,生命仿佛从此崭新。在这里,古希腊的“意志”持有一面有神化作用的镜子映照自己,照见自己容光焕发。因此,神不过是人生的投影。你没看到,神不也像人那样有喜、怒、哀、愁吗?因为诸神也过着人类一般的生活——这是唯一令人满意的神正论。
正是在这圣洁的神的光辉照耀下,我们的生存才有意义,人生才更有价值。在荷马史诗中,英雄的悲哀莫大于身死,尤其是早死。因此,现在我们不妨把西列诺斯的警句颠倒过来,依次来讨论这些古希腊人:“对于他们,最坏的是早死,其次是迟早会死。”这悲剧的预言,让我们仿佛又听到短命的阿喀琉斯在抱怨。好个人生无常,一切不过是春光明媚却转眼落满秋叶。好个凋零之境,仿佛英雄时代的末日,太阳慢慢落到了山背后的黯淡。渴望活下去,成为每一个人的心愿,哪怕是作为一个奴隶活下去。这种想法即使在伟大的英雄那里也成为箴言。在日神阶段,古希腊的“意志”这样热切地渴望现世生活,这位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又觉得自己与生存意志合而为一,以至于悲叹本身也成为生命的赞歌——死亡后的阿喀琉斯呼唤生命:宁可生而为奴,也不愿死而为鬼!
古希腊人终于有了自己的日神。登上这不朽的阶梯,才懂得赞颂这凡世。原本人生的悲凉调子,不知不觉转为快乐的音符,成为对生命的歌颂。
在此应该说明,我们所期望的这种人与自然合一的境界,即席勒使用“素朴”这个术语来表示的那种状态。它从来就不是一种简单的、自发产生的、似乎不可避免的境界,也不是在任何一种文化大门前必然见到的人间乐园。只有一个时代才会相信这点,这个时代就是浪漫主义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写作《爱弥儿》的卢梭,曾试图在荷马身上发现和爱弥儿一样的、完全依靠自然养育出来的艺术家。凡在艺术上发现有“素朴”的场合,我们都应该清楚这是日神文化的最大效果。这种文化往往必须首先推翻原始的提坦王国,杀掉魔怪,然后凭它的强有力的幻象和可爱的幻觉,战胜静观世界里阴森可怕的深渊和人类悲天悯人的脆弱天性。
我们渴望艺术素朴之美。这也是日神文化最大的贡献。恰如湍急的水冲撞着大地的胸腔,大地不为所动,我们平静地看待这一切。但是荷马史诗,这素朴的艺术是多么的崇高,难以企及。他把日神的魔力运用到极致,就像一个梦境艺术家那样,把梦想的疯狂和现实的想象结合起来。荷马的“素朴”,就是梦境幻象的全然胜利,是自然为了达到它的目的而频频使用的一种幻想。幻象把真正的目的掩盖起来,于是你没有意识到,欣然伸手去触碰这幻象,触摸这水中倒影。于是,自然就借助你的幻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古希腊人那里,人们美化自己,把自己放在更高境界里加以颂扬,利用艺术境界的美化作用,在这片完美之地重新审视一切。这就是美之境界。古希腊人在这美之境界中创造了奥林匹斯诸神,把它当做一面镜子,在耀眼的光芒中静静地观赏自己。凭借这种美之反映,古希腊人的“意志”就能对抗那种痛苦,以及和痛苦的智慧相关的艺术才能。而荷马这位素朴艺术家则作为古希腊人获胜的纪念碑,在我们的面前巍然矗立。
正文 第四篇(1)
以梦为喻,论及素朴的艺术家,可以给我们诸多启发。www.HaOShUdU。COm试设想,一个做梦的人,沉浸于美丽的梦中,微笑着,不愿从梦中抽身而出,自言自语道:“这是梦吧!我索性梦下去吧!”做梦之人,静静地,在梦的幻境中得到无名的快乐,他的内心因此而狂喜不已。同时,为了这种快乐能一秒一秒地延续下去,为了美梦不受惊扰,他把现实中的所有压抑与忧虑,放在无边的天空中,全部忘记。
因此,借助梦神阿波罗的指引,我们可对这一切现象做出如下阐明:醒与梦,作为生活之对立两面,完全相异。大多数人似乎更重视前者,而以玩笑的态度对待后者,断言醒才更重要,更珍贵,更可取,更值得细细品味;或者说,醒才是真正与人之生存息息相关的事情。遗憾的是,此种认识乃是对生活的误解,抑或是一种无知。稍加思索生存这一事实的神秘性,我便不禁要大声呼吁:让我们给予梦以更多的重视吧。我这主张似乎很怪诞,但它却绝非哗众取宠之辞,乃是发自肺腑的心声。因为出自性灵的本能,我觉察出这种万能的艺术冲动,感受到敏感的心强烈跳动,感受到艺术冲动的波涛波涌。把这灵感和冲动表达在作品中,借助作品,艺术冲动得到了宣泄,艺术家也完成了自己天赋的使命。
那么,让我们做一个形而上学的假设吧:真正的存在和太一(有“原始之一”的含义,与中国哲学之“太一”含义相近,即老子口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中的“道”——原作者注),作为永恒的受苦者和矛盾的集合体,也需要醉心幻影和快乐的假象,时时来把它救济。我们既然置身在这种假象中,而且是由它构成的,就会以为它是真正的虚无,是时间和空间,以及因果的无穷变幻。可是它们在哪里,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它们是决定我们经验的最根本的实在,是我们形成观念的根基。我们——这种特殊的存在物,又在哪儿呢?
世界的一切存在物,只是太一的表象而已,而梦更是这些表象(假象)的假象。仿佛雕刻家把顽石雕成一个美丽的女孩,梦用它的艺术之手把平凡的现实变得如此美妙,而素朴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就像这梦一样化丑为美。因此,素朴艺术家和素朴艺术品,亦即假象的假象,才给我们以难以言喻的快感。
拉斐尔(1483—1520)这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素朴艺术家,应红衣主教朱利奥-美第奇的邀请,创作《基督变容图》一幅。在此幅名作中,他表现了表象(假象)的假象这个主题,让我们看到素朴艺术家以及梦神文化的原始过程。在《基督变容图》的下半幅,显现着一幅引人入胜的画面:一边是凝神遐想的顽童,一边是失望的脚夫,还有茫然失措的信徒,仿佛有种深沉的痛苦压抑。永恒如水中巨石,与水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沉重,一个轻盈。这一切反映出原始而永恒的痛苦。世界的唯一根基,即画中的“假象”,乃是万物之源的永恒矛盾的反映。
正文 第四篇(2)
现在,从这一假象中,一个新的虚幻的假象世界缓缓升起,宛若远方袭来之股股芬芳,引我们到新的幻境中。wwW.haoshUdu.Com然而,那些囿于第一个假象之中的人,却对此视而不见。他们哪里知道,这是一种神采奕奕的飘荡,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这种飘荡让身心无比舒畅。
这是一种崇高的艺术象征。在其中,我们步入梦神的幻境,并体会到梦神的美之世界及其根基,也即西列诺斯的可怕的警句。仅凭直觉,我们便知道,这两者互相依靠,共生共存。然而,梦神以个性原则之化身,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唯有这样,才能完全达到太一的终极目的,它通过假象而得救了。虚幻并非虚无,真实与虚幻共在,如同醒和梦一样相互依存。梦神姿态崇高,向我们直言:痛苦乃人生之必需,痛苦的人世实在具有意义;人只有沉浸在其间,才会有脱离苦海的幻觉,从而创造出另一种幻境,把自己拯救。于是,在静观自得中,他遵守自己的法则,怡然自得,凭借自己的创造和幻想,渡过苦海,完成自我救赎。
古希腊人崇拜个性原则。所谓个性原则,作为一般强制的道德规则只有一条规律——个性规律,或者说,守住个人的界限,亦即古希腊人所谓“适度”。德行之神阿波罗也曾告诫他的信徒们,凡事要适可而止。而人同样要有清晰的头脑以及节制的态度,做事要有节有度。因此,在审美的要求外,还有必要懂得“认识自己”,以及“慎勿过分”这些要求。
适度是最高的原则,自矜与过分乃是非梦神之界的真正恶魔,也是梦神以前的原始提坦时代的特征,同样地,梦神以外的蛮邦世界也曾具有这样的特征。如此说来,普罗米修斯以提坦神族之爱来爱人类,理应受苍鹰啄食。而俄狄浦斯聪明异常,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所以难逃命运的罪恶漩涡。
古希腊人的古老历史究竟如何,未曾可知,德尔斐之神阿波罗却给出了上面的解释。与此相同,梦神式的古希腊人尽管超脱,却无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脱,他永远觉得心灵深处仍与提坦诸神和史诗英雄们相通;现今的一切美丽,尽管适度,却离不开痛苦与知识的根基。而酒神文化是这一切的根基。
正文 第四篇(3)
试看,梦神不能离开酒神而存在,只有有了提坦诸神和英雄,原始的野蛮之教化才有了梦神的血缘。在梦境中,酒神侵略而来。我们听到狂欢声,有大悲,有大喜,一切均发自内心深处。面对这纯朴的民歌,阿波罗的琴音也显得过于矫揉造作。在这醉境的真理中,梦境竟黯然无光。

悲剧的诞生卷

悲剧的诞生卷

悲剧的诞生卷
  作者:尼采
【目录】
不合时宜的考察
人性的,太人性的
曙光
自我批判尝试
快乐的科学 (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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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时宜的考察
1876
一个游历过几个大洲,见过许多国家和民族的旅行者,当别人问他在各地所发现的人类共同的特性是什么,他回答说:“人们都倾向懒散。”有些人会觉得如果他更公正的话他会说:他们全都是胆小的。他们都躲在习惯和意见的背后。终究,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在这世界上只活一次,象某些独一无二的东西一样。并且知道没有任何的意外,不管是多么惊奇的,会再度把这奇妙而散乱的杂多摆在一起:他知道这点,但是却把它象坏心眼似地隐藏起来,这是为什么呢?由于他害怕他的邻居,邻居总是固执习俗躲在习惯的背后,将自己隐藏起来。但是什么东西使得单独的个人去害怕他的邻居,并以群众的模式来思想来行动而不乐于成为他自己的呢?在一些稀有的例子里,也许是一种羞耻之感,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乃是一种寻求安逸,惯性的意欲——简单地说,就是那个旅行者说过的,倾向于懒散。他说得对:人们的懒散更胜过于他们的胆小。而他们所最惧怕的是任何无条件的诚实和坦白所可能加予他们的烦恼。只有艺术家才恨过这种在人云亦云的态度及易于被采纳的意见下的懒散生活,才揭露隐秘,揭露每一个人的劣根性,同时道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奇观。他们敢于向我们显示出人的真相,彻头彻尾地,他自身,而且只有他自身,甚至更展示出在这种独一无二的严格的合一中,他是美好的和值得沉思默察的,如同自然界每一件作品一样的新奇和不可思议,更是一点也不乏味。当一个大思想家看不起人类时,那是由于他们的懒惰为他所看不起:因为他们的行为表现恰如工厂的产品,看起来一无差别,也不值得与之为伍。如果人们不希望从属于群众,那就必须停止自我的安逸;让他跟着向他呼喊的良心行事吧:“保持本色!
你目前的所作所为,都不是真正的你。”……
我对于哲学家的态度,是只有在他能够成为一个典范时才投以关注。……康德依附于大学,臣属于政府,停留在宗教信仰的表面上,并且容忍同僚和学生:无疑的,他的典型产生了主要大学中的教授们和教授们的哲学。叔本华对于学者的身分毫不考虑,远站一旁,追求着不依赖国家和社会的独立性——从最外表的特征来说,这是他的典型,他的模型……他是彻底的孤独。没有一个真正性情相投的朋友来安慰他。在1与0之间,就常常如同在有与无之间一样,有一个无限大的裂隙。没有一个有真正朋友的人能知道真正孤独的滋味,就算整个包围着他的世界都充满了敌人。呀!我知道你不懂孤独的意义。只要有权力的社会、政府、宗教或舆论——总之,只要有任何种类的暴政,都憎恨孤独的哲学家;因为哲学给人们打开了一处暴政所不能到达的避难所:内心的洞穴,胸中的迷宫,这些触恼了所有的暴君。那就是狐独者的存匿之地。但是,也就在这里,遭遇到了他们最大的危险。
……
第一个遮蔽叔本华发展的危险便是孤立。第二个危险则是对真理的绝望。每一个从康德哲学出发的思想家都遭遇过这个危险,认为他们都是在苦难和期望中的有活力和健全的人,不仅仅是个罗嗦的思想机器或计算机而已……一旦当康德开始发挥他的普遍影响力时,我们就发现它在一种苦恼的怀疑论和相对论中反映出来。只有在从不容怀疑的最积极和最高尚的灵魂中,你才会发现克里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所体验为康德哲学之结果的那种真理的高扬和绝望。克里斯特有一次曾以激动的心情写道:“不久以前我开始认识康德的哲学。而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其中的一个思想,如果我不怕此一思想将会深入而痛苦地撼动你如同撼动我一样的话。我们不能决定我们称之为真理的,是否真正为真理,或者是否只是对我们显得是这样。假使后者是对的,那么我们在这里所获得的真理在我们死后将化为乌有。因而欲抓住一些能跟着我们进坟墓的切望也就成为徒然了。假使这观点不深入你的内心,不要笑那在他神圣的深处感到受了这观点伤害的人,我唯一的,我最高的目标已经下沉,而我已无所遗留。”何时人们会再有克里斯特的自然感情呢?何时他们再学到以他们“神圣的深处”来衡量一个哲学的意义呢?
我们该研究一下,在康德之后,叔本华对于我们究竟有何意义?他可能是引导我们走出怀疑的苦恼或可怕的消极以至陷于极度悲观洞穴的指南针,而重新看到那星光灿烂一望无垠的晚空。他就是第一个带领他自己走这条路的人。他的伟大处在于他为了要解释整个生命形象而面对整个生命形象。然而,最精细的心灵也不能免于这种错误,即以为使人们苦心地研究所用以涂抹这形象的色彩以及其下的质料,人们就会更接近这种解释。
所有科学的整个未来都紧系在一个企图上,那就是要去了解这个画布和这些色彩,而不是这形象。我们可以说,只有当一个人能够坚实地把握住生活和存在的全幅画面,才可以使用个别的各种科学而不损及他本身。因为没有这样一种规律及完整的形象,人们就象找不到源头的线团只会使我们的生活更为混乱和迷惑。如我已经说过的,叔本华的伟大性就在这一点:他追求这形象就如同哈姆雷特之追求着鬼魂,而没有像许多学者们所做的一样,让自己陷入惶惑之中,也不会像任性的辩证学家一样,让自己落入概念的陷井里。对于所有探讨部分问题的哲学家的研究,其所以具有引人的力量,只在我们看到他们如何直接走向伟大哲学殿堂中的一些境界,在这些境界中容许学问的论战、反省、怀疑和矛盾,因此,他们避免了下述每一伟大哲学的挑战,即这种哲学当它们作为一整体看时,常常说的只是:这是一切生活的形像,从这里去学习你的生活的意义吧!相反的:只观察你自己的生活,并由此去了解一般生活的意义吧!
这也是叔本华的哲学如何常常要先像下面所说的那样加以解释:只单独为了个人自己,个别地要去获得一些对于他自己的不幸和需要的识见,对于他自己的范限的识见……他教我们去区别人的真正的幸福和表面的幸福:何以财富、荣誉、学者的身分都不能把一个人从他存在的无价值的失望中提升起来,何以追求这些目的只能从一种高级的和盖过一切的目的上才有其意义:就是去获得力量以协助自然以及稍为改正其愚蠢和错误。为自己而开始,最后终会从一己进而为全人类。的确,这是一个引导我们深深的而诚心地去隐退的一种期望:在个别方面或一般上,最后又能够作出什么改正呢?
(陈鼓应译)
——————
人性的,太人性的
1876~1878
第一卷 第四章 出自艺术家和作家的灵魂
145
完美的作品应当一挥而就。——我们欣赏一切完美的作品时,往往忽略它的生成问题,只是怡悦于眼前的作品,仿佛它是魔棍一挥便从地下跳出来的。在这里,我们仿佛还处在一种古老神话感觉所遗留的影响之下。我们几乎还有这样的心情(例如在象裴期顿神庙①那样的希腊神庙中),好象某个早晨有一位神灵游戏似地用这些巨材盖了他的住宅,或者好象有一个灵物突然被魔法镇入一块巨石,现在想借之诉说。
——–
①裴斯顿(PaAstum),希腊移民城,位于意大利南部,筑有著名的长方形大会堂“巴齐立卡”。
艺术家知道,他的作品唯有使人相信是即兴而作、是奇迹般的一挥而就之时,才生出圆满效果;所以,他巧妙地助长这种幻觉,把创作开始时那热烈的不安、盲目抓取的纷乱、留神倾听的梦幻等因素引入艺术,当作欺骗手段,使观者或听者陷入某种心境,相信这完美的作品是一下子蹦出来的。——不言而喻,艺术科学断然反对这种幻觉,指出悟性的误解和积习,正是由于这些误解和积习,悟性中了艺术家的圈套。
146
艺术家的真理意识。——在对真理的认识上,艺术家的道德较思想家薄弱;他决不肯失去生命的光辉的、深意的诠释,抵制平淡质朴的方法和结论。他仿佛在争取人的更高尊严和意义;实际上他是不愿割爱他的艺术的最有效的前提,诸如幻想、神话、含糊、极端、象征意义,高估个人,对于天才身上某种奇迹的信仰:所以,他认为他的创造行为的延续比科学上种种对真理的献身更重要,觉得这种献身也是太单调了。
147
作为招魂女巫的艺术。——艺术除执行保藏的任务外,还执行给黯淡褪色的印象稍稍重新着色的任务;当它解决了这个任务,它就为各个时代织成了一条纽带,唤回了它们的幽魂。虽然借此出现的仅是墓地的虚假生命,或如逝去的爱人梦中重返;但至少在顷刻之际,从前的感觉又一次唤醒,心脏又按业已忘却的节拍搏动。为了艺术的这种普遍效用,即使艺术家并不站在启蒙人类、使人类继续男性化之前列,人们也应宽宥他:他一辈子是个孩子,或始终是个少年,停留在被他的艺术冲动袭击的地位上;而人生早期的感觉公认与古代的感觉相近,与现代的感觉距离较远。他不自觉地以使人类儿童化为自己的使命;这是他的光荣和他的限度。
148
诗人之作为使人生变得轻松的人。——诗人若想使人的生活变得轻松,他们就把目光从苦难的现在引开,或者使过去发出一束光,以之使现在呈现新的色彩。为了能够这样做,他们本身在某些方面必须是面孔朝后的生灵;所以人们可以用他们作通往遥远时代和印象的桥梁,通往正在或已经消亡的宗教和文化的桥梁。他们骨子里始终是而且必然是遗民。至于他们用来减轻人生苦难的药物,诚然可以说:它们仅仅抚慰和治疗于一时,只有片刻的作用;它们甚至阻碍人们去为实际改善其处境而工作,因为它们解除了不满者渴望行动的激情,使之平息消散了。
149
美的慢箭。——最高贵的美是这样一种美,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这种美容易引起反感),相反,它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人几乎不知不觉把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可是在它悄悄久留我们心中之后,它就完全占有了我们,使我们的眼睛饱含泪水,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憧憬。——在观照美时我们渴望什么?渴望自己也成为美的:我们以为必定有许多幸福与此相联。——但这是一种误会。
150
艺术的有灵化。——宗教消退之处,艺术就抬头。它吸收了宗教所生的大量情感和情绪,置于自己心头,使自己变得更深邃,更有灵气,从而能够传达升华和感悟,否则它是不能为此的。宗教情感的滔滔江河一再决堤,要征服新的地域。但生长着的启蒙动摇了宗教信条,引起了根本的怀疑。于是,这种情感被启蒙逐出宗教领域,投身于艺术之中;在个别场合也进入政治生活中,甚至直接进入科学中。无论何处,只要在人类的奋斗中觉察一种高级的阴郁色彩,便可推知,这里滞留着灵魂的不安、焚香的烟雾和教堂的阴影。
151
韵律缘何美化。——韵律给现实罩上一层薄纱;它造成了一些话语的做作和思想的不纯;它把阴影投在思想上,使之忽隐忽现。正如阴影对于美化是必要的一样,“模糊”对于明朗化也是必要的。——艺术使生活的景象可以忍受,因为它把非纯粹思想的薄纱罩在生活上了。
152
丑恶灵魂的艺术。——如果要求唯有循规蹈矩的、道德上四平八稳的灵魂才能在艺术中表现自己,就未免给艺术加上了过于狭窄的限制。无论在造型艺术还是音乐和诗歌中,除了美丽灵魂的艺术外,还有着丑恶灵魂的艺术;也许正是这种艺术最能达到艺术的最强烈效果,令心灵破碎,顽石移动,禽兽变人。
153
艺术使思想家心情沉重。——形而上的需要多么强烈,人的天性多么难于同这种需要诀别,由以下情况可见一斑:一位自由思想家即使放弃了一切形而上学,艺术的最高效果仍然很容易在他心灵中拨响那根久已失调、甚至已经断裂的形而上学之弦,便如,在倾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某一段时,他会感到自己心中怀着不朽之梦想,远离大地,飘摇于星星的大教堂中:众星在他周围闪烁,大地渐渐沉入深渊。——如果他意识到这个境界,内心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刺痛,向着替他引回失去的爱人——所谓宗教或形而上学——的人喟叹。他的智性在这瞬时受到了考验。
154
与人生嬉戏。——荷马式幻想的轻松和粗率是必需的,以求抚慰和暂时解脱过于激动的情绪和过于敏锐的悟性。他们的悟性说:人生看来是多么严酷!他们并不自欺,但他们故意用谎言戏弄人生。西蒙尼德斯①劝他的邦人把人生视同游戏;严肃之为痛苦于他们是太熟悉了(人间的苦难实在是诸神听得最多的歌唱题材),他们知道,唯有艺术能化苦难为欢乐。但是,作为对这种认识的惩罚,他们如此受虚构欲望的折磨,以致在日常生活中也难以摆脱谎言和欺骗了,正象一切诗化民族都爱撒谎,并且毫无罪恶感一样。邻近的民族有时真对他们感到绝望了。
——–
①西蒙尼德斯(Simonides)公元前五百年的古希腊诗人。
155
对灵感的信仰。——艺术家们喜欢让人们相信顿悟,即所谓灵感;仿佛艺术品和诗的观念,一种哲学的基本思想,都是天上照下的一束仁慈之光。实际上,优秀艺术家和思想家的想象力是在不绝地生产着,产品良莠不齐,但他们的判断力高度敏锐而熟练,抛弃着,选择着,拼凑着;正如人们现在从贝多芬的笔记中所看到的,他是逐渐积累,在一定程度上是从多种草稿中挑选出最壮丽的旋律的。谁若不太严格地取舍,纵情于再现记忆,他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比较伟大的即兴创作家;但艺术上的即兴创作与严肃刻苦地精选出的艺术构思深切关联。一切伟人都是伟大的工作者,不但不倦地发明,而且也不倦地抛弃、审视、修改和整理。
156
再论灵感。——如果创造力长期被堵塞,其流动被一种障碍阻挡,那么,终于有如此突然的奔泻,宛如一种直接的灵感,并无此前的内心工作,好象发生了一种奇迹。这造成了常见的错觉,而这种错觉的延续,如上所述,与所有艺术家对此的兴趣有相当关系。资本只是积累起来的,它并非一朝从天而降。此外,这种貌似的灵感在别处也有,例如在善、道德、罪恶的领域里。
157
天才的痛苦及其价值。——艺术天才愿给人快乐,但如果他站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他就很容易曲高和寡;他端出了佳肴,可是人家不想品尝。这有时会使他产生可笑的伤感的激动;因为他根本无权强迫人家快乐。他的笛子吹起来了,可是没有人愿跳舞:这会是悲剧吗?——也许是吧。但作为对这种缺憾的补偿,比起别人在所有其他种类的活动中所具有的快乐,他毕竟在创造中有更多的快乐。人家觉得他的痛苦言过其实,因为他的喊声太响,他的嘴太会说;有时他的痛苦真的很大,但也只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和嫉妒心过重。象开普勒、斯宾诺莎这样的科学天才一般不如此急于求成,对于自己真正巨大的痛苦也不如此大肆张扬。他可以有相当把握指望后世,舍弃现在;但一位艺术家这样做,却始终是在演一出绝望的戏,演出时不能不伤心之至。在极稀少的场合——当一个人集技能、知识天才与道德天才于己一身之时——除上述痛苦外,还要增添一种痛苦,这种痛苦可视为世上极特殊的例外:一种非个人的、超个人的、面向一个民族、人类、全部文化以及一切受苦之存在的感觉;这种感觉因其同极为困难而远大的认识相联而有其价值(同情本身价值甚小)。——然而,用什么尺度、什么天平来衡量它的真实性呢?
一切谈论自己这种感觉的人岂非几乎都使人生疑吗?
158
伟大的厄运。——每种伟大的现象都会发生变质,在艺术领域里尤其如此。伟人的榜样激起天性虚荣的人们作表面的模仿或竞赛。此外,一切伟大的天才还有一种厄运,便是窒息了许多较弱的力量和萌芽,似乎把自己周围的自然弄得荒凉了。一种艺术发展中最幸运的情况是,有较多的天才互相制约;在这种竞争中,较柔弱的天性往往也能得到一些空气和阳光。
159
艺术之有害于艺术家。——如果艺术强烈地吸引住了一个人,就会引他去返顾艺术最繁荣的时代,艺术的教育作用是倒退性的。艺术家愈来愈重视突然的亢奋,相信鬼神,神化自然,厌恶科学,情绪变化如同古人,渴望颠覆一切不利于艺术的环境,而且在这一点上如同孩子那样偏激不公。艺术家本来就已经是一种停滞的生灵,因为他停留在少年及儿童时代的游戏之中;现在他又受着倒退性的教育而渐渐回到另一个时代。因此,在他和他的同时代人之间终于发生剧烈的冲突,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就象——根据古代传说——荷马和埃斯库罗斯那样终于在忧愁中活着和死去。
160
被创造出的人物。——所谓戏剧家(以及一般艺术家)当真创造了性格,这种说法乃是哗众取宠和夸大其词,由于这种说法的存在和流传,艺术得以庆祝其意外的、似乎额外的一个胜利。事实上,当我们举出一个真正的活人的这样那样性格时,我们对他所知不多,概括得十分肤浅。我们这种对人极不完善的态度与诗人相致,他给人描画(所谓“创造”)的肤浅草图,正和我们对人的认识一样肤浅。在艺术家创造出的这些性格中有许多虚假;这根本不是有血有肉的自然产品,反而和画家一样有点儿过于单薄,它们经不起近看。即如所谓一般活人的性格往往自相矛盾,戏剧家所创造的性格是浮现在自然面前的原型,这种说法也是完全错的。一个真实的人是一个整体,一种完全必然的东西(哪怕在所谓矛盾时),不过我们并非始终认识这种必然性。虚构的人物、幻象也欲表示某种必然的东西,但只是在那些人面前,这些人在一种粗略的、不自然的简单化中理解真实的人,以致一些常常重复的粗线条,配上许多光,周围涂上许多阴影和半影,就完全满足他们的要求了。他们很容易把幻象当作真实必然的人,因为他们惯于把一个幻象、一个投影、一种任意的缩写当作整个真实的人。——画家和雕塑家要表现人的“观念”,这更是空洞的幻想和感官的欺骗。谁这样说,他就是被眼睛施了暴政,因为眼睛只看到人体的外表和肌肤;而内脏同样也属于观念。造型艺术想使性格见之于皮肤;语言艺术借言词来达到同一目的,用声音模拟性格。艺术从人的自然的无知出发,越过了人的内在的东西(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性格上的):因为艺术不是属于物理学家和哲学家的。
161
对艺术家和哲学家的信仰中的自我评价过高。——我们都以为,倘若一件艺术品、一位艺术家吸引住我们,震撼我们,其优秀就算得到证明了。可是,在这里必须首先证明我们自己在判断和感觉方面的优秀才行,而事实并不尽然。在造型艺术领域里,有谁比贝尔尼尼①更令人心醉神迷呢?在狄摩西尼之后,有谁比那个引进亚细亚风格并使之占统治地位达二百年之久的演说家影响更大呢?支配整个世纪丝毫不能证明一种风格的优秀和持久效用:所以不应当执着于对某一位艺术家的衷心信仰。这样一种信仰不但是相信我们的感觉真实无欺,而且是相信我们的判断正确无误,其实,判断和感觉可能分别或同时发展得太粗糙或太精细,太紧张或太松弛。一种哲学、一种宗教给人以幸福感和慰藉,同样丝毫不能证明它们的真理性,就象疯子因他的固定观念感到幸福丝毫不能证明这观念的合理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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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尔尼尼(L.Bernini,1598———1680),意大利雕塑家、建筑家,巴洛克艺术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162
出自虚荣心的天才迷信。——我们自视甚高,但我们根本不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画出一张拉斐尔式的草图,或写出一场莎士比亚式的戏剧,于是我们自我解嘲说,这种才能乃是异乎寻常的奇迹,极为罕见的偶然,或者,倘若我们有宗教感情,还会说是天赐的恩惠。所以,我们的虚荣心和自爱心促进了天才迷信:因为只有当天才被设想得离我们十分遥远,如同一种神迹,他才不会伤人(即如歌德,这位毫无嫉妒之心的人,也把莎士比亚称作他的最遥远高空的星辰;在这里不妨回想一下那句诗:“人不会渴慕星星”)。然而,如果不去理会我们虚荣心的暗示,那么,天才的活动看起来同机械发明师、天文学家、历史学家、战术家的活动绝无根本的区别。如果我们想象这样一些人,他们的思想积极地朝着一个方向,把一切用作原料,始终热烈地注视着自己和别人的内心生活,到处发现范型和启示,不倦地组合着自己的方法,那么,所有这些活动都一目了然了。天才所做的无非是学着奠基、建筑,时时寻找着原料,时时琢磨着加工。人的每种活动都复杂得令人吃惊,不只天才的活动如此,但没有一种活动是“奇迹”。——仅仅在艺术家、演说家和哲学家中有天才,仅仅他们有“直觉”,这种信念缘何而生呢?(“直觉”似乎成了他们的一副神奇的眼镜,他们借此可以直接看到“本质”!)人们显然只在这种场合谈论天才:巨大智力的效果对于他们是极为令人愉快的,使他们无意再嫉妒了。称某人为“神圣”意味着:“在这里我们不必竞争”。再者,一切完成的、完满的东西都令人惊奇,一切制作中的东西都遭人小看。没有人能在艺术家的作品上看出它是如何制成的,这是它的优越之处,因为只要能看到制作过程,人们的热情就会冷却下来。完美的表演艺术拒绝对其排演过程的任何考察,而作为当下直接的完美作品产生强烈效果。所以,表演艺术家,而不是科学家,首先被视为有天才的。实际上,扬彼抑此不过是理性的一种孩子气。
163
手艺的严肃。——且不说天才、天生的才能吧!有许多天赋有限的人值得一提,他们靠某些素质赢得了伟大,变成了人们所说的“天才”,关于这些素质的缺乏,大家心中有数却又讳莫如深。他们全都具有那种能干匠人的严肃精神,这种匠人先学习完美地建造局部,然后才敢动手建造巨大的整体;他们舍得为此花时间,因为他们对于精雕细刻的兴趣要比对于辉煌整体效果的兴趣更浓。例如,做一个出色小说家的方子是很容易开出的,但要实行就必须具备某些素质,当一个人说“我没有足够的才能”时,他往往忽略了这些素质。不妨写出成百篇以上小说稿,每篇不超过两页,但要写得十分简洁,使其中每个字都是必要的;每天记下趣闻轶事,直到善于发现其最言简意赅、最有感染力的形式;不懈地搜集和描绘人的典型和性格;首先抓住一切机会向人叙述,也听人叙述,注意观察、倾听在场者的反应;象一位风景画家和时装画家那样去旅游;从各种学科中摘录那些若加生动描写便能产生艺术效果的东西;最后,沉思人类行为的动机,不摒弃这方面的每种教诲提示,白天黑夜都做此类事情的搜集者。不妨在这多方面的练习中度过几十年,然后,在这工场里造出的东西就可以公之于世了。——但是多数人是怎么做的呢?他们不是从局部、而是从整体开始。他们也许一度干得挺漂亮,引人注目,但由于公正的、自然的原因,从此干得愈来愈糟。——有时候,理智和性格不足以制定这样一种艺术家的人生计划,便有命运和困苦代替它们,引导未来的大师一步步通过他的手艺的所有必经阶段。
164
天才迷信的利弊。——对于伟大、卓越、多产的才智之士的信仰,虽然未必,却也经常与一种纯粹宗教或半宗教的迷信相联,即以为这些才智之士是超人的源泉,具有某种奇异的能力,借之而可以由迥异于常人的途径获取知识。大家相信他们仿佛洞穿了现象之外衣,直视世界的本质,他们无需经历科学的艰辛刻苦,凭着这种神奇的眼光,便能传达关于人与世界的某种最终有效的、决定性的东西。只要奇迹在知识领域里还有信徒,也许就可以认为,信徒们自己必因之而受益,他们只须绝对服从这些伟大的才智之士,便可使自己正在发育时期的才智获得最好的培养和训练。相反,倘若对于天才及其特权、特殊能力的迷信在天才自己心中也根深蒂固,这种迷信对他本人是否有益,至少还是个问题。无论如何,如果人类被一种自我恐惧袭击,不管是著名的对凯撒的恐惧,还是现在所考察的对天才的恐惧;如果那理应只奉献给一位神祇的熏香也熏入了天才的脑中,使他开始飘飘然而自以为超人,这终归是危险的症侯。渐次的后果是:自以为可以不负责任,拥有特权,相信自己有法术赐福赦罪,若有人试图将他同别人比较甚至估价更低,揭露其作品的缺点,便狂怒不已。由于他停止了自我批评,他羽毛上的健翎终于纷纷脱落:迷信掘断了他的力量的根子,在他失去力量之后,甚至可能使他变成伪君子。对于有巨大才智的人们来说,也许更为有益的是,对自己的力量及其来源有一个明确认识,懂得有些什么纯粹人类的特性在他们身上汇合,他们遇到的是哪些幸运的情形:首先,是充沛的精力,坚定地朝着一个目标,巨大的个人勇气;其次,教育方面的幸运,及早获得良师、典范和方法。当然,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发生尽量大的影响,就会愈加装作不了解自己,顺便做出半疯狂的姿态;因为人们总是惊诧和嫉妒他们身上的力量。他们凭借这种力量使人丧失意志,陷于幻觉,觉得前面走着的是超自然的导师。是的,相信某人有超自然的力量,这是令人振奋鼓舞的。在这个意义上,正如柏图所说,疯狂极大地造福人类。——在个别罕见的场合,这一种疯狂也可以是牢牢规束漫无节制的天性的手段。在个人生活中,疯狂的幻念也常有毒药的治疗价值;但是,在每个自信有神性的“天才”身上,它终究会随着“天才”年老而发挥毒性。作为例子,不妨回想一下拿破仑,他的性格无疑正是通过他对自己、对他的命数的信念以及由此产生的对人类的蔑视而生长为强有力的整体的,这使他高出所有现代人之上,但这种信念最后转变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宿命论,夺走了他的敏锐眼光,导致了他的毁灭。
165
天才与无价值之作。——在艺术家中,恰是那种独创的、自为源泉的人有时会写出极其空洞乏味的东西来,相反,有所依赖的天性,所谓的才子,倒是充满对一切可能的美好事物的记忆,即使在才力不足时也能写出一些说得过去的东西。而独创者却是与自己隔绝的,所以记忆无助于他们,于是他们变得空乏了。
166
公众。——民众对于悲剧除了好好地受一番感动,可以痛哭一场之外,本无别的希求;相反,艺术家在看一出新悲剧时,感兴趣的是巧妙的技术发明和艺术技巧,题材的安排和处理,旧主题、旧构思的翻新。——他的立场是对待艺术品的审美立场,是创作者的立场;民众的立场是尝尝新鲜,只看题材。介于二者之间的人无甚可说,他既非民众,也非艺术家,自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他的兴趣是含糊而微不足道的。
167
公众的艺术教育。——只要同一个主题尚未经过许多大师成百次地处理,公众就不会学得超出题材的兴趣;然而当他们长期从许多版本中认出这个主题,因而不再感到新奇紧张的刺激之时,他们自己终于也会把握和欣赏处理这个主题时的细微差别以及巧妙新颖的创造了。
168
艺术家和他的跟随者必须同步。——从风格的一个等级向另一个等级前进应当循序渐进,以便不但艺术家自己、而且听众和观众都一同前进,并且确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艺术家在玄妙高空创作其作品,而公众不再能达到这高度,终于又颓然坠落下来,两者之间就出现了一条鸿沟。因为,艺术家如果不再提举他的公众,公众就会飞快坠落,而且天才把他们负得愈高,他们坠落就愈深愈危险,就象被苍鹰带上云霄又不幸从鹰足跌落的乌龟一样。
169
滑稽的来源。——试想一下,人在数千年里是容易陷入最高度恐惧的动物,一切突然的、意外的遭遇迫使他随时准备战斗,也许还要准备死亡,即使在后来的社会环境中,一切安全也以思想和行动中的预料和习惯为基础,那么,我们就不会奇怪,倘若言论和行动中一切突然的、意外的东西并未造成危险和损害,人就会顿时轻松,转化为恐惧的反面:因为害怕而颤抖的、收紧的心一下子放松舒展——于是人笑了。这种从瞬时的恐惧向短暂的放纵的转化就叫做滑稽。相反,在悲剧现象中,人从巨大的、持续的放纵迅速转入巨大的恐惧;然而,在终有一死的生灵中,巨大持续的放纵要比恐惧的缘由少得多,所以世界上滑稽比悲剧多得多;人们笑比悲痛经常得多。
170
艺术家的功名心。——希腊的艺术家,例如悲剧诗人,是为胜利而创作的;没有竞争,他们的全部艺术便不可想象:赫西俄德的善良的厄里斯①,功名心,给他们的创造力插上了双翼。这种功名心首先要求他们的作品在他们自己眼中保持尽善尽美,他们就这样理解优秀,对于流行的趣味以及吹捧某部艺术作品的公众舆论不屑一顾;所以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长期没有成就,直到他们终于为自己培养出按照他们制定的标准评价他们的作品的艺术审判员们。所以,他们是力求按照他们自己的评价,在他们自己的审判席前战胜竞争对手,他们想真正是更优秀的;然后他们才要求外界同意他们的评价,追认他们的判决。在这里,争取荣誉就是“自成优胜者,并愿有目共睹”。无前者而仍然求后者,谓之虚荣。无后者而终不失后者,谓之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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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厄里斯(Eris),赫西俄德神谱中司竞赛和纷争的女神。
171
艺术品中的必然因素。——热衷于谈论艺术品中必然因素的人,倘苦是艺术家,则意在提高艺术的荣耀(in majorem artis gloriam),倘若是外行,则出于无知。一件艺术品的形式,用以表达其思想的,因而是其语言方式,如同一切语言方式一样总有一些马虎之处。雕塑家可能增添或舍弃许多细小笔触;表演艺术家同样如此,不论是演员还是音乐领域的演奏家或指挥。这许多细小的笔触和润饰今天使他高兴,明天就未必,它们的存在与其说是为了艺术,不如说是为了艺术家,因为他在为表现主要思想而不得不严肃自制之际,间或也需要甜点心和玩具,以免太苦了自己。
172
把大师忘掉。——演奏大师作品的钢琴家,如果他把大师忘掉,显得他好象在倾诉自己的生平或此刻正身历某境,就弹奏得最好。当然,如果他毫无价值,他唠叨他的生平就会使大家厌恶了。所以他必须懂得吸引听众的想象力。“技巧名家气派”(Virtuosentum)的全部虚弱和愚蠢又可由此得到说明。
173
命运的修正(Corriger la fortune)。——在大艺术家的生涯中,有一些恶劣的际遇,譬如说它们迫使一位画家把他最重要的作品当作稍纵即逝的想法画成速写,或者迫使贝多芬在有些大型奏鸣曲(例如B大调奏鸣曲)里仅仅给我们留下一部交响曲的使人不能满意的钢琴摘录。在这里,后来的艺术家应当力求事后修正大师们的生活:例如,作为一位乐队完整效果的行家,他可以为我们复活仿佛死在钢琴上的交响曲。
174
缩小。——有些物、事或人经受不了缩小处理。不能把拉奥孔群雕缩小成摆设用的小人像;它必须是大的。可是更加罕见的是本性渺小的东西经受得了放大;所以传记作家把伟人写得渺小,总比把小人物写得伟大更成功些。
175
现代艺术中的感生。——现在,当艺术家们致力于其艺术作品的感性效果时,他们往往失算;因为他们的观众或听众不再具有他们那样完满的感官,完全违背艺术家的意图,反而由其艺术作品而陷入一种近乎无聊的感觉之“明亮”中。——也许,他们的感性开始之处,正是艺术家的感性终止之处,所以二者充其量只在一点上相遇。
176
作为道德家的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对于激情是深思熟虑过的,肯定有一条从他的气质通往许多激情的捷径(戏剧家一般是相当恶的人)。但是他不能象蒙田那样谈论激情,而是借热情的剧中人物之口说出他对激情的观察;这虽然不自然,但他的戏剧却也因此思想丰富,使其他一切戏剧相形之下显得空洞,因而很容易招来普遍憎恨。——席勒的警句(它们几乎总是基于错误的或无价值的随感)正是剧场警句,(并且作为剧场警句产生强烈效果;相反,莎士比亚的警句却为他的榜样蒙田争了光,在精致的形式中包含着十分严肃的思想,但也因此对于剧场观众来说太疏远,太精细,于是没有效果了。
177
善于让人听。——不但要善于演奏,而且要善于让人听。如果场地太大,大师手中的小提琴只能发出唧唧声;在那种地方,人们会把大师混同于低能儿。
178
不完全之效果。——浮雕如此有力地刺激想象力,因为它们仿佛正要从墙中走出,受到某种阻碍,突然停住了。同样,有时候,一种思想、一种完整的哲学之浮雕式不完全的表现,也比和盘托出更有效果,这可以给读者留有余地,激励他把这强烈反差所衬托出的东西继续完成,思索到底,自己来克服迄今为止妨碍其完全走出的障碍。
179
反对骛奇。——当艺术穿着破旧衣衫时,最容易使人认出它是艺术。
180
集体才智。——一个好作家不但拥有自己的才智,而且还拥有他的朋友们的才智。
181
双重误会。——敏锐而明快的作家的不幸是,人们以他们为肤浅,因此不在他们身上下苦功;晦涩的作家的幸运是,读者费力地读他们,并且把自己勤奋的快乐也归功于他们。
182
与科学的关系。——凡是要亲自在一门学科中有所发现,然后才感觉其温暖可亲的人,都不算真正喜欢这门学科。
183
钥匙。——一种思想,杰出人物赋予重大价值,平庸之辈则报以挖苦嘲笑,对于前者是打开隐秘宝库的钥匙,对于后者却只是一块废铁。
184
不可翻译的。——一本书中不可翻译的东西,既非其中最好的,亦非其中最坏的。
185
作家的自相矛盾。——一位读者攻击作家的所谓自相矛盾,但这矛盾往往根本不在作家的书中,而在读者的头脑里。
186
幽默。——最幽默的作家使人发出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
187
反题。——反题(Antithese)是一道窄门,错误最爱经这道门悄悄走向真理。
188
作为文体家的思想家。——多数思想家都写作得很差,因为他们不但向我们传达他们的思想,而且传达思想的思想。
189
诗中的思想。——诗人用韵律的车辇隆重地运来他的思想;通常是因为这思想不会步行。
190
违背读者精神的罪行。——倘若作家只是为了与读者平起平坐而否认自己的才能,那他就犯了读者一旦发现就决不原谅的唯一死罪。你可以背后议论一个人的所有坏处,但是是以这种方式,如人们所说,必须知道重新激起他的虚荣心。
191
真诚的界限。——即使最真诚的作家,当他想补足一个长句时,也太经常地漏掉一个词。
192
最好的作者。——最好的作者是那羞于成为作家的人。
193
治理作家的苛法。——应当把作家看作罪犯,只有在极罕见的场合才有言论自由或得到赦免:这是对付书籍泛滥的一种办法。
194
现代文化的小丑。——中世纪宫廷里的小丑与我们的无聊文人相仿,这是同一类人,理智不健全,诙谐,夸张,愚蠢,其存在有时只是为了用打诨和饶舌缓和情绪的激昂,用叫喊掩盖重大事件的过于沉重庄严的钟声;从前是为王公贵族效劳,现在是为党派效劳(正如在党派意识和党派纪律中,民众对于王公的旧式顺从大部分延续到了今天)。但整个现代文学家的状况与无聊文人相距很近了,这是“现代文化的小丑”,倘若把他们看作理智不健全的人,便也可以宽大待之。
把写作视为职业,实在是一种疯狂。
195
仿效希腊人。——由于几百年来情感的夸张,一切词汇都变得模糊而肿胀了,这种情况严重地妨碍了认识。高级文化,在认识的支配(倘若不是专制)下,必须有情感的大清醒和一切词汇的强浓缩;在这方面,狄摩西尼时代的希腊人是我们的楷模。一切现代论著的特点便是夸张;即使它们简单地写下,其中的词汇仍然令人感到很古怪。周密的思考,简练,冷峻,质朴,甚至有意矫枉过正,质言之,情感的自制和沉默寡言——这是唯一的补救。——此外,这种冷峻的写作方式和情感方式作为一种对照,在今天也是很有魅力的;当然,其中也有新的危险。因为严历的冷峻和高度的热烈一样也是一种刺激手段。
196
好小说家坏理论家。——在好小说家那里,人物行为中常常表现出一种令人惊异的心理上的准确性和因果关系,而与他们心理学思考的笨拙适成可笑的对照:以致他们的修养在一个时刻显得很卓越,紧接着又显得很可怜了。常常有这种情况:他们明显地错误解释他们自己的人物及其行为,——这种事听起来如此不可信,然而是确确凿凿的。也许,大钢琴家很少思考技术条件以及每根手指的专门德行、不德、功用和训练(长短短格伦理学),当他谈论这些事情时便会出严重的错误。
197
熟人的著作及其读者。——我们读熟人(朋友或敌人)的著作有双重心情,一方面我们的认识在此时不断耳语:“这是他写的,是他的内在知识、他的经验、他的禀赋的标志”;同时另一种认识又力求弄清,这著作本身的成就是什么,不看其著者,它本身应当获得什么评价,它本身提供了什么新知识。这两种阅读和衡量方式彼此干扰,不言而喻,也彼此对立。即使和一位朋友谈话,也只有当两人只想着事情本身而忘掉他们是朋友之时,才能有认识上的好收获。
198
节律的牺牲。——大作家们改变有些段落的节律纯粹是因为,他们不承认一般读者能够掌握这些段落在他们的初稿中所用的节奏:所以他们为这些读者简化节奏,优先采用人们熟悉的节律。——关于当今读者节律上的无能这种顾虑已经引起许多感叹,因为这已经造成许多牺牲。——优秀音乐家们的处境岂不也很相似吗?
199
不完全之作为艺术感染力的手段。——不完全常常比完全更有效果,尤其在颂歌之中:为了颂歌的自的,正需要一种诱惑人的不完全,作为一种非理性的因素来使听者的想象力幻见一片大海,又象雾一样罩住对岸,即罩住被赞颂对象的界限。倘若向人们历数一个人的赫赫功绩,详尽而铺张,便总会使人们猜疑这是全部功绩。完全的赞颂者高踞于被赞颂者之上,他仿佛在俯视后者,所以完全所发生的效果大为减弱。
200
写作和教学中的审慎。——谁刚开始写作并感觉到自己的写作热情,他从他所从事和经历的一切中就几乎只领会可以充当写作材料的东西。他不再想自己,而只想着作家及其读者:他有志于观察,但不是为自己所用。谁是教师,他就多半不善于为他自己的利益做自己的事情,他始终想着他的学生的利益,任何知识只有是他能够教授的,才会使他感兴趣。最后,他把自己看作一条知识的通道,归根到底看作工具,以致丧失了为自己的真诚。
201
坏作家是必要的。——永远必须有坏作家,因为他们符合不发展、不成熟之辈的趣味;后者如同成熟者一样有其需要。倘若人的寿命更长些,那么变成熟的人的数量就会超过或至少等同于不成熟者;然而,绝大多数人死得过于年轻,这就是说,永远有更多的不发展的理智连同坏的趣味。而且,这些人带着青年人过激的态度渴望其需要的满足,他们强迫产生坏作家。
202
太近和太远。——读者和作者常常互不理解,因为作者太熟悉他的题目,几乎感到它无聊了,所以他放弃了所知道的许多例子;而读者却对这事物生疏,如果不给他举例,就容易觉得根据不足。
203
从前的艺术准备。——在文科中学的全部课程中,最有价值的是拉丁文体的练习,这恰是一种艺术练习,相反,其他一切课程仅以求知为目的。把德语作文放在首位是野蛮的,因为我们没有成长为统一修辞的标准德语文体;宵过,倘若想通过德语作文来推动思想的练习,则不妨暂时不顾文体,把思想练习和描写练习分开,如此必更有益。描写练习应当关系到某一给定内容的多重结构,而非关系到独立发明一种内容。对给定内容作纯粹描写是拉丁文体的任务,老教师在这方面有一种久已失传的精微听觉。倘若从前谁学会出色地运用一种当时的语言写作,便应当归功于这种练习(现在人们却被迫去学古代法国人);但不止于此,他通过实践还获得了关于形式之高贵和艰难的概念,一般来说是在唯一正确的路上为艺术作准备。
204
黑暗与强光并陈。——在一般情况下不善于清晰阐明其思想的作家,在个别情况下就喜欢选用最强烈、最夸张的标记和最高级形容词,从而产生一种光照效果,宛如斑驳的林荫道上的耀眼火炬。
205
作家的画艺。如果象一位化学家那样从对象自身中析取绘画的色彩,然后又象一位艺术家那样来运用它,就能最生动地描绘一个有意味的对象。这样,便可以让画面从色彩的交界和转变中显现出来。于是,画面获得了某种富有魅力的自然素质,它使得对象本身成为有意味的。
206
令人翩翩起舞的书——有一些作家,他们把不可能的事描绘得象可能的事一样,谈论起灵性和天才就好象它们只是一种心境和爱好似的,以此产生出一种奔放自由的情感,宛如人以足尖站立,遏止不住地要翩翩起舞了。
207
不成熟的思想——不但成年,而且少年和童年也有一种自在的价值,不能仅仅看作过渡和桥梁;与此同理,不成熟的思想也自有其价值。所以,人们不应当用精细的解释来折磨诗人,而应当欣喜于其地平线的不确定,仿佛通往更丰富思想的道路还敞开着。人们站在门槛前;人们象在挖掘宝藏时那样期待着,仿佛马上就会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幸运发现。诗人预先显示了思想家在发现一个重要思想时的快乐,因而使我们渴慕不已,去捕捉这个思想;然而它从我们头顶上翩翩飞过,展现最绚丽的蝶翅——它终于离我们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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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令每位作家惊奇的是。书一旦脱稿之后,便以独立的生命继续生存了;他似乎觉得,它象昆虫的一截脱落下来,继续走它自己的路去了。也许他完全遗忘了它,也许他超越了其中所写的见解,也许他自己也不再理解它,失去了构思此书时一度载他飞翔的翅膀;与此同时,它寻找它的读者,点燃生命,使人幸福,给人震惊,唤来新的作品,成为决心和行动的动力——简言之,它象一个赋予了精神和灵魂的生灵一样生活着,但还不是人。——作者获得了最幸福的命运,他年老之时可以说,他身上一切创造的、有力的、高尚的、澄明的思想和情感,在他的作品中继续生存着,即使他自己只是残灰,火种却到处复燃并且流传。——如果你设想一下,一个人的每个行动,而不仅是一本书,以某种方式成为其他的行动、决心、思想的诱因,一切已出现的牢不可分地同将出现的相结合,那么,你就是认识了实际存在着的真正的不朽,即运动的不朽:一度运动之物,如同昆虫嵌在琥珀中一样,嵌进了万有的总联系之中,从而变得永恒了。
209
老年的快乐。——思想家以及艺术家,其较好的自我逃入了作品中,当他看到他的肉体和精神渐渐被时间磨损毁坏时,便感觉到一种近乎恶意的快乐,犹如他躲在角落里看一个贼撬他的钱柜,而他知道钱柜是空的,所有的财宝已安全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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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丰收。——天生的精神贵族是不太勤奋的;他们的成果在宁静的秋夜出现并从树上坠落、无需焦急的渴望,催促,除旧布新。不间断的创作愿望是平庸的,显不了虚荣、嫉妒、功名欲。倘若一个人是什么,他就根本不必去做什么——而仍然大有作为。在“制作的”人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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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和荷马。——事情总是象阿喀琉斯①和荷马之间的情形那样:前者有经历,感受,而后者则描写它们。一个真正的作家只给予别人的激情和经验以言词,他是艺术家,要从他的少量体验中悟出很多东西。艺术家绝不是具有巨大激情的人,但是他们常常做出这种人的样子,无意中觉得,倘若他们自己的生活能为他们这方面的体验辩护,人们就会更相信他们所描绘的激情。一个人只要放纵自己,对自己不加约束,公开表露他的愤怒和欲望,全世界就立刻叫喊起来:他多么热情奔放!但是,撕心裂肺的、折磨并且常常吞噬个人的激情却意味着:谁经历它们,谁就必定不在戏剧、诗歌或小说中描写它们。艺术家常常是无节制的人,在这一点上他们恰好不是艺术家;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
①阿喀琉斯(Achilles),荷马史诗《伊里亚特》中的英雄。
212
关于艺术效果的古老怀疑。——真的如亚里士多德所认为,怜悯和恐惧因悲剧而得渲泄,使得听众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家去么?精神历程可以减少人的恐惧和迷信么?在一些物理事件中,例如在性欲中,随着需要的满足,冲动的确会缓和并暂时低落下去。但是,恐惧和怜悯并非这种意义上的欲求松弛的特定器官的需要。而且,天长日久,每一冲动尽管有周期性的缓和,却因习于满足而增强了。很可能,怜悯和恐惧在每一个别场合因悲剧而得缓和与渲泄,但在总体上却因悲剧的影响而强化。柏拉图认为,总的来说,人们因悲剧而变得更胆怯更多愁善感了,这是有道理的。悲剧诗人自己也势必获得一种阴郁的、充满恐怖的世界观,一颗柔弱敏感、爱流眼泪的心灵,同样地,倘若悲剧诗人以及酷爱他们的全体市民愈来愈漫无节制地堕落,这也是与柏拉图的看法相合的。——但是,一般来说,我们有什么权利回答柏拉图提出的艺术的道德影响这个重大问题呢?我们就算有艺术——但艺术的影响、随便哪种影响又在哪里呢?
213
对荒谬的快乐。——人怎么能对荒谬感到快乐?只要世界上还有笑,情况就会如此;甚至可以说,凡有幸福之处,便有对荒谬的快乐。经验转为反面,合目的转为无目的,必然转为任意,这个过程倘若没有造成损害,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发生,就会使人高兴,因为这暂时把我们从必然、合目的、经验之压迫下解放出来,而我们平时是把它们看作我们的无情主宰的;当被期待之物(它通常使人不安、紧张)无害地来到,我们便游戏和欢笑。这是奴隶在农神节的快乐。
214
现实的高贵化。——由于人们视爱情冲动为神圣,怀着虔敬的感激领略它的威力,所以,时间一久,这种激情便渗透了崇高的观念,事实上变得极高贵了。一些民族凭藉这种理想化的艺术从疾病中创造出文化的伟大助力:例如希腊人,在早期曾受流行的神经病(属于癫痫和舞蹈病)的折磨,从中创造出了美好的酒神狂女的典型。——希腊人丝毫没有那种矮墩墩的健康;——他们的秘密是,倘若疾病有威力,也可以尊它为神。
215
音乐。——音东并非自在自为地对我们的内心如此充满意义,如此令人深深感动,以致可以把它看作情感的直接语言;而是它同诗的原始联系赋予节律的运动和声调的抑扬以许多象征意义,使我们现在误以为,它直接向内心倾诉又直接发自内心。只是经过歌曲、歌剧以及音画的数百次尝试之后,声音艺术占据了象征手法的广大领域,戏剧音乐才成为可能。“纯音乐”或者是形式本身,此时音乐处在原始状态,按照节拍和不同强度发出的声音即可给人快感;或者是无需诗歌便可领会的形式所表达的象征,此时两种艺术在长期发展中业已结合,音乐形式终于完全同概念和情感交织在一起。停留在音乐发展之中的人可以纯粹从形式上感受一首曲子,而更先进的人对同一首曲子却处处从象征上加以理解。音乐并非自在地深刻和充满意义的,它并不表达“意志”、“自在之物”;唯有在音乐象征占据了全部内心生活领域的时代,理智才会生此误解。理智自己把这种意义置入了音响之中,正如在建筑学中,理智同样把意义置入了线与度量的关系之中,其实这种意义与力学规律是毫不相干的。
216
表情姿势和语言。——表情姿势的模仿比语言更古老,它是不由自主地发生的,即使在今天,人们普遍控制表情姿势,很有教养地支配肌肉,它仍如此强烈,以致我们看到一张激动的脸时,自己的脸部神经不可能毫无反应(可以观察到,一个人假装打呵欠会引起别人自然打呵欠)。模仿来的表情姿势把模仿者引回到这种表情姿势在被模仿者脸部或身体上所表达的那种感觉。人们就是这样学会相互理解的,婴儿也是这样学会理解母亲的。一般来说,痛苦的感觉是通过本身会引起痛苦的表情姿势(如扯头发,捶胸,脸部肌肉剧烈扭曲抽搐)来表达的。反之,快乐的表情姿势本身就充满快乐,因而很容易使人理解(笑原是快乐的呵痒的表现,又用来表达其他快乐的感觉)。——人们一旦通过表情姿势相互理解了,表情姿势的一种象征就会产生。我是说,人们会就一种音符语言达成协议,虽则开始时是声音和表情姿势(象征性地做一下)并用,后来才只用声音。——看来从前也时常发生同一过程,这一过程如今在音乐、尤其是戏剧音乐的发展中呈现在我们的耳目之前:一开始,没有阐明题旨的舞蹈和哑剧(表情姿势语言),音乐便是空洞的嘈音,在长期习惯于音乐和动作的配合之后,耳朵才训练得能够立刻分辩声音的形态,终于达到顿悟的高度,完全不再需要可见的动作,而能理解无动作的音乐。于是才有所谓纯音乐,即其中的一切无需其他辅助手段就立刻被象征性地理解的音乐。
217
高级艺术的非感性化。——新音乐的艺术发展使理智得到特殊的训练,从而使我们的耳朵也日益理智化了。所以,比起我们的前辈来,我们现在能忍受更大的音量,更多的“喧哗”,因为我们训练得更善于去倾听其中的理性了。事实上,我们的全部感官正是由于它们立刻寻求理性,即探问“有何意义”而不再探问“是何”,所以变得有些迟钝了。例如,按平均律调节音调占据绝对支配地位,便暴露了这种迟钝;因为现在尚能辨别例如升C小调和降D小调之间的细微差别的耳朵已属例外。就这一点而论,我们的耳朵已经变粗糙了。然后,原来与感官相敌对的世界的丑的方面也成了音乐的地盘;其势力范围因此举而令人惊谔地扩展到表达崇高、恐怖、神秘的东西:我们的音乐如今使过去喑哑的事物也开口说话了。有些画家以相似的方式使眼睛理智化了,远远超出了从前所谓的色彩快感和形式快感。在这里,原来被视为丑的世界方面也被艺术理解力占领了。——这一切会导致什么结果呢?眼睛和耳朵愈是善于思想,它们就愈是接近一个界限,在那里它们非感性化了:快感误置于头脑中,感官本身变得迟钝而衰弱,象征愈来愈取代存在——因而,我们从这条路比从任何其他路更加确定地走向野蛮。同时这还意味着:世界比任何时候更丑,但它也比任何时候更蕴含着一个美的世界的意义。然而,隐义的香烟愈是飘散消失,能够感知它的人就愈少,而其余的人终于停留在丑之中,想要直接享受它,却又必定归于失败。所以,在德国有音乐发展的两股潮流:这里,有万把人带着高级、细腻的要求,愈来愈注意倾听“有何意义”;那里,芸芸众生愈来愈不能理解蕴含在感性的丑这种形式中的意义,因而以愈来愈浓的兴趣学会抓住本身丑恶的东西,即音乐中的低级感性。
218
石头比从前更是石头。——一般来说,我们不再理解建筑艺术,至少久已不象我们理解音乐那样地理解它。我们已经脱离了线与形的象征,我们也荒废了修辞的声音效果,从出生的第一刻起,我们从文化的母乳中就不再吸取这些品性了。在一座希腊的或基督教的建筑物上,原先每个细节都赋有意义,关系到事物的一种更高的秩序:这种无穷意味的情调如一层魔幻的纱幕罩在建筑物的四周。美仅仅附带地进入这个体系,根本不妨碍敬畏和崇高,不妨碍因近神和魔幻作用而圣化的基本情感;美至多缓和了恐惧——但这种恐惧处处皆是前提。——在我们现代,一座建筑物的美是什么呢?它就象一个没有灵性的女人的漂亮脸蛋一样,乃是假面具一类的东西。
219
现代音乐的宗教来源。——充满灵气的音乐是在特棱特宗教会议之后复兴的天主教中经帕莱斯特里那之手产生的①,他帮助新觉醒的真切而深刻动荡的心灵发出声来;然后,在新教中经巴赫之手也做到了这一点,他靠了虔信派而深刻化,摆脱了他原来的教条本性。这两种兴起的前提和必要准备是执着于音乐,如同文艺复兴和前文艺复兴时代所特有的那样,特别是那种对音乐的学术研究,那种对和声技巧的本质上的科学兴趣。另一方面,还必须已经有过歌剧,外行从中发现了自己对过分学究气的冷静的音乐的反感,因而希望重新给音乐女神以灵魂。——没有那种深刻的宗教情绪变化,没有内心激情的渐渐消失,音乐就会仍然是学究气或歌剧气的;反宗教改革的精神是现代音乐的精神(因为巴赫音乐中的虔信主义也是一种反宗教改革)。所以,我们深深有负于宗教生活。——音乐是艺术领域里的反文艺复兴;属于此列的还有牟里罗②的后期绘画,也许还有巴罗克风格:无论如何要比文艺复兴的或古代的建筑更属此列。也许现在人们还可以问:倘若我们现代音乐能够移动石块,它会聚集起这些石块造成一座古典建筑吗?我十分怀疑。因为支配着音乐的因素,如激情,对高昂紧张心情的爱好,不惜一切代价变得生动的意愿,感觉的迅速转换,明暗的强烈浮雕效果,狂喜和单纯的并存,——这一切都曾经一度支配过绘画艺术并且创造出新的风格准则:——但既不是在古代,也不是在文艺复兴时代。

权力意志

权力意志

〈897〉①
  ①编号为尼采之妹伊·福斯特·尼采所编。而尼采研究专家施莱希塔按尼采遗稿恢
复了原来的顺序。
人类怎样才能被提升到其显赫状况和权力的顶峰呢。思考这一问题的人首先须得明
白,他本人一定要置身于道德之外。因为,从本质看来,道德的目的与此相反,它要阻
止或摧毁那种向着显赫方向的发展。因为,实际上这种发展会吸引无数的人为其效力,
以致出现一种逆流是自然的。弱者、娇生惯养者、平庸者必然群起抗拒生命和力的光辉,
为此,他们必须对自身作出新的估价,借以谴责极度充盈的生命,可能的话,摧毁生命。
因此,就道德蓄意制服各类生命而言,它本身就是敌视生命的惯用语。
〈376〉
人的内向化。鉴于和平的实现和社会的建立,强大的欲望无法向外发泄,就试图以
幻象来保持内心深处的平静,于是内向化应运而生。对敌意、残忍、复仇和暴力的需求
下降,即“倒退了”;贪婪和征服处在认识的意愿中;艺术家现出了衰退力和说谎力。
因此,欲望变成了人们要与之斗争的怪物。等等。
〈698〉
康德说:“对维利伯爵的这些话《论快乐和痛苦》1781年),我可以肯定地说:
驱使人前行的唯一原则乃是痛苦,痛苦高于快乐。快乐不是肯定的精神状态①”
  ①书的标题和引文系意大利文。——译者
〈758〉
当今的奴隶制:是野蛮的表现!奴隶为之劳动的奴隶主在哪里?人们不必总是期待
两个相辅相成的社会等级并存。利益和享乐是生命的奴隶理论。“赞美劳动”,这是奴
隶对自身的美化——因为他们没有闲适的本事。
〈61〉
我们的时代,由于它不分青红皂白,一心要消灾免祸,所以它是穷人的时代。我们
的富人——他们成了穷光蛋!一切财富的真正目的被忘得一干二净!
〈941〉
我们的苑囿和宫殿的实质(在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是追求一切财富的实质)就是:
把混乱和卑鄙置诸脑后,而给灵魂这个贵族营造一个安乐窝。
当然,大多数人认为,那些优美安逸的东西使他们赏心悦目之际,他们的天性就更
高了一层。因此,要去意大利行猎、旅行等等,要看书和观剧。他们想以此陶冶自己的
性情——这是他们文化工作的意义所在!但是,强者、有实力者想的是陶冶别人,并且
不愿意在自己身边见到异己!
于是,也有人走进大自然,不是为使自身显现于其中,而是为了沉迷于自然,忘掉
自身,这种“置身度外”乃是所有弱者和对自身不满者的愿望。
〈725〉
过去,人们认为国家学说是一种精明的功利说:因为现在已经成了现实!——国王
统治的时代已成为过去,谁也看不起国王了。因为,谁也不愿把国王作为自己理想的原
始象征,而是作为自己达到目的的手段。——这便是全部的真理!
〈1026〉
其实,不是“美德带来幸福”——而是唯有强者才把自己的幸福状态宣称为美德。
恶行属于强者和具有美德的人。因为卑劣的、低贱的行为属于屈从者。
最强者,即具有创造性的人,必定是极恶的人,因为他反对别人的一切理想,他在
所有人身上贯彻自己的理想,并且按照自己的形象来改造他们。在这里,恶就是:强硬、
痛楚、强制。
像拿破仑这样的人应当一再出现才对,他们要巩固对个别伟人的专制统治的信仰。
但他们自己却被他不得不采用的手段所腐蚀,从而失去高尚的性格。要是在另一类人中
实施,他本来可以使用别的手段。那么,一个凯撒也不一定非变质不可。
〈935〉
基本类型:真善、高尚、灵魂的伟大,这些都来自必不可少的富有。因为财富的给
予不是为了有所获取——也不想以其善良自诩,——慷慨挥霍是真善的特性,个人的富
有是慷慨的前提。
〈282〉
群畜的软弱产生了一种与颓废派的软弱十分相像的道德。他们心照不宣,他们结成
帮派(大型的颓废宗教总是依靠群畜的支持)。群畜身上本来没有任何病态的东西,群
畜本身是不可估量的;不过,群畜不能决定自身的去从,它们离不开“牧人”——教士
懂得这一点……国家是不知己的,不够亲昵;国家无法“引导良心”。教士用什么方法
使群畜患病的呢?
〈974〉
每个事实,每种工作给予每个时代和每种新人一种新的信念。历史总是讲述新奇的
真理。
〈613〉
内心种种激情的角逐,最后,有一种激情支配了理智。
〈769〉
每个有生命的有机体都在自己力量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远地蔓延开去,并且征服一
切弱小者。这样,它就发现了它自身存在的乐趣。在这方面不断上升的“人化”表现在,
开始更真切地感到,要真正同化别人是多么困难。正如,我们虽则可以用粗暴的冒犯来
显示自己的力量,而同时却会使他人的意志更加疏远我们——也就是说,更难于使之屈
服。
第二节
〈760〉
我们要像大自然那样,无所顾忌地去处置大众:因为大众要保存这个种类。
〈966〉
与动物不同,人在自己体内培植了繁多的彼此对立的欲望和冲动。借助这个综合体,
人成了地球的主人。——道德,在这个欲望繁多的世界中乃是带有地域局限的等级制的
表述,以致人不因欲望的冲突而灭亡。因此,起主导作用的欲望就去削弱它的对立面,
将其变为替主要欲望活动提供刺激的冲动。
最高级的人也许欲望也最繁多,而且,相对而言维持的时间较长,也最高级。事实
上:在植物人兴旺发达的地方,人们会发现强烈相对运动着的本能(例如:莎士比亚),
不过是有节制的。
〈983〉
要培养统治者的道德,而这些道德有朝一日会主宰统治者的善意和同情心。伟大驯
育者的道德(原谅敌人等于儿戏),要提高创造者的欲望——不再是雕凿大理石!——
试把那些人的特殊身份和权力地位同迄今为止的王公贵胄相比较,把罗马的凯撒同基督
精神相比较。
〈875〉
比较高级的人和群畜之人。假如没有半人,那么我们就把前代的伟人奉为半神或完
神。因为,宗教的出现证明,人类对人已经不感兴趣了(“女人也不能使我发生兴趣”,
用哈姆雷特的话来说),或者纠集一群人,希望他们象议会一样起到专制统治的作用。
专制,这是伟人的特性:因为伟人要愚化庸众。
〈285〉
我教导你们说:群畜试图保存一种基本类型,并且阻止两种倾向,即防范各种蜕化
变质分子(罪犯等等),防范标新立异者。群畜倾向维持现状,它们心里没有丝毫的创
造精神。
仁慈正直的人带给我们的是舒适的感觉(与伟大的新人提出的紧张恐惧之感完全相
反),是我们个人的安全感和平等感。因为,群畜在这方面美化了自身的群畜本性,并
感到心安理得。有人用最优美的言词来形容这种“惬意感”作出的判断——于是产生了
“道德”。——但是,人们注意到了群畜对一切真正的人的憎恨。——
〈997〉
我教导说: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也许,某个人能为人的这种生存辩护千年——即一
方是丰满的、充盈的、伟大的完人,另一方是无数不完整的、不健全的人。
〈984〉
灵魂的伟大同精神的伟大是不可分割的。因为灵魂的伟大包含有独立性;但假如没
有精神的伟大,就不会允许存在灵魂的伟大。后者会引起灾难,即使是出于善意和正义
感。劣等的精神应当俯首听命才是——因为它们无伟大可言。
〈602〉
这远景式的世界,这对于视觉、触觉和听觉来说是虚假的世界,就是对于更敏锐的
器官来说也是虚假的。但是,假如我们改进我们的器官,那么这个世界的可认识性、概
括性、可行性和美感就开始消失了。正如回顾历史的进程,美感就不存在了一样。目的
的编排本身就是一种假象。够了,我们了解愈肤浅、愈粗糙,世界也就表现得愈有价值、
愈确切、愈美、愈有意义。体察得愈深入,则我们的估价也就下降得愈历害——简直近
乎毫无意义!创造了这个有价值的世界的是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我们也就等于认识到,
崇敬真理乃是虚幻假象的结果——认识到,人们更应当去崇敬远远超过了真理的那种创
造、简化、成形和虚构之力。
“一切都是虚假的!干什么都行!”
只有当目光呆滞,希望变得简单时,美的和有价值的东西才会出现:也许本来就是
如此。
〈495〉
假如“不可欺骗①”这一戒条受到驳斥,则真理就不得不当着另一个法庭证明自己
的合法性了——作为保存的手段,作为权力意志。
  ①见《圣经》:《利民记·戒民数例》。——译者
就像我们爱美一样,它也是创造性的意志。两种意义并存;现实的含义就是,以按
我们的爱好创造事物为目的来获取权力的手段。对创造和改造的爱好——原始的爱好!
我们只能认识我们亲手造就的世界。
〈1046〉
1.要牢牢地保护我们的感官,保持对它们的信仰——而且接受它们逻辑的判断!
迄今为止,哲学对感官的敌意是人最大的荒唐!
2.我们乐于继续建造一切尘世生物赖以生存的现存世界,就象现在那样的(持久
地、缓慢地运动着),——我们无意把它视为假的东西!
3.我们的估价有助于建造的进程;它们起强调的作用。一切宗教都说:“一切都
是坏的、假的、恶的!”这种对整个进程的攻击只能出自败类之口!
4.当然,败类受苦最深,因而也最敏感!知足者没有价值吗?
5.我们必须了解艺术的基本现象,它叫作“生命”——即创造精神,它在最不利
的逆境中从事创造:以最缓慢的方式——必须首先重新拿出证据,证明它的一切组合体:
因为它坚持不懈。
〈178〉
一个教主也许微不足道——就像一根火柴,如此而已!
〈940〉
不可过份的学说,这要向实力雄厚的强者求教,——而不是向平庸之辈求助。节制
和修养只能是高度的一个阶梯:“金子般的本性”则站得更高。
“你应”无条件地服从,斯多葛主义那里,基督教和阿拉伯教团那里,康德哲学那
里都这么说(至于是服从上司,还是服从概念,那是无所谓的)。
比“你应”更高一级的是“我要”(英雄人物);比“我要”更高一级的是“我是”
(古希腊诸神)。
野蛮人的诸神只字不提对尺度有什么兴趣——他们既不简单,也不轻松,更无节制。
〈999〉
等级制:决定价值、指导千年意志的人是最高级的人,他的方法是引导人的最高本
性。
〈870〉
一切弊病的根源:逆来顺受、贞洁、忘我和绝对服从。这些奴隶道德竟然取得了胜
利。因此,统治的天性被斥之为:1.伪善;2.味良心——创造性的天性自认为冒犯
了上帝,惶惶然不可终日,被永恒的价值紧箍着。
野蛮人表现出他们没有节制能力。因为他们害怕和咒骂天性的激情和欲望——治人
的帝王和各阶层也是如此。另一方面,怀疑出现了,是否一切节制都是软弱的表现,或
者都是老化和疲沓的开端(因此,拉罗斯福哥也怀疑,“美德”在那些被恶习弄得不再
有任何乐趣的人们那里,是否也是一句漂亮话)。节制本身代表艰苦、自我强制和禁欲
主义,是同恶魔的斗争等等。对节制的美学天性的天然快感、对节制美的享受被忽略了,
或者遭到了否定,因为人们想要一种反幸福论的道德。
迄今为止,人们不相信节制会带来快乐——即骑士在烈马上驰骋的快乐!把软弱天
性的适中同强者的节制混为一谈!
总而言之:最美好的东西被亵渎了,因为弱者,或称放肆的猪猡,给它们投上了一
层阴影——最优秀的人湮没无闻了——而且他们也经常误解自身。
第三节
〈750〉
腐败的统治阶级败坏了统治者的名声,用“国家”来行使裁判,这是怯懦,因为这
意味着没有合格的伟人。最后,人心惶惶发展到如此地步,以致见到任何发号施令的意
志力,都会吓得跌落尘埃。
〈874〉
统治者和统治阶级的堕落,这是历史上一切大动乱的起因!假如没有罗马的帝王们,
没有罗马社会,基督教绝不至于盛行。
当劣等人怀疑是否有较高级的人存在时,危险就大了!那时,人们会最终发现连那
些劣等的、低三下四的和精神空虚的人们都具有美德了,发现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这是迄今为止登峰造极的荒唐!因为较高级的人最终会用奴隶主张的美德标准衡量自己
——并引以为自豪等等,认为应该抛弃他们身上的一切较高级的品质。
尼禄①和卡拉卡拉②在位之时,出现了荒唐事:“庸众竟比至尊的皇帝更有价值!”
于是,上帝的形象——钉上十字架的上帝——出现了,他同最强者的形象相去十万八千
里!
  ①尼禄(37—68)——罗马皇帝,朱里亚—克劳狄王朝的末代皇帝,残暴好色,
妄自尊大,因实行高压政策,遭到各阶层的反对。——译者
②卡拉卡拉(186—217)——自211年起为罗马皇帝,在位期间压制元老
院,处死显贵,屠杀抗拒应征的亚历山大居民,引起强烈不满,后被谋杀。——译者co
c2
〈965〉
我看,各国的革命、混乱和带给民众的灾难,比起身临其境的个别伟人的灾难来是
微不足道的,人们不要上当:因为,一切小人的苦难之和也算不得什么,不在伟人的话
下。——身临危境而不忘自身。即从无数人的灾难中渔利——非同一般——这可能是一
种伟大性格的象征,这种性格会征服同情心和正义感。
〈872〉
一个人为自己取得的权利,同他给自己提出的义务和他自认为胜任的使命成比例。
最普通的人则无权生存,在较高级的人看来乃是一种不幸。
〈964〉
伟人意识到他统治一国之民的权力,意识到他同一国之间,或一个时代的暂时的一
致——这种觉醒作为自由和意志的扩充——被误认为“利他主义”——这促使他去谋求
联系的手段。就这种手段来说,一切伟人都是有独创性的,他们想要按自己的想象组成
巨大的社团,他们还乐意把形形色色杂乱无章的东西定形,这促使他们去正视混乱。
对爱的误解。有奴隶式的爱,委身的和谦让的爱——既是理想化的爱,又是受骗上
当的爱——有一种神圣的爱——它既蔑视又钟爱其所爱,既改造了,也提高了其所爱。
关键在于获取那种无比巨大的能力,通过驯化和牺牲千百万败类的手段去创造未来
的人,而不因人们酿成的空前灾难而毁灭。
〈614〉
让世界“人化”,即这个世界日益使人感到自己是地球的主人。
〈595〉
我们的前提:没有上帝;没有目的;力量有限。我们一定要避免给低贱的人想出或
规定出他们的必不可少的思想方法!!
〈860〉
谈谈等级。“平等”的可怕结果——最终每个人都认为有权过问一切问题。这就等
于完全抛弃等级制。
〈364〉
利己主义!但谁也没有问起过:什么是自我?每个人都想把自我同一切自我同等看
待,这是奴隶理论——即所谓“普遍选举权”和“平等”的结果。
〈998〉
最高级的人生活在统治者的彼岸,没有任何羁绊。因为,他们认为统治者乃是自己
的工具。
〈757〉
现代社会主义打算创造一个与耶稣会教义并行的世俗形式。因为它主张每个人都是
绝对的工具,至于为了什么——至今没有弄清楚。
〈916〉
教会的肆虐都干了些什么坏事:
1.禁欲主义——公开宣布意志教育的自然功利性和意志教育的禁欲主义必要性,
人们似乎还没有这种勇气。浮现在我们荒唐的教育界眼前的乃是“合格的国家公仆”,
他是起调解作用的模式,他们以为有了教育和大脑训练,就万事大吉了;
甚至从来不认为有必要首先干些别的事情——意志力的教育;人们要通过所有科目
的考试,唯独取消了最重要的项目:一个人是否可以有意愿,是否可以许诺;青年人连
什么是他自己天性的最高价值这样的问题都没有考问,就结业了;
2.斋戒:任何意义上的——也作为保持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微妙的享受能力(譬如,
暂时不读书,不听音乐,不和颜悦色;也该为自己的美德举行斋戒);
3.“寺院”——暂时独居。譬如,严禁通信;一种微妙的反省和重新发现自我,
它不想避开“诱惑”,而是想避开“义务”,即脱出日常事务的环境;超脱刺激和外界
权势的暴政,因为暴政谴责我们,只是在反抗中耗费我们的力量,不允许在自发主动性
到来之前积蓄力量(让我们细细地查看一下我们的学者们吧;他们只是消极地思维,即,
他们在能思维之前离不开读书);
4.宗教节日——为了不把基督教和基督教价值的存在当成让一切节日气氛都见鬼
去的压力,人们就应当粗俗鄙陋。节日里,我们领悟着:自豪、忘情、放纵;嘲弄各式
各样的严肃和鄙俗;牲口般的充沛体力产生了神性的自我肯定——对这一切,基督教是
不能堂堂正正地表示赞成的。宗教节日乃是地道的异教;
5.正视自己天性的勇气,用道德来装扮一番。——不借道德公式也能够唤起对自
身的激情:这是衡量一个人对自己天性赞同程度的标准——换句话说,他依靠道德的程
度;
6.死亡——应把愚蠢的生理学事实变为道德的必然。一个人应这样生活,他可以
在适当时候有死的意愿。
〈1056〉
我要教导你们一种思想,它授权许多人取消自身的存在——这是伟大的驯化思想。
〈754〉
武装人民——最后是武装了暴民。
〈862〉
需要有一种学说,它要坚强有力,足以达到驯化的目的。
即强化强者,麻痹和摧毁厌世思想。
铲除衰退的种族。欧洲的衰落——取消被奴隶污染了的价值。——统治全球,作为
创造更高级人类的手段。——消灭称之为“道德”的伪善(在这方面,基督教乃是真正
的歇斯底里:奥古斯丁①,班扬②)——取消普遍选举权:即取消最低级天性借以为高
级天性立法的体系。——消灭平庸及其影响。
  ①圣·奥古斯丁(354—430)——罗马时代思想家,神学家,著有《忏悔录》、
《论上帝之城》等。——译者
②约翰·班扬(1628—1688)——英国作家,由于浸礼会传教士的原因被
囚禁,在狱中写下《从今世到来世的朝圣之行》(1678)。——译者
(片面的人,个人——各国人民;通过对立物的匹配,才能使天性充盈。为此,种
族要混合。)新的勇气——不是先验的真理(这种真理专找信仰成瘾的人!),而是自
由地从属于一种行时的统治思想,譬如,把时间当作空间的特性等等。
〈67〉
以前,世世代代,为了达到类似的品质和慎终如始的本质,人们采用的手段是:承
袭地产,孝敬长辈(对诸神和英雄的信仰起源于对祖先的信仰)。
现在,地产的分散是对立倾向的一部分。报纸取代了每日例行的祈祷。还有铁道、
电报。形形色色数不清的兴趣,都汇集在一个头脑里。为此,头脑必须坚强有力,灵活
变通。
〈938〉
贵族统治的世界,自我榨取和自我削弱,日趋严重了!他们由于自己的高雅本能而
抛弃了自己的特权,借助亲手改良了的超文明而对民众、弱者、穷人以及小人物的诗意
等等感到兴趣。
〈861〉
较高级的人要对民众宣战!庸碌之辈为了当家作主的目的到处伸手。一切纵容包庇
和让“人民”或“女性”出人头第的作法,都等于赞成“普遍选举权”,即赞成劣等人
的统治。但是,我们必须报复,要把这全部家什(欧洲则自基督教始)暴露无遗,交付
审判。
第四节
〈94〉
骑士精神乃是权力赢得的地位。这种精神的日趋瓦解(一部分转移到了更广泛、更
市民化的领域里去了),在拉罗斯福哥那里我见到了一种对高尚气质的真实冲动的认识
——和黑暗的基督教对这些冲动的低劣评价。
法国大革命使基督教得以延续。卢梭①是个骗子:因为他又一次解放了妇女。从那
时起,对女人的描写愈来愈有意思了——受苦的。后来则是奴隶和比彻—斯托夫人②然
后是穷人和工人。然后是染恶习者和病夫——所有这些人都被推上了前台(五百年来,
为了让人们支持天才,历来都把天才描写成忍辱负重的人)。然后是对一切快感的咒骂
(波德莱尔和叔本华);坚决主张权力欲乃是最大的恶德,认为道德等于廉洁奉公,绝
对正确;“人人幸福”是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它就是基督的天国)。我们正走在通向
这个目标的光明大道上:因为,穷人的精神天国已经拉开帷幕。——中间阶梯:资产阶
汲(暴发户的结果)和工人(机器的结果)。
  ①让·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18世纪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
民主主义者和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先驱,著有《社会契约论》、《爱弥儿》等。——译

②哈里特·比彻—斯托(1812—1896)——美国女作家,主张解放黑奴,
著有《汤姆叔叔的小屋》。——译者
试比较希腊文化和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国文明。前者坚定不移地信仰自身,后者游手
好闲阶层使自身陷于困境,因为后者习尚自我克制。形式上的权力造就了自身的意志。
幸福,被认为是目的。礼仪后面隐藏着力和能。享受貌似轻松的生活——在法国人看来,
希腊人就像孩子。
〈506〉
第一影像——必须说明记忆中影像的形成。然后才是用来形容影像的词汇。最后形
成概念,只有产生了词汇,才会生出概念——许多画面集中起来,成为非直观的、听之
有声的总体(词汇)。“词汇”带来的少许情感同画面的景色类似,就用一个词来表达。
——这些简单的情感就是共性即概念的基础。应该把这些微弱的情感视为相同的东西,
同是基本依据。因此,在判定这些情感时,这两种近似的情感极易混淆;——然而,谁
来判定呢?每个情感中,信仰是主要的。因为,肯定,乃是第一个明智的行为!“把事
情当真”乃是开端!然而,我们还得解释“当真”的来历!在“真”字的下面隐藏着什
么样的惊人之举呢?
〈958〉
我在为一种尚未出世的人写作:“地球的主人”。
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中间不管是谁,只要可能,都想成
为人类的主人;有可能的话,最好是当上帝。”我们中间一定会再度出现这种信仰的。
英国人,美国人和俄国人——
〈982〉
我们应当在战争中学习:1.把死亡同我们为之奋斗的利益联系起来——这使我们
受人敬仰;2.我们必须学会付出牺牲,把我们的事业看重到不惜人命的程度;3.我
们必须执行铁面无情的纪律,允许自己在战争中使用暴力和计谋。
〈1029a〉
我已经提出了对如此可怕的事物的认识,因此,一切“伊壁鸠鲁①式的享乐”都是
不可能的了。在这里,唯有酒神狄俄倪索斯的欲望才顶用:我是发现这种悲剧性东西的
第一人。希腊人,由于道德肤浅而误解了它。
  ①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前271)——古希腊哲学家,斯多葛主义的代表人
物。——译者
〈908〉
行动之前要作大量的工作,这我们是可以想见的。然而,总的说来,慎重发掘现有
条件乃是最佳和最实际的行动方面。前所未有的铁腕人物乃是创造实际条件的前提,正
如偶然性的情况一样。贯彻和实现个人的理想,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理解了人的天性即人类最崇高的榜样的来源的人,面对着人类发抖,并且无所事事,
这是陈陈相因的估价的结果!
人的天性是邪恶的,我听到这样的话感到安慰:因为这保障了力!
〈31〉
比我们的时代更善于思索和更不善于思索的时代,历史上都曾出现过。比如,佛祖
出世的时代。那时,民众本身,在经历了数百年教派争吵之后,深深跌入哲学论争的深
渊,就像欧洲各国一时陷入了宗教教条的繁文缛节一样。起码,人们会受到“文献和报
纸”的盅惑,会夸大我们的“时代精神”;无数招魂术士和以种种英国杜撰为特征的、
与不堪入目的体操训练为伍的基督教,为人们提供了更加新颖的观点。
欧洲的悲观主义仍处于幼稚状态,这就是一个反证。悲观主义还没有达到它一度在
印度达到过的那种如饥似渴的程度,即呆滞的目光透出虚无。因为,它仍旧是过分“现
成的”,而不是“演化来的”东西,过分学究式的、诗意的悲观主义。我的意思是,其
中大部分是臆造的、杜撰的和所谓“创造出来的”,而非“原因”。
〈57〉
我的朋友们哟!我们年轻的时候,日子是艰难的:我们甚至像忍受重病的折磨一般
挨过了青年时代。这是我们出世的时代使然——一个内部衰退、分崩离析的时代。这个
时代着意与青年人为敌。分崩离析,也就是说,不稳定状态乃是这个时代的特点:没有
什么是扎实的,是以坚定的信仰为基础的;大家为明天而活着,因为后天令人怀疑,在
我们行进的轨道上,一切都是不可靠的、危险的,而且,现在承载着我们的这块冰面,
已经变得非常稀薄了,以致我们已预感到暖风消融冰雪的不祥气息——在我们行进过的
地方,转眼之间已无人迹!
〈128〉
我还没有发现令人气馁的理由。获得并保持着强大意志的人,同时也是胸襟开阔的
人。有利的时机,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原因在于,在民主的欧洲,人人的可驯性
变得很大。学习不上劲的人,也是随遇而安的人,这是定例:聪明伶俐的群畜已充下陈。
发号施令的人,譬如,我想到了拿破仑和俾斯麦,他们是会找到唯命是从的人的。同强
而蛮的意志争斗是无益的,因为障碍过多。象兰克和瑞南①这样意志薄弱的“客观性”
绅士们,任何人都能把他们打翻在地!
  ①恩斯特·瑞南(1923—1892)——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宗教理论家,
著有《科学的未来》、《宗教史研究》等。——译者
〈420〉
我无意说服谁去信奉哲学,因为哲学家应该成为一种稀有植物,这样说是必要的,
或许也是合意的。没有再比说教般地赞颂哲学——就像塞内加①和西塞罗②那样——更
使我反感的了。哲学同美德不相干。我冒昧地说,甚至科学家同哲学家都有本质的区别。
——我恳切希望:“哲学家”这个纯真的概念不致全盘毁在德国手里。在德国,五花八
门、不伦不类的东西如此之多,它们都把自己的败类行径依托在盛名之下。
  ①鲁齐乌斯·安涅乌斯·塞内加(公元前4—公元65)——罗马哲学家,作家,
斯多葛主义者。——译者
②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罗马著名政治家和演说家。——译者
〈976〉
为什么哲学家少有成就,因为决定着他们存在的条件一般都具有毁灭他人的特性:
1.哲学家必须具备无比众多的特性,他必须是人的缩影,必须具备一切人的高等
和低级的追求:内心对立的危险和自我厌恶的危险:
2.他必须具备多方面的好奇心。因为,有分散的危险;
3.极而言之,哲学家必须公正诚实,但同时深入爱和恨(非正义);
4.哲学家必须不仅是旁观者,而要成为立法者:法官和被告(在这个意义上说,
他乃是世界的缩影);
5.他必须形式繁多,又要坚定强硬。他必须随机应变。
第五节
〈127〉
我对欧洲在军事方面的进展和内部无政府主义状态感到高兴。安谧的时代即中国式
的时代,就像伽里阿尼①为本世纪预言的那样,现已成为往事。个人的、男子汉的本事,
即爱的本事,重新获得价值。估价变得更加自然了,营养日益偏重肉食。美男子的出现
又成为可能。苍白的、卑贱的人(如孔德②想像的达官贵人)的时代过去了。野蛮,也
就是野兽,已为我们每个人所承认。正因为如此,一定会有更优秀的哲学家出现。——
康德是个外强中干的稻草人,不知何时,就会出现一次。
  ①费尔南多·伽里阿尼(1728—1787)——意大利作家,也研究哲学和法
学。——译者
②奥古斯特·孔德(1798—1857)——法国哲学家,实证主义和社会学的
奠基人之一。——译者
〈995〉
人怎样才会获得强大的力,怎样才能肩负大任呢?肉体和精神的一切美德和本领,
都是不辞劳苦、一点一滴地积攒的。要不辞劳苦、自我克制、目标专一、坚韧不拔地重
复同一劳作,吃同样的苦头。但也有一些人,他们是这种缓慢获取的美德和本领即丰硕
成果的承袭者和主人——因为,基于幸福的、合理的婚配,即基于偶然的幸福而世世代
代获取和积蓄的力量,不可白白丧失掉,而要通过不懈的奋斗和坚定的意志使之结成一
体。这样,最终就会出现一个力大无比的巨人,他渴望肩负大任。因为支配我们的乃是
我们的权力:而关于目的、意图和动机等等的卑鄙智力游戏,不过是舞台的前景而已—
—然而,连弱视的眼睛也能看清这些事物的本质。
〈972〉
未来的立法者。——在旷日持久、劳而无功的尝试把“哲学家”一词同某个特殊的
概念相联系之后——因为我发现了许多矛盾的特性——,最后,我终于认识到,原来有
两类不同的哲学家:
1.一类要确立一种非同寻常的估价(逻辑的、道德的)的体系;
2.一类是这些估价的立法者。
前一类试图利用现在的或过去的世界,他们用文字符号把各种事情加以概括和缩略。
他们的目的是要使我们能观察、回顾、领悟和利用迄今发生的一切事件——他们服务于
人类的使命是:让过去的事物,为人的未来服务。
然而,第二类哲学家乃是发号施令者。他们说:“事情就该这样!”唯有他们才能
规定“方向”和“目的”,规定什么于人有益,什么于人无益;他们占有科学之人的试
作,一切知识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用于创造的手段。这类哲学家很难成功;事实上,他们
的处境极其艰难;充满危险。他们时常故意闭上眼睛,免得去看他们同深渊即彻底毁灭
隔开的那一丝空间。譬如柏拉图,他就自信他原来想像的“善”并非柏拉图之善,而是
“自在之善”,即有个名叫柏拉图的人途中偶然拣到的永恒之宝!就是这个盲目意志,
以更加拙劣的形式统治着宗教创办者的头脑。他们那个“你应”在他们耳朵里千万不可
听作“我要”——他们之所以敢于完成自己的使命,只因那是上帝的命令;他们对价值
的看法只有作为“灵感”才会是一个不致压垮自己良心的负荷。
一旦柏拉图和穆罕默德①这两剂宽心丸失去效用,就再没有思想家依照“上帝”或
“永恒价值”这类假说来宽慰他们的良心了。则价值立法者就要规定一个全新的、史无
前例的恐怖要求。目前,那些上帝的选民们——他们眼前开始显出这种朦胧的责任——
企图看看他们能否像逃避劫难一样,通过“及时”躲避的方法来逃避责任。譬如,他们
自欺欺人地说,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或者说,无法完成;或者说,他们挑不动这副重
担;或者说,他们接受了别的更合适的任务;或者说,这种新的遥遥无期的责任,简直
等于拐骗和诱惑;逃避一切责任乃是一种病态,一种神经错乱。其实,许多人已经达到
了逃避责任的目的。全部历史都留下了这些逃兵的姓名和他们丑恶良心的劣迹。不过,
这些人多半都遇到了解脱的时刻,即熟稔之秋。那时,他们就不得不干他们本来“不想
干”的事了——而在这以前,他们望而生畏的东西,此刻却变得像苹果落地一般地轻易,
像是不期而遇的馈赠。
  ①穆罕默德(约570—632)——伊斯兰教创始人。——译者
〈131〉
现时,无数上层人物在走向毁灭。但是,能逃脱的人,就强似魔鬼。这很像文艺复
兴时代的情形。
〈1053〉
我们的哲学提出了这样一种战无不胜的思想,任何别的思维方式到头来都会因它的
出现而归于灭亡。这就是伟大的驯化思想。凡是经受不了这种思想的种族,都注定要灭
亡;凡认为这种思想乃是伟大的天赐的种族,都注定成为统治者。
〈755〉
在我眼里,社会主义者是滑稽可笑的。他们对“善良人”抱有幼稚的乐观主义态度。
他们认为,一旦现存的社会“制度”被推翻,为“自然欲望”开辟了道路。,那么这种
“善良人”就会在家中守候,进入人的行列。
而且,反对党也同样滑稽可笑,因为他们不承认隐藏在法律后面的暴力行动,不承
认任何权威固有的严酷无情和利己主义。“我和我的同类都想取得统治和维持统治,蜕
化变质的人将被驱逐,或被消灭。”——这乃是一切前朝立法的基本思想。
人们痛恨高等种族,这种观念比痛恨君主尤甚。痛恨贵族,常常戴上痛恨君主的假
面——
〈407〉
哲学家们,对表面、变更、痛楚、死亡、肉体、感官、命运、束缚和一切无目的的
东西,都抱有成见。
他们相信:1.绝对的认识;2.以认识为目的的知识;3.美德和幸福联姻;4
.人的行为是可以认识的。他们的指导思想反映了以前文明(也是更危险的文明)对价
值的本能的规定。
〈1060〉
为了经受轮回思想,就必须摆脱道德;——这是对付现实痛苦的手段(痛苦可以理
解为手段,理解为快乐之父;世上没有痛苦这种笼统的意识);——对各种不确实性和
尝试性的享受,乃是对抗极端宿命论的砝码;——即取消“必然性”的概念;——取消
“意志”;——取消“绝对认识”。
要有意识地、最大限度地提高人的力——因为它能够创造超人。
〈1059〉
1.永恒轮回思想。这种思想的前提想必是真的,如果它是真的。这种思想会有结
果的。
2.它是最棘手的思想。因为,假如猝不及防,假如没有重估一切价值,那么它的
结果就是不确定的。
3.经受这种思想的方法:重估一切价值。兴趣不再放在肯定上,而是放在怀疑上;
感兴趣的不再是“原因和结果”,而是坚韧不拔的创造性;不再是自我保存的意志,而
是权力意志;不再是“一切都只是主观的”这种恭顺的用语,而是“一切都是我们的事
业!——让我们为之自豪吧!”
〈752〉
“权利、远见和领导天赋等等,是在少数人那里”,还是“在多数人手里”;建立
寡头政治,还是建立民主政权——这是民情的分野。
君主政体,体现了对超群之人、元首、救星、半神的信仰。
贵族政体,体现了对少数精英和高等人的信仰。
民主政体,则体现了对一切伟人和精英的怀疑。因为它代表“人人平等”。“质而
言之,我们大家都是自私的畜生和庸众。”
〈873〉
对利己主义的误解。从卑贱天性来说,他们对征服欲和伟大之爱的贪心毫无所知。
同样,对充沛的力感,也毫无所知。有这种力感的人,便希望征服一切,想迫使他人服
从自己、结成一心——艺术家寻求创造素材的原动力就在于此。事情往往如此,唯有积
极的精神,才会为自己寻求活动空间。——寻常的“利己主义”,恰恰是“非我”这个
极其平庸的东西,这个人类自我保存的栖身地——一旦更高贵的精英和不平凡的天性发
现了他们,他们就要造反。因为精英得出的结论是:“我们更高贵!保存我们胜于保存
那群畜生!”
〈1000〉
我认为,我已经洞悉了最高等人的心灵——也许凡是知道得太多的人都要毁灭。但
凡是见过最高等人的人,一定会竭力加以成全。
基本思想:我们应当把未来作为衡量一切价值的准绳——而不要步着我们的后尘去
寻找行动的法则!
〈615〉
上层的人,认识也将采取新的形式,现在还不需要。
〈145c〉
假如想了解来自统治阶级的否定性的亚利安宗教,就必须研究:佛教。
被压迫阶层不会产生亚利安宗教,这是当然的。因为,主人种族要么坐端朝堂,要
么灭亡。这是矛盾的。
〈686〉
迄今为止的人——有几分像未来人的胚胎——他已经孕育着一切以创造未来人为目
的的创造力了。由于这些力无比巨大,所以现在的人就要受苦。他愈是要决定未来,也
就愈要受到磨难。这就是对苦难的最深刻的见解。因为,这些创造力彼此撞击着。个人
的孤立,这无须隐瞒——其实,一切个体中都不停地有某种物体在流动,他们感到孤独
这一事实,在确立他们最遥远的目标的过程中乃是最有力的刺激;另一方面,他们对自
己幸福的追求乃是积聚和调节创造力和防止互相为害的手段。
〈1001〉
“人类”不是目的,超人才是目的!
〈610〉
科学——为了支配自然而改造自然的概念——属于“手段”这一部类。
不过,人的“目的”和“意志”应该同以总体为目标的意图同步增长。
〈498〉
我们的理智为什么也是存在条件的结果呢。假如我们本来就不需要理智,我们也就
不会有它了;假如我们本来不需要这样的理智,我们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理智。——即使
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
第六节
〈496〉
谈谈认识的多样性。应当追溯认识同其他许多事物的联系(或同其他种类的联系)
——即要了解他人的“认识”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了解和认识种类的过程受着生存条件
的影响。有人认为,除了保存我们的那些种类之外我们不可有别种理智,这是一种极端
轻率的结论。因为,这种事实上的条件,也许只是偶然的,根本不是必然的。
我们的认识器官,不是为“认识”设置的。
〈907〉
要是我们能够预见产生最高价值的人的最有利的环境,那该多好!这是件异常复杂
的工作,而且失败的可能性非常大。因此,不要太热衷了!——这是怀疑主义。——相
反:我们具有提高勇气、增长见识、提高严肃性、加强独立性和责任感的能力;我们也
有能力改进天平的精密度,并且期待有利的偶然事件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259〉
有种观点认为:尽管估价很多,但涉及的目标是确定的:即维护个人、团体、种族、
国家、教会、信仰和文化。——由于人们忘记了,世上只有一种远景式的估价,所以一
切彼此抵触的价值因而也就是彼此矛盾的冲动,有可能汇集在同一个人身上。这是人身
上病态的表现;相反,在动物身上,一切现有的本能都充分满足一定任务的需要。
然而,这种充满矛盾的创造物本身就是伟大的认识方法。因为他摸到了肯定和否定
的理由,他奋而追求正义——为的是理解善与恶的彼岸的估价这样一种方法。
绝顶聪明的人,因而也是矛盾百出的人,他似乎具有感知一切人种的智慧的触角器
官。因为他发出的洪亮的谐和音响即高度的偶然性,也回荡在我们中间!这是一种行星
式的运动——
〈834〉
假如人们认为,艺术家的天才就在于在规范指导下的最完美的自由,就是以克服难
关作为神圣的快意和轻松,那么奥芬巴赫①比瓦格纳更有权获得“天才”的称号。瓦格
纳沉闷而滞重。因为完美的放纵时刻对他来说是格格不入的。而这个丑角奥芬巴赫,差
不多每场滑稽演出中都有五六次这样的时刻。不过,人们也许会把天才理解为别的什么。
  ①雅克·奥芬巴赫(1819—1880)——法国作曲家,古典轻歌剧的奠基人
之一,作曲有《地狱中的奥菲欧》、《美丽的海伦》、《巴黎的生活》等。——译者co
c2
〈408〉
哲学家缺乏什么呢?1.历史意义;2.生理学知识;3.旨在未来的目的——即
不带讥讽言词或道德谴责的批判能力。〈1043〉为了重新发现联系的纽带,要花费
几千年的时间,这不足为奇——几千年,这算不得什么!
〈987〉
塑造人的最伟大和最崇高的形象,这是难于成功的。因为,哲学的历史出现了数不
清的败类、不幸的事例和节奏缓慢的步履;其间经历了数千年之久,岁月扼杀了获取的
东西;联系一再中断。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历史。——最高等人和睿智者的历史。——
最易受到伤害的,正是伟大人物的记忆,因为半成功者和败类会误解他们,并且用那些
人的“成就”来打倒他们。每当奏“效”的时候,庸众便粉墨登场了;下层人物和精神
空虚者议论纷纷,而对深知人类的命运在于实现最高等的种类的人则不堪入耳。——我
从孩提时代起就思考过智者的生存条件问题,并且无意隐瞒我的愉快的信念,即智者有
可能在欧洲再次出现——也许为时不会很长。
〈503〉
整个认识器官,都是起抽象和简化作用的——不用来认识事物,而是驾驭。“目的”
和“手段”就像概念一样,都是远离本质的。人们用“目的”和“手段”来驾驭过程
(——人们发明一种可以把握的过程),不过,人们利用了构成事物过程的“概念”。
〈476〉
“意识”——设想的观念,设想的意志,或设想的情感(只有我们才知道),为什
么它很肤浅?因为,我们的内心世界也是“现象”!
〈854〉
这个具有普遍选举权的时代,即任何人都有权批评任何人、任何事的时代,我认为
当务之急乃是重建等级制。
〈421〉
我必须创立哲学家的崇高理想。学习无用!学者乃是认识王国的群畜。——学者从
事研究,这是因为他受命这样做,是因为在他以前,别人就是这样做的。——
〈497〉
我认为,最受崇拜的先验“真理”,仅仅是有待进一步研究的臆测;譬如,因果关
系,这一规律乃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信仰习惯,它被笃信到如此程度,以致不信奉它就有
灭种之灾。然而,正因为如此它才是真理吗?多么离奇的推论!好像人类还活着这个事
实就此得到了真理的证实似的!
〈591〉
要求“确凿的事实”——认识论:其中有那么多的悲观主义!
〈1055〉
在这位哲学家看来,悲观主义的思维方式和学说、狂热的虚无主义也许是必不可少
的。因为,它们是强大的压力和锤头,他能用以消灭和摧毁衰败的和行将灭亡的种族,
他可以为新的制度开道,或劝告那些自甘衰败和行将灭亡之人,了此一生!
〈943〉
什么是高贵?
——是最浅薄的谨小慎微。因为这种谨慎是有严格界限的、授受不亲的、难以混淆
的。
——是言词、衣着、举止方面的轻率表现。斯多葛主义的严肃和自我强制能够防止
一切不谦虚的好奇心。
——是迟钝的步伐,呆滞的目光,世上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事物。因为,它们出现
了,并且希望自身变得有价值。所以我们难于出现惊奇的感觉。
——是忍受贫穷和寒酸乃至疾病。
——不沽名钓誉,不要相信轻易夸奖人的人!因为夸奖人的人自以为自己懂得他所
要夸奖的东西:然而要明白——巴尔扎克①,这个典型的急功近利者吐露了心曲——知
道也就是无所谓。
  ①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著名作家,著有《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和《人间喜剧》等。——译者
——是我们对人心可知性的怀疑的加深,对我们来说,孤独感不是选择的,而是天
赋的。
——是深信人们只对门第相当的人负有义务,对其他人的态度可任意而为。因为,
深信只有在门第相当的人中间才能期望有正义感。(真遗憾!这不是一时能实现的。)
——是对“天才”的讥讽和嘲笑,即相信只有天生的贵族才具备道德。
——是总认为自己应当受人尊重。因为,尊重他的人难得出现。
——是总爱乔装打扮。因为,人的本性愈高尚,就愈需要隐姓埋名。假如真有上帝,
那么,出于礼貌,他只应装扮成世俗人的形象。
——是具备过闲适生活的能力,能绝对相信,但凡有一门手艺总归不丢人,但肯定
有损于高贵。不论我们多么尊重和肯定“勤奋”,但我们不是从市民意义上评价它的,
也不同于那些贪婪成性、说东道西的艺术家们的作法,因为,他们就象老母鸡,咯咯咯
咯,下个蛋,再咯咯咯咯。
——我们保护艺术家、诗人和但凡有一技之长的大师。但我们比这些只会干事的
“生产性的人”更高等,我们可不要同他们混为一谈。
——是对各种形式的兴趣;乐意袒护一切形式的东西,坚信客套是最大的美德;怀
疑一切自行其是的种类,包括一切新闻自由和思想自由,因为这样会导致头脑简单,四
肢发达。
——对女人的兴趣乃是一种也许更渺小的而细腻轻盈的种类的兴趣。同那些朝日热
衷歌舞、酗酒和梳妆打扮的人邂逅够多惬意呀!她们叫所有如饥似渴深沉强烈的男性灵
魂着迷,而后者是肩负大任的人。
——是对王公和僧侣的兴趣。因为,一般来说,他们坚持对人的价值差异的信仰,
连评价过去方面也是如此,至少是象征性的。
——是沉默的本事:但在听众面前对此只字不提。
——是忍受长期的敌意:因为缺乏轻松谅解的力量。——是厌恶煽动、“启蒙运动”、
“和谐”和鄙俗的亲昵。
——是对宝贵东西的积累,对高等的和吹毛求疵的灵魂的需求;不要任何平常的东
西,只想要自己的书籍,自己的景致。
——我们要奋起反抗坏的和好的经验,一定不让它们普及得过快。个别人:假如个
别人具有自命为规范的坏的审美,那么我们反对个别人就是很滑稽的事了!
——是我们热爱幼稚和幼稚的人,只把这些人当作旁观者和高等人;我认为浮士德
和他的甘泪卿①一样幼稚。
——是我们不怎么看重善良的人,因为他们是群畜。我们知道,在最坏的、最恶的、
最冷酷的人中间,常常隐含着一滴无法估量的善的金汁,它胜过娇嫩灵魂的一切单纯的
伪善。
——是我们不认为,我们种类中的人的恶习和愚蠢行为该受到谴责。我们知道,我
们是难于得到承认的,我们完全有理由使自己登上显赫的地位。
  ①歌德的《浮士德》中的女主角。——译者
〈1064〉
均衡状态,根本就没有过,这说明它是无法实现的。但在不确定的空间,也许会有。
在球状空间也是如此。空间的结构乃是运动的原因,其实,也就是一切“不完美性”的
原因。“力”、“安定性”和“均衡”之间勾心斗角,而力的数量(即大小)是固定不
变的,但力的本领是有流动性的。
要驳斥“超时间性”。当力达到某一确定的时刻,就具有了一切力重新分配的绝对
条件;力,不可停滞。“变化”属于本质,因此,时间性也属于本质。这样一来,只不
过是在概念上再一次设定变化的必然性。
〈603〉
我们知道,幻想的破灭不会产生真理。而只要多一分“无知”,就意味着“虚空”
的扩大,意味着我们“荒漠”的增长——
〈978〉
只有在同某个统治等级相联系的情况下,才会有新的哲学家产生,他是这个等级的
最高精神体现。伟大的政治即将统治全球,迫在眉睫;应当制定必要的原则。
〈979〉
基本思想:必须首先确立新的价值——我们少不了它!对我们来说,哲学家必须是
立法者,即新的种类。(情形就像驯育迄今为止的最高的类——譬如希腊人——那样。
必须有意识地创造这个“偶然”的种类”。)
〈422〉
对哲学家的迷信:人们把他们混同于科学之人了。好像价值就藏在事物中,只要把
握它们就行了!在现有价值的影响下(譬如他们憎恨光明、肉体等等),他们研究的进
展程度如何呢?叔本华同道德有关(嘲弄功利主义)。到头来,这种混淆竟然发展到把
达尔文主义都看成了哲学:因此,统治权现在就落到科学之人的手里了。法国人就像泰
纳一样,他们在没有掌握价值标准的情况下去寻求,或自认为在寻求价值。拜倒在“事
实”脚下,他们是崇拜的类型。其实,他们是要取消现存的估价。
要解释这种误解。发号施令者世间少见,因此,他们就会误解自身。首先,人们想
摆脱一切权威,认为这是大势所趋。——在德国,评论家属于觉醒男性的历史。像莱辛
①等等(拿破仑论歌德)。事实上,这一运动为德国的浪漫主义所挫败。因为,德国哲
学家的名声同浪漫主义有关,似乎它消除了怀疑论的危险,似乎它会证明信仰。在黑格
尔身上,这两种倾向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因为,归根到底,他总结了德国批判主
义和浪漫主义的事实——即辩证的宿命论,不过,这乃是出于对精神的尊重,实际上是
哲学家向现实低了头。批评家要干的事呢:没有了!
  ①莱辛(1729—1781)——德国作家,评论家和哲学家,18世纪启蒙运
动者之一。——译者
随着叔本华的出现,哲学家确定价值的使命开始萌生,不过始终受幸福论的支配。
这是悲观主义的理想。
〈463〉
我的先驱是叔本华。我深化了悲观主义,并通过发现悲观主义的最高对立物才使悲
观主义完全进入我的感觉。
继而是:上层的欧洲人,伟大政治的先驱。
继而是:希腊人及其起源。
第七节
〈263〉
弄懂和揭示道德问题——我看这似乎是新的使命和大事件。迄今为止,发生在道德
哲学中的事情,我概不承认。
〈424〉
科学性是伪善的——人们在科学尚不流行的地方,一定不要冒充科学精神,但是,
真正的研究者也要装出对尚不时兴的方法的虚荣假面。我们也不应用演绎法和辩证法的
错误编排来歪曲人们从不同角度来看待的事物和思想。因此,康德用他的“道德”歪曲
了他内向的心理嗜好;新近的例证是赫伯特·斯宾塞的伦理学。——我们的思想是怎样
从头脑中产生的,我们不应该隐瞒和歪曲这些事实。最深奥的和取之不尽的书籍,也许
始终具有巴斯噶思想那样的格言和突兀性的东西。驱动力和估价早就处于表面之下了;
最先出现的是它们的影响。我反对一切虚假的伪善的科学性:
1.指论证的方法,假如它不符合思想起源的话;
2.指对方法的要求,而这些方法在特定的科学时代根本不可能产生;
3.指对客观性的要求,也就是对冷酷的、无个性的要求。在这里就像进行一切估
价那样,我们用两个词来叙述我们自己和我们内在的经历。世上有种种可笑的虚荣心,
譬如圣—伯维①,他终生为之愤懑的是,他确实在“赞成”或“反对”方面表现过一些
温情和激情,要是他乐意将这些事实从他的生活中抹去该多好!
  ①圣—伯维(1804—1869)——即夏尔·奥古斯丁,法国文艺批评家,作
家。——译者
〈899〉
我们的心理学家们,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直盯着意志衰退的征候,他们一再告诫
我们不要相信精神。人们只是注意精神所起的软化、娇纵和不健康的影响:但是,现在
将要出现新的野蛮人:
玩世不恭者;
诱惑者;
征服者;
精神的优越同安逸和充沛的
精力的统一。
〈658〉
1.有机的职能不过是基本意志的形式,即权力意
志。——再从它分离出来。
2.权力意志专门化为谋生图存,谋求财产、工具、奴仆(俯首听命者),谋求当
统治者:人体就是例证。——强大的意志指挥软弱的意志。除了为意志而意志之外,根
本不存在别的什么因果关系。用机械论是解释不了的。
3.一切生物都有思维、情感和欲望。与下列事物不同的欲望是什么,即用某种障
碍刺激权力感(比用有节奏的抑制和反抑制来得更强烈)——结果造成波浪起伏的运动。
这样说来,一切快乐都包含痛苦,这是不难理解的——假如快乐很大,则此前的痛苦就
一定很长,整个生命的弓弦一定绷得很紧。
4.精神的职能。塑造意志,同化意志等。
〈967〉
人们是否有权把一切伟人都看成恶人呢?不必拿个人来举例。他们常常会玩弄一手
高超的捉迷藏,以致他们也会举止高雅,仪表堂堂。他们常常郑重其事地崇尚美德,严
于律己,不过,这是出于残酷——诸如此类的现象,常常使人上当。从长远来说,有些
人对自己的理解有误;伟大的使命向精良的质量挑战,例如正义感。根本的东西是:最
伟大的人物也许具有伟大的美德,不过,紧接着就是美德的反面。我认为,正是对立的
存在,对立的情感,才会产生伟人,这张满弦的弓。
〈132〉
我们成了善良的欧洲人。用什么来区分我们同爱国者呢?第一,我们是无神论者和
反道德论者。但是,我们首先支持群畜本能的宗教和道德,即利用这些东西来准备一类
人,这类人总有一天会落到我们手中,这类人实际上肯定渴望落入我们手中。
善与恶的彼岸。——我们一定要求无条件地严加保护群畜道德。
我们要保留几种非学不可的哲学;有时,悲观主义哲学可当铁锤;欧洲的佛教也许
不可缺少。
我们也可以支持民主主义倾向的发展和成熟。因为它有助于意志的软化。我们把
“社会主义”看成肉中制,它叫人坐无宁日。
对各国人民抱的态度。我们的成见在于我们重视杂交的成果。
旁观、富有、强大。嘲笑有关的“报界”及其文化教养,我们担心科学之人成不了
文学家。我们蔑视任何同读报或干脆为报纸撰稿相适应的教育。
我们采取(歌德、司汤达一样的)令人出乎意外的态度,把我们的经历强调为前景,
以使我们受自身背景的欺骗。我们自己要等待,并且防止为此心神不宁。这些经历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