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城-作者:奥古斯丁

上帝之城

序篇 我们于此相聚
最爱多管闲事的年轻人
  爱自己而藐视上帝者组成地上之城,爱上帝而藐视自己者组成天上之城。
  
  地上之城与天上之城始终交织在一起。两者同样享受世间的利益,亦被世间邪恶所折磨,但伴随着不同的信仰、希望与爱。
  
  ——奥古斯丁《上帝之城》
  
  ——————————————————————————————————————————
  
  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四月早晨。正是风和日暖、春意盎然的时候,碧蓝的天空像教堂穹顶一样笼罩着开满鲜花的原野。在这座面朝大海建筑的富丽庄园里,可以清楚地听见浪涛拍岸时的呼啸声。
  
  就在这样一个好天气,我像往常一样换上从女佣处借来的粗布裙衫,用厚重的头巾遮掩住大半张脸,提着公爵小姐亲手交托给我的挎包踏上了旅程。
  
  从庄园到我的目的地之间尽是些崎岖的山路,搭乘马车也要花上一个多钟头。所幸春天的路上有许多可看的东西,让这段漫长的旅途不至于过分无聊。
  不过这一回,我还没迈出庄园便兜头撞上了某些“可看的东西”。
  
  为了掩人耳目,我每次执行公爵小姐的嘱托时,都绕过宅邸从屋后花园的佣人用小门进出。不成想,我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没走出几步,刚拨开一簇茂盛的玫瑰花丛,一对热烈拥吻着的年轻男女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是哪位明星借用公爵邸的花园拍激情戏,但我立刻认出了这对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男方是最近时常来造访公爵小姐的威尔逊男爵,坊间传闻说他极有可能成为小姐的未婚夫;女方是和我一同侍奉公爵小姐的女仆苏珊,是个年纪刚满十五岁的黑发美人,有一双极富魅力的翠绿猫眼。
  
  他俩一见我突然出现,就像被捕兽夹夹到爪子的老鼠一样尖叫着跳了起来。威尔逊先生猛地把娇小的苏珊从怀里推出去,可怜的姑娘完全没反应过来,带着震惊不解的表情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克、克丽斯,你好。”
  威尔逊那张四方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慌乱地搓着双手,好像不知该把它们放在哪里。
  
  “嗯,我很好。您好吗,威尔逊先生?”
  我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语气,尽力控制住当场捧腹大笑的冲动。从这家伙臃肿发福的身材、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能轻易看出他纵情声色的奢糜生活,但他竟然对追求对象身边的女仆下手,风险指数未免也太大了些。看苏珊那闪耀着希望光辉的稚嫩面孔,说不定她当真相信男爵会迎娶她为妻呢。
  
  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下这个沉浸在美梦中的姑娘,便挂着和善的笑容转向威尔逊男爵:
  “威尔逊先生,听说近来公爵先生对您的殷勤礼数大加赞赏,大有把小姐托付于您之意。不过现在看来,您是没有这个意思了。既然如此,我不如早作禀告,以免公爵先生对这起婚事抱有多余的期望。”
  
  “等、等等!克丽斯,你不会把这事告诉公爵吧?你对你家小姐那么忠心,肯定不愿意毁了她的姻缘,对不对?”
  
  苏珊倒抽了一口凉气,以混合着错愕与绝望的表情看向威尔逊男爵,而对方却没有向她瞥上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打量这个男人充血的眼睛和两腮上晃动的赘肉,心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难道凭男爵富得流油的家业,还买不起一面质量好点的镜子?
  
  考虑到我这身邋遢的装扮和鬼鬼祟祟的行径,赶在男爵恢复冷静察觉异状之前开溜才是上策。我临走前仍不忘彬彬有礼地刺他一下:
  “诚实地说,我认为让小姐和您这样的男人缔结婚约,才是真正毁了她的终身幸福。”
  
  “什么?!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公爵对我……”
  
  “那您大可和公爵结婚呀,只要公爵夫人不吃您的醋。”
  
  我故作俏皮地冲他挤了挤眼睛,一扭身钻进了芳香四溢的玫瑰丛中。
  
  ——————————————————————————————————————————
  
  西西里荒原上清新的空气很快将方才不愉快的遭遇一扫而光,我撩起裙摆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已经把威尔逊男爵发福的身材和苏珊惨白的脸统统抛在了脑后。
  
  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这一带最贫穷的城镇之一。相当一部分住民入不敷出,男人靠四处给庄园主打零工来谋得一日三餐,却很难养活一家老小;孩子们小小年纪便要下地劳作,或是出门去其他富庶街区乞讨。
  
  而我的使命,就是定期把公爵小姐托付给我的钱和食品分发给这里的穷人。
  
  小姐平日几乎被严格的家规软禁在深闺之中,外出十分不易,这一任务理所当然由行动自由又走惯山路的我代劳。
  
  照理说该是这样……
  
  今天还真是老遇上些咄咄怪事。
  
  “呜哇!”
  我和平时一样,挨家挨户把装有纸币的信封从门缝或窗户里塞进去,不料走着走着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及时伸出手臂扶住了我,忙不迭地低头道歉。我注意到他手里也拿着一只信封,好像是正在和我干同样的活计。
  
  这可稀奇了。要知道,这座城镇充斥着各色各样的犯罪事件,被体面人称为“基督不敢来的地方”。人们相信连神都救不了这块从根底腐朽的土地,自然更不会有人出手相助了。就连暗中伸出援手的公爵小姐,一旦此事暴露,也难逃遭上流人士嘲笑的窘境。
  
  怀着惊诧与好奇,我不由仔细打量起这个好心的陌生人来。
  
  他年纪大约与我相仿,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着装称得上考究,剪裁得体的白衬衫和深蓝色长外套,与贫民窟衣不蔽体的穷人们有天壤之别。体格并不高大,却显得匀称精悍,不像养尊处优的老爷们那样囤满了走一步晃几晃的脂肪;手脚修长,两肩偏窄,有一头蓬松的亮金色头发和一张女孩儿般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脸。他注视着我轻声道歉的时候,那对暗金瞳孔中闪烁的眼神让我联想起在森林中见过的野鹿,一样温厚而又清明。
  
  “不好意思,小姐,我打扰你了吗?”
  这个年轻人向我手中的挎包快速扫了一眼,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意。
  
  “哪里,我才担心是否打扰了您呢。”
  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包,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十分面善,但以貌取人从来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就在他抓着头发试图打破冷场的时候,街道拐角处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呼喊:
  “喂——Giotto!怎么回事?我听见有女人的叫声……”
  
  “啊,没什么好担心的,G。”
  
  迎着从街角飞跑而来的高个子男人,年轻人不慌不忙地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那个男人有一头色泽略浅的红发,醒目的刺青占据了一边额角,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处,领带松松耷拉在胸前,显出几分桀骜不驯的样子。他快步走到金发青年的身边,警戒地朝我扫了一眼,锐利的眼神和他同伴牡鹿般的温顺目光形成了鲜明对比。
  
  “Giotto,这女人……”
  
  “‘我们的同伴’……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哈?!”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熟络口吻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
  “等等先生,谁是你的同伴……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被叫做Giotto的年轻人并不介意我的失礼,友善地笑了笑,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你已经听见我的名字了,我叫Giotto。这边这位是我的朋友G。说起来,这还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啊……我们遇到科札特的时候,他好像也在和我们做同样的事情。真没想到除了我们和科札特以外,还有悄悄接济这里的人在。啊,小姐,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健谈又自来熟的男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我可拿不出这么大一笔救济款,只是个奉命行事的佣人罢了。”
  我嘴上说得不够亲切,但还是鬼上身似的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或许是由于他鹿一样澄净的金色眼瞳,我感觉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值得信任。
  
  “哦?那你的主人是?”
  一直保持缄默的红发男人G忽然开口问道。和Giotto自来熟的态度不同,他细长的眼睛里依然饱含怀疑和警惕。
  
  这才是西西里人一贯的作风,我想。
  
  名叫Giotto的金发青年看上去更像来自于意大利北部,譬如罗马或者其他什么文化底蕴深厚的大城市,他的发色肤色以及良好的谈吐修养都显示了这一点。西西里人大多有深色的头发和皮肤,他们更粗野、更狡黠,更不容易对他人敞开心扉,就像Giotto身边的G先生一样。
  
  我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招供出公爵小姐的名字。我跟他们耍了个小花招,随口报出了我见过的最后一位贵族的名号:
  “威尔逊男爵。”
  
  两个青年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这个谎撒得可不太高明,小丫头。”
  G好像拆穿小孩子把戏的老大哥一样笑得前仰后合,由于我这个拙劣的玩笑,他眼里的戒备一瞬间消失了。
  
  “你不知道威尔逊男爵是出了名的吝啬鬼么?我这位朋友好声好气地上门请他资助穷人,险些被他家的狼狗咬断一条腿。指望他出钱资助穷人,还不如指望老葛朗台资助一下他那可怜的侄儿。”
  
  “你说得太夸张啦,G。我的腿还好好的呢。”
  
  “至少裤管被撕了一道口子吧?那次可真是惊险啊,因为你的不死心,差点把我也卷进去了。”
  
  我以狐疑的眼神在G和Giotto之间来回扫视,猜测着这两人的关系。起初看G过分关心的神态,我以为他俩的关系与我和公爵小姐差不多,但从他们互相打趣的自然模样来看,又分明是对情同手足的好哥俩。
  
  他们被狼狗追咬的轶闻告一段落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到了我身上。我心知再掩饰也只是徒增嫌隙,便坦率地抬手指向公爵庄园的方向:
  
  “我从萨德里克公爵那里过来。威尔逊先生最近时常来这里造访,所以顺手拿他当了挡箭牌。我撒谎的理由,你们多少也能猜到咯?救济穷人在上流社会里不是什么入流的举动,很容易影响我主人的声誉。”
  
  “我们可是离那个圈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连我们也要提防吗?”
  G轻蔑地耸了耸肩,显然对所谓的上流社会不屑一顾。Giotto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转过头以充满劝诱和鼓励的眼神望向我。
  
  “既然同样是关心底层世界的人,我希望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当然,也包括你的主人。”
  
  ——我那时太年轻、太缺乏经验,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轻率决定可能导致的后果。
  
  我只是单纯被他温柔的眼神所鼓动,再加上长久处于贵族阶层夹缝中积累的压抑感,不觉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男人松了口:
  
  “我侍奉的主君是萨德里克公爵的小女儿,艾琳娜·萨德里克小姐。她还不满二十岁,很少在社交场合出面,我想你们大概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不过我能担保,她和庄园里那些腐朽的铁公鸡一点儿都不像。”
  
  艾琳娜的父亲萨德里克公爵和威尔逊一样,是个热衷于积敛财富、把穷人当做橄榄倒进榨油机里肆意碾压的贪婪贵族,一向饱受当地居民的敌视与诟病。我生怕艾琳娜的出身给两个青年留下不好的印象,有些急切地说明道。
  
  “别着急,小姐,我相信你。按出身把人分作三六九等这种事,贵族们做得够多了。对了,倘若你不介意,是不是可以回答一下我的第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都说过了,我只是个普通的侍从,除了执行艾琳娜小姐的指示外别无它用。Giotto先生,你会对房间里的家具感兴趣吗?”
  我疑惑地盯着金发青年的眼睛,试图从他面上找出一丝阴谋或玩笑的痕迹。我一直接受看轻自己、视主人高于一切的洗脑式教育,一时很难培养出明确的自我意识。对我来说,我的意志与艾琳娜小姐是浑然一体的,“我侍奉谁”远比“我是谁”重要得多。
  
  “你可不是什么家具。请别这么轻视自己,小姐。”
  Giotto固执地回瞪着我,一旁的G有些无趣地打了个呵欠。看来他这位朋友不仅不喜欢死心,还经常发表类似的奇谈怪论,以至于他都不以为怪了。
  不过,我并不讨厌他这种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的言论。
  
  最终,我还是屈服于他毫不动摇的坚定眼神,吞吞吐吐、极不情愿地回答道:
  
  “克丽斯。——我叫克丽斯·埃罗,是个骑士。”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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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1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当罗密欧遇见朱丽叶
  华灯初上。
  
  每到举办盛宴的时候,这座缺乏人气的幽寂庄园就会挤满摇曳的五彩衣裙、异香扑鼻的鲜花和绅士淑女们晃动的身影。即使不亲眼目睹也可以想见,礼堂大小的餐厅里已经布置好了十几排铺着崭新桌布的长桌,上面有序陈列着一副副擦得闪闪发亮的银质餐具,还有花样繁多、像是原封不动从国王餐桌上搬下来的丰盛菜肴。
  
  对于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场景。这让我联想到自己将要和庄园里的其他使女一样,穿上勒得人呼吸困难的束胸侍女服,戴上不透汗的齐臂长手套,堆出一脸谄媚逢迎的笑容挤进大腹便便的贵人们中间去,给这个递一支烟、给那个倒一杯葡萄酒。我不能对辛辣刺鼻的香水味表现出丝毫反感,还得涎着脸不厌其烦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点什么”。
  
  最令我不快的倒不是自己遭受的待遇,而是艾琳娜小姐的处境。她和我这种地位低微的下人不同,是萨德里克公爵的嫡亲女儿,毫无疑问会被淹没在各种虚情假意的问候之中——其中不乏像威尔逊男爵那样,变着法儿想讨她欢心,以求借联姻一步登天的人在。
  
  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威尔逊这回又来邀请艾琳娜共舞怎么办?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蛤蟆搂着天鹅跳华尔兹?那简直是一幕让人哭笑不得的滑稽剧,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爱看,譬如公爵先生。他怎么能异想天开,让一个腆着将军肚、不出几年就会发福成酒桶的肉团子做自己的女婿呢?
  
  “克丽斯?克丽斯!”
  
  艾琳娜不安的呼唤声把我从内心的愤懑不平中拽回了现实。我这才意识到正厅里的乐队已经开始演奏,沸腾的人声渐渐从屋邸外涌了进来,就像一群无孔不入的幽灵。
  
  “克丽斯,你还好吗?你脸色有点发青……”
  
  艾琳娜上前一步,担忧地抽出自己的手绢擦拭我的额头。我微微一惊,连忙从她手中接过手帕,胡乱抹了抹不知何时已是汗津津的面孔。
  
  “没事,艾琳娜小姐。我只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无论看多少次,都没法喜欢上。”
  在萨德里克庄园内,我只敢对艾琳娜小姐倾吐心声。这种大逆不道的小心思若是被其他人听去了,老公爵立马会命令仆人们把我乱棍打出庄园。
  
  当然,他们能否打得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长年从事照料艾琳娜起居的琐碎工作,但我从未放松对自己身体的锻炼。正如我最喜欢的那句自我介绍“我是个骑士”一样,我一直以中世纪骑士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艾琳娜时常劝诫我要多保留些女人味,不过在我看来,女人味十足的贤惠姑娘有她就足够了。
  
  “是啊,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
  艾琳娜满怀同情地说着,抬手拢了拢披散在脑后的金发。
  
  不管谁见了艾琳娜·萨德里克,都会认为她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她端正庄重的面容恰如画像上的圣母玛利亚,脸颊上嵌着一对甜美的笑涡,一头柔软的金色鬈发如太阳一般灿烂耀眼,身段纤细苗条,却又充满青春的活力,看不出孱弱病态的痕迹。我之所以会对Giotto产生莫名的信任感,或许也与他和艾琳娜相似的高雅气质有关。
  
  她这样的人,竟然很有可能和一头放狼狗咬求助者的铁公鸡、一个对年幼女仆出手的花花公子共度余生,我连想想都觉得脊背直冒凉气。
  
  搀扶着艾琳娜徐步走下楼梯时,我忍不住忿忿开口道:
  “小姐,要是等会儿威尔逊男爵来找您跳舞,您说什么也得拒绝。”
  
  “为什么呢,克丽斯?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当然也一样。但要是我当众拒绝他的邀约,只怕会破坏舞会的气氛,也会让父亲面上无光。”
  
  “可是小姐,要是我受不了当场吐了出来,岂不是更~~~破坏舞会的气氛,更~~~~让您父亲面上无光?”
  
  艾琳娜一愣,随即以丝巾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
  “你这精明的小家伙。我知道了,我会借口身体不适拒绝的。”
  
  “我才不精明,只是有点小动物的求生智慧罢了。”
  
  “有这张灵巧的嘴,我也不担心你受人欺负了。只盼你别随便撞个人就吵起架来才好。”
  
  这么说着,我们已踏入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忙着接待络绎不绝的宾客,一见艾琳娜进门便招手让她过去,大概是要向新来的客人介绍这个小女儿吧。
  
  我烦躁地瞟了眼宾客们头顶光彩夺目的水晶吊灯,心想它要是砸下来就好了。
  
  艾琳娜临走前轻扯了一下我的胳膊,压低嗓门说:
  “宴会结束差不多要到清晨。我怕是抽不开身了,你能帮我去一趟约定的地方,见见那位想要和我成为朋友的年轻先生吗?”
  
  她指的自然是我在贫民区遇到的金发青年,Giotto。上次告别之前,他与我约定了下次会面的时间,正是明天一大早。
  我本来还对是否要去见他心存一丝疑虑,没想到把这件事汇报给艾琳娜小姐之后,她对这个男人大感兴趣,当即决定找机会溜出庄园和我一同前往。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公爵心血来潮举办了这么一场该死的宴会,彻底毁了艾琳娜难得的约会。
  
  我点头答应把艾琳娜的好意带到,她才安心冲我莞尔一笑,转身没入了喧闹的人潮中。
  
  我独自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来回游荡(不如说是左冲右突),不到一分钟就被一个身着粉红色紧身连衣裙的胖太太重重踩了一脚,她立刻扬起脂粉足有一寸厚的圆脸朝我骂道:“死丫头,你看男人看呆了?!”
  
  ……太太,你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了哦。
  
  我忍着笑冲她连声道歉,她却不依不饶地扇动两片鲜红的厚嘴唇,指责我笨手笨脚踩了她的裙子。——上帝作证,她那双昂贵皮鞋的鞋印还留在我脚面上呢。
  
  要不是事先答应艾琳娜不随便闹事,我还真想痛痛快快吵上一架。
  
  就在我假装战战兢兢地瑟缩着,暗自思忖是否要向侍者讨一杯葡萄酒灌进胖太太前襟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人用力扳过我的肩膀,把我从太太喷溅的口水雨下拖开了。
  
  “哦呀哦呀……太太,对这么一个小姑娘大发脾气,是不是稍许有些失却身份呢?”
  
  “?!”
  我猛然回过头看向这个出面搅局的男人。
  
  第一印象是,这个男人非常漂亮,而且不是贵族青年常有的、用脂粉和香水堆砌出的弱不禁风的漂亮。抽象来说,是我们夸奖某人“干得漂亮”时所指的那种漂亮——潇洒,沉稳,干练。
  
  他个子比我略高一些,身穿饰有金色流苏的黑色长礼服。靛青发丝垂落在额前,泛着蓝宝石光泽的眼睛眯作弯月状,有种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乍看之下,是不该出现在这种腐朽地方的人。
  
  不过,为什么他的发型左看像个冬菇,右看像个菠萝……真是惊人的艺术效果,最近贵族里流行扮演蔬果吗?
  
  青年嘴角噙着一弯若有若无的讽刺笑意,同样的表情,我曾在那位名叫G的男人脸上看见过。显然,他和G一样对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图景深怀成见。
  
  “太太,请给我一个面子,原谅这个年轻的女孩吧。”
  他一手挽住我的胳臂,客客气气向胖夫人行了个礼,不等她答复便拽着我转身挤过一堵人墙,把目瞪口呆的太太甩在了身后。
  
  “喂、喂,你干什么?!”
  一离开先生太太们的视线,我就恢复了男人气十足的本性,挣开他的手臂粗声叫喊起来。
  
  “Nufufufu……这就是你对待解围恩人的态度吗,埃罗小姐?”
  
  “什……!”
  
  他微笑着顺口吐出了我的姓氏,这一下把我惊得不轻。
  
  青年将指尖凑到唇边示意我保持安静,不理会我扭曲的表情,背过双手悠悠说了下去:
  
  “一年前公爵小姐出行时遭到土匪袭击,侍卫纷纷逃散,当时只身浴血奋战直到援军来临的女剑士……克丽斯·埃罗,不就是小姐你吗?我必须称赞一番你的演技,看你刚才向那位夫人道歉的模样,还真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姑娘。”
  
  “这不算什么演技,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夫人比土匪难对付多了,我可不敢对她刀剑相向。”
  我越发警惕这个对我底细了若指掌的男人,紧绷着脸生硬地回答道。
  
  青年没有指责我的愚弱,反而愉快地笑了开来:
  “呵呵……的确如此。即使是英勇的骑士,也无法反抗骑在自己头上的高贵领主啊。放心吧,埃罗小姐,我没有打探过你的消息,只是凑巧看过一年前那篇带照片的精彩报道罢了。而且,我也没有利用出身骑到你头上的意思。”
  
  迎着我游移不定的目光,男人带几分玩笑意味地将右手按在胸前,向我浅浅鞠了一躬:
  “我的名字是戴蒙·斯佩多。很荣幸见到传说中的英雄姑娘。”
  
  我听出这是句别具匠心的双关语——我的姓氏“埃罗”在意大利语中有“英雄”之意。由于他风趣的恭维话,我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几分敬意,口气也缓和了许多。
  
  “斯佩多先生,您叫我克丽斯就好。千万别对下人用敬语,免得让其他贵族看不起您。”
  我迟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对这个清楚自己履历的男人宣称“我是个骑士”,改口道:
  “英雄早就见鬼去了。真抱歉,您见到的只是个向上等人卑躬屈膝的懦弱女人。”
  
  斯佩多先生皱起眉头,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我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某些令我瞬间血冲脑门的东西——
  
  “我的天!为什么那家伙这么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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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2 只看该作者 地板
  灯火通明的大厅中央,威尔逊男爵那魁梧的身躯正像一只皮球似的在艾琳娜身旁滚来滚去。他近乎讨好地屈着身子,撅起两片烤香肠一样的厚嘴唇,试图去吻她戴着白手套的手。艾琳娜碍于其他宾客的起哄,一时间进退两难,连丝巾掉落在地上都没注意到。
  
  我再一次发自内心地希望他头顶那盏水晶吊灯砸下来。
  
  “怎么了,埃罗小姐?”
  斯佩多被我的尖叫惊得怔了一下,循着我的目光四下张望。
  
  就在此时,我脑海中忽然转出了一个大胆疯狂的念头。来不及多做权衡,我一把拽住斯佩多滚金边的礼服袖口:
  
  “——斯佩多先生,您是否乐意和意大利最可爱的金发美人跳上一曲?”
  
  斯佩多迅速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露出一副装傻充愣的表情:
  “埃罗小姐,你的确非常可爱,但如果我的视觉没有出问题,你的头发应该是栗色的……”
  
  “我当然不是说我。和剑术相比,我的舞艺简直是一团糟!要是叫我进舞池跳上一曲,那倒不如直接把舞会改名叫踩脚大会得了……哦,看在耶稣和他所有门徒的份上!小姐,别让他吻你!!”
  
  不等斯佩多理解我的打算,我就强行拖起他的手臂,风风火火一头扎向聚拢在艾琳娜和威尔逊周围的人群。
  
  “小、小姐!”
  赶在威尔逊的嘴唇触到艾琳娜颤抖的手之前,我猛然撞进他们两人之间,强硬地把斯佩多的手塞进了艾琳娜小姐手里。
  “这位先生,他,呃……”
  
  面对周遭贵族们冷漠而充满敌意的面孔,我不禁暗暗咽了口唾沫。
  确实,这些衣冠楚楚却杀人不见血的“上等人”,比当年那些全副武装的土匪可怕多了。
  
  就在突入重围之前,我策划好的借口是“这位先生是小姐你失散多年的哥哥”,但公爵本人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瞎掰胡扯也该有个限度。
  虽说我坚信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个私生子,但我更确信他不乐意别人知道这些私生子。
  
  于是,我舌头一转,撒了个不用打草稿的弥天大谎:
  “这位先生是小姐你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他说务必要再见你一面!”
  
  “啥?这家伙和艾琳娜小姐认识?”
  威尔逊一见我出场搅局,脸立即涨得像煮熟的虾子那么红,气冲冲地扇动着鼻翼。
  
  “当然。”
  我面不改色地挺起(没多少分量的)胸膛,把斯佩多和艾琳娜的手紧紧捏到一起。两人都如坠九里云雾,尴尬地对视着苦笑了一下,在旁人看来倒挺像阔别重逢时百感交集的模样。
  
  “小姐,您一定记得吧?这位先生就是当年经常和您一块儿玩的……呃……”
  
  ……………………
  
  …………斯佩多先生叫啥来着?
  
  见我支支吾吾的为难样子,威尔逊面上怀疑之色更浓,我只得横下心来随口吐出了最先蹦到嘴边的词:
  
  “这位是菠萝·斯佩多先生!”
  
  ………………
  
  斯佩多温文尔雅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看上去快要哭了。
  
  ……得了,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对不起艾琳娜小姐——她正满怀歉意地凝视着斯佩多僵硬发黑的脸,看上去快要和他一起哭了。
  
  威尔逊哂笑着清了清嗓子,大概准备发表几句对斯佩多“名字”的嘲弄之词。没成想,本该被我的口误打击粉碎的斯佩多忽然抬起头来,面上已经恢复了那副镇定自若的闲散笑容。
  
  “……哦呀,埃罗小姐不愧是自小服侍艾琳娜的贴身随从,竟然还记得我年幼时的绰号,真令人感动。”
  
  “哈?”
  这次,连我这个“菠萝·斯佩多”的始作俑者都愣住了。
  他小时候真叫菠萝?!
  
  “既然你的随从都记得,想必你也不会忘记啰,艾琳娜?小的时候你常用这个外号称呼我,我当时特别小心眼,还为此对你大发脾气呢。顺便一提,我的本名戴蒙,你总也还记得吧?”
  
  啥啥啥啥啥??!!
  
  艾琳娜到底也是经历过大场合的人,立刻随机应变,提起裙裾向斯佩多行了一礼。
  “是的,我当然记得。再见到你真高兴,戴蒙。幼年的我过于失礼,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
  斯佩多顺理成章地牵起艾琳娜的手,冲我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点狡狯的笑影。
  
  “谢谢你的引见,埃罗小姐。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称职的骑士,不过下次请别再用绰号称呼我了。”
  
  我滑稽可笑的口误,就这样被他不露声色地搪塞了过去。
  望着斯佩多和艾琳娜携手向舞池走去的身影,我反手狠狠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脑门。
  
  ——我亲爱的上帝,您怎么不安排这哥们儿去拍电影?神演技啊这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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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3 只看该作者 1 #
基督不到的地方
  灯红酒绿的舞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在此期间,菠萝……不对,戴蒙·斯佩多先生完美地扮演了一位与久别友人重逢的年轻贵族,颇有绅士风度地牵引着艾琳娜在舞池中一圈圈旋转,一见威尔逊男爵蹭近便踩着节奏远远跳向大厅另一端去。
  
  我在角落里旁观了半晌,确认这位先生是个比我更称职的骑士之后,才放心地转身悄悄溜出宴会现场,去执行艾琳娜小姐先前的嘱托。
  
  前一夜刚下过场小雨,坎坷不平的山路越发泥泞难行。马车也大多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贵族征去装载他们的礼品和仆从了,我只得徒步跋涉了几个小时赶到那座偏远贫穷的城镇。当我拖着一裙子泥浆攀上最后一座山岗时,恰好迎上茫茫云霭中一片旭日东升的霞光。
  
  “啊,克丽斯小姐,这边这边!”
  
  我被破晓时分的日光灼得有些晕眩,青年充满活力的呼唤声让我恢复了些许神智。Giotto和G,还有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红发青年正站在山麓上一片茂密的矢车菊花丛里,为首的Giotto像小孩子一样大幅度挥舞着手臂,G则如照看小弟的兄长般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他。
  
  我甩了甩浸透汗水的头发让自己清醒一些,把粘在额头上的刘海拨到脑后,拎着裙边放开步子向他们跑了过去。
  我离他们还有好几步距离时,Giotto便急切地探身握住我的手:
  “小心点,这里有个土坑。”
  
  “哦,别担心先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轻快地应着,一纵身从土坑上跃了过去。
  
  “Giotto的坏习惯又发作了,他老以为女人都是些走不稳步子的娇小姐。我跟他说过很多次,西西里的姑娘都有点脾气,不少还摸过枪呢。”
  G又露出了那副老大哥的神气,腾出手热络地拍了拍友人的肩膀。
  
  我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抖落裙摆上的泥水,忐忑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了一圈。这里位于城镇的边缘地带,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能够轻易将整座小镇的全景尽收眼底,是战略上的最佳要塞。即使在此遭到伏击,应该也能利用地理位置顺势化解。
  
  “总之先来吃点东西,你走了很长的路吧?”
  Giotto像老朋友一样亲亲热热地拉着我,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在花丛中一块铺开的白布上坐定。尽管我尝试以“我没那么娇贵”为由反驳,他却坚称潮湿的草地对女性身体不好,怎么也不肯让我和他们一同席地而坐。
  
  “Giotto在这种细小的地方很固执,你得体谅一下。不过,这也算是他的优点。”
  
  那个与我未曾谋面的红发青年也探过头来,亲切地微笑着。他戴着一顶艺术家模样的咖啡色贝雷帽,面貌不像Giotto那么精致到女孩儿气,还保留了一些本地人生于土壤的质朴特色,一对红宝石般的明亮眼睛在面庞上熠熠闪光。
  
  “是克丽斯·埃罗小姐对吗?我的名字是科札特。科札特·西蒙。”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我僵硬地伸出手去,例行公事似的晃了晃。
  
  和Giotto一样热心善良的傻瓜意外的多啊……最近是不是流行一场叫做“好人”的瘟疫?
  
  我和科札特寒暄的当口,Giotto埋头在一只野餐篮模样的竹篮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献宝一般笑容满面地掏出了一大块用油纸包裹着的新鲜奶酪。
  
  见他把视线转到我身上,我下意识的想要推拒,但Giotto已经向G要过刀子兴致勃勃地切开了,边切还边笑眯眯地向我搭话道:
  “就算你是奥林匹斯山女神派下人间的使者,也得先填饱肚子。饿瘪了的神使可没法拯救众生,是不是,克丽斯?”
  
  “……这么快就把敬语省略了么。”
  他把艾琳娜比喻为女神的修辞令我很受用,再加上几小时山路的确消耗了我体内贮存的能量,因此我没再假惺惺地推辞,而是言不由衷地同他顶起嘴来。
  
  我小心地用两手接过散发出诱人甜香的奶酪,放眼向山脚下的住宅区望去。从这个角度鸟瞰,那些杂乱无章散落在辽阔荒原上的平房仿佛一个被顽童遗弃的玩具箱,叫人没来由地难过起来。
  
  联想到昨夜宴会餐桌上堆积如山的美味食物,我的心不由重重向下一沉。我再清楚不过,宾客顶多只能享用那些食品中的五分之一,剩余的食物会被装进木桶中,直接倾倒进庄园外干涸的河道里任其腐烂。按照萨德里克公爵的说辞,他宁可把流油的鸡鸭鱼肉送给苍蝇和兀鹫,也不会分给门外那些伸手乞讨的“下等贱民”一丁点儿面包屑。
  
  Giotto身边叠放着好几个相似的食篮,显然他刚刚把和自己早餐相同的食物分发给了镇上食不果腹的人们。和萨德里克公爵的行径相比,只能用“云泥之别”来形容了。
  
  尽管多少消除了警戒心,我依然无法阻止自己以怀疑的眼神观察他,很难相信世上当真活生生地存在着这样不含私心的家伙。艾琳娜小姐说人一旦习惯于丑恶便会质疑和嘲笑高尚,看来事实果真如此。
  
  “真亏你能吃得下去……看着那样的景象。”
  我想找个茬儿试探他一下,于是啃着奶酪闷声挖苦道。这是事实:面对脚下如同一堆破碎骷髅的贫民区,再鲜美的食物咬起来也干涩如柴。
  
  我的不识抬举让G的面孔染上了一丝怒意,但Giotto还是没有动气,只是以平静无波的眼神定定眺望着远方。
  
  就在我疑心他是否凝固成了一座石像时,Giotto用有些悲伤的语调开口了: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克丽斯。以前它要比现在美丽得多。”
  
  “啊?”
  我掩住嘴错愕地轻呼了一声。
  
  我一直猜测这个年轻人来自北意大利,根本没预想到他和我一样是土生土长的西西里人。他纤美的容貌和优雅的礼仪无疑是最棒的假面,近乎完美地掩饰了西西里男人根植于骨髓里的血气方刚。
  
  “原先这里是个和平的小镇,并没有你所见的这么……贫穷和混乱。”
  
  我能听出Giotto正极力保持语声的缓和,但当他不得不以某些贬抑的字眼来形容故乡时,嗓子里还是溢出了强烈的痛苦。
  
  “我家境况变好后,父母不愿意再与这里的人为邻,就搬去了附近条件好些的城镇。这个地方被遗弃了,也只有被遗弃的人才会聚集到这里。这里渐渐变成了今天你所看到的样子,变成了堕落、犯罪、传染病滋生的温床。男人像牛马一样在庄园主的土地上劳作,领到的工钱还不足以喂饱一家子。体弱的老人和孩子像苍蝇一样死去。”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声音的颤抖。
  
  “……但我不能放弃这里。即使连基督都放弃了,我也不能。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克丽斯。”
  
  Giotto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草草结束了他短暂的自白。
  我狼狈地拉下头巾遮住面孔,窘得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这席话简直是对我方才那句肤浅评价的绝佳谴责。
  
  “那个……对不起,Giotto先……”
  
  不等我的道歉出口,Giotto忽然扭下一朵矢车菊飞快地塞进我掌心里。
  
  “抱歉,克丽斯。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煞风景的话。别露出那副表情好吗?你该像这里的女孩子那样摘朵花戴上,脸色会好看很多的。”
  
  “我觉得我的脸色很健康。”
  我低头拨弄着手里柔软的花瓣,不服气地反驳道。听见我这句话,几个青年又像面对任性妹妹时的兄长那样哈哈笑开了。
  
  “Giotto不是这个意思。谁都看得出来,你结实得像头骡子。”
  G收拾好清空的餐篮,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冲我解释道。
  “他是说你的脸色健康过头了,一点姑娘味儿都没有。之前也说过啰?Giotto觉得女孩子就该有点娇气,否则和我们男人还有什么两样。”
  
  “我干拔要比里门落?”
  我把最后一小块奶酪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看吧,你的女人味就是这样被搞没的。”
  
  我立刻一仰脖子把奶酪囫囵吞咽下去,急吼吼地重复道:
  “我干嘛要比你们弱?法律可没规定过女人不能靠自己吃饭。”
  
  “是是是……”
  Giotto以再明显不过的敷衍神态连声应着,俨然一副哄劝小女孩的兄长模样。忽然,他想到什么好主意似的咧嘴一笑,满脸热忱地拽住我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克丽斯,你得跟我去镇上转转。人们会喜欢你的。”
  
  “开什么玩笑?这里很多人都在庄园做过工,他们认得我这个恶毒监工的脸。我可不想去挨唾沫星子。”
  
  我像触到热炭一样迅速甩脱他的手,感觉受到了恶劣的愚弄。
  
  “……Giotto先生,你该不会召集了一帮哥们想把我套上麻袋揍成果酱吧?我既不是葡萄又不是菠萝,揍烂了也没多少汁水。”
  
  也许这次我的猜忌真正刺伤了他,Giotto没有再像个孩子一样轻率发笑,而是失望而沉静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会做那种事?”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被我甩开的手孤零零地、倔强地悬在半空。山风撩起他不加修饰的凌乱刘海,露出的淡金色的瞳孔里满溢着不容人置疑的诚恳与真挚。
  鹿一样的眼睛。我第二次联想到这个比喻。
  
  不知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单纯的受伤表情让我难受得要命,胸口直发闷。习惯了充斥萨德里克庄园的明争暗夺尔虞我诈,冷不丁面对如此真诚的善意,我简直困窘得不知把手脚往哪儿搁。在艾琳娜以外的人面前露出这么不成熟的模样,算起来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和艾琳娜太相似了吧。
  
  “好、好了,看在奶酪的份上,我陪你做点餐后运动就是了。啊啊,别露出那种表情啦。”
  
  我朝手心搓揉得惨不忍睹的矢车菊瞥了一眼,快速把它扔开重新拧了一朵,塞进Giotto僵在空中的手里。
  
  “虽然男人戴花只会让人感觉恶心,但如果戴上花真能让人脸色转好,你就戴戴看吧。不要摆那张苦瓜脸了,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呵,瞧你得瑟的,小丫头。能欺负Giotto的人还没出生呢,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G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有点好笑地插话道。
  
  叫做科札特的红发男人被他的俏皮话逗乐了,边点头附和边转过脸去吃吃发笑。
  “噗……呵呵,的确是。Giotto的娃娃脸实在太有欺骗性了,每个人都生怕把他弄哭,连小孩都想把自己的糖果分给他。”
  
  “G,科札特。”
  Giotto温和却十分坚定地制止了同伴们的打趣,捏着那朵湛蓝的矢车菊向我转过身来。科札特说得没错,他那张稚气未脱的小白脸……呸,娃娃脸确实极富欺骗性,怎么看怎么纯洁无辜不谙世事。
  
  “谢谢你相信我,克丽斯。那我们走吧。”
  
  “啊……嗯。”
  
  “啊,还有。”
  金发青年勾起嘴角朝我微笑了一下,随手把那朵色彩浓艳的小花插到了耳后。
  “虽然可能会让你感觉恶心,不过我决定照你说的把它戴上。”
  
  “哈……?等、等等,我是随口乱说的!快摘下来,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被围观!”
  
  “欸?可是,这是我和克丽斯友情的证明……”
  
  “友情你个头啦,这样只是个单纯的花痴而已!!”
  
  ……这个男人,其实一点也不纯洁无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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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3 只看该作者 2 #
  我跟着Giotto快步穿过小镇破败萧条却格外整洁的街道,一路上不住有身穿粗布衣衫、因长年在烈日下劳作而晒得皮肤黝黑的居民向他打招呼,他也总是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我脸上保持着漠不关心的表情,心里不由暗暗惊叹这个年轻人在当地的声望之高。
  
  Giotto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住脚,朝与他保持一段距离的我招了招手,迈开步子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我跟随他跨过门槛后,发现店面比房屋的外观还要狭窄,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杂物,只留出一条一人宽的窄道供人通行。所幸我和Giotto体型都偏瘦小,不费什么气力便侧身从杂货堆里钻了过去。
  
  “弗朗哥的杂货店,价钱公道的很。不管对方是两眼昏花的老人还是不识字的孩子,他从来不多收一分钱。在这座小镇上,他的信誉可是块响当当的招牌。”
  Giotto一边像个远行归家的游子一样热切地四下环视,一边冲我小声介绍道。
  
  “哈哈,老伙计,你把我夸过头了。这又不是什么圣徒开的店。”
  
  走道尽头的柜台后传来一个爽朗而略显粗野的声音。那是一个满头褐色鬈发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壮实,黑黝黝的圆脸上蓄着一撇时髦的小胡子。他和先前街道上的居民一样,对Giotto满怀热情地笑脸相迎,似乎是他熟识多年的老朋友。
  见我跟着Giotto走进店铺,他先是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随即抛出了那句全世界通用的台词:
  
  “哎呀,这是吹的什么风,你小子竟然请我喝喜酒来啦?”
  
  “哪儿的话,这姑娘只是刚认识的普通朋友,喜事还没个影子呢。G说我要是老为了别人忙东忙西,不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事,没准到三十岁还得继续打光棍。”
  Giotto一点也没呈现出窘迫之色,自然而轻快地应对着店主的调侃。
  
  “照我看,G这话没错,你偶尔也得听他两句。你看你成天到处给镇上的人帮忙,把自己的事都耽搁了。Giotto,你今年得有十九岁了吧?是时候考虑一下了。我跟你说,这镇里没有一个姑娘不偷偷扒着窗户看你的,就怕你看不上哩。”
  
  Giotto有点生涩地笑了一下,顺口道:
  “G和科札特经常和我在一起,姑娘们是在看他俩也不说定。”
  
  “嗨,那可不一样!你别小瞧镇上女人的眼光,谁看不出你是领头的?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就是街上有名的孩子王,我那会儿就和老婆说了——Giotto将来不会跟咱们一样,摆个破店勉强糊口。这小家伙精着呢,他肯定会做出番了不起的大事来。”
  
  面对杂货店老板热情洋溢的夸赞,Giotto一直带着谦逊而羞赧的微笑轻轻抓挠自己蓬松的金发,像个受到老师表扬时不知所措的孩子。
  
  老板和Giotto嚼了会儿舌根,再次兴冲冲地将眼光转到我身上:
  “姑娘,你眼力可真不错。我得说,他是我们镇上最棒的年轻人。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大城市来的吧?我见过的人多了,你一进门,那架势就和镇上做粗活的女人不一样。”
  
  “……呃,我是……”
  
  我正琢磨着如何蒙混过关,Giotto迅速丢出一个附近富庶城镇的名字替我遮掩了过去。所幸弗朗哥只是随口一问,也未多作追究。
  
  我一向不擅长对弗朗哥老板这样忠厚的长者说谎,为了掩饰慌乱的神态,连忙转过脸装作聚精会神地打量堆在墙边的货物。
  
  墙边斜倚着一面褪色的铜制雕花梳妆镜,镜框顶部雕刻着做工精细的爱神丘比特像,镜面布满细小的刮痕,颇有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公爵邸对这种劳什子自然是嗤之以鼻的,我却很喜欢这些承载了厚重时间感的陈年旧物,不由看得出了神。
  
  伤痕密布的镜面上,模模糊糊反映出了我的面容——松鼠皮毛般光亮的深栗色齐肩发,下颌削尖,双颊微凹,面色倒很健康红润,衬得一对绿眼睛更加鲜艳明亮。确实,这不是一张为生计日夜操劳的贫困女孩该有的脸。
  
  我失落地叹息了一声。这张脸长年受到公爵庄园酒气和香水味的熏染,越发不像一个骑士了。
  
  弗朗哥见我对他店里的货物感兴趣,老实巴交的圆脸上浮现出了满足的神情,压低嗓音向Giotto道:
  “老伙计,这姑娘看上去人不错。她从大城市来,什么稀奇玩意儿没见过?可她一点也不嫌弃我这家小店,还看得津津有味呢。换了那些穿晚礼服的太太小姐,怕是连店门都不稀罕踏进来。就冲这一点,我看好这女孩,因为她看得起咱们。”
  
  “克丽斯不只是看得起我们。……我想,她也许能为我准备做的事情出份力。”
  Giotto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弗朗哥顿时忘了谨慎,拔高嗓门惊叫起来:
  “真的?那敢情好!好心肠的姑娘,上帝保佑你!!”
  
  “怎么回事?你想做什么,Giotto?”
  我对他俩讨论的话题一窍不通,不明就里地发问道。
  
  “啊呀,原来你不知道吗,姑娘?我还以为你铁定是知道了罢工那档子事,慕名来见Giotto的呐!”
  
  “罢工……?”
  
  这个敏感的字眼唤醒了我尚未远去的记忆。就在上个月,这座镇上的青壮年掀起了一阵联合罢工的浪潮,自发抵制萨德里克庄园对工资的无限制压低。当时正值春季农忙时节,一时间庄园的各项种植工作陷于瘫痪,公爵不得不向他最鄙视的“下等贱民”妥协,答应提高工钱并改善短工待遇,以免误了农时。
  
  事后,公爵整整三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玩不动女人,一夜间像是老了十岁。
  
  “您是说……抵制萨德里克庄园的那次大罢工吗?”
  我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道。
  
  “当然了,不然还有哪次?”
  
  弗朗哥不顾Giotto拼命向他递眼色,大大咧咧地嚷道:
  
  “那次罢工是Giotto带头发起的,你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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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5 只看该作者 3 #
叛逆者高唱赞歌
  
  “所·以·说,那个叫Giotto的男人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回到庄园后,我用愤慨难平的语气为这次会面作了总结。
  
  对于我幼稚粗鲁的评价,艾琳娜小姐只是倚靠在铺着绣花软垫的藤编摇椅上,怡然自得地扬起唇角勾出一抹昳丽的浅笑。
  
  “好了好了,你不也常常管我叫傻瓜吗?不用说,被克丽斯叫做傻瓜的男人,一定会和我合得来。”
  
  “艾琳娜小姐,您真的明白吗?他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傻瓜,是傻到家了的超~~~~级大傻瓜啊!!”
  
  我蹭地撞翻椅子跳了起来,愤然向艾琳娜叫嚷道。从梳妆台前安放的金框镜子上,我看见自己原本白里透红的面颊几乎涨成了红葡萄酒的颜色,眼珠瞪得快要从脸上滚下来,脖颈处青筋突起。
  
  大概是我这副声嘶力竭的疯婆子模样太滑稽了,艾琳娜小姐再次转过脸去轻轻笑了起来。
  
  “你担心过度了,克丽斯。听你的描述,他该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他是不错,很不错,简直太不错了!他年轻不懂事就算了,竟然招惹到你爹头上,这不是吃饱了没事撑的等着被失踪么?”
  
  萨德里克公爵经常动用庄园内的武装力量暗中抹杀反抗他的市民,被他盯上的人大多会在一夜间无声无息地从城镇里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亲属哭天喊地把小镇翻个底朝天都找不见个鬼影子。久而久之,我就管被他秘密处理掉的倒霉蛋们叫做“被失踪了”。
  
  这些没天理的惨事,头一次听闻难免义愤填膺,听久了看多了也就渐渐麻木了。再说我个人的力量实在过于渺小,面对整个吃人的上层阶级就是坨战斗力为负数的渣,我还没蠢到以渣击石的程度——就像那个不自量力的Giotto一样。
  
  艾琳娜抚着下巴沉吟片刻,因忧虑而黯然失色的瞳孔突然焕发出了明亮的神采。
  
  “那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了,克丽斯。”
  
  “哈啊?”
  
  “我是说,我们要为Giotto和他的同伴提供保护,让他们不至于遭受父亲的迫害。”
  
  艾琳娜此刻的神态与Giotto宣称“我要为故乡的人们争取到他们所应得的”时的神态重合率高达90%,完全是副高喊“我长大了要成为XXXX”的小鬼腔调。
  对于他们单行道一般直来直往的思维模式,我连反驳的余力都没有了。
  
  这两个人的脑回路都被西西里贫苦人民吃了吗…………
  
  “艾琳娜小姐,您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Giotto发火啊?”
  我有气无力地开腔道,最后一次尝试说服我单纯可爱的小姐回心转意。
  
  “嗯,我知道哦。克丽斯是担心我与他结交会惹怒父亲,从而影响我在家里的地位,对吗?”
  
  “您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么……听我说,小姐,我以后会继续帮您往贫民区送钱物,所以请让Giotto和他那帮爱造反的热血朋友见鬼去吧!”
  
  “我能理解你的担心,可是我也无法对那个年轻人放任不管。看得出来,他是那座城镇的精神领袖,比任何人都了解那里的人们需要什么。如果对他想做的事加以援助……”
  
  艾琳娜若有所思地说到这里,忽然欣喜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从扶手椅上款款站了起来。
  
  “有了!只要依靠Giotto先生的声望,把当地青年组织起来成立自卫团,不就可以抵抗父亲对他们的迫害了么?”
  
  “您说得轻巧。那些扛惯锄头的农民,哪儿是那些拿人当靶子练射击的庄园保镖的对手。”
  
  我口头上冷嘲热讽地泼着凉水,却也不免对这个点子有些心动。但一联想到那三个所谓的“精神领袖”,刚鼓起的信心立刻又泄尽了——除了G先生有几两肌肉外,Giotto和科札特·西蒙都精瘦得能摸出每一节脊柱(根据我拍打他俩脊背时的手感推断),那小身板估计给庄园里的壮汉噶蹦一捏就稀烂了。
  
  让这几个人组自卫团,真不知道他们是组团自卫还是组团找死。
  
  “唔……那么,克丽斯也加入不就好了?”
  
  “噗咳!!”
  我一头磕在梳妆镜上,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几乎背过气去。
  “咳咳……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小姐。要是我死于非命,您在庄园里可就孤立无援了。我死也不愿意看到那种境况。”
  
  我再三提到“死”这个忌讳的字眼,艾琳娜依然毫无动摇之色,只是向抓狂的我投以信心十足的微笑。
  
  “在你活着的时候,那种境况绝对不会出现;只要我活着,公爵府邸里绝对没有人胆敢动你。这样一来,我活着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孤立无援。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克丽斯?”
  
  “…………”
  
  败了!我居然败给了一个大脑回路被贫民吃掉的姑娘!!
  
  “啧……对了对了,昨晚的舞会怎么样?威尔逊男爵没再对你胡搅蛮缠吧?”
  为了逃避被艾琳娜驳倒的丢脸事实,我笨拙地随口扯了个话题。
  
  艾琳娜没有计较我避重就轻的小伎俩,顺着我的台阶侃侃而谈了下去:
  “那倒没有。你离开之后,戴蒙先生就避开众人的视线把我带到了露天阳台上。他说,在那儿不必呼吸和腐朽贵族们同样的空气,说起话来要自在得多。”
  
  “欸~~?挺清高的家伙嘛。既然已经以教名相称了,小姐和他想必谈得很投机咯?”
  注意到艾琳娜没有像我一样称戴蒙·斯佩多为“斯佩多先生”,我换上了带有几分暧昧的探询神色。
  
  “嗯,该说是一见如故还是不谋而合呢……他对于如今世道的见解,和你我相当一致。据戴蒙先生说,是他主动找你搭话的?”
  
  “是的,还承蒙他解围了。不过,那位先生知道的稍微有点太多了。”
  回忆起斯佩多先生对我过去经历的熟悉程度,我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受人窥探时的拘束与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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