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城-作者:奥古斯丁

上帝之城

(3)

  
  “我从没照管过这些赔钱货,只是碰巧在路上捡到了他们,然后就被死皮赖脸地缠上了。”
  玛蒙答话过程中始终傲气十足地昂着下巴,我猜想她是在鄙视Giotto刚到她下巴处的身高……
  “这孩子是最讨人嫌的一个,你找个垃圾堆把他丢了也无所谓,还可以给我省一份饭钱。对不对?库洛姆——”
  
  “你才叫库洛姆!你全家都叫库洛姆!!”
  一听到这个(在我们看来十分正常的)名字,男孩就像点燃的爆竹一样怒不可遏地跺起了地板。看他发作起来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倒好像对方刚才叫唤的是他杀父仇人的名字。
  
  “我早就告诉过你一百万遍了,混蛋玛蒙,库洛姆是女孩儿才用的名字!要把我的名字念成……”
  
  “噢,什么?穆库洛?饶了我吧,这样更难听好不好。”
  
  “是Mukuro,日本语里‘亡骸’的意思!你又把重音念错了,玛蒙,你这对东方文化一窍不通的大傻瓜!”
  
  “少拿自己当棵葱了小鬼,我的日语和汉语水准都比你好多了。东方文化确实很有魅力,但是正常人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再给它凑上一个东方词义!如果人人都模仿你的重命名风格,那么莉莲就应该改叫‘连理’,这位宅心仁厚的Giotto先生就该叫做‘哦土鸡’啦。”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是地中海周边的语言吗……
  
  “你能听懂他们在争执些什么吗,哦土鸡先生?”
  已经完全被抛到状况之外的我只勉强捕捉到了最后一个别扭的生词,当即活学活用拿来招呼同样被抛到状况外的Giotto。
  
  “我想我大概听懂了一些,死理磕小姐。”
  
  ……不愧是头顶天父光环的男人。Giotto果然和我级别不同,他不是活学活用,他是举一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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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32 只看该作者 11 #
  自从玛蒙一家四口孤儿寡母……咳,我是说玛蒙和她带来的流浪儿童们……入住自卫团临时驻地之后,用玛蒙和Giotto先生喜爱的东方语言来说,这座小宅院的整体氛围就由“你挑水来我浇园”的浓情蜜意直接突变成了“鸡飞狗跳人傻笑”的百鬼夜行。
  
  如果再以现实主义的风格转述一遍,那么满天飞的其实不是鸡,而是厨房里拿来杀鸡的剔骨尖刀。狗倒是经常乱跳乱叫,因为维克多、蓝宝和骸追逐打闹时每每一脚踩上看门狗的尾巴。傻笑的人呢,当然也有一个,就是自卫团伟大的首领Giotto本人。
  
  我向玛蒙请教了他那个东方译名的含义之后,真心觉得他的确是个土鸡。
  
  据说还有一个更棒的翻译,叫做凹凸鸡。
  
  说到骸,这儿有个不得不提上一句的小插曲——骸之所以拥有如此丰富的东方知识储备,是因为先前与他一同流落街头的孤儿中有个日本小孩,在传授骸语言文化的同时也培养了他对于东方岛国深深的向往。他受之于父母的本名确实叫做“库洛姆”,但为了不伤害少年脆弱的心灵,大家都迁就他而默认了“骸”这个半日不洋的古怪名字。
  
  那段不堪回首的崩溃时间里,自卫队驻地中司空见惯的场景就是维克多一手水果刀一手菜刀,“嘻嘻嘻嘻”奸笑着追得蓝宝满院跑,蓝宝头顶厨房里炒菜的铁锅作为防具——事后他特意订做了一个铁锅状盾牌用于自卫。
  莉莲大多数时候都极有贤妻良母风范地在屋舍里帮忙,偶尔被双胞胎弟弟惹急了也会气得面红耳赤,手一滑把一盆花从二楼阳台上砸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每次花盆都极其精确地从维克多耳边擦过,直接命中蓝宝头顶的铁锅……不,铁锅状盾牌。
  
  蓝宝那锅还挺结实的,真的。挨了十几盆花都没烂。
  
  玛蒙似乎并没有依附于自卫队的打算,依旧每日早出晚归去街头卖艺攒钱,自然不是用她现在的样貌和名字,以免被人当做不死巫女再处以一次火刑。她留下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维克多和莉莲就不提了,骸的个性和品味更是糟糕得吓人。他刚一碰到镜子和剪刀,就立刻义无反顾地着手给自己剪了个清爽亮丽的新发型——一只圆滚滚的菠萝。
  
  比戴蒙·斯佩多那只还要饱满……
  
  最不可理喻的是,他煞费苦心把自己搞成了一只菠萝,竟然还不允许别人管他叫菠萝!
  
  骸比驻地内其他孩子要少年老成得多,平日一副历经人事沧桑、看破红尘冷暖的深沉脸孔,唯一能让他回归生理年龄的只有两个称呼,一个是“库洛姆”,另一个就是“菠萝”。更叫人头疼的是,这孩子已经呈现出了和玛蒙一样的特异体质,动不动就给人变个东方风幻觉什么的,于是每隔几天驻地上空都要上演一次如假包换的百鬼夜行。不出一个月,我看着骸制造的幻觉都能把日本妖怪名字背全了。
  
  而我们伟大的首领哦土鸡先生,总是以一种玉树临风的上镜造型斜倚在窗口凝视着满院疯跑的混蛋小鬼们,一张俊脸笑得跟抽风一样。
  
  头一遭看到Giotto包容万物的基督式笑容的时候,我脑门一热以为这是个能成为神的男人。
  
  现在我觉得,他那种耀眼的笑容可能只是出自神……经性面瘫。
  
  鸡飞狗跳归鸡飞狗跳,百鬼夜行归百鬼夜行,Giotto傻笑归Giotto傻笑,该操练的事儿还是得放在心上。
  
  按照科札特·西蒙的提案,我们要于一个月黑风高、适合情侣私奔或殉情的晚上潜入萨德里克庄园,里应外合把深陷囹圄的朱丽叶小姐营救出来。受到玛蒙事件的余波冲击,公然违抗父亲旨意的艾琳娜已经彻底处于软禁状态,而我作为叛逆者也是有家难回了——幸好,我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秒钟把那个地方当作家。
  
  原本的计划是由玛蒙或骸使用幻术掩人耳目,纳库鲁在楼下望风,西蒙留守驻地,我、Giotto和G负责护送朱丽叶小姐从窗口软梯逃生(玛蒙把这一设计叫做“三个臭皮匠顶个罗密欧”)。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突袭前夜临时赶上了一场惨烈的大血拼,玛蒙被调去现场收拾残局兼毁尸灭迹,而骸……因为G气头上骂了他一句“菠萝头小鬼”,当场一头扎进被窝里死活不肯搭手帮忙了。
  
  ……你既然这么讨厌菠萝就不要梳菠萝发型啊!!
  
  这么一来,我们三个臭皮匠只得在没有术士跟随的情况下草草动身了。
  
  缺少了玛蒙那种迷人的障眼法,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艾琳娜护送出宅邸本就有些难度,更棘手的是当晚月黑风高就算了,风还刮得很大……
  
  风很大的结果就是,艾琳娜小姐站到窗台上探出脚去踩软梯的时候,软梯猛然被风吹得飘舞了起来,于是艾琳娜理所当然地一脚踏空了……
  
  “小心——!!”
  
  Giotto和G与我一同站在室内,都被这场突然变故吓得魂飞天外,当即不约而同张开双臂朝坠落的艾琳娜扑了过去。Giotto身材瘦小、动作又最敏捷,一个箭步蹿上窗台揽住艾琳娜的肩膀。不料他的胳膊承受不住艾琳娜下坠的冲击力,两个人就这么相亲相爱地一同从窗口仰面翻了下去。
  
  “Giotto!!!”
  “我没事……呜啊!”
  
  在两人被夜色吞没前的千钧一发之际,我和G先生同时扑倒在窗台上,一左一右死死抓住了Giotto向上伸出的手。
  
  “凹凸鸡……不对,Giotto先生,上帝保佑,你可千万不要撒手……!!”
  
  我的上半身已经完全探出了窗外,腹部不偏不倚重重挤压在窗台的棱角上,一阵开膛破肚般的剧痛让我险些把前天的晚饭都喷出来。但一想到悬挂在半空中的Giotto和艾琳娜,我竭尽全力遏制住了朝他们头上喷洒食物残渣的糟糕念头。
  
  “放心吧,克丽斯,我对上帝发誓我不会松开艾琳娜小姐!”
  窗下的黑暗中传来Giotto元气满满的开朗声音。
  
  “白痴吗,你是白痴吗?!我是叫你别撒开我的手!!!”
  我登时只觉两眼发黑血液倒流,凭意志力强忍住腹部一阵强似一阵的抽痛,气喘吁吁地大吼回去。
  
  “欸,真的?那我太感动啦……”
  
  “别光顾着感动了,Giotto!!快想办法够上梯子!嘁……”
  
  G先生微颤的声音中似乎蕴含着更胜于我的痛楚,我怀着七分担忧三分好奇艰辛地转过头向他看去,瞬间产生了一种直接从窗户往外跳的绝望冲动。
  
  ——也许是由于挽救Giotto心切,G先生用力过猛,大半个身子都跃出了窗外,以至于他和我一样死死抵在窗户棱角上的部位…………是□………………
  
  ……要出人命了啊,这个。
  
  “G你刚才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见……”
  Giotto气定神闲的声音再度悠悠乘风飘来。
  
  我想,那一瞬间G先生一定也有从窗户往外跳的冲动。
  
  “你是故意的吧Giotto?!就因为我反对你收留那些老弱妇孺,你自己数数你这一个月都给我下过多少绊子了!!现在是人命关天的当口,你行行好别开玩笑了成不成?!”
  
  “抱歉抱歉,其实我是想说,风太大我够不着梯子……”
  
  “那就让艾琳娜去抓梯子啊,你不是抱着她么?!嗳哟该死……你快点啊混帐!我的下半身……呸,下半生就靠你了Giotto!!”
  G先生沙哑着嗓子气急败坏地大嚷道。他已是面如死灰,额头上不断滚落黄豆大小的汗珠,眼看人生就没指望了。
  
  窗下传来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和耳语声,看来Giotto正吩咐艾琳娜探出手去摸软梯。他边嘱咐边继续朝处于地狱之中的我们喊话道:
  
  “别担心,G。作为你最好的亲友,我一定会对你的下半身……下半生负起责任的!”
  
  “Fxxk!你能负个鬼责,我要是一等残废了你能负责帮我讨个媳妇么?!”
  
  “嗯,这个嘛……要是我将来有了女儿,我就说服她给你当媳妇好啦。我不在意能不能抱外孙。”
  
  “可我在意有没有儿子!!别说得好像你为了我甘愿断子绝孙一样,现在要断子绝孙的人是我好不好?!再说,等你女儿到适婚年龄,我都半截入土了!!”
  
  “噢不——看在慈悲圣母的份上,你们俩都给我闭嘴!”
  
  我忍无可忍地嘶声嚎叫起来。现在我倒是不想喷食物了,我简直想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喷出来……
  
  “听着,要是我们因为你俩的子孙话题而没法离开这里,我……我做鬼也要把你们两个都揍到下半生没有幸福!!”
  
  ……………………
  
  终于,承担着三个人终生幸福的艾琳娜小姐不负重望抓住了软梯,和始终镇定自如的Giotto一同平安下到了可亲可爱的大地上。
  
  我们狼狈不堪地相互搀扶着走到街灯下的时候,我忽然注意到一件诡异的事儿——Giotto依然保持着那副神经性面瘫似的基督笑容,笑得路灯都黯然失色了。
  
  就算是劫后余生了一回,也不用笑得这么灿烂吧……?
  
  当我向Giotto直言提出这一困惑时,他面上一块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克丽斯,刚才你喊下半生幸福的模样太有趣了,我……我好像把脸闪着了,现在笑容收不起来了……”
  
  得,这下真成神经性面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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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33 只看该作者 12 #
让他笑吧Ver.2
  尽管艾琳娜最终被成功转移到了蓝宝父亲名下的庄园,但自卫队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首领因援救过程中笑得太欢而落下了神经性面瘫的后遗症;首领最重要的副手最重要的部位受到严重损伤,目前尚不能排除终生不育的可能性。
  
  这两个重大的历史性败笔,直接导致自卫队驻地成为了一个危险的火药桶。
  
  起因是我一时嘴快向蓝宝透露了两位头目的凄惨遭遇,谁料这个段子一天内就传遍了整个自卫团。自那以后,G先生平均每天至少被人问候一次“您的下半身还好吗”,并佐以饱含同情与怜悯的关切眼神。受到非一般关注的G先生勉强忍耐了几天,但很快就在沉重的舆论压力下陷入暴走了——居然有好几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前来投奔他,希望他收养自己的孩子……
  
  ……真是难为他了……
  
  眼下自卫团的状况是,只要有人胆敢在G面前吐出半个“下”字,他就会用佩枪顶住对方脑门逼他把后半个字吞回去。
  
  与G先生的惨况相反,蓝宝的传播才能受到了除G之外所有成员的一致认可,后来被Giotto指名负责组织宣传工作。我从中吸取了一个意义深远的教训:少说废话,尤其少跟蓝宝少爷说废话。
  
  至于神经性面瘫的Giotto,我本以为他会从人见人爱一直笑成人见人怕,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日常生活似乎没有因那副固定的基督笑容而受到任何影响。究其根源,或许是因为这家伙平时就一直保持着面瘫似的笑容,就算真面瘫了也没有人察觉到……
  
  在这种内忧外患皆堆积如山的凶险情境下,我们迎来了自卫团成立后的第一个西西里之冬。冬季各项农业生产基本停滞,劳资纠纷没有农忙时节那么激烈,就连土匪恶徒都和家人团圆准备迎接圣诞去了,我们的日程表也渐渐松散下来。
  
  说到松散……我们亲爱的土鸡首领好像有点松散过头了。
  
  “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月底给小骸开生日派对吧~!!”——Giotto。
  
  “驳回。”——G。
  “我反对。”——我。
  “想都别想。”——玛蒙。
  
  “欸?!为什么不行??!”
  
  兴致勃勃提出这一建议的Giotto被我们出奇苛刻的反驳惊得不轻,好像被人用石头砸了的金毛犬一样从壁炉前猛转过脸来。从他那对水汪汪的金色瞳孔来看,这家伙提案前压根没预期过我们如此冷淡的回应,这会儿貌似受了不小的打击。
  
  不知为什么,Giotto灵敏的直觉老在这种鸡零狗碎的问题上失效……难道他看不出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溺爱小孩吗?
  
  “不是‘欸~为什么不行’的问题吧,Giotto。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认为这可行呢。”
  G掐灭手里的烟蒂,腾出手来扶住自己快要垂到胸前的额头。
  
  “哪里不可行吗?就我们几个,加上科札特、蓝宝、纳库鲁还有玛蒙的孩子们,大家一起吃顿饭热闹一下嘛。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但我们没有筹办生日宴会的经费,老板。”
  玛蒙歪着上半身斜靠在她那张铺有精美皮草的宽大扶手椅上(当然,这不是自卫队的一般配置,而是她的私人财产),满脸倨傲地向Giotto泼着凉水。这简直好像一个骑在巨型火鸡上的人抱怨自己圣诞节没吃的。
  
  我忍不住出声插了句嘴:
  “除了蓝宝少爷,你可是这里最有暴发户范儿的,索菲亚。上帝才知道你藏了多少私房钱。”
  
  “你错了亲爱的,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财产数目,上帝也不例外。再说,我有钱又不意味着我要把钱花在那个短命小鬼的头上。作为投资对象,库洛姆可真是糟糕透顶。”
  
  “你应该学着叫他小骸,这样他会更喜欢你的。”
  Giotto徒劳地尝试着改善玛蒙母子(?)的关系,不知第几回遭到后者一个满载鄙夷的白眼。
  
  玛蒙对骸的称呼只有三个:菠萝,库洛姆,以及菠萝库洛姆。
  可想而知,不管哪个称呼都会引发一场极具童话风的幻术大战,通常是扛镰刀的欧式死神与和服翻飞的日本雪女跨越半个地球厮杀得昏天黑地。还有一次是骸盛怒之下把庭院变成了火柱乱喷的地狱绘图,结果蓝宝刚进门就哇哇乱叫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Giotto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得他重新踏入这座房子。
  
  见说服G和玛蒙帮手无效,Giotto满怀希望地眨巴着眼睛把进攻矛头转向我:
  “克丽斯,你会帮我搞派对的吧?”
  
  (别,陪,他,胡,闹。)
  G先生隔着半个房间用唇语向我命令道。我原本就没有支持Giotto胡闹的意思,当即顺从地朝他点了点头。
  
  “说实话,Giotto,我认为这种庆祝活动真没什么意义。”
  
  我与良心作了一番艰苦卓绝的搏斗,终于还是直白地说出了这句伤人的大实话。为了稍稍减少Giotto瞳仁里弥漫的失望水汽,我试图晓之以理:
  
  “虽然最近没发生什么武装冲突,但城镇的戒备工作还是不能松懈。说不定有人利用圣诞节打家劫舍呢?说不定匪帮计划趁我们放松警惕把我们一窝端呢?可能出现的‘说不定’太多了,Giotto。在这种组织存亡的紧要关头,一个流浪儿的生日宴会只能摆到其次其次再其次。”
  
  “那么,如果把首要次要再次要的事情都做了,就可以考虑举办宴会咯?”
  Giotto两眼发亮,抓住一线生机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不,这只是个比方。说得通俗点儿,你死心吧。”
  我烦躁地紧盯着G先生手边的烟灰缸,突然有点想把那东西砸到Giotto的后脑勺上。
  “我说,你到底是有多喜欢生日派对?你对生日派对有什么执念嘛?”
  
  “……”
  
  对于我这句无心的质问,Giotto的面色忽然晴转多云,失落怅惘的神情顺着双颊一点点攀上眼睑和额头,赫然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浓密的长睫毛收拢起来,略显无力地在瞳孔上方微微翕动着,让人看在眼里有种芒刺轻戳心室般的尖锐疼痛。
  
  “喂、喂,都叫你不要摆出这副表情啦,好像我欺负你……”
  
  “唔唔,不是克丽斯的错。是我太无理取闹了。”
  Giotto迅速抬手揩去眼角(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泪花,调转立场和声安慰起我来了。
  
  “我小的时候啊,从来没有人给我开过生日派对。每次想要给G搞,又总是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托掉。等到我可以自己为自己办派对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吹蜡烛收礼物的年纪了……所以,我真的很想看一次啊。大家一起给小孩准备礼物、布置房间、祝他生日快乐、开开心心切蛋糕的样子……”
  
  ……不、不就是一个生日派对么,为什么被他描述得好像童年创伤一样!!
  
  原本就是极富怀旧伤感意味的句子,被Giotto清泉般动人心弦的声线一演绎,就仿佛吟游诗人拨弦浅唱的罗曼蒂克诗歌一般,个个字都在心上敲击出柔软的回音。
  
  噢,被拨动心弦的当然不是我——我以眼角余光瞥见G先生转过脸去抹眼睛,大概是回忆起了自己与Giotto青梅竹马的年少时光吧。
  
  要知道,这位大爷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性格。他面对一百个荷枪实弹的宪警照样能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却会在卖花小姑娘一连串的撒娇哀求下丢盔弃甲,抱回大捧毫无实战价值的风信子与山百合。托头领们圣母心肠的福,上门推销各色杂货的小贩与日俱增,有段时间我都搞不清这座宅子到底是自卫团营地还是二手货市场。
  
  看到G蓦地换上一副“哥们我懂你我爱你我会帮你”的热忱表情,早把自己下半身的惨烈遭遇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知道这事儿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和玛蒙面无表情地交换了一个白眼,达成了理性人之间的共识:
  
  ……会毁灭的吧,这个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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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34 只看该作者 13 #
  随着小骸的生日一天天临近,驻地内的气氛也越发喜气洋洋……才怪呢。
  ……是越发杀气腾腾了。
  
  维克多和蓝宝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见大人们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于自己之外的男孩身上,难免有点心理失衡,平日便不怎么给骸好脸色看。骸在这方面表现出了超越其年龄的通情达理,每次都竭力避免与他们发生纠纷,赢得了成年人们的交口称赞。
  不过依我看,骸对其他孩子的再三忍让并不是出于胸襟宽广,只是出于他不屑于卷入愚蠢争执的骄傲天性罢了。
  
  然而,连绵不绝的滂沱暴雨之下,再平稳静好的江河也有决堤的一日。
  
  某日清晨,我们正在餐室中品尝刚出炉的烤面包和浆果馅饼,边吃边感慨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享用一顿这么丰盛的早餐,冷不防一只……红艳艳的番茄穿越半个厅堂直奔Giotto脑门而去。
  
  ……嗯,番茄。
  
  “哇……!!”
  Giotto眼疾手快地抓起餐巾挡在脑门前,熟透的番茄当即给那块白方巾绣上了一朵大红花。
  
  “怎么回事?!”
  G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两手像握机关枪一样紧紧捏住刀叉。
  
  我顾不上搭理他,只是无比沉痛地凝视着自己面前桌布上汩汩横流的新鲜牛奶——G刚才那一击打翻了我手边的玻璃杯。
  我、我的牛奶……
  
  不等G先生兴师问罪,罪魁祸首们便挤进门七嘴八舌地叫嚷开来:
  
  “kufufufu……Giotto,我受不了这些烦人的小鬼了,能不能让他们闭嘴?”——骸。
  
  “噫嘻嘻,不就是叫你一声菠萝吗?就算你拿番茄丢我,你也不会从菠萝变成番茄的,死心吧。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你才是小鬼呢。小鬼~~~小鬼,白痴小鬼。”——维克多。
  
  “哦呀,看起来你真的很想被杀呢。”——骸。
  
  “快看啊Giotto,阿骸超过分,他居然想杀掉我们……”——蓝宝。
  
  “不不,这个怎么看都是你们自作自受吧。”
  我针对最后一句无力地反驳道,依旧两眼无神地死死瞪着面前泼翻的牛奶。
  
  牛奶……我的牛奶……
  
  Giotto和G哭笑不得地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骸和维克多又以番茄和刀子为武器开始了气势凶猛的生死相搏。
  
  话说……番茄和刀子……这装备水平怎么看都不太对等吧?!用一袋番茄都能和维克多打成平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骸好强!!!
  
  “我很荣幸看到下一代在我们手中的茁壮成长。”
  
  玛蒙一直全神贯注对付着面前那份馅饼和煎蛋,这时抬起脸来幸灾乐祸地讽刺了一句。
  
  “Giotto,G,你们最好趁早去做个结扎手术。否则一个世纪以后,你们留下的孩子可能会毁灭地球。”
  
  “G已经不需要结扎啦。”
  蓝宝更加幸灾乐祸地补了一句。
  
  蓝宝话音未落,G先生就抄起手边的牛奶壶,以职业棒球手才有的精确度和速度猛掷出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牛奶壶极其惊险地擦着蓝宝的耳际飞过,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炸开了花,房间里立时洒下了一阵清香四溢的牛奶雨。
  
  眼睁睁看着仅剩的牛奶在地毯上汇成了小溪,我终于按捺不住喉咙里迸发出的哀号了:
  “G、G先生,你都干了些什么啊!对牛奶太失礼了!!”
  
  “‘对牛奶失礼’是什么东西?!那小鬼对我才比较失礼!”
  G余怒未消地掰着拳头,看起来很想把刀叉也一块儿投掷出去。
  
  “那你也不能糟蹋牛奶这种天赐的甘露啊!快向牛奶和上帝谢罪!”
  
  “牛奶根本不是上帝赐予你的,是奶牛赐予的,你这蠢姑娘!”
  
  …………
  
  由于一壶无辜牺牲的牛奶,我和G先生也提起各自的武器——不锈钢餐刀和铁锅,毅然加入了混乱不堪的战局。
  没错,铁锅是我从蓝宝头顶上抢过来的,这玩意意外的可以当攻击道具使。
  
  最终阻止了这场足以掀翻驻地的大乱斗的,是与戴蒙·斯佩多先生一同前来拜访的艾琳娜的小姐。斯佩多自从艾琳娜逃脱庄园以来就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我们事先约定好,今天正式介绍这个男人与Giotto相识。
  不过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是四溢的牛奶,以至于整个大脑都溶解成了奶昔状,压根不记得还有这档子事了……
  
  艾琳娜穿着及膝白裙的窈窕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蓝宝恰好把一整盘意大利肉酱通心粉向G脸上拍去。G敏捷地侧头闪开,蓝宝来不及撤回手,盘子就这么直直脱手飞了出去,目标着陆点正是艾琳娜的脑门。
  
  “艾琳娜,小心!”
  
  斯佩多原本与艾琳娜间隔几步优哉游哉地走着,一见某个不明飞行物迎面袭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上前把她护到身后。
  
  啪嗒。
  
  “………………”
  
  斯佩多好像拧紧的螺丝钉一样浑身僵硬地直立在原地,沾满粘糊糊肉酱的通心粉顺着他额前的刘海一缕缕滑下来,把他飘逸的碎发统统黏成了一团拖泥带水的海藻。由于意式肉酱的鲜艳色泽,远看去他像是被砸得头破血流一样。
  
  而Giotto呢,由于被动卷入了我们的血腥斗殴,他唯一一件和蓝宝一样上档次的白西装犹如一幅五彩缤纷的浪漫主义油画,其素材主要包括番茄、果酱和黄油。
  
  他俩看上去都很好吃,我想。
  
  我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快被逼疯了。
  
  戴蒙·斯佩多和Giotto隔着一片狼藉的餐桌面面相觑,周身散发出一股浓稠的食物香味。面对即将和自己结为同盟的男人,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堆出了职业化的礼节微笑,可惜非但没有缓和这个尴尬的会面场景,反而使气氛更诡异了。
  
  “……呐,Giotto为啥笑得那么痛苦?”
  维克多从身后轻轻拽我的袖子。
  
  “因为他面瘫了。”
  我连牵动嘴角的心情都没有了,塌着脸用死气沉沉的语调回答道。
  
  “那……那个大只的菠萝为什么也笑得那么艰难?他也面瘫吗?”
  
  “不,他是脑瘫。”
  我想都没想就下了结论。
  
  “脑瘫……是什么?”
  
  “和菠萝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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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后一个纯真的表情
  为了防止自卫队继续遭受无谓的人员损失,Giotto不得不作出妥协,将骸的生日派对推迟到圣诞节宴会时一并举行。这让玛蒙大大松了一口气——她价格高昂的名贵摆设已经在孩子们的互殴中报废不少了。
  
  我们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圣诞前夜。
  
  那一天我遵照Giotto的委托,去镇上采购了塑料铃铛、人造雪花、彩色灯泡等等圣诞风格的装饰物品。刚提着大包小包踏进宅院,就被焕然一新的室内陈设惊得缩回脚去,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壁炉内跳动着一团明晃晃的金红篝火,在我印象中它从未如此旺盛地燃烧过。色调晦暗的墙壁上张贴了闪闪发亮的金色和沙粉色墙纸,让这座稍嫌狭窄阴郁的厅堂顷刻摇身一变成了童话里的梦幻宫殿。门窗、桌椅、地板乃至锅碗瓢盆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为数不多的银器更是光可鉴人,一扫先前积压的陈腐之气。
  
  最引人注目的物事,自然是房间正中那棵高大的圣诞树。那是纳库鲁和G几天前上山砍回来的一株小枞树,这时正窝在温暖的炉火旁意气洋洋地舒展开苍翠的枝叶,仿佛要跟室外呼啸的寒风叫板一样。
  
  天花板更是奇丽到无以复加:唯一的枝形吊灯上挂满了手制的彩带和花环,冬青枝、常春藤、槲寄生等等各式各样的常绿植物几乎遮盖了整个天花板,绿油油一片自上而下披拂到人们头顶上。点缀其中的是一小串一小串珊瑚珠一般红晶晶的浆果,好像女孩子灵活的眼睛藏在绿叶间扑闪个不停。
  
  “啊,克丽斯,你回来啦?辛苦了!”
  
  Giotto正干劲十足地指挥下属们挂彩带,一见我进门便兴冲冲地跑过来帮我提袋子,迫不及待地翻看起袋中的采购品。
  
  “铃铛,星星,雪花,彩灯……嗯嗯,这样就足够了。好啦,快点把帽子和外套挂好,我们一起来装饰圣诞树吧!”
  
  “为什么我非要陪你做这种事情……”
  我兴致缺缺地扫了眼那棵素面朝天等待盛装的圣诞树,无力地抖了抖肩膀。
  
  “你在说什么啊,克丽斯?今天可是平安夜哦,是基督徒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大家都出了力,你当然也要参与才行。”
  
  “就算我们给耶稣过生日,他也未必会赐福于我们啊。”
  我维持着耸肩的姿势,有些不屑地向Giotto扬起一道眉毛,以表达对他天真信仰的讥讽。
  
  在萨德里克庄园里,我经常听到诸如此类的训诫:
  身为上帝脚下的羔羊,我们必须向我主奉献全部的虔敬与忠诚。为了实现他的期待,我们应该努力工作不问报酬,应该克制欲望仁慈济世,应该善待我们的邻人,宽恕我们的敌人。
  
  但是,即使我们毫无怨言地容忍了现世的一切不公,当真能在末日审判之时获得公正的裁决吗?当真有一个专为高洁正直者营造的天堂在生命尽头等待我们吗?假如人人都相信上帝赐予其信徒的永恒幸福,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现世的不幸中挣扎求生呢?
  
  我不相信死后的公平,也不愿意把未来交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拯救。
  要选择的话,我宁愿赌上性命去抢夺一回现世生者的公平,我宁愿自己提起剑拯救自己。我绝不宽恕侮辱伤害我的人,也绝不祈求包括上帝在内任何人的宽恕。
  
  或许是读出了我眼里的叛逆意味,Giotto清爽的笑容里融入了一抹苦涩。
  
  “克丽斯,我不是为了求得福祉才庆祝圣诞节。我们共度的圣诞夜,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宗教仪式……你知道吗?共同的节日会让人更强烈地意识到,我们是一体的。这一点对自卫队的生存至关重要。”
  
  “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加强组织凝聚力,才大张旗鼓搞这些无聊的团体活动?”
  
  我瞬间感觉自己成了一条被捞出水面的鱼,傻模傻样地僵立在Giotto面前开合着嘴巴。
  
  “……说要给小骸过生日也是?”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这种爱好热闹活动的幼稚姿态……只是掩饰真实意图的障眼法吗?
  
  金发青年略带歉疚地垂下眼帘,证明了我的推断。
  “抱歉,什么都没和你说。”
  
  “……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我率直地感慨道,还有些消化不了这个青年孩子气脸孔下古灵精怪的心计。
  
  Giotto偏过脸仔细打量我阴霾重重的表情,忽然噗嗤一声灿笑开来:
  “噗,骗你的啦。”
  
  “哈……?”
  我的思维跟不上他变脸的速度,不由愣愣地半张开嘴。
  
  “虽然也有加强组织向心力的考虑,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喜欢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玩啊。我还不至于为了战略目的筹划自己反感的活动,那样太伤身了。”
  金发青年嘴唇轻抿眉眼弯弯,毫无负罪感地冲我微笑着。这副欠扁的笑容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强烈地勾起了我赐他一记直拳的愿望。
  
  “Giotto,你……!!”
  
  “啊,对不起噢。因为克丽斯表情太死板了,忍不住想要让你面色生动一点……”
  
  “闭嘴!你不用给耶稣庆祝生日了,今天就是你的忌辰!!!”
  
  “喂、喂,先把椅子放下啦克丽斯!也不要拔剑!我都好好道歉了嘛!!”
  
  …………
  
  ——后来回过头想想,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Giotto四月晴空般纤尘不染的笑容。
  
  ——————————————————————————————————————————————
  
  我所担心的事情,终究在平安夜当晚发生了。
  
  哗啦——
  
  把我从浅眠中惊醒的是一阵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在夜深人静之时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我刚一睁开双眼,立刻凭借兽性本能从床上翻滚下来,一把攥住压在枕头底下的剑柄,就像从撒旦手中攥住自己的灵魂——无论用餐、入浴还是就寝,我从不容许这把剑超出自己视线一米之外。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刻意压低的耳语声,似乎有人正紧张地挨个唤醒沉睡于圣诞节美梦中的自卫队成员。屏息静听了几秒钟后,我分辨出那是G和科札特·西蒙的声音。
  
  当人声逐渐接近的时候,我把房门拉开一道细缝,低声向外面询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G先生?”
  
  “唷,你醒着啊,克丽斯?别开灯,赶紧穿上外套,带着艾琳娜和孩子们从后门出去。出大事了。”
  
  借着他嘴里烟卷那一星时隐时现的微弱火光,我注意到G先生双眉深锁、面色铁灰,看上去煞是吓人。
  
  “……等等,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只让女人和小孩先走?别把我当做拖油瓶。如果这里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够派上用场。”
  我双手撑住门框,固执地追问道。
  
  G不禁面露迟疑之色,科札特向G递了个催促的眼色,好像是示意他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行了,随你高兴吧。也不知哪个兔崽子向巡警报告了我们最近的行动和驻点,现在他们已经把前门封死了。Giotto坚持要出面谈判,我拦不住他,只能先来组织妇女小孩疏散……喂!克丽斯,你给我回来!!”
  
  G吐出Giotto名字的一刹那,我就做好了夺门而出的准备。头脑还未来得及理解他话中的含义,身体便像离弦的箭一般从两人间穿插而过,飞也似的直奔楼梯而去。
  
  直到我一步三阶地狂奔至底楼,才勉强意识到G先生刚才说了些什么。
  
  (那个,那个……超、超——超级大白痴!!!)
  
  对方既然特意选在平安夜晚上兴师动众地上门寻衅,显然不是一般的例行检查。Giotto竟然还梦想着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难道说神经性面瘫有可能扩散为脑瘫吗?
  哦,这将成为一个医学史上的奇迹。
  但愿事实不是如此,我可不想当这个愚蠢奇迹的见证人。
  
  我离正厅还有一段距离时,Giotto和平理想破灭的信号就远远地传来了——那是一连串机关枪开火的声音、碗盆砸碎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拳头落到柔软肉体上的沉重钝响。
  
  “请等一下,我们并不是恐怖分……!!”
  
  Giotto焦急的呼喊被又一波刺耳的枪声淹没了,就像一只孤零零的小帆船被地中海的风浪吞没那样。
  
  客厅里同样没有开灯,只有巡警们手中电筒发出的光柱在房间中胡乱扫射,光斑落到哪里,枪声和破碎声就响到哪里。我潜藏于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猫着腰紧贴墙根快速接近餐桌后面那个瘦小的男人。
  
  Giotto和几个留下断后的成员已陷入重围,但Giotto有如神助的迅疾反应和矫捷身手使得他们暂且略占上风。他们手中都扛着自卫队统一配置的冲锋手枪,论装备火力并不比对方弱多少,只是……
  
  为什么Giotto在用枪托砸人?!!!
  
  只见金发青年像扛狼牙棒一样把冲锋枪扛在肩上,无比神勇地挥舞着枪托向一个又一个敌人头部抡去,所到之处如砍瓜切菜般砸倒了一地尸骸,战斗力着实令人咋舌。
  
  ……所以说为什么要用枪砸啦?!!!!
  
  说时迟那时快,被Giotto砸翻在地的男人之中,有一个似乎渐渐恢复了一点神智。他一手捂住头部,发出受伤野兽般痛苦的喘息声,费力地探出手去抓落在脚边的枪,然后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Giotto的后脑勺——
  
  咔嚓。
  
  温热的鲜血伴随着挥落的剑光喷洒而出,飞溅到我的风衣、头发和面颊上。我可以感觉到黏糊糊的血浆顺着刘海向下滑,一如前些天的厅堂门口,斯佩多先生头发上有红彤彤的意大利通心粉悠悠滑下。
  
  可惜此时此刻,我身上没有香喷喷的肉酱味儿,只有令人反胃的血液腥甜。
  同我很搭调的味道。
  
  “啧……!!”
  我没有理会倒在脚边扭动呻吟的男人残骸,只是飞快地从他被砍断的手中夺下枪,对准面前密集的发光体发出一阵不间断的疯狂扫射。
  
  “开枪,Giotto!!枪又不是拖把,到底是谁教了你这种原始时代的枪支使用方法?!我要告他诈欺!!”
  
  “克、克丽斯?!”
  身后传来Giotto惊愕的声音,显然不曾预想到我会选择留下迎战。我甚至可以想象出,这个伟大的和平主义者看见我如此毫不犹豫地开枪杀人时,那张纯真良善的娃娃脸上会浮现出怎样悲伤失落的表情。
  
  他还不知道,这世上确实需要像他一样仁义无双的善人,专门负责像基督一样傻笑、给小孩办生日宴会、布置圣诞树;但世界也需要另外一些人,他们必须负责隐藏在圣人背后的阴影里,磨牙吮血,默默埋葬逆反者的骨头。
  
  对不起。
  不能一直站在你身边,对不起。
  不能做和你一样的善人,对不起。
  
  ——我只知道,如果我们都像你一样拒绝踏着别人的生命前进,我们的生命与未来就要成为别人脚下的泥。
  
  “假如你下不了狠心,就快点往后门跑吧,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我嘶声咆哮道,把射空了子弹的手枪扔到一边,握紧剑柄横劈过一个敌人的颈动脉。鲜血像喷泉一样高高喷溅到天花板上,那些鲜红的小浆果大概会被浸润得更加妖艳。
  
  纳库鲁先生说得没错,我应该学习些更加温和的战斗方式,譬如见血封喉的制胜剑法什么的。我倒不在乎厮杀时浓烈的腥味,主要是沾满鲜血的剑柄滑腻腻的难以握牢,对持久战极为不利。
  
  激战正酣时,一阵礼品被踩碎的尖锐杂音刺痛了我的鼓膜。我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Giotto明媚如花的笑颜,没来由地感觉有些难过。
  
  我本应该转头对他喊些什么鼓励的话,比如“我们一定要活着再见”什么的。就算这话最终无法实现,到底也为我们的殉职增添了点儿英雄末路的悲壮色彩。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而阴狠地持剑劈碎下一个人的脑壳。
  
  一起活下去。
  这句约定,只有在文学作品里才能显出其美好和庄严。
  
  而在西西里岛的残忍现实之中,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人。
  
  ——Giotto。告诉了你这个冷酷的现实,对不起。
  
  Giotto或许看出我不适久战,执拗地站在原地没有逃跑。他悲愤交加地狠狠咬了咬下唇,然后一把将冲锋枪调转过来,犹疑零点一秒之后,面向敌人扣动了扳机。
  
  房间里响起圣诞树轰然坍塌的声音。
半边黑暗半边晨光
  蔓延整座宅院的激烈枪战一直持续到东方泛白,将女眷孩童护送到安全地点的G先生率人折返增援之后,入侵的武装队伍才渐渐歇火退去。
  
  尽管我和Giotto都侥幸没有阵亡,这次火拼带来的惨痛牺牲依然远远超乎我们的预期。有三名自愿留下护卫Giotto的自卫团成员在交火中被乱枪打死,我们跑出一公里后Giotto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着要折回去收殓遗体,被我和G一个抱头一个按胳膊拼死拽住了。看G先生的眼神,他好像想把嘴里的烟头按到Giotto那张粉嫩柔软的娃娃脸上。
  
  “行了,不要那么牵挂死者,Giotto。多担心些活人,他们还在指望你。”
  
  我们踉踉跄跄奔走在泥泞山路上的时候,G一直用胳膊揽着Giotto单薄的肩膀,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仿佛Giotto成了一个需要人哼着摇篮曲哄他入眠的孱弱婴儿。
  
  然而无论他怎么劝说,金发青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他细长浓密的睫毛低敛着,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一样精疲力尽地栖息在眼睑上方,似乎随时都会抖抖身子把翅尖的水珠洒下来。
  
  他方才使用的冲锋枪还紧紧捏在手里,指关节都泛白了,G费了好大劲儿也没法把他的手指从冰冷的扳机上移开。那把枪是那样牢固而刺目地与他的皮肤焊接在一起,好像成了Giotto手掌的一部分。
  
  “G,其他人……怎么样?”
  
  末日降临前的死寂持续了大半路,Giotto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干涩破碎的声音。他苍白的脸色一点也没有好转,像极了刚从医院重症病房里逃脱的病人。
  
  G背过脸摇了摇头,以新一轮的绝望沉默掷还过去。
  
  我被他俩抛来抛去的悲伤眼神折腾得烦躁不堪,再加上长时间激战的疲惫和喝不到牛奶的苦闷,情绪逐渐逼近了暴走边缘:
  “你们能放弃心灵交流好好说人话吗,能吗?噢好了,冷静下来想一想吧……现在我们被敌人端了老巢,忠心又能打的壮丁死了三个,只能夹着尾巴逃进大山里,连明天早上醒来时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都不知道……Giotto,你还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糟呢?”
  
  “……”
  G先生用一种近乎仇恨的冷淡眼神瞪了我一眼,咬字清晰语气笃定地说道。
  “当然有。”
  
  ——真的有。
  
  这是我来到所谓“安全的临时藏匿点”(其实那只是一个两头呼啦啦漏风的狭窄山洞)时,当场一片黑屏的大脑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
  
  骸。
  那个风吹不惊雷打不动、眼眸深邃笑靥凉薄,整个儿一迷你版斯佩多的小骸。那个即使大难临头也坚持把菠萝发型梳得一丝不乱的小骸。那个会因为一声库洛姆而赌气把庭院变成火海的小骸。
  
  他虚弱地倚靠在湿漉漉的洞壁上,整个人看上去缩水了一圈,小脑袋像个坏掉的人偶娃娃似的歪向一边。他那只通透漂亮的蓝眼睛也像是人偶娃娃的玻璃眼球,里头无悲无喜,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无机物才有的空洞光泽。
  
  嗯,你没看错,是“那只眼睛”。
  
  骸把几绺长鬓发拨到了脸前,严严实实遮住了本该是右眼的位置。在一旁看护他的艾琳娜示意下,Giotto伸出颤抖的手托住他煞白如纸的小脸,把他鬓边的乱发拨到耳后。
  
  艾琳娜低低抽噎了一声,面露不忍地扭转身去。
  
  “啊……!!”
  
  ——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本该是骸右眼的位置上,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黑窟窿。
  
  鲜嫩的血肉暴露在空气里,像一张裂开的大嘴,冷冷嘲笑着Giotto收留这些孩子时教书育人的天真理想。
  
  “刚做完手术。伤得太深了,没法保住视力,只能把眼球摘掉。幸好纳库鲁有处理伤口的经验,否则这小鬼就完了。”
  G逆着光孑然一身站在洞口,极力装出一副认真守备的模样——之所以说他是在“装”,是因为我听见了他揩鼻子的轻微声响。
  
  “……怎么会这样?明明你和纳库鲁都跟着,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
  Giotto垂下手,蝶翼一样的浓密睫毛以可怕的频率和幅度颤动着,那模样好像有人在他眼前把贫民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也许是天生的铁石心肠,我面对这幅楚楚动人的图景竟然感觉不到同情。我对这只土鸡的愚蠢行动依然余怒未消:要不是他仗着一股子热血坚持独身留下,以为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像哄我一样把巡警哄得服服帖帖,我们也不至于差点变成瓮里两只绿油油的小王八……话说王八和鳖是同一种动物么?
  
  “G先生,骸的伤是怎么回事?”
  见G光顾着一根接一根地闷头抽烟,我只好加重语气替Giotto再问了一次。
  
  “哼。你问他们。”
  如果说G方才是对我的肤浅乐观报以仇恨的眼神,那么现在他的眼神已经接近深恶痛绝了。被他点名的对象,居然不是埋头清点手提箱里成扎纸钞的玛蒙(……),也不是专心致志用石块磨刀子的维克多,而是角落里手牵手头碰头蜷缩成一团的蓝宝和莉莲。
  
  “干、干嘛口气那么凶啊?库洛姆会受伤又不是我们的错……”
  蓝宝挣扎着想要强辩,但很快就在G比机关枪还要凌厉的目光扫射下咽了声,抽着鼻子缩回艾琳娜给他铺好的干草堆上。
  他接下来小声嘟囔的话,有如在被烧为焦炭的贫民区上又投了一颗炸弹,又像是在被子弹射穿心脏的Giotto胸口补上了一记重锤。
  “莉莲有夜盲症,本少爷只是出于绅士礼节去扶她而已啊,谁知道有人在这时候砍过来,谁、谁知道骸会突然扑上去……他平时明明是个目中无人的讨厌家伙……”
  
  “……夜盲?”
  Giotto伸出一只手去够岩洞壁,看起来想要在凸出的岩石上撞死。
  
  “是、是啊,莉莲说她一出房间就什么都看不到,害怕得不得了,所以本少爷一直拉着她……”
  
  金发女孩把脸埋在臂弯里轻声啜泣起来,不住嗫嚅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成为了蓝宝这番描述的最佳铁证。
  
  一见莉莲伤心后悔地哭开了,Giotto和艾琳娜连忙释放出各自的耶稣和玛利亚圣光上前安慰,自然也顾不上追究她拖集体后腿的责任了。
  
  而我这个没同情心的战神雅典娜,只是无比淡定地甩开抱头垂泪的他们仨,一言不发地蹭到小骸身边盘腿坐下,把他耷拉的脑袋搂到自己臂弯里。他皮开肉绽的恐怖伤口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味道,小蛇似的直往我鼻孔里钻,吸进肺里有种慢刀子割肉的钝痛。
  
  他是个天才,前途无量。他拥有不输于玛蒙的惊人幻术天赋,以及不输于任何一个成人的冷静头脑和缜密思维。虽然性格任性偏激了些,但也在Giotto天父之光的熏陶下渐趋改善。假以时日,他会和Giotto一样成为这座岛上辉煌的太阳。
  
  可现在他丢了一只眼。一个最需要使用五感的术士少了一只眼,就相当于一个骑士砍掉了持剑的惯用手。
  
  上帝要么是喝多了,要么是瞎了眼,才会把半边黑暗扔到这个未来的小太阳头上。
  
  “我要为之前对你的评价道歉,小鬼。”
  我低声说着,用凉冰冰的面颊贴上他滚烫的额头。
  在这个以一只眼睛为代价抢回两条人命的十岁男孩面前,我贯彻至今的骑士精神显得苍白又可笑。
  “骸,你保护了你的同伴。你是好样的。”
  
  “kufufufu……我也觉得自己是好样的,只可惜毁了这张脸。克丽斯,你说女孩子能够接受一个脸上有窟窿的丈夫么?她们晚上醒来会不会尖叫?我知道你胆子大,要不你把身份证上年龄改小十岁,考虑一下嫁给我吧。”
  骸偎在我怀里沉默了半晌,才故作闷闷不乐地干笑着吐出一连串短句。
  
  我心头柔软的疼痛登时被冲淡大半:
  “做梦去吧,库洛姆妹妹。你最好先把你身份证上的性别改一改。”
  
  “我本来就是男人!!再侮辱我的话就杀了你哦,克丽斯?!”
  
  “哪里哪里,我可是很尊敬库洛姆的……”
  
  “你尊敬库洛姆关我什么事?你喜欢就把这个名字拿去自己用啊,去啊!”
  
  我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开来,当即招徕了Giotto和艾琳娜大惑不解的视线——他们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在如此悲恸的情境下笑出声来,那副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受到过重打击而神智失常的疯子。
  
  亲爱的小骸,我该如何告诉这两个悲天悯人的圣母,这世上有些人并不需要他们施予的怜悯,他们其实不必为这个世界背负如此多的悲伤。
  
  这样的人,无论遭受怎样不公的命运,都能挺直腰脊坦然以对,风停雨歇后照旧笑得一脸云淡风轻。
  这样的人,即使上帝手一滑把半边的黑暗砸到他头上,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把那片黑暗当做一口痰吐掉,转脸去看另半边明媚温暖的阳光。
  
  ——你这样的人,真是好样的。
  比起我这种铁血无情的黑骑士,要更像个有模有样的英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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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37 只看该作者 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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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度以为,情势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了。
  
  一夜之间,我们被人端着冲锋枪扫地出门,被迫从生着旺盛炉火的温暖客厅迁入了连团鬼火都没有的湿冷山洞。原本我们一踏出驻地就能受到当地居民的热烈欢迎,瓜果蔬菜成堆成堆往储藏室搬,以至于最后门都被撑得掉了下来;现在一踏出洞口就是草木凋敝人迹稀疏的凄凉景象,还得随时做好挨枪子儿的觉悟。别说是叔叔婶婶们的热情笑脸,大冬天的山里连只蹦跶的野兔山鸡都看不见。原本无论处境多么危急,Giotto和他那帮哥们儿都能傻笑着从希腊神话胡侃到柠檬收成,现在就算G穿上白纱裙踮着脚尖跳上一曲天鹅湖,也未必能让他们开怀大笑一次。
  ……当然,G先生没有跳过天鹅湖。
  
  一月初的西西里,天上天下,一片荒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斯佩多和蓝宝的身份尚未暴露,两人都还有家可归。艾琳娜固执地在山洞逗留一段时间后,白嫩的脸蛋几乎被冷风吹脱了一层皮,斯佩多心疼得跟剜了块肚子肉似的,好说歹说把她以友人名义接到了自己的住所。直至此时我们才知道,戴蒙·斯佩多父母早逝,膝下只有他一个独子,家族里也没有其他近亲,他的宅邸倒是个理想的避世之所。让艾琳娜暂时滞留于那里,作为安全保障措施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至于我,按理说应当与艾琳娜同生死共进退,但面对如今濒临瘫痪状态、成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自卫团,我实在没法拍拍屁股绝尘而去。
  
  我留了下来。
  
  真的,我作出这一决定的时候,真心以为情势不可能更糟糕了。正所谓绝处逢生,否极泰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后的景况只可能越来越好直至起死回生。
  我们丢了驻地,丢了拥护我们的劳苦大众,丢了三个成员的性命,丢了自由活动的权利,还丢了半个小太阳。上帝敢不敢对我们下手更狠一点?他敢么?
  
  ——他还真他妈敢。
  
  某天一大早,我正弯着腰给骸的伤口换上干净的纱布和绷带,G先生就带着一身烟草味风风火火地从洞口飞了进来,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颗小型火箭弹。
  我真觉得他在飞,我几乎没看见他的脚跟碰上地面。
  
  “他怎么了?终于交上不介意生育问题的女朋友了?”
  
  玛蒙一手捏着个小账簿噼里啪啦打算盘,头也不抬地向我们问道。
  
  “这儿有小孩子听着呢,你留点口德行不行……”
  
  在认识玛蒙之前,我以为自己唇齿间充满了堪比蝮蛇的热辣毒液,沾一滴就能叫人浑身麻痹两眼翻白。领教了她九曲回环的讽刺技巧之后,我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玛蒙才是条嘶嘶吐着红信子的毒蛇,而我牙上的毒性还不如一只大花蚊子。
  
  G先生激动得好像交上女友一样的理由,很快就在全员面前揭晓了。
  
  “Giotto!!你、你保持冷静听我说……你现在心跳正常吗?吃了早饭吗?没吃早饭就赶紧啃两口面包补充一下血糖,我怕你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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