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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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论从者与友人
代价过高的从者是不可以喜欢的,怕的是一个人把自己底裙裾弄得很长而把羽翼削短了。所谓代价过高的从者不仅是那些消费钱财的人,那些渎请屡求而不知厌的人也算在内。普通一般的从者其所求于主人者不应当超出主人底善意相待,善言先容,以及保护安全,使不受欺凌。为主人者更不可喜欢那些好党同伐异的从者,因为这些人之来归并不是因为爱你,而是因为对于别人心怀不忿,所以我们常见的大人物之间的那些误会多半是由此而来的。类此,好夸张的从者,那些到处张扬主人底名声的人,也是有很多的不利的;他们泄露机密,破坏事业,并且减少主人底美名,反使他失去一般人底欢心。还有一种也是很险恶的从者,这般人实际上是一种侦探;他们常常探询主人家中的事务并且把这些事务报告给别人。然而这种人往往很受宠幸,因为他们是很殷勤的,而且多半是愿意交换故事的。一位大人物如果有与他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相符的身分的从者(例如,一位曾经战事的人而有许多武人为其从者,这一类的事),那是向来被认为合适的事,即在君主国中,也是不受什么猜忌的;只要不过于声势煊赫或过于得一般人民底爱戴就是了。但是那最高尚的一种随从,就是因为主人被人认为是一个懂得如何使各种人都能进德展才的人因而随从着的。然而,遇到在才德上没有什么出众的人的时候,任用比较平凡的人是比任用比较有才的人好一点的。可是,说真话,在卑污的时代中,有才干的人是比有德之人较为有用的。在政治常务上用人应求其资格一般者,这是真的;因为,如有破格用人之举,则被用的人不免嚣张,而其余的人也要怨愤;因为他们以相同的资格可以希冀一种相同的待遇也。反之,在宠幸一方面,则由不同的地位经选择而用人是可以的;因为这种办法可使被用之人感恩更深,而其余的人更为殷勤,因为升迁之望全在得宠也。
对于任何人,在起初的时候不要过于重视,这是一种很妥当的办法,因为如果一起头就对某人非常重视,则以后对他的待遇将难以为继也。只受一个人底“支配”(如我们通常所谓)是不安全的;因为这种情形表现你底软弱,而使丑闻恶名易于传播;因为那些在主人面前不能谏诤或进言的人在主人背后将更乐于批评那些得宠的人,这样一来主人底荣誉也要受损失了。然而受多人底影响是更坏的;因为这种情形使为主人者听从最后的一个进言者底话,而自己毫无定见,多所变更。采纳少数友朋底忠告永远是名誉的;因为旁观者常比当局者看得清楚,而峡谷更可以显高山也。古人喜夸的那种友谊,世间是很少的,尤其在地位平等之人之间更少。世间所有的友谊都是在上位者与下属之间的,因为这二者底荣辱休戚是包括在一起的。
四十九 论请托者
许多不良的事件及计划都有人担任,所以私人底请托是确使公益腐化的。许多很好的事情是由存坏心眼儿的人担任的,我底意思是不止败坏的心眼儿,也包括狡猾的心眼儿在内,就是那种口头担任而心中并没有实行底意思的心眼儿。有些人答应了替人办某种请托的事,心里却并没有切实去替人办事的意思;但是一旦他们看见这种事情?别人底力量而有希望成功的时候,他们就极想得到那请托者底感谢之心,要使那人相信他们真替他办过事,或者得到一部分的报酬,或者至少在这件事情还没决定的时候利用那请托者底希望。有些人接受人家底请托,专为可以借此阻挠另一个人;或者借此为由可以扬某人之恶,到这些事情做到之后,那原来的所请所托之事底成败是他们毫不关心的;或者,就一般言之,这些人之所以答应替别人办某项请托之事不过是利用别人底事以为自己底事作一种过渡的桥梁而已。甚至还有些人答应替人办事,而满心要这事不成,为的是这么一来可以取悦于那人底仇敌或竞争者。无疑地,在每种请托之中总不免有是有非的;如果是为争讼的请托,其中必有曲直之别;如果是图升迁的请托,其中必有才与不才之别。假如一个人因为受了感情底驱使而在诉讼之中偏向不直的一方,那末他最好利用他底影响为两造和解,而不要把事做到尽头。假如一个人因为受了感情底驱使而在仕途中偏向那较为不才的一方,那末他最好不要为了要提拔这不才的一方,遂造作恶言,毁损那较为有才而值得升迁的人。
遇到自己不很懂得的请托之事,最好去请教一位忠实而有见识的朋友,这个朋友可以说出来究竟这种请托之事是做得做不得的;但是这种顾问须要审慎选择,否则要受骗的。有所请托的人受了迟延和欺骗,必深恶痛恨,因此,如果在初次来请求的时候就明白告诉他说你不愿意办这件事,又如果替他办事,在事情进行的时候把实情告诉他而不加粉饰或夸张,在事情成了以后除应得的报酬以外不再需索,这样的举动现在竟不止是正当的而且是很可感激的了。在请求恩遇之中,原先来请求应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有一点关于这人对我们的信任的事,却不可不留意。就是,假若这人告诉了我们一种消息,这种消息除了他我们是无从由别的方法得到的,那末我们就不可白白地利用人家底消息,而应当给他一种报酬,并且给予他自由,让他设法走别的门路去图谋他所求的事情去。不知他人所求的事物底价值者是不智的;一如不知谁应该得到那所求的事物者之为无良。在请托之中做事机密是成功底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自行声张说某项请托进行得如何如何顺利虽可以挫某种旁的请托者底锐气,但是也会刺激并引起另一种请托者的。但使所请托之事适得其时,那才是主要的。所谓得时者,所取的时间不但是要合乎你所希望的将要准你底请托的人,而且要能使你自己免去他人从中破坏阻挠底危险。在选择替自己办请托之事的人的时候;顶好选用那最适宜于那种事的人而不要倚仗那最有大力量的人,选用那专办某种事的人而不要用那些包揽一切的人。如果一个人初次的请托被拒绝了,而他既不沮丧也不愤懑,那末他下次再有所请的时候其所得的补偿将与初次所请的一样的好。“所请逾量,为的是所获可以适量”是一条好规则,假如一个人是得宠的;否则最好渐渐地提高自己底请求,因为假如一个人初次来向我们有所请求,我们也许会拒绝他的;但是假如他已经从我们得过许多好处,那末以后我们就不大愿意拒绝他,恐怕既失这个人底好感与拥护,又抹杀旧日对他的好处也。通常以为向一位大人物求一封荐书,是最容易不过的请求,然而,假如写这封信底理由是不正当的,则于写信的人底名誉也很有妨碍。再没有比如今这些替人奔走,包揽请托的人更为恶劣的了;因为他们只是一种妨害公务的毒药疫疠而已。
五十 论学问
读书为学底用途是娱乐、装饰和增长才识。在娱乐上学问底主要的用处是幽居养静;在装饰上学问底用处是辞令;在长才上学问底用处是对于事务的判断和处理。因为富于经验的人善于实行,也许能够对个别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加以判断;但是最好的有关大体的议论和对事务的计划与布置,乃是从有学问的人来的。在学问上费时过多是偷懒;把学问过于用作装饰是虚假;完全依学问上的规则而断事是书生底怪癖。学问锻炼天性,而其本身又受经验底锻炼;盖人底天赋有如野生的花草,他们需要学问底修剪;而学问底本身,若不受经验底限制,则其所指示的未免过于笼统。多诈的人渺视学问,愚鲁的人羡慕学问,聪明的人运用学问;因为学问底本身并不教人如何用它们;这种运用之道乃是学问以外,学问以上的一种智能,是由观察体会才能得到的。不要为了辩驳而读书,也不要为了信仰与盲从;也不要为了言谈与议论;要以能权衡轻重、审察事理为目的。
有些书可供一尝,有些书可以吞下,有不多的几部书则应当咀嚼消化;这就是说,有些书只要读读他们底一部分就够了,有些书可以全读,但是不必过于细心地读;还有不多的几部书则应当全读,勤读,而且用心地读。有些书也可以请代表去读,并且由别人替我作出节要来;但是这种办法只适于次要的议论和次要的书籍;否则录要的书就和蒸馏的水一样,都是无味的东西。阅读使人充实,会谈使人敏捷,写作与笔记使人精确。因此,如果一个人写得很少,那末他就必须有很好的记性;如果他很少与人会谈,那末他就必须有很敏捷的机智;并且假如他读书读得很少的话,那末他就必须要有很大的狡黠之才,才可以强不知以为知。史鉴使人明智;诗歌使人巧慧;数学使人精细;博物使人深沉;伦理之学使人庄重;逻辑与修辞使人善辩。“学问变化气质”。不特如此,精神上的缺陷没有一种是不能由相当的学问来补救的:就如同肉体上各种的病患都有适当的运动来治疗似的。“地球”有益于结石和肾脏;射箭有益于胸肺;缓步有益于胃;骑马有益于头脑;诸如此类。同此,如果一个人心志不专,他顶好研究数学;因为在数学底证理之中,如果他底精神稍有不专,他就非从头再做不可。如果他底精神不善于辨别异同,那末他最好研究经院学派底著作,因为这一派的学者是条分缕析的人;如果他不善于推此知彼,旁征博引,他顶好研究律师们底案卷。
如此看来,精神上各种的缺陷都可以有一种专门的补救之方了。
五十一 论党派
有许多人有一种不智的意见,就是人君治国,要人治事,其政策之大要,在乎照顾各党各派底利益与愿望;然而道理与此相反,最要的大智乃在如何善为规划有关大众的、使人们虽有党派之别而不能不一致赞同的事务,否则就在如何与私人个别地用适当的手腕进行交涉。但是我并不是说党派是可以忽视的。出身低贱的人,在他们往上升底过程中,是非有所依附不可的;但是贵显而本身有力量的人,最好是保持一种无偏无党的、中立的态度。然而即在初入仕途的人,虽不免有所依附,最好是依附得很温和,要使自己成为本党本派中最能惬他党他派之意者,如此他底升迁之路大概是最为顺利的。较为低微力小的党派是团结最坚的,我们常见有些坚强不挠的少数人和较为和缓的多数人相持而终于把那些多数人折服了。党派之中的一党一派倒了的时候,那剩下的另一党或派就要自行分裂的。例如卢库拉斯和罗马参议会中的其他贵族底那一党(就是他们叫做“贵族党”的)曾与庞拜和恺撒相持一时,但是参议会底威权被打倒了之后,不久,恺撒和庞拜就分裂了。和布鲁塔斯与拉西亚斯反对的安东尼和奥克塔威亚努斯底那一党或派也曾一度团结起来,与敌人相持,但是布鲁塔斯和拉西亚斯颠覆之后不久,安东尼和奥克塔威亚努斯就分裂了。这些例子是属于战争方面的,但是在私人底党争之中也是一样的。因此,有许多次要的党员往往在本党分裂的时候成为主要的人物;但是他们也往往成为虚数而被弃置;因为许多人底力量是在斗争上的;一旦所与争的对方消灭了,这些人也就没有用处了。
常见许多已遂所欲的人们与自己借以进身的本党底反对党联络一气:这些人底意思也许以为那头一个党派是已经抓稳了的,而现在是收买一个新党的时候了。叛党的人常易于成功,因为当事件相持,久而不决的时候,要能得到一个人底力量就可以决胜负,而这个人也就把一切的感激酬报都得去了。在两党之间守中立不一定永远是由于态度温和的原故,有时也是出于自利,为的是好利用双方,以达自己底目的。在意大利,当教皇们嘴里常说“众人之父”这几个字的时候,人们对这些教皇总是有点怀疑,认为由此可以看出来他们有意在一切事上都以自己底家族底尊荣为前题。为帝王者务须小心,不可偏向一方,以致俨然变成某党某派的党徒;国内的党派总是于王权不利的;因为这些党派常向党员要求一种义务,这种义务简直和人民对君主所负的义务差不多,并使君主成为“我辈之一”,如法兰西底“神圣同盟”中所可见者是也。党派之争过高过烈的时候,就足见人君之软弱:这种情形并且是很于他们底威权和事业不利的。在人君之下的党派底动转就应当如天文家所说的下级行星底动转一样,这些行星虽可以有自己底“私动”,然而仍应当安静地受第九重天底更高的动律底支配也。
五十二 论礼节与仪容
那完全靠着本身底真价值的人,必须有很大的才德才行;就好象那不要衬托而镶起来的宝石必须要是很宝贵的才行一样。但是假如一个人肯好好注意的话,他就可以看到在赞扬称许之中其情形也和生财取利是一样的;因为,这个成语是真的,就是,“小利可以生大财”,因为小利来得很繁,而大利则偶尔一来也。同此,小小的举动常得大大的称许,因为这些小举动是常有而且常为人所注意的:而任何大才德之得以自现的机会则如同节日一般,是很少的。因为这个原故,一个人若有好的仪容,那是于他底名声大有裨益的,并且,正如女王伊萨伯拉所说,那就“好象一封永久的荐书一样”。要得到好的仪容,只要不渺视他们就差不多行了;因为一个人只要不渺视仪容,他自然会从别人身上留心观察这些事的;其余的让他自己相信自己就行了。因为假如他过于做作,要表现好的仪容,那他就要失去仪容底优点;这种优点就在要自然,无伪。有些人底举动好象一行诗,其中的每个音节都是数过的;这样一个过于分心在小节上的人如何能理大事呢?全不讲求礼仪就等于教别人也不要讲求礼仪;结果是使人对于自己减少尊敬之心;尤其是在与生人交往或办理正事的时候更不可不讲礼节;但是专讲礼节,并且把礼节推崇到比月亮还高的地位,那不但是繁冗可厌,并且要减少人家对言者的信任了。当然,在辞令之间有一种表达切实动人的言语的方法,假如一个人能够获得这种方法,它是特别地有用的。
一个人在侪辈之中一定可以得到亲密的;因此要矜持一点才好。在下属之间一定可以得到尊敬的;因此亲密一点好。任何事情里头都有他,以致惹人厌倦的人是自轻自贱的。拿自己底力量去替人办事是好的,只要显出我们这样做的动机是出自对某人的尊重,而并非因为天性易与就行了。通常在赞同别人底话的时候,却要附加一点自己底话:例如你赞成他底主张,可是要稍有分别;你愿意附议他底动议,可是要带点条件;你赞成他底议论,可是你自己还要加上点别的理由。人们需要注意,不可过于擅长恭维,因为如果这样,则无论他们在别的方面是怎样的能干,嫉妒他们的人一定要加以善谀底恶名,为他们底大德之累的。在事务中过于多礼或者过于注重日时小节也是有损的。所罗门有言:“看风的人将不能下种,看云的人将不能收获”。智者造机会。人们底举止应当象他们底衣服,不可太紧或过于讲究,应当宽舒一点,以便于工作和运动。
五十三 论称誉
称誉是才德底反映。但是它象镜子或其他映影的东西一样。如果它是从俗人来的,那它就多半是虚假而无价值的;并且是随着妄人而不随有德之士的。因为流俗之人是不懂得许多出类拔萃的美德的。最低级的才德能赢得他们底称誉;中等的才德能在他们心里引起惊讶或艳羡;但是对于最上的才德他们就没有识别底能力了。惟有表面上的表现和假冒的才德乃是最受他们欢迎的。名誉的确好象一条河,能载轻浮中空之物而淹没沉重坚实之物。但是假如有地位和有见识的人同声称誉某人,则有如《圣经》所谓,“美名有如香膏”了。它底香气播满四周而且不易消逝。盖香膏底香气比花卉底香气耐久也。
可以恭维人的假原因太多了,所以一个人怀疑人家底称誉是有理由的。有一种的称誉只是出自谄谀;要是说话的人是一个普通的谄谀者,那末他就会有几种普通的套话,对于谁都可以用的;要是他是一个奸滑的谄谀者,那末他就会摹仿“谄谀者之王”的——那就是一个人底自我;一个人自以为最长于某事,或最富于某种美德,那奸滑的谄谀者就会在这些地方竭力赞成他的;但是假如他是一个大胆的谄谀者,他就会找出一个人自己感觉最缺陷的地方,自己深以为耻的地方,而坚持地说他在这些地方很有长处,“渺视他的自觉”。
有些称誉是出自善意与尊敬心的,这种的称誉是我们对于帝王或大人物们应有的礼仪之一节,这就是“以称誉为教训”;就是,对某些人说他们是如何如何的时候,实际就是告诉他们应当如何如何也。有些人受称誉其实是被人恶意中伤,为的是好引起别人对他们底嫉妒心;“最恶的仇敌就是那些恭维你的仇敌”;所以希腊人有句成语:“被人恶意恭维的人鼻子上要长小疮”,就好象我们底成语所谓“说谎的人舌头上要长水泡”一样。中节的称誉,用之得时,而且不俗的,确是能有好处的。所罗门说:“清晨起来,大声称赞朋友的人,就等于是诅咒那个朋友”。把人或事过于夸大,必要激起反对,得到嫉妒与轻蔑。至于一个人自夸自赞,除了在很少见的情形之中,是不能成为合理的;但如果是自己称扬自己底官职或职业,则可以漂亮地并且带点豪气而为之。罗马底主教们都是些神学家、宗派僧、经学家,他们对于文官事务有一句渺视轻蔑的话,因为他们把一切战争、外交、司法,及其他的世事都叫做“斯比来累”(sbirrerie),这句话底意思就是“副州吏之事”,好象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副州吏和管家一流的人办的事一样;虽然州吏一流的人所作的好事常常比他们底高深的研讨底好处还多一点。圣保罗在自夸的时候,常常加上一句“我说句狂话”;但是在说到他底职务的时候,他就说,“我要荣耀我底职分”。
五十四 论虚荣
“苍蝇坐在战车底轮轴上说道,我扬起了多少尘土啊”!伊索氏这个寓言说得实是巧妙。类此,有些个妄人,无论任何事情,或是事情自动,或由大力者推动,只要他们在其中有一点关系,他们就以为这些事情是完全依仗着他们底力量的。好夸之人一定是好党争的;因为一切的夸耀都是靠着比较的。这种人也必然是过分的,因为如此方可以支持自己种种的夸耀。他们又不能守秘密,所以他们是没有什么实际上的用处的;反之,他们是和法国底一句成语所说的一样,“声音很大,结果很小”的。然而在政事中这一种品性也是确有其用的。每逢人们需要造成一种大才或大德底名声的时候,这些人就是很好的吹鼓手。再者,如里维关于安提奥喀斯和哀陶立安人之事的话:“对双方的谎言有时是有大效的”,例如,一个人在两位君王之间交涉,想引他们联合起来向第三者作战,他就对两方面都言过其实地夸张对方底兵力;又如在两个私人之间交涉的人,他对双方都夸张他在对方的影响,结果是把他自己底声望提高了。所以在上述的以及类此的事件中,往往会由无物之中竟生有物;盖谎言足以引起意见,而意见能引起实行也。
在将帅与军人方面,虚荣心乃是一种不可缺的性质;因为如同一块铁由别的铁而磨得锐利一样,由于夸张而人们底勇气就互相磨利了。在冒着资财或身体之危险的大事业中加入一种天性好夸的人可以使事务更有活力;而那些天性厚重庄肃的人则有似压舱物而不类风帆。在学问底名声方面,若没有一些夸耀底羽毛,则这种名声底飞腾是很慢的。“写《虚荣之轻视》一书的人也不反对叫自己底名字出现于题页上”。
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盖伦,都是富于夸耀性的人。虚荣心确是使一个人留名的一种助力,而才德之所受于人性的酬劳其直受于人类底好德之心者决没有受之于才德自己底努力者为多也。西塞罗、塞奈喀、小普利尼底名声若不是与这些人本身底某种虚荣心连在一起的话,也不会经久如新的;这种虚荣心就如同天花板上的一层油漆一样,它使得那天花板不但能够发亮而且能够持久。但是说了这么久,我用“虚荣”这个字眼儿的时候,却并不是指泰西塔斯说缪西阿努斯有的那种性质,所谓“他有一种能够漂亮地炫耀他底一切言行的本领”:因为这种性质并非是出自虚荣心的,而是出自天生的豪气和见识的;并且这种性质在有些人方面是不但漂亮而且优美高尚的。因为逊谢、退让与节制得宜的自谦,都不过是炫耀之术也。在这些炫耀之术中,没有比小普利尼所说的那一种更好的了,那就是在你自己所长的某方面,如果别人也有一点长处,当不吝惜地多多地赞誉称扬那人。因为普利尼说得很巧妙:“在称扬别人的时候你其实是替自己做好事;因为你所称扬的那人在那一方面若不是比你还强就是不如你。如果他是不如你,那末他既然值得称扬,你自然更加值得称扬了;如他是胜过你的,那末假如他不值得称扬的话,你就更不值得称扬了”。好炫耀的人是明哲之士所轻视的,愚蠢之人所艳羡的,谄佞之徒所奉承的,同时他们也是自己所夸耀的言语底奴隶。
五十五 论荣华与名誉
荣誉之获得在乎把一个人所有的才德和真价无损无伤地显露出来。因为有些人在他们底行为中力求光荣与名誉,这种人通常虽是很受人底谈论,但是很少人是在内心中羡慕他们的。有些人,与上述的这一流人是相反的,他们掩藏他们底才德,使之不外露,因此他们在一般人底意见中是被估价过低的。假如一个人能作成一件人家未尝试过的事,或者是一件经人尝试过而被放弃了的事,或者是别人也作成过而未曾作得如此完善的事;如此他就可以比仅仅追随别人之后而作成了一件更难或更高的事的人得到更多的荣誉。假如一个人把他底所作所为调和得使其中总有一件可以取悦于各党各派的,那末赞美他的歌声就更宏大了。假如一个人担任去办一件事,而这件事如果成了的时候他所得的名誉远不如败了的时候他所的耻辱的话,那末这个人就是个不善于爱惜自己底荣誉的人。由比较而得来的(就是显出我优人劣的)那种荣誉是最显明的,就如同切成多少面的钻石一样。所以一个人应当竭力与那和他争名的人争胜,务要在可能范围以内,用那人自己底弓而射的比那人还要远。谨慎有识的从者与仆役是大有助于名誉的。“一切的名声都是来自一个人底家中人的”。嫉妒心是荣誉底害虫。要想消灭嫉妒心,最好的方法是表明自己底目的是在求事功而不求名声,并以自己底成功归之于天佑和幸运而不归之于一己底才德或权术。
人君底荣誉之真正等级如下。第一流的君王应数那些开国之君;如罗缪剌斯、萨拉斯、恺撒、奥陶曼、依斯迈耳是也。第二流的就是立法创制之君;这一类的君王也叫做万世之君,因为他们逝世后仍能以他们所立的法度治国也;这一流的帝王例如里可尔戛斯、索伦、加斯提尼安、埃德瓦、“聪明的”喀斯提王阿尔芳撒斯,就是那立“七法”的,皆是也。第三就是“解难之君”或“救国之君”,如解决内战之长期困苦,或从异族或暴君底束缚下把国家救出来的君王是也。例如奥古斯塔斯大帝、外斯帕显、奥瑞利安努斯、西奥道瑞库斯、英王亨利第七,法王亨利第四皆是也。第四就是“扩疆拓土之君”或“保国之君”;如以光荣的战争扩张疆土或以光荣的自卫战抵御侵略者的君主是也。最末应数那些“国父”,就是那些治国有道,致他们所处的时代于太平的人君。这末两种都不需要例子,因为象这样的君主是很多的。
臣民底荣誉应分级如下:第一是“为主分忧之臣”,就是那些主上倚之以负重举大的人们,就是我们所谓的“人君底右手”者是也。其次就是“统兵大将”,即伟大的军人领袖;例如人君底辅佐,与在军事上有大功者是也。第三就是“亲幸之臣”,如能得君心而不扰民的人们是也。第四就是“能臣”就是居高位而能尽职,能办大事的人们。还有一种荣誉,可列于最高等的荣誉之中,但是不常见的,就是为国捐躯或冒大危险的人们,例如马喀斯·瑞古拉斯和戴西亚斯父子是也。
五十六 论司法
为司法官者应当记住他们底职权是jusdicere而不是jusdare;是解释法律而不是立法或建法。如不然者,则司法官之权将如罗马教会所争为己有的权一样了。罗马教会是假解释《圣经》之名,不惜加以添改,并且把《圣经》中找不出来的法则定为律条,宣之天下;伪造古貌,创立新法的。为法官者应当学问多于机智,尊严多于一般的欢心,谨慎超于自信。犹太律说:“移界石者将受诅咒”。把界石挪动的人是有罪的。但是那不公的法官,在他对于田地产业错判误断的时候,才是为首的移界石者。一次不公的判断比多次不平的举动为祸犹烈。因为这些不平的举动不过弄脏了水流,而不公的判断则把水源败坏了。所以所罗门说,“义人在恶人面前败讼好象浊浑之泉,弄浊之井”。司法官底职权与诉讼者,与辩护士,与属下的官吏,与自己以上的君主或国家都是有关系的。
第一,先说诉讼底两造或双方。《圣经》上说,“有的人把审判之举变为苦艾”,确实也有把审判之事变为酸醋的人;因为不公平的判断使审判之事变苦,而迟延不决则使之变酸也。一个作法官的人底主要职责是灭除暴力与诈骗;这二者之中暴力在明目张胆地横行时恶毒较著,而诈骗则于秘密掩饰的时候特别险恶。二者之上可再加上好讼者底案件,这种案件是应该当作阻塞法庭的东西而吐弃之的。为法官者应当为公平的判断作一种准备,这种准备应当如同上帝对于他底路的准备一样,就是要填高溪谷,削平山陵:所以在两造底任何一方,若有强力、暴虐、巧计、结徒、奥援、善辩底情形出现,在那个时候为法官者若能使不平者得其平,使他自己底判断得以公平为基础,那就可见其才德了。“扭鼻子必出血”而压榨葡萄汁的机器若是用力过猛,其所出的酒必是涩的,而且带着葡萄核底味儿。为法官者必须留神,不可深文周内,故入人罪;因为没有比法律底苦恼更恶的苦恼也。尤其在刑法事件中,为法官者应当注意,毋使本意在乎警戒的法律变为虐民之具。他们也应当注意,不可把《圣经》上所说的那种雨(“他要向他们降下网罗之雨”)带来;因为刑事法律行之过于严厉,即等于在人民身上降下网罗之雨也。所以刑律之中若有久已不行或不适于当时者,贤明的法官就应当限制其施行:“司法官底职责,不仅限于审察某案底事实,还要审察这种案件底时候及环境……”在有关人命的大案中,为法官者应当在法律底范围内以公平为念而毋忘慈悲;应当以严厉的眼光对事,而以悲悯的眼光对人。
第二,关于辩护士及法律顾问等。耐性及慎重听讼是司法官底职务之主要的成分之一;而一个哓哓多言的法官则不是一件和谐的乐器。一个法官把他在适当时期内可从律师听来的事情自己首先发见之,或者把见证或辩护士底说话截断得过早以表示自己之敏察,或者用问题(即使是与案件有关的问题)把以后两造将要陈述的事实先期勾引出来,这都不足以为能。法官在审理案件之中的职分有四:审择证据;约束发言毋使过长、重复及泛滥无关;重述、选择、并对照已发言论;指示批判底准则。凡有超过这些职分者即是过多;而这种情形不是出自炫耀多言,就是出自不耐听讼,不然就是由于记忆力不佳,再不就是由于缺乏沉着公平的注意力。辩护人滔滔善辩多能得法官底欢心,这种情形看起来是很可怪的;为法官者应当效法上帝(上帝底座位是他们坐着的);上帝是抑强暴而扶温良的。但是法官而有出名的得宠的律师,那是更可怪的,这种情形是一定要引起苞苴关说底嫌疑来的。在辩护士为某一造发言得宜,办理案件办得很得当的时候,为法官者对于该辩护士有一种责任,理当有称扬赞颂的话,尤其是那一边讼而不利的时候为然,因为如此可以使委托者对于辩护士信用不坠,而且使他那自以为是的意见受些挫折;同此,若逢辩护士有诡辩,重大的疏忽,证据过弱,迫求无度,或强词夺理的情形,则为法官者对于公众也有一种责任,理当给那个辩护士一种合礼的斥责。为辩护士者也不可与法官舌剑唇枪,或者激动自己在法官宣判之后重提这件诉讼;但是,在另一方面,为法官者也不可迁就辩护士,或给他所代理的那一造一种口实,说他底辩论或证据未得上达。
第三,我们谈到吏役。律法所在之处乃是一种神圣的地方;因此不但是法官底坐席,就连那立足的台,听证的围栏都应当全无丑事贪污底嫌疑才好。因为,的确(如《圣经》上说的)“从荆棘之中是采不来葡萄来的”;从那些贪馋的吏役底荆棘丛中公道也是不能结出美果来的。法庭底吏役是易受四种恶势力底影响的。第一是包揽诉讼,挑拨是非,使法底有充塞之患而国家受贫乏之累的人。第二种人是那些把法院卷入职权之争的人们。他们并非是“法院底朋友”而是“法院底寄生虫”,因为他们把一个法院鼓动得茫然自大,超越限度,而所为者却是自己底小利与益处也。第三种恶势力就是可以叫做“法院底左手”的那些人,即是那些狡黠而多谋,能阻挠法院底正当程序,并把公理引入邪径与迷阵之中的人们。第四种就是那些收揽并敲诈费用的人们;普通把法院比做矮树丛,一只羊在暴风雨中逃向其中以求安全的时候,总是免不了损失一部分羊毛的。有了上述的这一种人,就足以证明这个譬喻之不诬了。在另一方面,一位多年的老吏,熟悉律例,作事审慎,通晓法院之事务者乃是法院底一个极好的助手,并且常常会给法官本人指引一条道路的。
第四,谈到关于主上与政府底方面。为法官者务要记住罗马底十二铜标底结语;“人民底幸福即是最高的法律”,并且要明白法律若不以达到上述的这句话为目的,则不过是一种苛求的东西,是未受灵感的谶语。因此,为人君者和执政者若常与司法官商议而司法者常与人君和执政者商议,则是一国之幸:前者就在法律于国家底政务有碍的时候;后者就在国家底政务于法律有碍的时候。因为往往因之兴讼的事件也许是你你我我底私人事件,而这种事件底原理和影响则要涉及国是。所谓国是者,不仅是有关王权的事,并且包括任何引起大变革或造成危险的先例者:或者是显然有关任何大部分的人民的。再者,谁也不可糊里糊涂地相信公平的法律与真实的政策之间有任何的对立性;因为这两个好象精神与筋肉,是共同动作的。司法官们也应当记住,所罗门底王座是两边由狮子们支持着的:他们可以作狮子,但是也要做王座的狮子;就是要小心在意不可阻挠或违反王权底任何一点。为法官者也不可不知道他们自己底正当权利而以为他们底职务并不包括这主要的一项,就是贤明地行法施法。因为他们也许记得圣徒保罗关于比他们底律法更高的一种律法的话:“我们知道律法原是好的,只要人用得合宜”。
五十七 论怒气
要想完完全全消灭怒气,这不过是画廊派底一种夸张之辞。我们是有较好的指示的:“生气就生气,却不要犯罪。不可含怒到日落”。 怒气必须在程度和时间两方面都受限制。我们现在先说发怒底天性积习惯如何可以调剂和缓。第二,再说怒气底特殊动作应如何压抑,或至少如何使它免于为害。 第三,再说如何使别人发怒或息怒。
关于第一点,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好好地沉思细想怒气底效果,它是如何地扰害人生的。最好的做这种思想之法就是在怒气已息之后回想当时的情形。塞奈喀说得好,“怒气有如下坠之物,把自己粉碎于所降落的东西之上。”《圣经》教我们“要以耐性保持我们底灵魂”。无论何人,若是失了耐心,就是失了灵魂了。人们决不可变成蜂,“把他们底生命留在所螫的伤口之中”。
怒气确是一种低贱的品质;因为它善于在它所管辖支配的那些臣民底弱点中出现;这些人就是儿童、妇女、老年人、病人。因此,人们务须注意,如果不免于生气的时候,须要使怒气与轻蔑连在一起而不可使它与恐惧之心连在一起;这样他们就可以好象在所受的伤害之上而不在其下了;这是一种容易办到的事,只要一个人肯在这件事上给自己定一种律条就行了。
关于第二点,怒气底主要原因与动机有三。第一,就是过于易感伤害。因此,纤弱细致的人一定是常常生气的: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使他们受刺激,而这种事情在较为天性健壮一点的人是不很感觉到的。其次,一个人在所受的伤害中,发现或者认为有满含轻蔑底情形,也是容易致?的:因为轻蔑之心是使怒气锐厉的,好象比伤害底本身还要厉害一点。因此人们若是善于发现轻蔑底情形的时候,他们是很容易生气的。最后,如果一个人认为他底名誉受损的时候,这种意见也是增加并加重怒气的。在这个情形之中,最好的调剂之道是如康萨弗常说的,一个人应当有一种“绳索较粗的荣誉网”。但是在所有的抑怒之道中,最好的调剂术是延长时间,并且要使一个人自己相信,他报复的时机尚未来到,但是他可以预先看见一个将来的好机会;如此他就可以在这个机会尚未来到的时候静默等待。
若要使一个人虽然生气而怒气不招致祸患,有两件事情不可不特别注意。一是极端愤懑的语言,尤其是尖刻而涉及个人的语言:因为“骂世之言”是不关紧要的;在怒气之中也不可泄露秘密,因为在怒气中泄露秘密之举是使一个人不适于群居的。其次,在事务中,不可于一阵怒气之中,把事务首先决裂了;反之,无论你怎样地表示愤懑,却不要做出任何无法挽回的事来。
至于使别人发怒或息怒,这种事情底做法主要在乎选择时间;要在人们最急进或心境最坏的时候激恼他们。又一种办法是如上所述,把你所能找出来的事情都搜集在一起以加重对那人的轻蔑。息怒之方则与此相反。其一,与人初次提及某种可恼之事的时候要选择好的时机;因为初次的印象是很重要的;其二,就是要把一个人对伤害的见解尽量地与他底受轻蔑之感分开;把这种伤害归之于误会、恐惧、热情或其他任何事项都是可以的。
五十八 论变易兴亡
所罗门说:“世上没有新的事物”。同此,柏拉图也有一种见解,以为“一切的知识都不过是回忆”。同此,所罗门又发表他底意见说:“所有的新鲜事都不过是遗忘了的事而已”。由此可见利司河不但在地下流,在地上面也流。有一位玄妙的星命学家说:“要不是有两件东西是固定的(一件就是天上的恒星是永远居于固定的距离,永不走近,也永不走远的;另一件就是诸天绕地底每日转动是永远守着一定的时刻的),世上就没有一件东西会支持一刻之久的”。凡物都是在不停的变化之中,永无停歇,这是的的确确的。那掩埋一切的大殓衣有两种:洪水与地震。至于大火与大旱,他们是并不能完全消灭人群或物类的。费唐底车不过跑了一天。还有那以利亚时代的三年之旱也不过是限于一域,而未能全灭人民的。至于那西印度常有的天火,他们也是范围甚狭的。但是在别的那两种毁灭——由于洪水和地震的——中,还有可注意者就是那幸而得救的遗民多是无知识的山居之民,他们是不能关于以往有任何报告的;所以许多人或事都湮灭遗忘,那种情形就和一个人也没留下是一样的。如果你对于西印度底人民详加研究,大概他们是一种比旧世界中的民族较新较幼的民族。而以前在该地曾有的毁灭大概也不是由于地震(如埃及僧侣关于阿提阑提斯岛告诉索伦的话,说该岛是在地震中被海吞下去的)而是被一种当地的洪水所灭的。因为地震在那些区域中是不常见的。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们却有倾泻的大河,大得使亚、非、欧三洲底河流与之比较起来简直有如小溪。还有他们底安第斯山也比我们底山高得多;由此大约可想见有一部分人类是在洪水中得免的。至于马基亚委利底评语,说是宗教派别底互嫉是古事被人遗忘底大原因之一;并诽谤格瑞高瑞一世,说他曾尽力毁灭一切异教底古昔文物,关于这个我却不曾发见这种的热狂能产生什么大效果或者能延续多久;例如萨比尼安之继承一样,他登位之后,就又恢复古代文物了。
诸天界底变易不是本文所应讨论的。如果这个世界能延长到那么久的话,柏拉图底“大年”也许会生效,这种功效不在乎把人们个个都使之返魂复生(因为这种说法不过是某种人底妄想,这些人是以为天体于人间的这些事情上有比实际更细密的影响的)而在乎使世界大体重新。同此,彗星对于事物之大体的确是有力量有影响的;但是一般对于彗星,多不过是仰而望之,并注视他们底行程,而不善于观察他们底影响;尤其是不善于观察他们底分门别类的影响,就是什么样的彗星,大小如何,颜色如何,光芒底方向如何,在天空中的位置如何,出现底期间如何,发生什么样的影响。
曾经听见过一种无甚重要的说法,这种说法我不愿人们遽尔弃置,而愿意人们对之稍加注意。据说在荷兰国(我不知道是荷兰底那一部分)有一种说法,说是每经三十五年,则同样的,同次序的年成和天气又要重来;如严霜、大潦、大旱、暖冬、凉夏一类的事情皆是;他们把这种情形叫做“复始”。这个说法是我愿意提及的,因为我曾经追数以往若干年间的情形而发现有与这个说法相符之处也。
我们现在且离开这些关于自然的事,而谈人事。人事中变易最大者无过于宗教派别之兴衰升沉。因为宗教派别,有如轨道之于行星一样是最能支配人心的。唯一真正的宗教是“建筑在磐石上的”;其余的则是飘浮在时间之波涛上的。所以现在且说新宗教兴起底原因,并对于这一点贡献点意见;不过个人底薄弱的见识能够延缓或阻挠这种重大的变更到什么程度,这个程度就是我所要贡献的意见底限度。
当那曾受一般人信仰的旧宗教为党派门户之争所破裂,当那个宗教底主持者德行堕落,丑事甚多,而其时代又是愚鲁无知而且野蛮的时候,若再有夸张诡异之人起而倡导,那末你就可以预料有一种新的教派要崛起了。谟罕默德宣布他底律法的时代,正是一个具备上述诸点的时代。如果一个新教派没有两样特性,你就不必怕它,因为它是不会传播的。这两种特性之一就是,颠覆、代替、或反抗固有的威权;因为再没有比这种事更受一般人底欢迎的了。其二,就是许人寻欢取乐,贪淫纵欲。因为,那些在理论上标新立异的邪说(例如古时的埃瑞安派和现在的阿米尼安派),虽然他们对于人底心智有很大的影响,然而他们对于国家却不能产生什么大的变革,除非他们借助于政治上的扰乱。新教派底树立,其方式有三:或以异兆奇迹底力量;或以演讲劝诱之善辩与聪明;或以兵力。至于殉教底行为,我把它列入奇迹之内,因为这些行为好象是超乎人类天性底力量的;对于特优至美,值得惊羡的圣洁生活,我也可以把它列入奇迹之内。若要阻止新教派底兴起,确实再没有比如下的方策更好的办法了:就是,改良弊端,调和小的意见分歧,对新教派中人处之以宽而不用流血的压迫;并且用奖励擢升底办法把主要的首领收服过来,而不以暴力酷虐激怒他们。
军事中的变化升沉是很多的;但是主要的变易是在三种事情上的;在战争底地点或“舞台”上;在兵器上;在指挥作战底策略方式上。在古时战事似乎总是由东至西的;因为波斯人、亚述人、阿?伯人、鞑靼人(这些都是侵略者)都是东方人。高尔人是西方人。这是真的,但是我们所读到的他们底侵略只有两次:一次是到盖莱西亚,一次是到罗马。但是东方和西方并不是固定的地点,而战争底方向,我们也不能确定为自东至西或是自西至东。但是南与北是固定的;并且远处南方的人来侵北方的人,这种事即非从来未有,也是很少见的。事实是与此相反。由此可见世界底北部是天然好战的区域;不论那是由于北半球底星宿,或者由于北半球底大陆——南部就现在所知差不多全是海洋——或者(这是最显而易见的)由于北方气候底寒冷,这种气候就是不假训练而能使人体力顽强,血气旺盛的。
一个巨大的国家或帝国分裂或颠危的时候,你就可以确知将有战事。因为庞大的帝国们在他们盛的时候,是把他们所征服的土人底力量削弱或消灭而以自己底保卫力为倚仗的;到了他们败亡的时候,一切就都颠覆了,而他们也就成为鱼肉。罗马帝国底情形就是如此;日耳曼帝国在查理大帝崩后也是如此——每只鸟雀各争一羽;西班牙到衰败的时候大概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形的。类此,大国之获得和合并也是引起战争的:因为,一个国家发达到过强的时候,它就和洪水一样,一定要泛滥的。如罗马、土耳其、西班牙,皆可为鉴。观察世界底情形,当野蛮民族最少,而且所有的蛮族都是除非确有可以为生之道则多不肯结婚或生育的时候(如今日差不多世界各处的情形皆是如此,鞑靼国除外),就没有人口充斥横流的危险。但是若有多数继续繁殖而不预筹生产自养之道的民族,那末在每一两代中这些民族必有一次要把本族底人口移殖到别的国家去;这种事情古代北方的民族是常用抽签底办法决定的:他们抽签决定那一部分人应当留住本土,那一部分应当出外谋生。当一个本来好战的国家变为柔靡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人向之作战。因为这样的国家到了这种衰颓的时候多是变得很富的;如此,一方面这个国家底财富奖诱别国与之作战,而另一方面其武力之衰颓也鼓励战争了。
至于兵器,那几乎是不能有所定论的;然而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们是有时代有变易的。因为在印度底奥克西掇克斯城早就有了大炮,这是的确的;这种大炮就是马其顿人所称为雷电与魔法的。并且中国人知用大炮已过二千年之久,这也是人所共知的。关于兵器底性质与改进可言者如下:第一,要能及远;这样就可以减少危险;这由大炮和毛瑟枪就可以看出来。第二,打击底力量要大;在这方面枪炮底力量又比一切的攻城器和古代底发明为大。第三,用起来要灵便;例如,要在任何天气中都可以用;搬运轻便,等等。
至于作战底方略,起初人们是过于倚仗兵数,以多取胜;并且主要是靠着武力与勇猛的;他们预先约定扎营驻阵底地点,于平等的情形下决胜负;他们对于列营布阵是很不懂的。后来他们就变得多倚仗精兵而不纯粹以多取胜;他们渐渐地懂得占地利,用巧计诱敌一类的事,并且在分配兵力底事情上也更巧了。
在一个国家底少年时代,武事是最盛的;在它底壮年时代,学术是发达的;然后有一个时代武事与学术同时发达;在一个国家衰颓的时代,工艺与商业是发达的。学术也有儿童时代,那时它是萌芽而且一般是幼稚的;然后是它底少年时代,那时它是蓬蓬勃勃而有少年气的;然后是它底壮年时代,那时它是坚实有节的,最后是老年时代,它就变成干枯销竭的了。但是对于这些变易底转轮看得太久是不好的,恐怕我们底头也要晕了。至于关乎这些事的记载,那不过是一套循环的故事,所以是不适于在本文中论及的。
残篇 论谣言
诗人们把谣言描写成了一个怪物。他们形容她的时候,其措辞一部分是美秀而文,一部分是严肃而深沉的。他们说,你看她有多少羽毛;羽毛之下有多少只眼睛;她有多少条舌头,多少种声音;她能竖起多少只耳朵来!这是一种词藻。在这些话后面还有极好的譬喻;例如说谣言越走得远力量越大;说她底脚在地上走,可是头藏在云里:说她白天坐在一个了望楼中,而多在夜间飞行;说她把已做的事和未做的事混在一起;并且说她对于大城市是一种可怖之物;皆是也。但是这些说法中最胜过一切的说法是这个:诗人们说大地(即那些向久辟特作战而被灭的巨人们底母亲)为了巨人们被灭的原故一怒而生谣言。这个譬喻最好,因为叛逆之徒(即诗人们譬作巨人的)与招致叛乱的谣言和毁谤乃是兄妹,一阳一阴,这是很的确的。然而,假如一个人能够驯伏这个怪物,使她俯首帖耳就食于掌心,并利用她去攻击并杀戮别的鸷鸟,这件事是很有价值的。但是说这种话的人他们也受了诗人底作风底影响了。现在且以一种严肃的态度来谈一谈。在所有谈论政治的著作中没有一种题目是比谣言更少受人论及者,也没有一种题目是更比它值得讨论者。因为我们要讨论讨论下面的诸节。就是,何为假谣言;何为真谣言;其最好的辨别之道是什么;谣言如何可以下种,如何兴起;他们如何可以散布,如何增多;以及如何可以抑止并消灭他们。此外还有些关于谣言底性质的事情。
谣言底力量之大,差不多一切重大的事情——尤其是战争——没有一件它不在里面有重大的关系的。缪西阿努斯颠覆委泰利亚斯的时候,所用的方法就是散布一种流言,说委泰利亚斯有意把罗马在叙利亚的驻军调到日耳曼,把在日耳曼的驻军调到叙利亚;于是驻叙利亚的军队就非常愤怒,因而生变。久利亚斯·恺撒攻庞拜于不备,事前先使庞拜底勤勉之心与防备之务松懈。所用的方法也是由他自己很狡诈地放出一种流言,说恺撒自己底军队对他已经没有好感了,并且这些军队因为疲于征战而且从高尔满载而归的原故,只要恺撒一进意大利,他们就要弃他而去的。里维亚谋定她底儿子泰比瑞亚斯继承帝位底事,所用的也是谣言。她继续地总是放出消息说她底丈夫,奥古斯塔斯大帝,御体要复元或者病况转佳了。土耳其底总督们,常常把土耳其皇帝宴驾底消息不使那些亲卫兵和其他的军人得知,以免他们依着旧习把君士坦丁堡焚烧劫掠。塞米斯陶克立斯放出谣言,说希腊人要把波斯王热可塞斯所造的横跨赫勒斯滂的舟桥毁了,遂使热可塞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希腊。象这样的例子可以成千,其数愈多则其值得重述之必要愈少;因为吾人处处都可以碰见这样的例子。因此一切贤智的统治者都应当留神注意谣言,就如同他们对真正的行动与计划本身的注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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