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随笔

培根随笔

(3)

这个“于多人有利的战争”就是一种确实无讹的朕兆,表明一个国家将有叛逆和变乱。并且假如这种上流阶级底贫乏与破产和普通人民底穷困连在一起的话,那末祸患是近而且大的。因为肚子底作乱是最厉害的作乱也。至于怨愤,它们在政治团体之中就有如人底肉体中的体液一样,它们是会聚积一种异乎寻常的“火”而发炎的。为人君者切不可以这些怨愤之正当与否为衡量这种危险之大小的标准:因为那样就是把一般人想象得过于合理了;而他们其实是常常会拒绝于自己有益的事物的。也不可以这个为标准——就是怨愤所自生的痛苦在事实上是大是小:因为有几种怨愤其中的畏惧之情远超痛苦之感者,这种怨愤是最危险的。“痛苦是有限制的,而恐怖是无限制的”。再者,在严厉的压迫之中,那激刺人底耐性的事物同时却也能制伏勇气;然而在恐怖之中则不如此也。任何君主或国家也不要因为怨愤虽常有或久有而并无危险发生,因此对之不加提防:因为固然每一股水汽或雾气不一定就成为暴风雨,然而暴风雨,虽然往往会搅扰一阵就过去了,可是终久要大下一场的,西班牙成语说得好:“绳子终久要被最无力的拉扯弄断的”。
叛乱底原因和动机是,宗教改革、赋税、法律与风俗底变更、特权底废除、普遍的压迫、小人底擢升、异族底阑入、饥馑、散兵、趋于极端的党争、以及任何激怒人民使之为一种公共的目的而团结起来的事物。
关于叛乱底救济,有些普通的预防之策我们再说一说;至于专门的治疗,必须合乎特殊的病症;所以这个不能由理论处理,而必须留给朝议。
第一种救治或治疗的方法就是尽其可能地把我们以上说过的叛乱之物质原因取消,这个物质原因就是国内的贫乏。要达到这种杜绝乱源的目的就应当采取如下的方法:便利并均衡贸易;保护并鼓励工业;禁除游荡;以节俭令制止消耗与浪费;改良并垦殖土壤;调剂物价;减轻贡赋,以及类此的方法。就一般而论,应当预先注意使国内的人口(尤其是没有受战争底斫伐的时候)不要超过国内养人的资源。又人口也不可仅以数目来计算;因为一个较小而消耗过于生产的人口比一个较大而消费低生产多的人口其破坏国家更为迅速也。因此贵族及其他官爵底人口增加如果超过了与平民底人口增加的正当比率,这个很快地就能把一个国家带到贫困的境地;僧侣过多也能如此;因为他们都是不事生产的;同样地,人民之受教育者如果多过了可以养他们的官职的时候,也是如此。
类此,也应当记忆者,就是任何一国底财富之增加既必须靠在外国人方面取利(因为任何事物有得之者即必有失之者)那末只有三种东西是一国可以售与他国的:就是天然的物产;人造的物品;运输。因此,若是这三个轮子轮转不息,则财富将如春水一样地流通了。再者,事情往往如此,就是“工作胜于物质”,那就是工作和运输比物质为更有价值,更能增加国富;如荷兰人就是很显明的例子,他们是全世界享有最良好的地面上的矿产的国家。
最要者,要妥筹良策,使国内的珍宝钱财勿入于少数人之手,如不然者,一个国家可以有很大的财富而仍不免于饥饿也。金钱好似肥料,如不普及便无好处。要使它普及,主要就在禁止或严厉约束那些贪馋的生意,如高利贷、垄断、广大的牧场、以及类此的种种。
说到消除怨愤或至少消除怨愤底危险,我们知道每个国家里都有两种臣民:贵族与平民。在二者之中只有一种是心怀怨愤的时候,那危险是不大的;因为平民若没有上流阶级底挑拨,是动作迟缓的;而上流阶级,若群众不能或不准备自己有所举动的话,则他们底力量是不够大的。所以当上流阶级等待着在下的民众起了骚动以便明示他们自己底态度的时候那就是危险的时候。诗人们寓言说众神想把久辟特困缚起来,这种图谋被久辟特听见了,于是从帕拉斯之计召百臂的布瑞阿瑞欧斯来帮助他。这无疑地是一种譬喻,是表明为人君者若能确得一般平民底欢心则是如何地平安的。
予人民以相当的自由使其痛苦与不平得以发泄(只要发泄的时候不要过于不逊或夸张)是一种安全的方法。因为那压抑体液及使伤口的血倒流入内的人是将有恶疡及险疮的危险的。
在与怨愤有关的情形中,埃辟迈修斯底所为是很适于普罗密修斯的;因为再没有比他底所为更好的预防怨愤之法也。埃辟迈修斯在许多的痛苦与祸患飞到外面之后,终于盖上了盖子,把希望留在了箱子底上。无疑地,得宜而巧妙的对于希望的培养及抱持,以及导引人们从这个希望到那个希望,这种办法真是治疗和救济怨愤之毒的最好的良药。而一个政府当其不能以满足人民底欲望而得人心的时候若能以使他们有希望而得之,并且当其能办事办得使任何祸患也不能显得全无救济之道,而总要使它显得有解决的希望的时候,那就确实可见其为一个贤明的政府当局了。后者较易做到,因为个人和党派双方都易于阿谀自己,或者至少也易于装出不相信某事是没有希望的样子的。
又,使国内不容易有适当的首领可以招聚或领率不平之徒者,这种先见和预防是一种虽为人所已知而仍然很优良的警戒之策。所谓适当的首领者,就是有大度和大名的人,受心怀不平的党派底信任和尊仰的人,被认为他在自己本人的利益上也有所不满的人。这样的人应当把他或者是拉拢过来并使之与政府和好,而这种事还得要结实真确地做到,或者使他受同党中另一个人底争衡,使其名誉分削。一般地说来,分裂一切将不利于政府的党派集团,使之自相为仇,或者至少互不置信,不能算是一种顶坏的治疗怨愤之方。因为假如赞成政府底措施的人们充满了不和或党争而反对政府者乃是齐心一致的话,那情势就真是危险之至了。
常见有些从人君口中出来的机警锋利的言语曾燃起叛乱之火。恺撒曾以“苏拉不文,所以不会独裁”一语给自己为害无穷,因为这句话使一般希望他早晚会放弃独裁的人完全失望了。加尔巴以“我不收买兵士而征募兵士”一语自戕,因为这句话使兵士们都失了赏赐之望了。同样地,普罗巴斯,以“假如我活下去,罗马帝国将不再需要兵士了”一语自戕,因为这句话使兵士们大为失望。类此者甚多。无疑地,为人君者,在危险的事件上和不安的时代中,须要慎其所言;尤其是这些短短的言辞,它们飞行如箭,并且被人们认为是从君王底私心中无心泄露出来的。至于长篇大论,则是干燥无味的东西,不如这些话之受人注意也。
最后,为人君者,为预防一切起见,当在身旁常有一位或数位有勇略的大将,为削除叛乱的萌芽之用。若没有这样的人,则变乱一起,朝廷中即惊惶失措矣。并且政府所冒的危险将如泰西塔斯所云:“虽然很少人敢做这样至丑极恶的叛国之举,但是却有多人愿意这种事实现,而一般人都是准备赞成这件事的——当时的人心如此”。但是这样的军人须要可靠而且有好名誉,不可喜党争而结欢于众;他并且还须与政府中其他的大人物相得;否则那治病的药就要比疾病本身为害更烈了。
十六 论无神论
我宁愿相信《金传》,《塔尔木经》及可兰经中的一切寓言,而不愿相信这宇宙底体构是没有一个主宰的精神的。同此,上帝从没有创造奇迹以服无神论,因为神所造的日常的一切就足以驳倒无神论了。一点点儿哲学使人倾向于无神论,这是真的;但是深究哲理,使人心又转回到宗教去。因为当一个人底精神专注意许多不相联贯的次因的时候,那精神也许有时会停留在这些次因之中而不再前进;但是当它看见那一串的次因相连相系的时候,它就不能不飞向天与神了。不特此也,就是那最以无神论见诟的哲学学派(即莱欧西帕斯,德谟克瑞塔斯,埃辟寇拉斯一派)也最为证实宗教。因为主张这宇宙万物底秩序与美是不经一位神圣的领袖之主持而由四种可变易的原素和一种不可变易的第五原素,适如其分而永久如此地安排的,造成的,这种学说较之那主张这宇宙万物底秩序与美是全仗着一大群无限小,无定位的原子之说,其可信当在千倍也。《圣经》上说:“愚顽人心里说没有神”但是并不曾说:“愚顽人心里想”;其意思就是这话是愚顽的人从着习惯给自己说了,以为是他愿意相信的,而并不是他能够完完全全地相信的。因为除了那些主张无神可以于自己有利的人们之外,没有人否认神底存在的。无神论者总在谈论他们底主张,好象他们自己心中觉得不甚妥实而乐意有别人底赞同来扶助自己似的,由此最可见无神论是口头上的而不是心里的。不特此也,谁都看得见无神论者努力吸收信徒,和别的宗教派别一样。并且,最要者,你还可以看见他们之中有些宁愿为无神论受刑而不愿反悔;然而如果他们真相信没有神这样东西,为什么他们要给自己找苦恼呢?埃辟寇拉斯曾说神明是有的,不过他们是逍遥自在,不问世事的。以此见责于世,以为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过为了他底名誉的缘故而作伪罢了。人说他这话旨在骑墙;其实他心底里以为是没有神的。但是,无疑地,他这是受诽谤了,他底话是高贵而且虔诚的。“渎神之举不在否认世俗所谓的神灵,而在以世俗之见加之于神灵”。就是柏拉图也不能说得比这更好。
再者,埃辟寇拉斯虽然有胆量否认神底施为,却没有能力否认神底性质。西印度人有他们底各神底名字,却没有上帝底名字(就好象假设异教徒有久辟特、阿波罗、马斯等等名字而没有“神”之一字似的);这就足见甚至这些野蛮人也有关于神的观念,虽然这些观念是没有文明人关于神的观念之广大与精深的。因此,在反对无神论者这一宗事上,野蛮人和最深远的哲学家是在一起的。思想家的无神论者是很少的:一个戴俄高拉斯、一个巴昂、也许一个鲁先和其他的几位而已;然而就连他们也好象外表胜于实际,因为凡是对于既立的宗教或迷信倡异议的人总被反对者加以无神论者之名也。但是实实在在的无神论者乃是伪善者;他们老在搬弄神圣的东西而毫无所感;因此他们终久是要被炙的。无神论底原因是:宗教分成多派(因为任何分为主要的两大派是会增加人底热诚的;但是派别过多就要引起无神论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僧侣底失德;就如圣波纳所说的情形一样:“我们现在不能说僧侣有如一般人,因为一般人现在是比僧侣强了”。第三个原因是一种亵渎和嘲弄神圣事物的风习,这种风习一点一点地毁损了宗教底尊严。最后还有一种理由,就是学术昌盛的时代,尤其是同时享有太平与繁荣的时代;因为祸乱与困厄较能使人心倾向宗教也。否认有神的人是毁灭人类底尊贵的;因为人类在肉体方面的确是与禽兽相近的;如果人类在精神方面再不与神相类的话,那末人就是一种卑污下贱的动物了。同样,无神论也毁灭英雄气概与人性底提高;如以一条狗为例,看他在发现自己受一个人底护持的时候显得是如何的高贵勇武,一个人对于他就是一位神灵,或者是一种更高的品性;这是由于那条狗对于一种较自己底天性更高的天性有信仰的原故。这种勇武显然是那个动物若无这种信仰则永不能达到的。人也是这样,当他信赖神灵底保护及恩惠,并以之自励的时候,就能聚积一种力量和信心来,这种力量和信心单凭人性底本身是得不到的。因此,无神论在一切的方面可恨,在这一方面也如此,就是它削夺了人性所赖以自拔于人类底弱点的助力。这在个人如此,在民族亦如此,从来没有一个国家有如罗马之壮伟者。关于这个国家且听西塞罗之所言:“无论我们自视多高,然而我们在人数上胜不过西班牙人,在体力上胜不过高尔人,在狡黠上胜不过迦太基人,在艺术上胜不过希腊人,并且在那些天生的,属于人民与土地的乡土之感上,连土著的意大利人和拉丁人也胜不过;然而在慈孝上,在宗教上,并且在那唯一的大智慧上——就是认明世间底一切是由众神底意志管理并支配的——在这些上我们是胜过一切的国家与民族的”。
十七 论迷信
关于神、宁可毫无意见,也比有意见而这种意见是与神不称的好。因为前者是不信而后者是侮辱也,迷信则的确是侮辱神明的。关于这一点普卢塔克说得很好。他说:“我宁愿人家说从没有过普卢塔克这么一个人,而不愿人家说从前有一个普卢塔克,他底儿女一生下来他就要把他们吃了。”——就如诗人们关于塞特恩的所言一样。这种对神的侮辱越大则其对人的危险也越大。无神论把人类交给理性,交给哲学,交给天然的亲子之情,交给法律,交给好名之心;所有这些东西,虽没有宗教底存在,也可以引导人类使有一种外表上的道德;但是迷信却卸除这一切,而在人底心里树立一种绝对的君主专制。因此,无神论从没有扰乱过国家,因为无神论使人谨慎自谋,因为人们除了自己底福利而外没有别的顾虑也:所以我们看见那些倾向无神论的时代(如奥古斯塔斯大帝之世)都是太平时代。但是迷信曾经扰乱过许多国家,它带来了一个新的第九重天,这第九重天是要把政府底诸天都强引得离开常轨的。迷信底主人公是民众;在一切迷信之中,有智的人是随从着愚人的,并且理论是跟着一种颠倒的次序,拿来适应行为的。在串特会议中——在该会议中经院派的学者们是很占优势的——有些高级教士曾有如下的意味甚深的话。他们说经院派中人有如天文学家。天文学家假设离心圈、本轮、及此类的轨道诸说以解释天文上的现象,虽然他们知道是没有这种东西的;同样,经院派的学者们构造了许多奥妙复杂的原理和定律以解释教会底行为。迷信底原因是:悦人耳目诸官的礼仪;过度的注重外观与法利赛式的虔诚;对传习的过度尊崇,这种传习是一定要给教会加以压迫的;高级僧侣为私人底野心或财富而设的计谋;过于爱重个人底“良好用意”,而这种用意是足以引起自专及标新立异的;以人间的事理而测度神明,这是一定要产生杂乱的狂想的;最后,还有野蛮的时代,尤其是与灾祸有关的时代。迷信若无遮掩则是一种残缺丑恶的东西;譬如一只猿猴,因为它太象人了所以更加丑恶;所以迷信的类似宗教之处也使其更为丑恶。又,有如好肉腐化而成小蛆一般,良好的仪式及规律也可以腐化而成为许多琐细的仪节。
有时人们以为他们若对于以往的迷信离得最远那就是最好的行为,在这种时候就有了一种反迷信的迷信;因此应当留心不要(象涤除体内积毒而施术不善时所发生的情形一样)把好的同坏的一齐去掉了;这种事情当一般民众来做改革家的时候是会做出来的。
十八 论游历
游历在年轻人是教育底一部分;在年长的人是经验底一部分。还未学会一点某国底语言而即往某国游历者可说是去上学,而不是去游历。少年人应当随着导师或带着可靠的从者去游历,愚亦赞成;只要那导师或从者是一个懂得所去的国中底语言,并且曾经到过那里的就是了;因为如此他就可以告诉那同去的少年在所去的那个国家里何者当看,何人当识,并有何种的阅历训练可得也。如不然者,少年人去到外国将如鹰隼之戴着头巾,不会怎样往外面看也。在航海的时候,除了天和海以外,别无什么可看的,然而人们却常写日记;在陆地上旅行的时候,可观察者甚多,而人们却常省略写日记之举;好象偶见的事物比专心去观察的事物反倒较为值得记载似的,这是很奇怪的。所以日记是应当记的。在游历中应当观览考察的事物是:君主底朝廷,尤其是当他们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法庭,当他们开庭问案的时候;还有宗教法院;教堂及僧院,和其中遗留的纪念品;城市底墙垣与堡垒;商埠与港湾;古物与遗迹;图书馆;学院,辩论会,演讲,(如果有的话);航业与海军;大城附近的壮丽的建筑与花园,武库;兵工厂;国家仓库;交易所;堆栈;马术训练;剑术;军操,以及此类的事物;上流人士所去的戏院;珠玉衣服之珍藏;木器与珍玩;并且,最后,任何当地值得记忆的事物。关于这一切那做导师或仆人的人们是应当仔细访问的;至于那些盛典、宫剧、宴会、婚礼、出殡、杀人以及类此的景象,是无须乎令人记忆的;然而也不可把它们忽略了。如果你要一个年轻人把他底游历限于一个小的地域,并且要他在短时间内得到许多知识的话,他就一定非如此做不可。第一,如上所述,在他去的以前他一定要稍会所去的国中底语言。又如上述,他也得有一个熟习那个国家底情形的仆从或导师。他也得随身带上些描述他所要去的国家的地图或书籍;这些书籍对于他底访问观察将为一种良好的引导。他也应当记日记。他在一个城或镇中不可住的过久;他居留期间之长短应当合乎那地方底价值,但是不可过长。不但如此,当他住在一个城市中的时候,他应当把住所由城市底一端或一部分迁移到另外的一端或一部分;这样就大可以吸引许多相识了。他应当和他底本国人分开,不要常常来往,并且在那可以遇见所在国中底上流人士的地方吃饭。在他从一处迁往别处的时候,他应当设法得到介绍,可以往见所去的地方底名人,为的是这人可以在他所想见到或了解的事物上替他帮忙。如此他就可以缩短他底游历底期间而同时获得不少的益处了。至于说到在游历中应当寻求的友谊,那最有益处的就是和各国使节底书记或私人秘书的交际,如此,一个人虽在一国中游历却可以吸收关于许多国家的知识也。这个游历的人也应当去见各界中在国外有大名的名流或巨子;为的是也许他可以看出来这些人底真正为人与他们底声名有多少相符之处。至于争斗,那是务须谨慎避免的。争斗底原因普通多是为情人、饮祝、座次以及言语的。一个人并且应当注意如何与善怒喜争之人交往;因为这些人是会把他卷入他们自己底争斗中的。一个旅行者回到本国之后,不可把曾经游历的国家完全置之脑后,而应当与他所结交的最有价值的异国朋友继续通信。再者,他底游历顶好是在他底谈话中出现而不要在他底服装和举止中出现;而在他底谈话中他也顶好是审慎答问而不要争先叙述他底?历;他并且应当让人家看他并不是以外国底习惯来替代本国底习惯,而仅仅是把他从国外学来的某种最好的事物移植入本国底风习中而已。
十九 论王权
所欲者甚少而所畏者甚多,这种心理是一种痛苦可怜的心理;然而为帝王者其情形多是如此。他们因为尊贵已极,所以没有什么可希冀的,这就使得他们底精神萎靡不振;同时他们又有许多关于危难暗祸的想象,这又使他们底心智不宁了。这也就是《圣经》中所谓“君心难测”的那种情形底原因之一。因为畏忌多端而没有一宗主要的欲望可以指挥并约束其余的欲望,这种心理会使得任何人底心都是难以测度也。因此有许多君王常为自己造欲望,并专心于细事;这些细事有时是一座建筑,有时是建立一个教宗,有时是擢升一人,有时是要专精一艺或一技,如尼罗之于琴,道密先之于射,可谟达斯之于剑,卡剌卡拉之于御,以及类此者皆是也。这对于那些不知道下列的原理的人好象是不可思议的,那原理就是人底心理乐于在小事上得益,而不乐于在大事上滞留。我们也常见那些在早年曾为幸运的胜利者的帝王,因为他们不能永远进取,而在幸运中不得不受限制的原故,在晚年变为迷信而且寡欢;例如亚历山大大帝,代奥克里贤;还有我们都记得的查理第五,以及其他的君王之所为是也。因为那一向惯于进取的人,在后来碰了钉子的时节,不免要自轻自贱,非复故我的。
现在且说王权底真气质;那是很不容易保持的;因为真的气质和失调的气质二者都是由矛盾冲突之物所成者也。然而搀和相反的事物为一事,交换相反的事物又为一事。阿波郎尼亚斯答外斯帕显的话是满含最好的教训的。外斯帕显问他:“招致尼罗底颠覆者是什么”?他答道:“尼罗善于调弦弄琴;可是在政治上,他把轴栓有时拧得太紧,有时放得太松了”。无疑地,忽然大施威迫,忽然过度松弛,这种不平衡不合时的政策之变换,再没有比它更能破坏威权的了。
近代的讲人君之事者,其智多在巧避与转移临近的危难,而不在坚固合理的,使人君超然危难之上的常轨,这是真的。但是这种办法简直是与幸运之神争短长了。人们也应当小心,不可忽视或容忍变乱底资料之渐积,因为没有人能防止那星星之火,也没有人能够看出这火星子将从何方来也。人君事业中的艰难是多而且大的;然而其最大的艰难却常是在他们自己心里的。因为(如泰西塔斯所说)作帝王的人而有矛盾的欲望乃是常事也:“君王们底欲望多是强烈而又自相矛盾的”。盖权势底自然弱点就是想要达到某种目的而却不肯忍受那必需的手段也。
为帝王者必须应付其邻国,后妃,子女,高级僧侣或教士,贵族,第二流的贵族或绅士,商人,平民,兵士;从所有的这些方面都可以兴起危难,假如他不小心谨慎的话。
先说他们底邻国。关于这点除了一条永远可靠的定理外别无普遍的定理可说,因为情势是十分易于变化的。那一条永远可靠的定理就是为人君者应当监视不懈,毋使任何邻国(或以领土之扩张,或由商业之吸引,或用外交的手腕,以及类此的种种)强大到比以先更能为患于本国的程度。要预料并防止这种情形是政府中某项永久机关底工作。在从前三大君主——就是英王亨利第八,法王法兰西斯第一,皇帝查理第五——为欧洲领袖的时候,他们三位之中谁不能得尺寸之土,若果有一位得着了尺寸之土,其余的两位立刻就要把那种情形纠正过来,其方法或以联盟,或以战争(如果必要的话),并且无论如何决不贪一时之利而与之讲和,其互相监视之严有如此者。又奈波尔斯王飞迭南,劳伦斯·麦地奇与卢道维喀斯·斯福尔察(二人都是霸君,一个是佛罗伦斯底,一个是米兰底)之间的那个联盟(即贵恰底尼所谓意大利之保障者)其所为亦与此相同。还有经院学派中某种学者底意见,以为无已成的伤害或挑衅的原因而作战,不能算是堂堂正正之师,这种意见是要不得的。因为敌人虽尚未给我们以打击,但是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恐惧临近的祸患,这也算是战争底正当原因,这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后妃,她们之中是有残酷的例子的。里维亚因为毒害丈夫而著恶名;罗克撒拉那,梭利满底王后,就是杀害那位出名的王子苏丹穆斯塔发的人,并且在别的方面也曾搅乱其家庭及嗣续;英王爱德华第二底王后在废除并杀害她底丈夫之举中是主要人物。因此,最当防范这种危险的时候,就是当那为后妃者为了要扶立自己底所生而有阴谋的时候,否则就是当她们有外遇的时候。
至于子嗣,同样地,由他们而来的危难其所致的不幸也是很多的。一般地说来,父亲对儿子生疑忌之心者总是不幸的。穆斯塔发之死(上面已经说到的)对梭利满王室是一种致命伤,因为土耳其王室自梭利满以至今日的王位继承都有不正之嫌疑,恐是外来的血统;因为塞利马斯第二被人认为是私生子也。克瑞斯帕斯(一位非常温顺的青年王子)之见杀于康士坦丁努斯大帝,也同样地是他那个王室底致命伤;因为康士坦丁努斯底两个儿子,康士坦丁努斯和康士坦斯,都死于非命;他底另外的一个儿子,康士坦洽斯,结局也不见佳;他虽然确是病死的,但是他也是在玖利安努斯起兵之后死的。马其顿王腓力普第二底王子德米垂亚斯之死报在他父亲身上,因为他是悔恨而死的。类此的例子很多,但是为父亲的因这种猜疑之心而得到益处的例子却是很少或没有;唯有在做儿子的公然举兵反叛的时候,那可算是例外,如塞利马斯第一之征巴亚塞提,和英王亨利第二之三子是也。
至于高级僧侣,在他们骄纵有势的时候,也可以由他们发生危险的,如安塞尔马斯和坎特白雷大主教汤玛斯·拜开提底时代尤是也。这两个人几乎以他们底圭杖与帝王底刀剑相争,而奇者,他们所与之抗衡者竟是坚强骄傲的君主,即威廉·鲁夫斯,亨利第一与亨利第二是也。这种危险并非来自僧侣阶级底本身,而是当他们倚仗国外的势力的时候才有的,或者在僧侣们进来及被选的时候,不受职于君主或任何个人而是由民众选出的,在这种时候,才有危险的。
至于贵族,对他们稍为疏远也不为过;可是压抑他们,也许可以使为帝王者君权更专,但是不甚安全,并且不容易把他心中所欲的事做到。在拙著《英王亨利第七本纪》中常见及此点,即亨利第七是压抑贵族的,因此他底时代乃是充满着艰难与祸乱的;因为那些贵族,虽然仍旧忠于亨利,然而却没有在他底事业上与他合作。因此他就不得不自己来办一切的事了。
至于那第二流的贵族,他们是没有什么危险性的,因为他们是一个散漫的团体。他们有时候也许放言高论,但是那是没有什么大害的;并且,他们是高级贵族底一种平衡力,使之不能增长得过于强大的;最后,他们因为是最与一般人民接近的掌权者,所以他们也是最能缓和民乱的。
至于商人,他们可算是“门静脉”;要是他们不繁荣,那末一个国家也许有好的四肢,但是其血管将是空的,其营养将甚为贫乏。加之于他们的赋税很少能于人君底收入有益的,因为他在小处得来的在大处失去了,那就是各项税率固然增加,而商业底总额则减削也。
至于平民,除非他们有伟大,多能的领袖,或者你对于宗教问题,或他们底风俗,或他们底生计加以干涉的时候,他们是没有什么危险性的。
至于军人,当他们在一起过着团体生活,并且习于赏赐的时候,他们是一个危险阶级。如此的例子我们可于土耳其之亲卫兵与罗马之护卫军见之;但是训练一部分人,并分级予以武装,由好几个将帅统领,并且不加赏赐,则是自卫的举措而不含危险也。
为人君者有如天上的星宿,能致福亦能致祸,受很多的尊敬但是没有休息。一切关于帝王的箴言,实际是包含在这两句铭语里的;“记住你是个人”和“记住你是个神或者神底代表”。头一句话约束他们底权力,后一句话控制他们底意志。
二十 论谏议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信任就是关于进言的信任。因为在别的信托之中人们不过是把生活底一部分委托于人,如田地、产业、子女、信用,某项个别事务是也;但是对那些他们认为是言官或诤友的人,他们是把生活底全部都委托了;由此可见这些有言责的人是更应当如何严守信实与坚贞也。人君中极聪明者也不必以为借助于言论就有损于他们底伟大或有伤于他们底能名。 连上帝自己也是不能少它的,他并且把进言这件事定为他底圣嗣底尊号之一:就是“进言者”或“规劝者”。所罗门曾经说过:“安全是在忠言之中的”。凡事必有初动与次动;若不在言论底辩驳上颠簸,必将在幸运底波涛上颠簸,并且要有始无终,成败不定,好象一个醉人底蹒跚一样。所罗门底儿子发见了言论底力量,就如同他父亲发见了言论底必要一样。因为上帝所最宠爱的那个国家是最先由邪说分裂破坏的;这邪说有两个特点,这两个特点可说是天意特赋予它,以教训世人如何可以永远看出邪恶的言论来的;就是,这种言论,在人底方面,是年青人底言论;在事底方面,是主张暴力的言论。
帝王与言论之一体相关而不可分离以及帝王当如何善用言论之道,这二者都由古人以譬喻说出了。其一,古人说久辟特曾娶米娣司,这位米娣司就是言论,古人借这个寓言表示君权是与言论一体的。其二就是这故事底下文,古人说久辟特娶了米娣司之后,她怀了孕。但是久辟特不肯让她等到生产的时候,反之,他把她吞入腹内,因此他自己竟怀孕在身,后来就由头中产生了全身披挂的帕拉斯。这个荒唐的故事暗寓君道底秘密;是说人君应当如何利用朝议的。第一,为帝王者应当把事务交付朝议,这就好象授胎使孕一样;但是当这些事务在议论底腹中已受?营,捏搓,造形之后,那时为帝王者就不让朝议去决断并支配这些事务,好象非仗着他们不可似的;反之,却要把事务拿回到自己底手里,并且要使世人看来那号令及最后的决断(这些号令及决断,因为它们发出的时候是审慎而且有力的,因此就可譬全副武装的帕拉斯)是从他们自己出的,并且不仅是从他们底威权,而且是从他们底脑筋及智谋而来的(这样就更可以增加他们自己底名望了)。
现在且一谈言论底害处及其救济之道。求言与用言底害处其?人见及者有三。第一,事务为人所知,机密于是不固。第二,人君之威权减弱,好象他们作事不能全仗自己似的。第三是奸言底危险,所说的话于进言者比纳言者更为有利。因为这三种害处,所以意大利底理论和法兰西底实行(在某几位君王底时代)曾创密议或“内阁会议”之制;这是一种比疾病本身更坏的治疗术。
说到秘密,为人君者不必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通知所有的言事之臣;反之,他是可以选择的。并且,那问人他应当怎样办的人也不一定要宣布他将要怎么办。然而为人君者却须提防,不可使事机底泄露,出自他们本身。至于那些秘密会议,下面这句话可为它们底座右铭,就是“我满是漏洞”(Plenusrimarumsum)。一个喋喋多言,以告人秘密为荣的人,其为害之烈,虽有许多懂得保密的责任的人也是挽救不过来的。有些事件需要极度的秘密,除了君主本人,不会有一两个以上的人知道的,这是真的;然而这一两个人底言论也不见得没有好处;因为,在保守秘密之外,这些言论还能继续依着同一方针进行而不受扰乱也。可是要达到这种情形,那为帝王者就必须要是一位明主,一位自己有力量办事的人君;并且那些参与机密的议事官也须是有智之人,尤须是忠于君主底目的者才行;英王亨利第七,他在最重大的事件中从不把秘密告诉任何人,除非是摩吞和福克斯,这就是一个例子。
至于威权之减弱,上述的寓言已经表明那补救之道了。不特如此,帝王底尊严与其说是因为他们参与议论而削减不如说是反而增高了;并且从来也没有过人君因为接受言论而失去臣仆的;惟有在某一个言事的人不次升擢或某几个言事的人组织过密的时候,那算是例外;但是这些情形是容易发觉并补救的。
再说那最后的一件害处,就是人们会存私心而进言。无疑地,“他在地面上将找不到忠诚”这句话底用意是形容一个时代而非指所有的个人的。有些人底天性是忠实、诚恳、质朴、爽直,而不是狡猾曲折的;为人君者当首先把有这样天性的人吸引到身边来。再者,言事之臣并非都是团结一致的,反之,他们常常是一个监视一个的;因此若有一个人底言论是为党争或私心而发的,这种情形多半是要传到君主底耳朵里来的。但是最好的救治之方就是人君要懂得言官,如言官之懂得人君:
“人君之至德在乎知人”。
在另一方面,言论之臣也不可过于喜欢察究他们底君主底为人。一个参与言论的人底真正应有的品性是要通晓他底主人底事务而不是熟悉他底性格;因为这样他就会劝导他而不至于迎合他底脾气了。为人君者假如在听取他底议事诸臣的意见时能听取个人私下的意见,又能听取当众的意见,那是特别有用的。因为私下的意见是较为自由,而当众的意见是较为可重的。在私下,人们比较勇于表示自己底好恶;在公众中,人们较易受别人的好恶之影响,因此两种意见都采取是好的;并且在听取较为低级的人们底意见时,最好是在私下,为的是可以使他们畅所欲言;在听取较为尊贵的人们底意见时最好是在公众,为的是可以使他们出言慎重。为人君者若仅为事求言而不同样地为人求言,那末这种求言的举动就是空虚的;因为这样做,一切的事务就好象无生命的图象一般了,而办理事务的那种生气则全赖择人得宜也。要用人而征求意见时若仅依阶级为标准,以求其人品与性格,就好象在研究一种观念,或者一道数学题的时候分门别类的那种办法一样,那也是不够的;因为大错误之造成,或大识见之显出,都在用人得当与否也。古人说:“死了的人乃是最好的进言人”。这话说得不错:当活着的有言责者畏缩不敢言的时候,书籍是敢直言的。因此最好熟读书籍,尤其是那些曾经身历其境的人所作的书。
今日各处底议事机关大多数不过是一种平常的会议而已,在这种会议上诸种事务仅仅受谈论而未受辩论也。并且他们都是草草地由议事机关底命令或决议处理。在重大事件上,不如先一日提出其事而直至次日始讨论之为愈;“黑夜带来良言”。在英,苏合并问题议事会上就是如此做的:那是个慎重有序的会议机关。我主张应有一定的日期专议请愿之事;因为这种办法既可以使请愿者对于他们底请求能受注意的一事较有把握,又可以使会议机关有工夫来讨论国家之事,如此乃可以办理当前的急务也。在选任委员会,为总议事机关预备一切的时候,任用那些无成见的人们比任用正反两面成见甚深的人,而造成一种均衡中立之势的办法好。我也赞成永久委员会之制;例如关于贸易的,关于财政的,关于军事的,关于诉讼的,以及关于某项特别事务的皆是也;因为若有许多特殊的小议事机关而只有一个国家的议事机关(如在西班牙就是这样),那他们就实际上等于永久委员会,不过它们底权大些罢了。凡是由他们底特殊职业而对于议事机关有所报告或陈述的人们(如律师,海员,铸钱者等)应当先到各委员会报告,然后,看时机之宜否,再到议事机关面前。并且他们不可成群而来,或者带一种傲慢不逊的态度;因为那样就是对议事机关咆哮示威,而不是有所陈述了。一条长桌或是一张方桌或是依墙排列座位这都好象是形式上的事情而其实是实体的事情;因为在一条长桌之旁,在上端坐的少数人就可以实际上指挥一切;但是在别的坐法中,那坐在下位的议事人底意见就可以多受采纳了。一位君主,当他主席会议的时候,应当注意,不可在他底言辞中过于泄露自己底意向;否则那些议事官就要看他底风转舵,不拿自由自主的意见给他,而要给他唱一曲“吾将愉悦我主”的歌了。
二十一 论迟延
幸运有如市场,在其间你如果能够多等一会儿,物价就会下落的。可是,有时它又象西比拉底卖书一样,她起初先出售整个的物品,然后就一部分一部分地减少,而同时仍坚持同一的价格。因为(如常谚所说),机会先把前额的头发给你捉而你不捉之后,就要把秃头给你捉了;或者至少它先把瓶子的把儿给你拿,如果你不拿,它就要把瓶子滚圆的身子给你,而那是很难捉住的。在开端起始时善用时机,再没有比这种智慧更大的了。危险如果有一次看来无关紧要,那就不复是无关紧要的了;而骗的危险比逼人的危险为多。不但如此,虽然危险并未临近,而迎头邀击比长久注视其前来的好,因为如果一个人注视过久,他是很有睡觉的可能的。在另一方面,如果受过长的影子底欺骗(如在月亮很低而且照着敌人底脊背的时候,有人就曾如此受经过)而放射过早;或者以过早的警备而招致危险;那又是一种极端了。如上所述,时机之成熟与否必须永远熟虑,而一般言之,最好把一切大事底起始交给百眼的阿加斯而把终结交给百手的布瑞阿瑞欧斯;这两位之中,头一位底职务是注视,第二位底职务是速行。因为使从政之人隐身潜形的普鲁托之盔,就是在议论中秘密而在执行上迅速也。事情到了执行的时候,迅速就是最好的保密之方;这就好象一颗弹丸在空气中的行动一样,其飞行之迅速为人目所不及也。
二十二 论狡猾
我认为狡猾就是一种阴险邪恶的聪明。 一个狡猾人与一个聪明人之间,确有一种很大的差异,这差异不但是在诚实上,而且是在才能上的。有些人会配牌,可是打得并不好;类此,有的人在营求结党上很能干,而在别的方面则是无能之辈。又,懂得人底性格习惯是一事而明白事理又是一事;因为有许多揣摩别人底脾气揣摩得十分周到的人在真正办事上却并不怎么能干;一个对于人底研究比对于书底研究为多的人底性质,就是如此。这样的人较适于阴谋而不适于议论;而且他们惟有在他们熟悉的方面是好的;让他们转而对付新的人物,他们就不怎么有把握了,因此向来那条辨别智愚的准则——“把他们两个都赤裸裸地派到生人前去,你就可以看得出了”——对于他们是不很适用的。再者,因为这些狡猾的人好象小贩一样,所以我们不妨把他们底商品列举出来。
狡猾之术,其一是在与人谈话的时候要用你底眼睛伺察那个人;就如同耶稣会员底训练中所教的一样:因为世上有许多聪明人他们是有隐秘的心而显露的脸的。然而这种伺察做起来有时需要恭顺地自敛其目,耶稣会中人底作法也是如此。
还有一术是,当你有紧急的请求,需要当时办理的时候,你要用别的言语娱乐你与之交涉的那人,使他不至于过于清醒,对于你底所求加以反对。我知道有一位职掌议事和秘书的官员,他来请求伊利萨白女王批准任何文件的时候,没一次不先引诱女王,使她谈论国事的。他底用意是这样一来,她就不很关心那些文件了。
同样的出人不意的举动就是当某人迫不及待,不能停下来仔细考虑所提的事件的时候,向他提议某事。
一个人假如要阻挠一种他恐怕别人将要漂亮有效地提出的事件的话,顶好他装出很赞同这件事的样子而自己把它提出,但是他提出的方式却是要与目的相反,正足以防止这事底通过。
正欲有言而突然中止,一如忽然制止自己似的,这足以使那与你交谈的人兴趣增加,更想知道你所说的事情。
当人家以为某种话是从你那里问出来的,而不是你自己乐意告诉的时候,这种话是比较有效的。因此,你可以为他人底问题设下钓饵,其方法就是装出一副与常日不同的脸色,为的好使别人有机会问你这改变底原因安在;就如同尼希米之所为:“我素来在王面前没有愁容”。
在难言与不快的事件上,最好是让那言语没有什么大价值的人先开口,然后再让那说话有力量的人装作偶然进来的样子,如此可使君上关于别人所说的事件向他发问:例如那西撒司要向克劳底亚斯报告梅沙利娜和西利亚斯底结婚事件时就是如此做的。
在有些事件上若果有一个人不愿意把自己搅在里边的话,一种狡猾的办法就是借用世人底名义;譬如说“人家都说……”或“外面有一种传说……”是也。我知道有一个人在他写信的时候,他总要把最要紧的事情写在附言里头,好象那是一件附带的事一样。
我还认得一个人,在他说话的时候,总要略过他心中最想说的话而先说开去,再说转来,说到他想说的事情就好象是一件他差不多忘了的事一样。
有些人想对某人施行某种计谋,他们就在这人会出来的时候,故意装出惊惶,好象那人是不意而来的样子;并且故意手里拿一封信或者作某种他们不常作的事;为的是那人好问他们,然后他们就可以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狡猾又有一术,就是自己说出某种话来,这种话是要别的一个人学会而应用的,然后再借此为由,陷害其人。我知道有两个人在女王伊利萨白之世争取部长底位置,然而他们依然交好;并且常常互相商量这事;其中的一个就说,在王权衰落的时代作一个部长是一件不很容易的事,所以他并不怎么想这个位置。那另外的一个立刻就学会了这些话,并且同他底许多朋友谈论,说他在王权衰落的今日没有想做部长底理由。那头一个人抓住了这句话,设法使女王听见;女王一听“王权衰落”之语,大为不悦,从那次以后她再也不肯听那另一个人底请求了。
有一种狡猾,我们在英国叫做“锅里翻猫”的,那就是,甲对乙所说的话,甲却赖成是乙对他说的。老实说,象这样的事若在两人之间发生,而我们要发现是原先提出来的,是不容易的。
有些人有一种法子,就是以否认的口吻自解,从而影射他人;如同说“我是不干这个的”。例如梯盖利纳斯对布?斯之所为一样,他说:“他并无二心,而惟以皇帝底安全为念”。
有的人常备有许多故事,所以无论他们要暗示什么事,他们都能把它用一个故事包裹起来;这种办法既可以保护自己,又可以使别人乐于传播你底话。
把自己要得到的答复先用自己底话语说出一个大概来,是狡猾底上策之一;因为这样就可使交谈的人少为难些。
有些人在想说某种话的以前,其等待之久,迂回之远,所谈的别事之多,是可异的。这是一种很需要耐心的办法,然而用处也不小。
一个突然的,大胆的,出其不意的问题的确常常能够使人猛吃一惊,并且使他坦露他心中的事。这就好象有人改了名姓在圣保罗教堂走来走去,而另外的一个人突然来到他底背后用他底真名姓呼唤他,那时他马上就要回头去看,一样。
狡猾底这些零星货物与小术是无穷的,而把它们列举出来也是一件好事,盖一国之中再没有比狡猾冒充明智之为害更烈者也。
但是,世间确有些人,他们懂得事务底起因与终结,而不能够深入其中心,就好象一所房子有很方便的楼梯和门户,而没有一间好屋子一样。所以你可以看见他们在事件底决议中找出许多可以取巧规避的漏洞来而完全不能审察或辩论事务。然而他们通常却利用他们底短处,要令人相信他们是能够发号施令,善于替人作决断而不善于与人讨论的人。有些人作事底基本是在欺骗他人和(如我们现在所谓)在他人身上玩花样,而不在乎他们自己处理事务之坚实可靠的。然而所罗门有言,“智者自慎其步骤:愚者转向欺骗他人”。
二十三 论自谋
蚂蚁是一种为自己打算起来很聪明的动物,但是在一座果园或花园里它就是一种有害的动物了。那深爱自身的人的确是有害于公众的。所以一个人应当把利己之心与为人之心以理智分开,对自己忠实,要做到无欺于人的地步,尤其是对他底君主与国家为然。把一个人底私利,作为他底行动底中心,是很不好的。那就完全和地球一样。因为只有地球是固定在自己底中心上的;而一切与天体有关之物则是依他物底中心而行动的,并且对这些别的物体是有利的。对一切事物都拿自己做标准,这在一个君主方面是较为可恕的,因为君主们底自身并不就是个人而已,反之,他们底善恶乃是公众底安危之所系也。但是这种情形若在一位君主底臣仆身上或在一个共和国底公民身上有之,则是一件极坏的恶事。
因为无论何事若经过这样的一个人底手里,他一定会把那些事为自己底私利而拗曲的;而这种行为一定常常是与他底主上或国家底利益违背的。因此,为人君或主政者应当选择没有这种性情或习惯的臣仆,除非他们底用意是要这种人办理细事,仅为工具者,那末是可以有例外的。为私底最大的弊害在使事务完全失宜。先顾臣仆之利,后及主上之利,这已经是很不合的了;然而有时竟以臣仆之小利而不顾主上之大利,这就是为害最烈了。这种情形正即是不良的官员、财吏、使节、与将帅以及其他的奸臣污吏之所为;这种善于自谋的情形使他们取径不正;顺循自己底小利与私怨,而破坏君主底重大事业。然而就最大多数言之,这般臣仆所得到的好处不过是与他们个人底幸运相当,但是他们为那点好处付作代价的弊害却就与他们的君主底祸福相当了。又,“引火烧房但图烤熟自己之鸡卵”,极端的自私者,其天性确有如此者;然而这样的人往往得主上底信任,因为他们所注意揣摩者就在如何逢迎主人而肥己身也:为了这两者之中的任何一项,他们都会抛弃主人底事务之利益而不顾的。
善于谋身的聪明,在它底许多种类中,都是一种卑污的聪明。它是那房屋将倒以前定会离开的老鼠底聪明。它是那驱逐为它掘穴造屋的穴熊的狐狸底聪明。它是那在要吞噬他物的时候落泪的鳄鱼底聪明。但是尤可注意者,是那些“爱自己甚于任何旁人的人”(如西塞罗论庞拜之言)往往是不幸的。他们虽永远为自己而牺牲他人,结局他们却变为祸福之神底变化无常底牺牲品;而他们从前以为是以自己底善于谋身就已经把祸福之神底翅翼困缚住了的。
二十四 论变更
一切生物底幼儿在最初的时候都不好看,一切的变更也是如此,变更者时间之幼儿也。虽如此,有如初创家业者总比后嗣为强,最初的先例(如果是好的)也是不常易以模仿及之的。因为在尚未归正的人心上,“恶”是有一种自然的动力的,这种动力在继续中最强;而“善”所有的却是一种勉强的动力,那动力是在起始时最强的。每一种药无疑地都是一种新创之事;不愿用新药的人就得预备着害新病;盖时间乃是最大的革新家也。并且,假如时间会自然地使事物颓败,而智谋与言论又不能使其改良,其结局将不堪设想了。习俗之所立,虽不优良,不失为适合时世,这是真的;又长期并行的举动好象是互有关连的,而新的事物则与旧者不甚契合;它们虽有用,可是因为与旧的事物不融洽,所以会引起纠纷。再者,新的事物好象异邦人,很受人艳羡,可是不大得人欢心。这些话当然都对,假如时间是停留不动的;可是时间是动转不停的,所以,固执旧习,其足以致乱与革新之举无异;而过于尊崇古昔者将为今世所僇笑也。因此,人们在更革之中最好能学时间底榜样。时间确常大事更革,但是它是以安详出之的,并且其来也渐,几乎是不为人所觉察的。如不然者,凡是新的事物都将被认为出乎意料的事物;有所改进就必有所损坏得益的人将以之为幸运,归功于时间;受损失的人则将以此为怨仇,而归罪于行革新之事的人了。还有,除非是极为必要而且显然有益的时候,最好不要在国家中试行新政;并且应当注意,须是改革底必要引起变更而不是喜新厌故的心理矫饰出改革底必要来。并且,最后,应当注意者,革新底举动虽不一定要拒绝,却应当把它认为是一种嫌疑犯,不可率尔置信;并且,如《圣经》上所说,我们应当立足于古道然后瞻顾四周,见有正直的大道,然后行于其上。
二十五 论敏捷
过于求速是作事上最大的危险之一。它有如医家所谓的“前消化”或过速消化一样,一定会使人体中满含酸液与各种难察的病根的。因此,不可以作事底时间之多寡为敏捷底标准而当以事业进展之程度为标准。譬如在赛跑中,速度并不靠步武之大与举足之高;同此,在事业上,达到敏捷的方法在乎专心治事而不在一次包揽许多事务也。有些人一心只要显露自己能在短时期内做许多事;或者把未办完的事设法掩饰成了结的样子,以图外表上显出他们是敏捷的人。然而以紧密的手段缩短作事的时间为一事,以省略的手段缩短时间为又一事也。类此,以数次会议办理的事务常是往返多次,无固定的处理之方者也。我认得一位智者,他在看见人家急欲达到一个决议的时候,常有一句成语,就是,“稍待一会,如此我们就可以早点完事了”。
在另一方面,真正的敏捷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因为时间是衡量事业的标准,一如金钱是衡量货物的标准;所以在作事不敏捷的时候,那事业底代价一定是很高的。斯巴达人和西班牙人曾以迟缓著名;“让我底死亡来自西班牙”;因为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底死亡一定是来得很慢也。
对于那些关于事务直接有所报告的人应当好好听取其言;如有指示当在报告之前说明,而不可在他们说话之中插嘴;因为被人搅乱自己谈话底次序的人将不免反复言之,并且在追忆欲说而经人打断话头的时候比他能顺着自己底路子说下去的时候将更为冗长可厌也,但有时常见抑制他人发言的人较发言者本身更为可厌。
重复言说多半是一种时间上的损失。但是再没有比常常重述问题底性质之更为节省时间者,因为这种办法把许多空虚无关的话语在将要说出之时都驱逐掉了。冗长而过细的言辞其适于敏捷就如同宽袍长裙之适于赛跑一样。序文、承转的套语、自解的话以及其他关于一个人自身的言语都是大为浪费时间的东西;并且,它们虽然好象是出自谦虚而其实是架子排场。然而在他人有阻挠或反对之意的时候,却应当留神,不可过于直截,因为怀有先入之见的心智总是需要先容的言辞的,就好象一种要使药膏生效而先用的蒸罨剂一样。
最要者,次序、分配、与选择乃是敏捷之所系,只要分析得不要过精就是了。因为那不善分析的人永不会治事而分析过细的人则永不会把事情办得清楚也。选择时间就等于节省时间;而不合乎时的举动则等于乱打空气。治事有三个部分;准备,讨论或审察,和完成。如果你要敏捷的话,在这三项之中,惟有中间的一项可以作为多人底工作,其头一项与末一项则当为少数人底工作。把要讨论的事先写个大要然后依这个所写的东西而商议,大多是很有助于敏捷的;因为即令所写的那些意见或计划被完全抛弃了,然而有所否定的决议总比漫无定见的谈论易于遵循;有如柴灰之比尘埃较能肥田也。
二十六 论伪智
从来有一种意见,以为法国人实际比外表聪明,西班牙人外表比实际聪明。但是不论两国之间的情形是否如此,人与人之间的情形却实是如此的。圣保罗关于敬虔有言:“有敬虔的外貌,却背了敬虔的实意”。同此,世间尽有人在聪明能力上没有什么作为或所为甚少,而外貌是很庄严的:“以大力作细事”。这些徒务形式的人有什么手腕并利用甚么样的法术和机械,以使虚浮的表面竟如有深度有体积之实体,在一个有识见的人看来,真是一件可笑而堪人讽刺文章的事。有些人是很隐秘的,隐秘得好象他们底货物非在暗处不拿出来给人看似的;他们并且好象常常心里有话而不肯明言似的;并且在他们心里明白所说的事自己并不甚知道的时候,他们却要装模作样,要让人家以为他们知道许多不能明说的事情。有些人借助于面容手势,他们底聪明是靠着姿势的;就和西塞罗说皮索的话一样,当皮索与西塞罗答话的时候,他把一条眉毛耸到前额上,把另一条眉毛弯到下巴上去了;“你答道——你底一条眉毛耸到前额,另一条眉毛弯到下颏——你不是爱残酷的人”。有些人以为用伟大的字眼儿,说话不容异议,并且继续下去,把自己不能证实的话视为无问题地真确,就可以成为智者。有些人对于任何他们所不懂的事物都装出瞧不起的样子,或者认为是无聊或离奇而蔑视之;为的是这样他们底愚昧就可冒充识见了。有些人总是有不同的见解的,他们通常往往以一种巧辩娱人,借此离开了本题;关于这种人盖利亚斯有言,“一个疯子,一个用字句上的穿凿而破坏大事的人”。关于这一种人,柏拉图在他底《普罗塔高拉斯》一篇中,曾引入普罗第喀斯一人,以为嘲笑之资。柏拉图使他说了一篇话,这一篇话从头到尾全是分别异同之辞。一般言之,这样的人在议论中,总是喜欢站在否定的一方面,并且希冀以能反对及预示艰难得名;因为各种提案一经否决就算完了,但是如果它们一被通过,那就需要新的工作了;这种的假聪明乃治事之大害也。总之,没有一个生意萧条的商人或倾家荡产的浪子,为了支持他们底财名,能象这种虚伪的人之为了保持他们底才名而有一般多的诡计也。假聪明的人也许可以设法得到名声;但是谁也顶好不要任用他们;因为,无疑地,为了治事,即令任用一个有点荒唐的人,也比用一个过重外表的人强也。
二十七 论友谊
“喜欢孤独的人不是野兽便是神灵”。说这话的人若要在寥寥数语之中,更能把真理和邪说放在一处,那就很难了。因为,若说一个人心里有了一种天生的,隐秘的,对社会的憎恨嫌弃,则那个人不免带点野兽底性质,这是极其真实的;然而要说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有任何神灵底性质,则是极不真实的。只有一点可为例外,那就是当这种憎恨社会的心理不是出于对孤独的爱好而是出于一种想把自己退出社会以求更崇高的生活的心理的时候;这样的人异教徒中有些人曾冒充过,如克瑞蒂人埃辟曼尼底斯罗马人努马西西利人安辟道克利斯和蒂安那人阿波郎尼亚斯是也;而基督教会中许多的古隐者和长老则确有如此者。但是一般人并不大明白何为孤独以及孤独底范围。因为在没有“仁爱”的地方,一群的人众并不能算做一个团体,许多的面目也仅仅是一列图画;而交谈则不过是铙钹丁令作声而已。这种情形有句拉丁成语略能形容之:“一座大城市就是一片大荒野”;因为在一座大城市里朋友们是散居各处的,所以就其大概而言,不象在小一点的城镇里,有那样的交情。但是我们不妨更进一步并且很真实地断言说,缺乏真正的朋友乃是最纯粹最可怜的孤独;没有友谊则斯世不过是一片荒野;我们还可以用这个意义来论“孤独”说,凡是天性不配交友的人其性情可说是来自禽兽而不是来自人类的。
友谊底主要效用之一就在使人心中的愤懑抑郁之气得以宣泄弛放,这些不平之气是各种的情感都可以引起的。闭塞之症于人底身体最为凶险,这是我们知道的;在人底精神方面亦复如此;你可以服撒尔沙以通肝,服钢以通脾;服硫华以通肺;服海狸胶以通脑;然而除了一个真心的朋友之外没有一样药剂是可以通心的。对一个真心的朋友你可以传达你底忧愁、欢悦、恐惧、希望、疑忌、谏诤,以及任何压在你心上的事情,有如一种教堂以外的忏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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