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订正-元-吴澄

莊子內篇訂正

經名:莊子內篇訂正。元人吳澄撰。二卷。底本出處:《正統道藏》洞神部玉訣類。

莊子內篇訂正卷上

臨川吳澄述

逍遙遊

北瞑有魚,其名為餛。餛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烏、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烏也,海運則將徙於南瞑。南溟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溟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覺鳩咲之曰:我决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妝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春根。適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物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樁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衆人匹之,不亦悲乎?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為餛。有烏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溟也。斥鴳咲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大小之辯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咲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1;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已,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右第一章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鹪鹩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右第二章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日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狌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磚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早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官然喪其天下焉。
右第三章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昊王。越有難,昊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以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右第四章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榕。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束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網罟。今夫犛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外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右第五章

齊物論

南郭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咯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几者,非昔之隱几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間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參參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突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隅。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衆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籟則衆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間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右第一章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鬬。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愁,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元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誠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元有為有。尤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元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3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可乎可,不可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决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批之不時,財缺街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右第三章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礫社樹。其大蔽牛#4;絮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迄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掖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礫杜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耶?夫祖梨橘柚,果蕨之屬,潰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一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捨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萬乎。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右第四章
南伯子蔡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花其所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姑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5日而不已。子萊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荊氏者,宜楸栢桑。其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找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天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右第五章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髁為脅,挫鍼治繲,足以蝴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6。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筳與楹;厲與西施,忮恑橘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曰:狙公賦芋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祖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提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然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吵也,請言其吵: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衆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園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保光。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右第二章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予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卿且甘帶,鷓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編狙以為雌,麋與鹿交,?與魚游。毛嫱、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烏見之高飛,麋鹿見之决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已,而況利害之端乎。右第三章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綠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埃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湣,以隸相尊。衆人役役,聖人愚菴,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牀,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薪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者,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右第四章

養生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缘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竅,因其故然。技經肯縈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問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諜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右第一章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日: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右第二章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一辰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指窮於為蘄,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右第三章

人間世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焦,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廖乎?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衛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日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苗之。若殆為人苗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鬬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脩其身以下偃批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脩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放,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无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釆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已,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已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不為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嗥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若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杞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嗚,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迹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舜禹之所紐也,伏戲几遽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而況散焉者乎。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右第一章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嘗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懼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也,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一反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也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且以巧鬬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弗然,於是並生心厲。剋核泰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右第二章
顏闔將傳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連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决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批之不時,財缺街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右第三章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礫社樹。其大蔽牛#4;絮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迄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掖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礫杜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耶?夫祖梨橘柚,果蕨之屬,潰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一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捨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萬乎。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右第四章
南伯子蔡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花其所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姑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5日而不已。子萊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荊氏者,宜楸栢桑。其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找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天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右第五章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髁為脅,挫鍼治繲,足以蝴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6。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瓦支離其德者乎。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子鳳子,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述陽述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山木了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右第六章

莊子內篇訂正卷上竟

#1『竟』據通行本應為『境』。

#2『』據通行本應為『苶』。

#3『知』據通行本應為『是』。
#4『牛』據通行本應為『數千牛』。
#5原本為『二』據通行本改為『三』。
#6原本為『支離攘臂於其間』據通行本應為『支離攘臂遊於其問』。

莊子內篇訂正卷下

臨川吳澄述

德充符

魯有兀者王駙,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駙,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瞻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一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仲尼日: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衆止。受命於地,唯松相獨也#1,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2,幸能正生,以正衆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右第一章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殼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吠吾不全足者衆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與夫子遊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右第二章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一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薪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右第三章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駙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卹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純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胸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亦不得類焉。亦所愛其母也,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霎資;刖者之履,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前,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示,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胎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一辰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脩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一及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右第四章
閩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甕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斲,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齋也。天齋也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右第五章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警乎大哉,獨成其天。惠子謂莊子日: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吾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暝。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嗚。
右第六章

大宗師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詛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探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啞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鯈然而往,脩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顆頫。悽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肌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警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閑也,悅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沬,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逛。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遲,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返而皆存。善夭善老,善怒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稀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武;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項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傳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束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右第一章

南伯子葵問乎女偶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右第二章

子祀、子與、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屍;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與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樓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沙,其心問而無事,鉼蹤而鑑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杞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鸚,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輸,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一及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犁往問之,日: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冷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鎖鄒。大冷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冷,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蓮然覺。
右第三章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哄,莫逆於心。遂相與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倚。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吠日: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脩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疣潰癱。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
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茫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憤憤然為世俗之禮,以觀衆人之耳目哉。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衛。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俾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右第四章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3 。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詛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烏而厲乎夫,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吠,獻哄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右第五章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日;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日:而奚來為朝?夫堯既已鯨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之館戲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鑪捶之間耳。庸詛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鯨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整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
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彫衆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右第六章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右第七章

應帝王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右第一章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烏高飛以避增弋之害,殿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黑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右第二章
天根遊於殷陽.’至寥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預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烏,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垠之野。汝又何昇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右第三章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彊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聘日: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休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未田,猥狙之便執釐之狗未籍。如是,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聰日: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右第四章鄭有神巫日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吾鄉示之以大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統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未。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局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右第五章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廖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南海之帝為鯈,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鯈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鯈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七竅,七日而渾沌死。
右第六章

莊子內篇訂正卷下竟

#1『唯松柏獨也』據通行本應為『唯松柏獨也正』。

#2『唯舜獨也正』據通行本應為『唯堯舜獨也正』。

#3『以善喪蓋魯國』據通行本應為『以善處喪蓋魯國』。

道德真经注-元-吴澄

道德真經註

經名:道德真經註。元吳澄註。四卷。底本出處:《正統道藏》洞神部玉訣類。參校本:清咸豐伍崇曜校刊粵雅堂叢書本(簡稱粵雅本)。此註本將《老子》原文分為六十八章,無章名。

老 子

臨川吴澄述

老子,李氏,名耳,字聃。《史記?列傳》曰:字伯陽,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周守藏室之史也。脩道德,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迺著上下篇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終。莊子曰:以本為精,以末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懦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人皆求福,己獨曲全。以深為根,以約為紀,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古之博大真人哉。

苦音怙。藏去聲。強為上其兩切。下云偽切。

道德真經註卷之一

臨川吳澄述

道經上

上篇之首句曰道可道,故以道字名篇,尊之而曰經。他本或作《道德經》上,則是以《道德經》為一書之總名,而分上下篇也。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猶路也。可道,可踐行也。常,常久不變也。名謂德也。可名,可指定也。道本無名,字之曰道而已。若謂如道路之可踐行而-道,則非此常而不變、之道也。德雖有名,強為之名而已。若謂如名物之可指定而名,則非此常而不變之德也。○可道去聲而道同。強其兩切。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無名者,道也,天地亦由此道而生,故謂之始。有名者,德也,萬物皆由此德而生,故謂之母。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常即常道、常名之常。常無欲,謂聖人之性寂然而靜者,此道之全體所在也,而於此可以觀德之妙。其指德言,妙以道言。妙者,猶言至極之善。常有欲,謂聖人之情感物而動者,此德之大用所行也,而於此可以觀道之徼。其指道言,徼以德言。徼者,猶言邊際之處,孟子所謂端是也。○徼古吊切。

此兩者同,

此兩者謂道與德。同者,道即德,德即道也。

出而異名,同謂之玄。

玄者,幽昧不可測知之意。德自道中出而異其名,故不謂之道而謂之德。雖異其名,然德與道同謂之玄,則不異也。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眾妙謂德。門謂由此而出。德與道雖同謂之玄,道則玄之又玄者,故道迺德之所由以出也。其妙之妙,道也,妙之合而為一本者。眾妙之妙,德也,妙之分而為萬殊者。

右第一章 此首章總言道德二字之旨。張子曰: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老子則以太虛為天地之所由以為天地者而謂之道,以氣化為萬物之所得以為萬物者而謂之德。道指形而上之理,不雜乎氣者而言,莊子所謂常無有也。德指形而下之氣中有此理者而言,莊子所謂太一也。故其道其德以虛無自然為體,以柔弱不盈為用。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美謂美於他物,以質而言也。善謂善於其事,以能而言也。美惡善不善之名相因而有,以有惡故有美,以有不善故有善,皆知此之為美則彼為惡矣,皆知此之為善則彼為不善矣。欲二者皆泯於無,必不知美者之為美,善者之為善,則亦無惡無不善也。

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

物之有無,事之難易,形之長短,勢之高下,音之闢翕,聲之清濁,位之前後,兩相對待,一有則俱有,一無則俱無,美惡善不善之相因亦猶是也。相形謂二形相比並,相傾謂一俯臨一仰視,相和謂一倡一和,隨猶隨風巽之隨相連屬也。五者皆言其偶,獨音聲不言者,蓋止曰闢翕清濁,則人不知其為言音聲也。言音聲則其有闢翕清濁之相偶自可知,故但指言其實而不言其偶也。○易以豉切。和胡臥切。屬之欲切。

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

事而為則有不為者矣。惟無為則無不為也。教而言則有不言者矣,惟無言則無不言也。

萬物作而不辭,生而不有,

天地亦然。作謂物將生春時也,辭謂言辭,生謂物既生夏時也,有謂有言。不辭不有,此天地不言之教也。夫子謂天何言哉,百物生焉是也。

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

為謂物將成秋時一也,恃謂恃其能而有為,功成謂物既成冬時也,居謂處其功而自伐。不恃不居,此天地無為之事也。

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不去,常存也。天地不居成物之功,故其功長久而不去。○夫音扶。

右第二章 聖人以不事而事,故其事無所為;以不教而教,故其教無所言。無為不言,則雖有美有善而人不知,是以其美其善獨尊獨貴而無可與對。若有為之事,有言之教,則人皆知其為美為惡,而美與惡對,善與不善對,非獨尊獨貴不可名之美善矣。老子一書之中凡諸章所言,皆不出乎此章之意。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尚謂尊崇之,貴謂寶重之,見猶示也。人之賢者,其名可尚上之,人苟尚之,則民皆欲趨其名而至於爭矣。貨之難得者,其利可貴上之,人苟貴之,則民皆欲求其利而至於為盜矣。蓋名利可欲者也,不尚之不貴之,是不示之以可欲,使民之心不 爭不為盜,是不亂也。○見賢遍切。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

四其字皆指民而言。虛其心謂使民不知利之可貴而無盜心也。實其腹謂民雖不貪於利,然聖人陰使之足食而充實,未嘗不資夫貨也。弱其志謂使民不知名之可尚而無 爭心也。強其骨謂民雖不貪於名,然聖人陰使之勉力而自強,未嘗不希夫賢也。○夫音扶。

常使民無知無欲,

謂使民皆無所知,不知名利之可欲而無欲之之心。

使夫知者不敢為也。

謂民縱有知名利可欲者,亦不敢為爭盜之事。然不敢為則猶有欲為之心,特不敢爾。

為無為,則無不治矣。

為無為謂為爭為盜者皆無為之之心,如此則天下無不治矣。

右第三章 此章言聖人治天下之道。而虛心、實腹、弱志、強骨,後世養生家借以為說,其說雖精,非老子本旨也。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

沖字本作盥器之虛也,或疑辭不敢必也。道之體虛,人之用此道者亦當虛而不盈,盈則非道矣。淵,深不可測也。宗猶宗子之宗,宗者族之統,道者萬物之統,故曰萬物之宗。似者亦不敢必之辭也。○沖直中切。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

挫,摧也。銳,銛也。紛,糾結也。解,糾結者以觿取其銳也。凡銳者終必鈍,故先自摧其銳,以解彼之紛,不欲其銳也,則亦終無鈍之時矣。和猶平也,掩抑之意。同謂齊等與之不異也。鏡受塵者不光,凡光者終必暗,故先自掩其光以同乎彼之塵,不欲其光也,則亦終無暗之時矣。夫銳者必鈍,光者必暗,猶盈者之必溢,道不欲盈,故銳者摧之而不欲其銳,光者和之而不欲其光也。其銳其光二其字屬己,其紛其塵二其字屬物,舊解作一句一義者非,此四句言道之用不盈也。湛,澄寂之意,道之體虛,故其存於此也,似或存而非實有一物存於此也,此一句言道之體虛也。○夫音扶。

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吾不知誰之子,問辭也。象帝之先,答辭也。子,父母所生者。象帝,天也。象言天有象,帝言天之主宰也。謂道果誰之子乎?天先乎萬物,而道又在天之先,則天亦由道而生,無有在道之先者矣。

右第四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仁謂有心於愛之也。芻狗,縛草為狗之形,禱雨所用也,既禱則棄之,無復有顧惜之意。天地無心於愛物而任其自生自成,聖人無心於愛民而任其自作自息,故以芻狗為喻。蓋聖人之心虛而無所倚著,若有心於愛民則心不虛矣。○ 復符后切。著直略切。

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橐籥,冶鑄所用,噓風熾火之器也。為函以周罩于外者,橐也。為轄以鼓扇于內者,籥也。天地間猶橐籥者,橐象太虛,包含周偏之體,籥象元氣,絪緼流行之用。不屈謂其動也直,愈出謂其生不窮。惟其橐之虛而籥之化,化者常伸,故其籥之動而橐之生,生者日富在天地之間者。如此其在人也,則惟心虛無物而氣之道路不壅,故氣動有恒,而虛中之生出益多。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數猶速也,窮謂氣乏。人而多言則其氣耗損,是速其匱竭也。不如虛心固守其所,使外物不入,內神不出,則其虛也無涯,而所生之氣亦無涯矣。中謂橐之內,籥所奏之處也。○數音朔。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

谷以喻虛,虛則神存於中,故曰谷神。谷即中之處而守之者神也,不死謂元氣常生而不死也。牝以喻元氣之濡弱和柔,上加玄字者,贊美之辭。玄牝者,萬物之母也,莊子所謂太一者,此或號之為靈寶後天之宗。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

門謂所由以出,根謂所由以生。虛無自然者,天地之所由以生,故曰天地根。天地根者,天地之始也,莊子所謂常無有者,此或號之為元始先天之祖。

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綿綿謂長久不絕,若猶云而也,存謂神之存,勤猶云勞也。凡氣用之逸則有養而日增,用之勤則有損而日耗,言神常存於中則氣不消耗也。

右第五章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久。

天地以其氣生萬物,而不自生其氣。

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後謂卑賤在下不求先人,先謂尊高在上,外謂清靜無為不求益生,存謂長久住世,無私謂後其身外其身,成其私謂身先身存。聖人非歌成其私也,而自有身先身存之效,假設眾人有心成其私者,言之則為能成其私也。

右第六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上善謂第一等至極之善,有道者之善也。其若水者,何也?蓋水之善以其灌溉浣濯有利萬物之功,而不爭處高潔,迺處眾人所惡卑汙之地,故幾於有道者之善。幾,近也。○惡烏路切。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

彼眾人所善,則居之善必得地,心之善必如淵,淵謂靜深。與之善必親仁,與謂伴侶,仁謂仁人。言之善必有信,政之善貴其治,事之善貴其能,動之善貴其時,時謂當其可。七者之善皆擇取眾人之所好者為善,可謂之善而非上善也。

夫惟不爭,故無尤。

夫惟有道者之上善,不爭處上而甘於處下,有似於水,故人無尤之者。尤謂怨答,眾人惡處下而好處上,欲上人者有爭心,有爭則有尤矣。

右第七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持,奉之也。已,止也。揣,捶之也。此章謂道不欲盈,而又以銳為比,言槃水者不可以盈,盈之則易至於溢,不如已之而不使盈也。遂言捶錐鋒者不可以說,銳之財易至於挫,而不可長保其銳矣。盈之則不長保其盈,亦猶是也。○易以豉切。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世有金玉滿堂莫能守者,何哉?蓋因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耳。是以功成名遂而身退,乃合於天之道,此言不可盈之也。金玉謂富。驕謂盈。自遺謂由己所政,非由乎人。咎謂不能守之咎#1,功成名遂謂貴。身退謂不盈之者。天之道虛而不盈,故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前言富後言貴,而富貴二字在中間一句,通貫前後。惟貴迺富,則富之中有貴,既貴必富,則貴之中有富。富貴二者相須而有,故驕盈而不保其富,是即不保其貴也;身退不盈而長保其貴,是亦長保其富也。

右第八章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

載猶加也。陰魄為營,猶軍營之營。陽魂為衛,猶兵衛之衛。營者所以居士卒也,神加陰魄,魄抱陽神,交媾不離,則如日月之終古常存矣。此出世之人能存形者也。專氣於內,薰蒸肌骨,極其軟脆,如母腹之嬰兒,此出世之人能存氣者也。神棲於目,目有所見則神馳于外,閉目藏視,黑暗為玄,雖玄之中猶有所覽,是猶有疵也,玄中所覽亦併滌除,妄見盡滅,然後無疵,此出世之人能存神者也。○離去聲。

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

愛民治國謂君國子民用仁用智,神用於外未能交媾於內,然身雖有事而清靜自然,形不疲勞,所謂無為也,此住世之人能養形者也。天門開闔謂鼻息呼吸有出有入,氣分於外未能專一於內,然鼻雖有息而調帖純熟,氣不粗猛,所謂為雌也,此住世之人能養氣者也。明白四達謂目見光明周視四向,目接於外未能無覽於內,然目雖有見而心境兩忘,無所辨識,所謂無知也,此住世之人能養神者也。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生之謂氣之未生者,生之而有恒。畜之謂氣之已生者,聚之而無損。生之者雖有所生,而實無心於生之,故曰不有。畜之者雖有所為,而實無心於為之,故曰不恃。如為官長者,雖宰夫民,而實無心於長之,故曰不宰。此所以為玄妙不可測之德也。○畜敕六切。長知兩切。夫音扶。

右第九章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甩;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輻,輪之轑也。轂,輪之心也。無,空虛之處也。埏,和土也。埴,土之粘膩者。為器謂以水和粘膩之土為陶器也。凡室之前,東戶西牖,戶以出入,牖以通明。車,載重行遠,器,物所貯藏,室,人所寢處,故有此車有此器有此室,皆所以為天下利也。故曰有之以為利。然車非轂館空虛之處可以轉軸,則不可以行地;器非中間空虛之處可以容物,則不可以貯藏;室非戶牖空虛之處可以出入通明,則不可以寢處。車以轉軸者為用,器以容物者為用,室以出入通明者為用,皆在空虛之處,故曰無之以為用。人之實腹有氣所以存身,所謂為利也,虛心無物所以生氣,所謂為用也,故取三物為喻。○和胡臥切。

右第十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凡所欲之外物,皆害身者也。○行下孟切。

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聖人但為實腹而養氣,不為悅目而徇物也。故悉去彼在外之諸妄,而獨取此在內之一真。上言目盲、耳聾、口爽、心狂、行妨五者,下但言不為目,蓋舉一以包其四。董思靖曰:前章言虛中之用,此則戒其為外邪所實。然目必視,耳必聽,口必味,形必役,心必感,是不可必靜,惟動而未嘗離靜,則雖動而不著於物,乃湛然無欲矣。染塵逐境皆失其正,而要在於目,是以始終言之。夫子四勿,必先曰視。六根六塵,眼色亦居其首也。

右第十一章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

寵猶愛也,名位之尊,人以為榮,反觀之則辱也,故知道者不愛,而愛之者於此而驚焉,謂不能忘之而以之動心也。貴猶重也,貨財之富,人以為大利,反觀之則大息也,故知道者不貴,而貴之者於此而身焉,身謂不能外之而以之自累也。

何謂寵辱,辱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

謂之辱者,以其為卑下而不足為尊高也。或者食慕於未得之先,一旦得之而驚焉,迷戀於既得之後,一旦失之而驚焉。是寵此辱而驚之者也,故曰寵辱若驚。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人有此生,憂慮百端,戰兢保持,死而後免。身為大患,無可奈何,貨財之為大患則身外物也,棄而不有,何能為累。或者不知外物之輕,視之一如吾身之重,推恐喪亡其所有,是貴此大患而身之者也,故曰貴大患若身。○喪息浪切。

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亂則可以託天下。

天子之尊,四海之富,皆以其身為天下者也。知道之人愛惜貴重此身,不肯以之為天下,寧不有天下而不輕用其身,夫惟如此,乃可以寄託以天下也。寄猶寄百里之命之寄。託猶託六尺之孤之託。舜禹有天下而不與焉,所以可受唐虞之禪。彼寵其辱以為榮,貴其大患以為大利者,鄙夫爾,何可付之以天下哉。貴以身為天下,富以身為天下,老子之意善矣,而楊朱為我之學原於此。○為雲偽切。夫音扶。與音豫。

右第十二章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

此章專言德迹之呈露者,目視之而易見,夷謂平夷,夷則泯役無進,故之不見。聲之繁密者,耳聽之而易聞,希謂希疏,希則間闊無聲,故聽之不聞。形之章大者,手搏之易得,微謂微茫,微則杳漢無形,故搏之不得。夷希微三者,雖欲究極言之而不可,故混同無所分別,而名之為一。曰夷曰希曰微曰一,皆指常德而言也。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是謂惚恍。

其亦謂德也,其上其下猶《易》言形而上形而下也。繩繩,往過來續而不絕也。復,反還也。無物指道而言,德之上,道也,道無名,故不皦。德之下,物也,物有形,故不昧。德在有無之間,雖若有名而不可名,反還其初則歸於無物之道,莊子所謂德至同於初是也。道,無物也,故無狀無象;德,有名也,故可狀可象。然其狀其象亦非如物之有狀有象也,故曰無狀之狀#2,無象之象。似有似無,故曰惚恍。

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惟其惚恍不可名,故迎之於前,隨之於後,而皆不可見。古謂在先,今謂在後,有謂萬物,德者其源出於道,其流溥於萬物,故曰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古始者,道也,謂古先天地之所始也。道紀者,德也,謂道散為德,如理絲之縷有條而不紊也。能知此道則知此德,為道之紀也。

右第十三章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

士謂有道之士,旁達曰通,妙萬物者,無所不通其妙也,微而不顯,其通也,玄而難辨,淵乎如水之深而不可測,其中深不可測,故強為之模擬其外之容以示人也,下文七者是已。

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

豫猶皆獸名。豫,象屬。猶,犬子也。象能前知,其行遲疑,犬先人行,尋又回轉,故遲回不進,謂之猶豫。冬涉川者怯寒,畏四鄰者懼敵,是以遲回而不進,有道者不敢為天· 下先,其容如此。儼,矜莊貌。若客,隨而不迎也。渙,解散貌。若冰將釋,融液而不凝滯也。敦,篤厚貌。樸,才未成器也。曠,空豁貌。若谷,虛而善應也。渾,黃濁貌。若濁,美惡玄同不自潔也。○渾胡衮切。解音蟹。

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

承上濁之一字而設問曰孰能濁乎,濁者動之時也,動繼以靜則徐徐而清矣。又因靜之一字而設問曰孰能安乎,安者靜之時也,靜繼以動則徐徐而生矣。安謂定靜,生謂活動,蓋惟濁故清,惟靜故動,以是推之,則曠者不盈而盈,敦者不器而器,渙者不凝而凝,儼者不為主而主,猶豫者不為先而先,從可知矣。老子之意大率如此,後章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此意也。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成謂完備。凡物敝則缺,新則成,敝而缺者不盈也,新而成者盈也,保守此道之人不欲其盈,故能敝缺不為新成。章內七容,皆敝缺而不新成。

右第十四章

致虛極,守靜篤。

致,至之而至其極處也,。虛謂無物,外物不入乎內也。極,窮盡其處也。守,固內禦外,如守城之守。靜謂不動,內心不出乎外也。篤,力不倦也。

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

作,動也,植物之生長,動物之知覺,皆動也。復,反還也,物生由靜而動,故反還其初之靜為復。植物之生氣下藏,動物之定心內寂也。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

芸芸,生長而動之貌。凡植木,春夏則生氣自根而上達于枝葉,是曰動,秋冬則生氣自上反還而下藏于根,是曰靜。天以此氣生而為物者曰命,復于其初生之處,故曰復命。

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迺公,公迺王,王迺天,天迺道,道迺久,沒身不殆。

常者久而不變之謂,能知此者謂之明。昧者不知此,則不能守靜而妄動,以害其生,故曰凶。容謂形著而見于外,內有養者,其外貌自與人不同也。公者,一國之主,言能保其一身之所有也。王者,天下之主,言能兼有天地之所有也。天謂與天為一也,與天為一則道在我矣,道在我則與道同其久。沒猶終也,殆謂損壽而危其身也。按殆字從歹訓危、訓將、訓近,凡字從歹者,多是死之義,殆者蓋危而將近於死也。死者氣盡而終,蓋有窮匱竟盡之意,沒身不殆,終此身而生長可保也。

右第十五章

大上,不知有之;其次,親之譽之;其次,畏之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大上猶言最上,最上謂大道之世相忘於無為,民不知有其上也。其次謂化義之君,民親之如父母,及仁義益著,則不但親之而又譽之矣。又其次謂智慧之主,民畏之如神明,及智慧漸窮,則不但畏之而又侮之矣。信者,大道之實也。自大道之實有所不足,不能如上古之時,則君之於民有不以其實者焉,而日趨於華,於是一降則用仁義,再降則用智慧也。○大音泰。

猶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此言大上不知有之之事。猶兮見前章。貴,寶重也。然,如此也。寶重其言,不肯輕易出口,如犬行之遲疑退却。蓋聖人不言無為,俾民陰受其賜,得以各安其生,及其功既成,事既遂,而百姓皆謂我自如此,不知其為君上之賜也。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

上文不知有之者,大道也。親譽之者,仁義也。畏侮之者,智慧也。自大道一降再降,已是三等,智慧又變為大偽,則共有四等也。然大道廢而後有仁義,則其變猶稍緩,智慧出而遄有大偽,則其變為甚亟。四者之分,與邵子所官皇帝王伯聖贊才術之等略相似。

六親不和,有孝子;國家昏亂,有忠臣。

此言大道廢有仁義之事,然與上文之意微不同,蓋推廣言之爾。六親,父子兄弟夫婦也。尊卑長幼各由其道而無有不和,則子之孝者迺其常分,不知其為孝也。瞽史不父,囂傲參會,而後知有大舜之孝子。國謂君,家謂臣,君臣上下各由其道而無有昏亂,則臣之忠者亦其常分,不知其為忠也。商紂不君,姦回羣聚,而後知有三代之忠臣。

絕仁棄義,民復孝慈#3,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絕謂絕而不為。棄謂棄而不用。聖智,智慧也。巧利,大偽也。導民以巧,誘民以利,以工商之術率其民,如管仲治齊,衛鞅治秦是也。上文言世變之降以見趨末之由,此言治化之復以示反本之漸。絕棄帝者仁義以反于皇之大道,則民復其初,子孝於父,父慈於子,如淳古之時矣。絕棄王者聖智以反于帝之仁義,則民利其利,比於王之時相去百倍矣。絕棄霸者巧利以反于王之聖智,則雖未及帝之時,而思慮深遠,政教脩明,亦無有為盜賊者矣。

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朴,少私寡欲。

三者,仁義聖智巧利也。屬與莊子屬其性乎仁義之屬同,猶云附著也。皇之大道實有餘,文不足自皇而降漸漸趨文。帝者以皇之治為文不足,於是降大道一等而附著於仁義。王者以帝之治為文不足,於是降仁義一等而附著於聖智。伯者以王之治為文不足,於是降聖智一等而附著於巧利。三者之治各令有所附著者,以文不足故爾,而豈知大道之民,外之相示以素,內之自守以樸。素者,未染色之絲也。樸者,未斲器之木也。質而已矣,奚以文為?惟其質而不文,是以民雖有身而似無身,其有私焉者少矣;民雖有心而似無心,其有欲焉者寡矣。

右第十六章

絕學無憂。

為學日益,必事事而為之,有一不能不知,則以為憂矣。惟絕之而不為,則無憂也。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

以下言為學則有憂之事。唯阿皆應聲,唯正順,阿邪諂。幾何言甚不相遠也。何若言何如其相遠也。學應對者,唯與阿其初相去本不遠,而唯則為善,阿則為惡,其究相去迺甚遠,故學唯者惟恐其或流於阿,此舉可憂之一事而言也。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荒猶廣也。央猶盡也。畏阿之為惡則不敢阿矣,然此特一事爾,凡人之所畏而不敢為者,皆不可以不畏,其事甚多,而未易窮盡,此為學者之所以多憂也。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泊然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

熙熙,和樂貌。泊,靜也。兆如龜兆之微拆。眾人之為學者,徇外以為悅,如享太牢而食,可悅口者甚美,如登春臺而觀,可悅目者甚備。我則泊然而靜,情欲未開,無端倪可見,如嬰兒未能孩笑之時,一不知外物之為樂也。

乘乘兮,若無所歸。

乘乘謂寄寓於物。若無所歸謂不住著於物。

眾人皆有餘,我獨若遺。

遺,失也。眾人喜其所得之多,我則一無所得而慊然若有失也。

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沌如渾沌之沌一,冥昧無所分別也,作平聲,讀亦與莊子愚芚之芚同,謂無知也。○沌杜本切。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昭昭,已明。察察,尤明。昏昏,已不明。悶悶,尤不明。俗人皆以有知為智,我獨無知而愚也。

漂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所止。

如漂浮於海中,任其所適而不知其所定向;如飂飂之長風,隨其所起而不知其所止息。

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似鄙。

眾人皆有以者,有以知其所定所止也。頑謂面頑如麻痺不知痛痒者。鄙謂鄙人。我獨頑然無知,有似遠鄙之愚民也。凡民居於國邑繁庶之地者多知,居於遠鄙僻陋之地者無知也。

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此一句總結上文八節。自人之所畏至我獨若遺四節,言人之為學者務多能,而我獨一無所能。自我愚人之心至我獨頑祖鄙四節,官人之為學者務多知,而我獨一無所知。此我之所以獨異於人,而我之所貴者,則大道之玄德也。玄德者,萬物資之以養,所謂萬物之母也,故曰食母。食母二字見《禮記?內則篇》,即乳母也。司馬氏曰:乳哺元和。○食音嗣。

右第十七章

道德真經註卷之一竟

#1 守之咎:『咎』疑衍。
#2 無狀之狀:原本脫『之狀』,据粵雅本補。
#3 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粵雅本及通行本此句在『絕聖棄智,民利百倍』後。

道德真經註卷之二

臨川吳澄述

道經下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

孔德猶言盛德。容謂有而可見者。從,由也。萬有皆本乎德,凡形氣之可見者,德之容也。然德之所以有此容者,由道中出。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

德自道中出,而道則無也。德者,道所為物而似無似有,不可得而見,故曰恍惚。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其字指德而言。物者,物生以後之形。象者,物生以前之氣。德雖恍惚惚恍不可見,然形之可見者成物,氣之可見者成象,皆德中之所有。先儒謂沖漠無朕而萬有森然已具者,此也。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恍惚雖不可見,而似無似有,猶似可見。窈冥則昏昏昧昧,全不見矣,此道之無也。其字指道而言,精謂德也。有物有象者,德之容,皆其粗也。德者,有物有象之本,迺其精也。莊子曰:以德為本,以本為精。上文言物象本乎德,此言德出乎道。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二其字又指德言。真謂道也。信,實也,與真字同義。物象為粗而德為精,其為精者,迺甚真之道也。德之中有至實之道在焉。上文言道之中有德,此言德之中有道,蓋道即德也,德即道也,首章曰:此兩者同。

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

不去謂常存也。閱猶歷也。甫,美也。眾甫,萬有也。萬有之美有時變滅,惟孔德由道中出者,自古及今不變滅而常存,故以不去二字名之,以其有常而遍歷古今無常之萬有也。

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

然,如此也。吾何以能知萬物之變滅無常如此哉?以此孔德之有常者知之也。

右第十八章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曲,一倫也,《易》、《禮》、《中庸》、《莊子》所言曲字皆以偏而不全為曲,曲者,不全也。然能專攻其所偏,致精乎此,旁達乎彼,舉一反三,通一畢萬,久必會其全也。自初即欲求全,則志大心勞,分而不專,終不能全矣。枉者,不直也,尺蠖之屈而枉,所以能伸而直。窪者,不盈也,科坎之陷而窪,所以能受水而盈。敝者,不新也,秋冬之凋而敝,所以能逢春而新。少者,不多也,少則多,一句變文析為二句,少則易於有得,所以能積累而多。貪多則雜而生惑,於一且無所得,豈能多乎?不欲直,不欲盈,不欲新,不欲多,而以曲則全一句始之四者,皆不求全之推也。

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

此一句為一章宗旨,通貫上文下文之意。一者,冲虛之德也。式以在車為喻,高在憑較,卑則憑式。聖人抱此冲虛之德,濡弱謙下為天下式,如上下文五者,皆冲虛之德,自處於卑也。○較音角。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自見猶云自炫,明謂智之明,不自見者,用晦而明也。自是猶云自賢,彰謂名之彰,不自是者,闇然而日彰也。誇其功曰伐,功謂事之成績。負其長曰矜#1,長謂能之過人。人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而以夫惟不 爭終之四者,皆不爭之餘也。○見賢遍切。

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曲則全三字,古有是語,老子述之以為此章首句。章內抱一為綱,曲則全以下五者,夫惟不爭以上五者,凡十事為目,皆曲則全一語所可詠也。故重述於章末而曰:古人所謂曲則全者,豈虛為此言而無其實哉。蓋之其誠實能全,而遂以全之效歸之也。

右第十九章

希言自然。

聽之不聞曰希,希言,無言也。得道者忘言,因其自然而已。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

飄,狂疾也。驟,急暴也。自旦至食時為終朝,自旦至暮時為終日。不因其自然而輕躁發言,譬如天地之飄風驟雨,皆反自然之常而為怪變者也。天地反自然之常,其為怪變尚不能久,不及終朝終日而止,況人而不因自然可乎?

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

從事於道,謂以道為事也。道者,有道之人。德者,有德之人。失者,庸下之人,所為不能無失者也。同,與《莊子?齊物論》之齊相近,謂與之合一,不相非異也。惟因其自然而希言,故凡上等次等下等之人,皆視之一同而無非異。蓋道者德者與我為一,無所容言矣,至若失者,他人雖以為失,彼則自以為是,固亦有自然之是也,豈可不因其所是以是之,而迺妄言以非之哉?莊子曰: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無言。亦老子希言自然而玄同之意。○齊與言與音余。

同於道者,道亦得之;同於德者,德亦得之;同於失者,失亦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道德之人以我同之,印證參同,夫何間然。失者之人以我同之,亦或緣彼之獨是而悟我之公是,則三者之人皆以我伺之而有得也。然此惟有道之人者能之,苟道之實有所不足於己,則其待人也,必有不以道之實者焉,而是是非非強加分別矣,豈能如此玄同也哉。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於道也,曰餘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也。

又以人之行立譬前事。立與行亦因其自然,或於自然之外而求益趺立,起其踵而立以增高其身,跨開其足而行以增闊其步,暫時如此而不能久也,終必不可以立,不可以行而遂廢。彼自見者之終不能明,自是者之終不能彰,自伐者之終無其功,自矜者之終無所長,亦若此焉爾。食之不盡者曰餘,肉之附生者曰贅,物兼人與鬼神而言。自見、自是、自伐、自矜之人,若律之於自然之道,譬若食之已餘者不當食,行之如贅者不當行也。加多於常分而不可用,幽顯之間有物亦當惡之,而有道之人不肯以此自處也。或曰行讀如形,古字通用。司馬氏曰:棄餘之食適使人惡,附贅之形適使人醜。蘇氏曰:飲食有餘則病,四體有贅則累。

右第二十章 此章自然二字為宗旨。希言而玄同,自然者也。風之飄,雨之驟,立之跂,行之跨,食之餘,行之贅,非自然者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前章道之為物,物謂德也。此章有物混成,物謂道也。混渾通,混成謂不分判而完全也。先天地生,首章所謂天地之始,四章所謂象帝之先也。

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

寂,闐靜也。寥,虛廓也。言其無聲無形也。獨立乎萬物之表,無可與對而未嘗變易,故曰不改。周行乎萬物之中,無不徧及而未嘗窮匱,故曰不殆。天下母者,德也,而德者道所為,故為天下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此物無可得而名者,以其天地萬物之所共由,於是假借道路之道以為之字。字者,名之副而非名也。字不足以盡之,不得已而強名之,曰大。至大莫如天,而天亦在道之內,則天未為大也。此道其大無外而莫能載焉,故大之一言,庶乎可以名之爾。

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逝謂流行不息。遠謂悠久無疆。反謂無有無名。蓋萬有皆有,惟道皆無,無與有相反,故曰反。大之一言未足以盡道,故推言之謂其大而不息。不息而久,久而無有,所以為道,若有則非道矣。下篇曰:反者道之動,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莊子曰:太初有無,無有無名。蓋謂此也。

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

王謂聖人之有位者。古今惟道最大,無可與比,此以天地聖人與道,並言而曰四大,何也?蓋天地得此道以為天地,聖人得此道以為聖人,其所以能大者,以其有此道也。王之下特加亦字,又特言王居其一,蓋氣之至大者天,形之至大者地,聖人之身眇然而立乎兩間,以其道同乎天地,故其大亦同乎天地,而不以氣形與身之大小論也。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者,聖人也。法者,水平之準,與之平等如一也。人之所以大,以其得此道而與地一,故曰法地。地之所以大,以其得此道而與天一,故曰法天。天之所以大,以其與道一,故曰法道。道之所以大,以其自然,故曰法自然。非道之外別有自然也,自然者,無有無名是也。

右第二十一章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

根,本也。躁,動也。君,主也。輕以重為本,動以靜為主也。

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

君子吉行乘乘車,師行乘兵車,皆輕車也。輕車後有輜車,載寢處服食所用之物,謂之重車,雖乘輕車而終善人謂善於其事之人。不善人謂不善於其事之人。師者,人所尊事以為法者。資者,如以財貨給人,俾人籍之賴之而得以有所成者。彼善而此不善,以彼之善與此之不善者相遼,而人灼見此之不及彼,則彼人之善可為此不善人之師矣。彼不善而此善,以彼之不善,與此之善者相形,而人遂見此之過於彼,則彼人之不善迺為此善人之資也。謂因彼之不善以成此之善名,故曰資。然善不善之名對立,豈有道之世哉。下文言有道者歡使世之人不以善名,亦不以不善名也。

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知大迷,是謂要妙。

愛猶云喜好也。要猶云至極也。妙者,玄不可測。使不善者之遇善人,雖可以為己之師,而不貴重之也,蓋不欲名斯人之為善也。使善者之遇不善人,雖得以為己之資,而不喜好之也,蓋不欲名斯人之為不善也。善不善之名俱泯,一概玄同,無可分別,雖有智者,亦大迷而不知其孰為善執為不善,斯迺妙不可測之至極,曰要妙。

右第二十三章 前二節言聖人不可名之善,後二節言常人兩可名之善不善。其不彰不可名之名者,謂之襲明。其不分兩可名之名者,謂之要妙。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白謂光明,黑謂塵暗,無極謂無所窮盡。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

雄謂剛強,雌謂柔弱,嬰兒謂無所識知。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迺足,復歸於樸。

榮謂尊貴,辱謂卑賤,樸謂木質未斲為器。此章之意,欲自常德而反本復始,以歸于太初之道。常德者,冲虛不盈之德,故寧黑毋白,寧雌毋雄,寧辱毋榮。知其守其者,雖知彼之可尚,然寧守此而自處於下。乘車之式,流水之谿谷,皆謂自處於下也。如是則於常德不差忒,不相離而德足乎己矣。既全此冲虛之德,迺可復歸於太初之道,莊子所謂德至同於初也。曰無極,曰嬰兒,曰
樸,皆以喻太初之道。

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木樸之未徹也,抱其天質之全,及破碎其全,則散之而為所斲之器。聖人之未用也,蘊其內德之體,及發露其體,則用之而為各官之長。官天下之長者,天子也。官一國之長者,諸侯也。上三節皆欲自末而本,此二句則言自本而末者。然樸雖已散而猶欲復歸其全,則已散如未散。聖人雖已用而猶欲復歸其全,則已用如未用。蓋以不散為散,不用為用也。凡有所裁制者,必須以刀割裂其全,而大制則以不制為制,故不割裂也。大散不散,大用不用,亦如大制者不割也。

右第二十四章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

取天下謂使天下悅而歸己也。為謂作為。取天下者德盛,而人自歸之爾。苟若有所作為,則是欲用智力以強服天下,豈能得天下之歸己哉。

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天下者至大之器,有神司之,不可以智力有為而得。敗謂不成也,彼以智力為之者,欲成其事而其事反不成,謂不能得天下之歸服也,故曰為者敗之。未得天下而取天下者固不可以有為而得,既得天下而守天下者亦不可以有心而留。譬如寶器,若常執之在手,不須臾舍,惟恐其或失者,反不能保其不隕隊而失也,故曰執者失之。

凡物或行或隨,或呴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此承上文執者失之一句而言守天下之道。有天下者,豈能保天下之長為我有而不亡也哉。蓋得失存亡之相禪,如行隨呴吹強羸載隳八者之相反而相因,聖人知其勢之必至於此也,而處之有其道焉。凡過盛必衰,衰則亡之漸也,惟不使之過盛,則可以不衰,而又何有於亡。甚也,奢也,泰也,極盛之時也。去甚者,欲其常如微之時。去奢者,欲其常如儉之時。去泰者,欲其常如約之時。能不過盛,則可以保天下之不亡矣。邵子謂飲酒但令其微醉而不可成酩酊,看花但及其半開而不可至離披,蓋此意也。蘇氏曰:或行於前,或隨於後,或呴而暖,或吹而寒,或強而益,或羸而損,或載而成,或隳而毀,皆物之自然,勢之不免者也。愚人私己而務得,迺欲拒而違之,其禍不覆則折。惟聖人知其不可逆則順以待之,去其甚,去其奢,去其泰,使不至於過,而天下無患矣。董思靖曰:聖人知事勢之相因亦理之常,故任之自然而不使之盈且過也。

右第二十五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

王氏曰:以道佐人主,尚不可以兵強天下,况人主躬於道者乎?蘇氏曰:聖人用兵皆出不得已,非不得已而欲以強勝天下,雖或能勝,其禍必還報之。楚靈、齊湣、秦皇、漢武,或以殺其身,或禍其子孫,人之所毒,鬼之所疾,未有得免者也。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政和註曰:下奪民力,故荊棘生;上違天時,故有凶年。蘇氏曰:兵之所在,民事廢,田不修;用兵之後,殺氣勝,年穀傷。凡兵皆然,况以兵強天下邪?

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是謂果而勿強。

兵之善者,果决於一時以定亂而已,不敢阻兵弗戰以取勝而為強也。蘇氏曰:勿矜、勿伐、勿驕、不得已四者,所以為勿強也。

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有道者常如嬰兒孺子,故能不老。而長年若壯則必老,此不道者也。不道者早已,言其不能久也。蘇氏曰:壯之必老,物無不然,惟有道者成而若缺,盈而若冲,未嘗壯,故未嘗老,未嘗死。以兵強天下,壯亦甚矣,能無老乎。

夫佳兵者不祥,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也。

佳猶云嘉之也。不祥謂無吉慶而有凶灾也。不處謂不肯以此處身也。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

此指言不處之實,不處平日所貴之位而處所不貴之位,不肯於用兵之位處身也。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

謂其殺人迺凶灾之器,非吉慶人所用之器也。恬者,不歡愉,淡者,不濃厚,謂非其心之所喜好也。為上謂不好用兵,迺為可尚也。勝而不美謂兵雖得勝,亦不肯以為美事。

美之者是樂殺人也。樂殺人者,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

此推言不美。若以戰勝為美事,是以殺人為樂也,不可以得志於天下,要終而言之以示戒。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處左,上將軍處右。

此又申言上文不處之意。

殺人眾多,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主之。

此又申言上文不美之意。

右第二十六章

道常無名。

此言道也。

樸雖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賓。

樸指道,言道彌滿六合,而斂之不盈一握,故曰小。至尊者道,故人之體此道者,可以君天下而天下不敢臣之。侯謂一國之君。王謂天下之君。若能守此道,則萬物尊之為主而將自賓矣。自者,非我欲其如此,而彼自如此也。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

道之功普遍於天下,譬如天地之氣相合而降為甘露,雖無人使令之,而自能均及於萬物。萬物生畜於此道之中,故有道者可以為萬物之主,而萬物咸賓焉。蘇氏曰:甘露被於萬物,無不均徧。聖人體道以應諸有,亦如露之無不及者,故能賓萬物也。

始制有名,

此言德也。始者,道也。制,制作也。猶言為也。有名者德也。道無名,自道而為德,則有名也。

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道之無名而為德,則名亦既有矣,故人之用此德者,當知止於德,不可再降而下也。將猶晋人將無同之將,辭之不迫者也。老子以道為上德,言在德之上,以仁為下德,言在德之下也。又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七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故專言道德而槌提仁義,蓋以仁義下於德也。此章言德而曰夫亦將知止,其意若曰自無適有,當知至於德而止,不可再適也。德之有名,已下於道,復下於德可乎?知止於德,則猶未遠於道也。不殆,不窮匱也,謂可長久不敝壞也。蘇氏曰:聖人豈徇名而忘樸,逐末而喪本哉,是以乘萬變而不殆也。

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與江海。

上文言自無而有,當止於德。此又言自有而無,當復於道。蓋道之在天下,猶江海為眾流之所歸。德者猶谿谷之眾流,德而復歸於道,則猶谿谷之會同于江海。

右第二十七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智能知人,徇外之智爾。能自知則內能盡性也,故謂之明。有力能勝人,恃外之力爾。能自勝則內能克己也,故謂之強。

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

能盡性而又能達於命,則無所歆羨而常有餘,惟明者能之。能克己而又能勇於善,則有所秉持而常無怠,惟強者能之。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惟明惟強,則見真守固,逮至查滓消融,功用純熟,思為俱泯,神化脗合。住世之時,各隨所在而此心不失,始終如一,故謂之久。厭世之後,雖去其宅而此心常存,古今不二,故謂之壽。

右第二十八章 或曰:老子之道以昧為明,以弱為強,而此章言明言強,何也?曰:老子內非不明,外若昧爾。內非不強,外示弱爾。其昧其弱,治外之藥。其明其強,治內之方。並行而不相悖也。

大道汎兮,其可左右。

汎,廣也,謂如水之汎濫洋溢。道之廣無所不在,或左或右,隨處而有,取之左右,無所不可也。

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居。

恃,賴也。生謂春生之始,萬物賴道以生,而道則無言,前章云萬物作而不辭是也。功成謂冬藏之時#2,宰物之功既成,而道不居其功也。

衣被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矣。

此申言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春生之時,道普徧萬物,如以衣衣之,以被被之,所謂元亨播羣品,元亨誠之通,而道不自為之主。常無欲謂其無心也。此一本之散為萬殊,迺道之分而至小者,其可名之於小矣乎?蓋不可也。若其可名,則非不辭,不為主,常無欲之道矣。○衣去聲。

萬物歸焉而不知主,可名於大矣。

此申言功成而不居。冬藏之時,萬物反本復命,會歸于一,所謂利貞固靈根,利貞誠之復,而物亦不知其孰主之。此萬殊之合為一本,迺道之總而至大者,其可名之於大矣乎?蓋不可也。若其可名,則非不居功,不知主之道矣。或疑不知主之下脫常無名三字,可名於小矣、可名於大矣二句,蓋設為疑問之辭而不質言也,句末雖無乎字而有乎字之意,如前章能無離乎?能嬰兒乎?能無疵乎?能無為乎?能為雌乎?能無知乎?一本無六乎字,而解者必以有乎字之意釋之,此其例也。又如《大雅詩》曰:有周豈不顯乎?帝命豈不時乎?而詩文但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亦其類也。

是以聖人能成其大也,以其不自大,故能成其大。

此章言天地之道,結語乃言聖人,蓋聖人與天地一也。歲功成,而萬物歸,道之至大也,而天地不居其功,萬物不知所主,是天地之道雖大,而不自以為大。聖人亦若此矣,是以能成其大也,亦以其道大而不自以為大,故能成其大焉爾。

右第二十九章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執謂體之而不違。大象喻道也,下篇云: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往,歸往也。不害謂利。言體道之聖人為天下之人所歸往,民既歸往,而聖人以不利利之。蓋利之以利,則有利亦有害。利之以不利,則常利而不害,則民得以常安,常平,常泰也。政和註曰:安則無危,平則無詖,泰者通治。

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

既,盡也,言外物之可利者皆不能久,惟道之利人,以不利為利,故能久也。樂者,歌吹舞蹈之聲容。餌者,飲食之味,饗燕之禮。設樂設餌以悅樂賓客,然客既過去,則其聲容與味亦止而無復有可為,暫焉之悅樂而不能以終日也。道則非如餌之可飲食,非如樂之有聲容可視聽也,然用之則能常安,常平,常泰而無可盡之時,非如樂餌暫焉悅樂而已,故曰用之不可既。

右第三十章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歙,闔也。張,開也。老子謂反者道之動,又謂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故其所為大槩欲與人之所見相反,而使人不可測知,故借此八者相及之四事設譬,而歸宿在下文柔勝剛、弱勝強六字,亦猶前章言善救人善救物,而章首先借善行、善言、善計、善閉、善結五者為譬也。孫吴申韓之徒,用其權術陷人於死,而人不知,論者以為皆原於老氏之意,固其立言之不能無弊,有以啟之而遂謂天下誰敢受老氏之與者哉,則因其言而并疑其心,亦過矣。註者又欲諱護而為遁辭,蓋胥失之。視不可見曰微,微明者,微其明也,謂匿其可見者而使之不可見,猶前章言襲明也,人但見其張之、強之、興之、與之,而不知其欲歙之、弱之、廢之、奪之也,故曰微明。○歙音翕。

柔勝剛,弱勝強。

彼剛而我欲以剛勝之,彼強而我欲以強勝之,不亦難乎?我以柔弱自處,則剛強者不我忌也,而終於能勝之,何哉?蓋與之相反,而使之不可測知故也。蘇氏曰:天下之剛強方相傾軋,而吾獨柔弱以待之,及其大者傷,小者死,而吾以不校坐待其斃,此所以勝也。然聖人豈有意為此以待勝物哉?知勢之自然,而居其自然爾。

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魚脫於淵,見其易制而為人所取。國之利器以示人,人見其為利且將效之,或求過之,而我之利者不足以為利矣。不脫於淵,不以示人,則不可測知,所謂微明也。

右第三十一章 此章主意在第二節柔勝剛弱勝強六字。其第一節謂欲與人相反也,第三節謂欲使人不可測知也。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道之無為,久而不變,非特暫焉而已,故曰常無為。雖一無所為,而於所當為之事,無一不為也。若無為而事有廢缺,則亦何取其無為也哉?此之無為,蓋性焉安焉者也。

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

侯王若能守此無為之道,則雖無心於化物,而物將自化。

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亦將不欲。

欲謂有心為之。作猶起也。言未能純乎無為之道者,方將待物之化而遽有心於欲其化,欲之之心一起,則非無為之道矣。吾欲作者之自吾也。鎮謂壓定使之不起。無名之樸謂此無為之道也。欲作之時,必將以此無名之樸鎮壓,其有心之欲以道自治也。既以此無名之樸鎮其欲,則其欲亦將不欲矣,此之不欲復焉執焉者也。

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靜者,作之反其始也。欲作既以道鎮之,則欲者不欲,而作者靜矣,故雖無心於正天下,而天下將自正。其與萬物將自化者亦無以異,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右第三十二章 此章前二節言無為而民自化,後二節言好靜而民自正。

道德真經註卷之二竟

#1 曰:原作『曰能矜』,『能』衍,據粵雅本刪。
#2 冬藏之時:『時』原脫,據粵雅本加。

道德真經註卷之三

臨川吳澄述

德經上

下篇之首句曰上德不德,故以德字名篇。篇名非有意義,釋者迺謂上篇專言道,下篇專言德,其失甚矣。他本或作《道德經》下,今按:道經德經云者,各以篇首一字名其篇,後人因合二篇之名而稱為《道德經》,非以道德二字名其書也。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此以道與仁對言。上德者,在德之上,道也。下德者,在德之下,仁也。道無為,不以德為事,故曰不德。有德者,德在道之中也。煦煦為仁,惟恐失其德,故曰不失德。無德者,不能有其德也。

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

又以道與仁對言。以猶用也,言道之無為無用於為也,仁則為之而有用於為矣。

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

此以德與仁對言。上仁者#1,在仁之上,德也。上義者,在義之上,仁也。德雖為之而亦無用於為,固不能及道之無為而無以為,然過於仁之為之而有以為者矣。

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

此專言義。上禮者,在禮之上,義也。攘,部也,猶言捋也。仍,就也。義不足感人,故為之而莫之應,人不來就我,則我將往就人矣,故捋郤其袂於臂,以行而就之也,甚言其勞拙之狀。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

結上文,起下文。

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

此兼言禮智忠信者。德之厚也,漸變而薄,一降為仁,再降為義,三降為禮,而忠信之厚德薄矣。禮者,欲其理而不亂也,而適以基亂,故曰亂首。前識猶先知智也。道猶木之實。未生之初,生理在中,胚腪未露,既生之後,則德其根也,仁其榦也,義其枝也,禮其葉也,智其華也,根榦枝葉華自道中生。智者欲其哲而不愚,而適以肇愚,故曰愚之始。

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結上文處厚不處薄,謂貴德而不尚禮,居實不居華,謂體道而不用智。彼謂薄華,此謂厚實。

右第三十三章 按老子上篇首章分說道德,下篇首章分說道德仁義禮智。吾之所謂道德仁義禮智,以其天地人物之所共由者曰道,以其人物之所得於天地者曰德。德其統名,分言則四。得天地生物之元以為德,而溫然慈愛者曰仁;得天地收物之利以為德,而截然裁制者曰義,得天地長物之亨以為德,而粲然文明者曰禮,得天地藏物之貞以為德,而渾然周知者曰智。老子則以道為無名,德為有名,自德而為仁義禮智,每降愈下。故此章之等以道為一,在德之上,故曰上德;以德為二,在仁之上,故曰上仁;以仁為三,在德之下,義之上,故曰下德上義;以義為四,在禮之上,故曰禮。而總名之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又繼之曰失義而後禮,以禮為五也。又先言夫禮,而後言前識,以智為六也。擬諸易卦之六位,則道初、德二、仁三、義四、禮五、智六。道實智華,實實虛華,初上為始終也;德根禮葉,根厚葉薄,二五為世應也;仁幹義枝,幹單枝坼,三四為比鄰也。道猶天也,包含徧覆萬有之原。德猶地也,忠信為土,四端所資。仁猶春也,德土禪木。義猶秋也,仁木禪金。禮猶夏也,義金禪火。智猶冬也,禮火禪水,各傳所勝也。

道一 德二 仁三 義四 禮五 智六

上德不德 上仁  下德不失 上義  上禮
是以有德     德是以無
無為而無 為之而 德為之而 為之而 忠信之薄 道之華
以為   無以為 有以為  莫之應 亂之首  愚之始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一也。

一者,冲虛之德,上篇所謂抱一,所謂為一,後章所謂道生一,皆指此而言。莊子謂之太一,又但謂之一,此迺自然之道所為,其用則虛而不盈,後而不先,柔而不剛,弱而不強。前章固屢言之,而此章盡發其蘊。得者謂得此一以為德,以此故能若是。天地神谷四者,名異實同。其運轉而清明者曰天,凝聚而寧靜者曰地。神者兩間二氣之妙,張子所謂兩在故不測者,其用感應無方,故靈。谷則兩間空虛之處,張子所謂空虛即氣者,其氣充塞無間,故盈。貞猶木之楨榦,為天下貞猶曰為民極也。言天清地寧神靈谷盈,萬物之生生不窮,侯王立乎天下之上而為民極,其所以致之者,皆由得此一也。

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為貞而貴高將恐蹶。

無以謂若無此德而以之。裂,分判。發,震動。歇,不能感應而靈。竭,不能充塞而盈,滅,息滅而不生。蹶,傾跌而失其位。

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其以賤為本耶?非乎?

此章以六者並言,而此以承上文貴高二字,專為侯王言之。蓋侯王之位貴且高,而冲虛之德不欲盈,惟當自處於下賤也。孤如無父,寡如無夫,不穀,不善也,皆不美之名,非人所願有者,而侯王自謂,是以下賤自處也。先云賤為本,下為基,而後但云賤為本,舉一以包二者,省文也。

故至譽無譽,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琭琭,玉貌。珞珞,石貌。人之名譽彰彰有聞,特淺小之譽,必泯沒其譽。人無得而稱,迺譽之至也,亦處賤下之意,不欲分別美惡使人見琭琭粹美者之為玉,珞珞麄惡者之為石也。蓋人見其美惡,則美者必有譽,不能使之無譽矣。兩節皆言冲虛不盈之德,如此迺為侯王之能得一也。

右第三十四章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道之靜則無,動則必與有相反,反者無而不有也。道之體則虛,用則必以弱為事,弱者虛而不盈也。此二句一章之綱。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自此至善貸且成,皆詳言反者道之動。萬物以氣聚而有形,形生於氣,氣生於道,氣形有而道則無,無與有異,故曰反,言道以反而動之由也。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此言人之能知,以反而動者。道與物反,故惟上士有識者能勤而行之,中士之識已不及而若存若亡,下士無識,以其不合世緣而大笑之矣。識之者鮮,此道之所以可貴也,若皆能識之,則不足以為道矣。

故建言有之:

此句起下二節,謂昔之立言者。道之相反,如下文所云十二事是也。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

此言動而相反之事。葆光用晦而若昧,迺所以為明。寧後毋前而若退,迺所以為進。若絲之有纇而不勻,迺所以為平均。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得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又承上文相反之義而廣之。若谷之注下,迺所以為高上。若色之污辱,迺所以為大白。若狹小不足,迺所以為弘廣。若偷惰不立,迺所以為建立。質真皆實也,猶云實之實也。渝,不守信也。必守信而後為實,實之實者反若渝而不信。有隅角而後為方,方之大者反無隅而不方。成而後為器,器之大者,其成反難而遲。聲雜比而後為音,音之大者,其聲反疏而希。可見而後為象,象之大者,反無形之可見。

道隱無名。夫惟道,善貸且成。

此終上文二節之意。道隱於無名,迺能徧付與於萬物而無虧缺。以上所言,皆動而相反者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冲氣以為和。

自此至天下希及之,皆詳言弱者道之用。道自無中生出冲虛之一氣,冲虛一氣生陽生陰,分而為二,陰陽二氣合冲虛一氣為三,故曰生三,非二與一之外別有三也。萬物皆以三者而生,故其生也,後負陰,前抱陽,而冲氣在中以為和。和謂陰陽適均而不偏勝。萬物之生以此冲氣,既生之後,亦必以此冲氣為用,迺為不失其本。以生之本冲氣虛而不盈,故曰弱。此言道以弱而動之因由也。

人之所惡,惟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

此言人之能知,以弱為用者。曰孤寡不穀,皆非強於人之名,迺人所惡而不好者,而王公以此為稱,是以弱而用也。

故物或損之而益,益之而損。

此句起下二節。弱者損之也而迺所以為益,強者益之也迺所以為損,如下文所云三事是也。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此言用弱之事。梁亦強也,以木絕水、以木負棟皆曰梁,取其力之強也。不得其死謂不能善終,如子路之行行,夫子以為不得其死,後果死於孔悝之難。教父猶曰教之本,父謂尊而無出其上者也。人之所教,教以用弱,我亦以此教之。強梁而不能弱,必不能保其身,以強梁勝人之益,而有不得其死之損,所謂益之而損者,此最為教人之第一義,故曰教父。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也。

又承上文所言教弱之義而廣之。至柔與無有,皆弱也。馳騁猶云躪礫。無有謂無有查滓之質。無間,無中間罅隙可入之處。水至柔能攻穿至堅之石,氣無有能透入無罅隙之金石墻壁,以至柔無有之損,而有馳騁至堅入於無間之益,所謂損之而益者。柔能勝剛,無能入有,皆非有所為而自然,故曰無為之有益。

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此終上文二節之意。不言之教,謂宜弱不宜強之為教父不待言而知。無為之益,謂至柔無有之馳騁能入也,其教人益人之義過於人。天下之以有言為教,有為為益,遠不能及此,故曰希及之。以上所言,皆用而以弱者也。

右第三十五章 按上章得一已專言用弱矣,此章又以反與弱對言,何也?曰:二字一意也,反者遡所以弱之原,弱者指所以反之實,凡言反者即欲用弱,言弱者即是與羣動諸有相反,非弱之外又有所謂反也。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

親猶云所愛,名與身孰為可愛者乎?多猶云所重,身與貨孰為可重者乎?名在身字上,貨在身字下者,便文以協韻爾。司馬氏曰:得名貨而亡身,與得身而亡名貨,二者孰病#2?

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愛,愛名。大謂身也。以名比身,則身大於名,慕名者甚其愛,而愛身反不如之,必至耗費精神而損壽,是因名而使身之大者耗費也,故曰大費。藏,藏貨。厚謂身也。以貨比身,則身厚於貨,嗜貨者多其藏,而重身反不如之,必至喪亡軀命而隕生,是因貨而使身之厚者喪亡也。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知內分有定,則足而不貴,故不致失譽虧行之辱#3。知外物無益,則止而不求,故不致損壽隕生之殆,而可長久也。

右第三十六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以成為成,盈為盈,直為直,巧為巧,辯為辯,小矣。若缺則非成,若冲則非盈,若屈則非直,若拙則非巧,若訥則非辯,迺為成盈直巧辯之大者也。老子一書皆是此意,大抵相反而相為用,前章屢見,不待詳釋。

躁勝寒,靜勝熱。

陽之躁勝陰之寒,陰之靜勝陽之熱,亦相反而相為用也。

清靜為天下正。

清靜,無為也,心者無一塵之滓,寂然不動也。正猶正長之正,猶言為天下君也。夫為天下之君者亦多事矣,然弊弊焉有為者,豈能為之哉?惟清靜無為者,無為而無不為,故能為天下正,所謂相反而相為用也。或謂勝熱之靜與勝寒之躁為對,各偏於一,惟清靜之靜無與為對,靜中有動,動靜一致而無所偏,故能為天下正。其論雖高#4,蓋非本旨。

右第三十七章

天下有道,却走馬以糞車。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却,退也。走馬,善走之馬。糞車,糞載之車。古者每甸六十四井,皆出戎馬充賦,有道之世各守分地,不相侵戰,故民間善馬不以服戎車,而退却賤用之以服糞車而糞田也。戎馬,齊其力以備戰者。郊者,二國相交之境。無道之世寇敵曰侵,郊外數戰,戎馬不得歸育于國庇,而生育于郊外也。糞下諸家並無車字,惟《朱子語錄》所說有之,而人莫知其所本。今按:張衡《東京賦》云:却走馬以糞車。是用老子全句,則後漢之末車字未闕,魏王弼註去衡未遠而已闕矣。蓋其初偶脫一字,後人承舛遂不知補車。郊,叶韻,闕車字則無韻。

罪莫大於可欲,咎莫大於欲得,禍莫大於不知足。故知足之足,常足。

罪愆惡咎禍皆灾殃,而禍重於咎,兵端之起,其罪由於知土地之為可欲,知其可欲,務求得之則貪奪矣,此灾殃之始也。得之不知厭足,得隴望蜀,則戰爭無已時,此灾殃之極也。儻以各有分地,不求廣闢,為心知自足之為足,則不貪奪戰争而常自足矣。

右第三十八章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天下萬事萬物之理皆備於我,故雖不出戶而徧知。天道者,萬理之一原。內觀而得,非如在外之有形者,必窺牖而後見也。

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不知其備於我,又出至一處而後知一事,故出彌遠而知彌少,烏能不出戶知天下哉?不覆說見天道者,未有不知目之萬而知本之一也,故不復言。

是以聖人不行而至,不見而名,不為而成。

不待行出而已如偏至其處,故能悉知天下之事。不待窺見此物而後能名其理,故不窺牖而見天道也。不為而成言上二句之效,惟其不行而徧知萬事,不窺而洞見一原,故不待有所作為而事事無不完成也。

右第三十九章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為學者患寡而務博,故日日有所增益。為道者自有而反無,故日日有所减損。

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矣。

為道者减損其有為之事,損之又損,及損之既盡而無復有可損,則至於無為也。彼有為者為一事不過一事,為十事不過十事而已,其未為之事何啻千萬,不可勝窮,豈能事事而為之哉?惟無為者一事不為,故能事事無不為也。

取天下者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無事無所事即無為也,因言取天下者亦止是無為,蓋德盛而自歸之,必用智力而有作為之事,何足以取天下哉。

右第四十章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

政和註曰:聖人之心虛而能受,靜而能應,如鏡對形,以彼妍醜,如谷應聲,以彼巨細,何常之有?董思靖曰:聖人無我,其心不滯於物而物來順應。王氏曰:凡思為應物而有。《書》云:自我民聰明。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矣。

民之善不善信不信,聖人不分其是非,皆以為善,以為信,不惟善者得善,信者得信,而不善者亦得善,不信者亦得信矣。得謂民得此善信而不失,蓋不善不信亦化而為善信,是人人得此善信也。

聖人之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歙歙,縮意。王氏曰:心無所主也。渾,意無適莫也。諸本歙歙作惵惵或作怵怵,皆恐懼意,惟王弼作歙,以心無所主釋之,與上下文意協。董思靖曰:渾、混同,蓋融化其異,混合其同。皆孩之謂不生分別。蘇氏曰:天下之善惡信偽各自是以相非,聖人則待之如一,彼方注其耳目以觀聖人之予奪,而一以嬰兒遇之,無所喜嫉,是以善信者不矜,惡偽者不慍,釋然皆化而天下定矣。○歙音翕。惵達叶切。

右第四十一章

出生入死。

出則生,入則死。出謂自無而見於有,入謂自有而歸於無。莊子曰: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又曰:其出不訢,其入不詎。又曰:有乎出,有乎入。皆以出為生,入為死。

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

十者,總計上中下三等之人,大率分為十類。有三者,十類之中有三類也。凡不以憂思嗜欲損壽,不以風寒暑濕致疾,能遠刑誅兵争壓溺之禍者,生之徒也。其反是者,逸貴之人內傷,勞賤之人外傷,麤悍之人不終其正命,死之徒也。各於十類之中有其三焉。

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

之,適也,趨也。動,作為也。生生,求以生其生也。厚謂用心太重。或仙術以延生而失宜,醫藥以衛生而過劑,居處奉養謹節太過而驕脆,十類之中亦有三類如此,其意正歌趨生而其作為反以趨於死地者,為其求生之心太重而不順乎自然也。

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避兕虎,入軍不避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十類之中生之徒有其三,死之徒有其三,之生動之死地者亦有其三,則共為九矣。九之外有其一,太上真人也。攝猶攝政攝官之攝,謂不認生為己有,若暫焉管攝之,以虛靜為裏,柔弱為表,塊然如木石之無知,侗然如嬰兒之無欲,雖遇猛獸惡人,此不逃避而彼自馴狎不加害也。蓋其查滓消融,神氣澹漠,如風如影,莫可執捉,無可死之質,縱有傷害之者,何從而傷害之哉?

右第四十二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

生之者,萌動而生之於春,萬物資始之元也。畜之者,止聚而收之於秋,保合大和之利也。形之者,因春生之物長之於夏,以盛大其形,品物流形之亨也。成之者,乘秋收之勢藏之於冬,以成完其實,各正性命之貞也。萬物生長收藏皆由乎道德,故萬物之於道也,尊之如父,於德也,貴之如母。道德二而一者也,春生者方自一本而散,故曰道生之,然道即德也;秋收者將自萬殊而歡,故曰德畜之,然德即道也。

道之尊,德之貴,莫之命而常自然。

人之尊貴必或命之,天子之尊,以上帝命之而後尊,諸侯之貴,天子命之而後貴,道尊德貴則非有命之者,而萬物常自如此尊貴之也。

故道生之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

上章言道生之德畜之,此但曰道而不言德,德亦道也。長育申言物形之也,成熟申言勢成之也,養申言長育,覆申言成熟,覆謂反本復命也。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生,生之而形之也。為,畜之而成之也。不有,無生之之心。不恃,無為之之事。如無思無為之君長,雖長之而非有心有事於宰制也。此兼生長收藏四者,皆曰玄德而不言道,道亦德也。

右第四十三章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

始,道也。母,德也。有此天地之始,以為此萬物之母也。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役身不殆。

人之生既得其母,而以此知母中之有子;既知中之有子#5,而又能守其母,母住而子不離矣。董思靖曰:人受氣以生,氣為母,神寓於氣,故為子。守母則氣專神安。

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

此守母之法。《說文》:兌從八,聲。今按:非聲,當為從人從口,八象口上氣出,故《易》卦名兌者,亦取口象。塞其兌謂杜口不言,使氣不自口出。門者,氣所出入之門謂鼻也。先塞兌而後可閉門,由不言而漸調息减息以至無息也,如此則氣專於內,終身不因勞而政耗矣。凡人有事必須有言,每日開口而言,以成濟其應接之事,則氣耗而至於匱,終身不可救也。

見小日明,守柔日強。

小猶前章微字,所知見者微茫而不欲其明,則不過用其神以傷明,而日進於明矣。所執守者耎脆而不欲其強,則不暴使其氣嘆害強,而日進於強矣。見小者,育子也。守柔者,守母也。日或作曰,傳寫之誤。

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此言育子之法,水鏡能照物謂之光,光之體謂之明,用其照外之光回光照內,復返而歸藏於其內,體之明也。夫神太用則竭,照見淵魚者不祥,此用其光於外以遺身殃者,含光以混世則無殃矣。是謂能掩藏常光之用,以復歸常明之體,故曰襲常。

右第四十四章 上章言道德之在萬物者,此章言道德之在人一身者。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

我者,汎言眾人,非老子自謂。介然音義與《孟子》介然用之成路同,倏然之頃也。知字句絕。施猶《論語》無施勞,《孟子》施施從外來之施,矜夸張大也。聖門顏子有若無,實若虛,無施勞,老子之學蓋亦若此,夸張最其所忌。此章言不知道之人惟務夸張,若使其人倏然之頃有所知,而欲行於大道,則必專以施為畏而不敢為。○介音戛。

大道甚夷,而民好徑。

徑者,小路,與大道相反。卑卑斂退者,大道也,其道甚平夷而易行。堂堂夸張者,小徑也,而人多好行之。

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釆,帶利劍,厭飲食,資財有餘,是謂盜夸,非道哉。

此言夸張之事。有廷內而弗酒弗掃者,唐風之儉嗇,朝甚除治則宮室奢靡可知矣。田蕪倉虛謂奪民時而不得耕褥,竭民力而無所蓄積。華佩服以為飾,豐酒肉以為養,私府庫以為富,是猶為盜之人得物多而以夸張於外,夏癸商辛是也,豈知道者所肯為哉。

右第四十五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祭祀不輟。

植一木於平地之上,必有拔而偃仆之時;持一物於兩手之中,必有脫而離去之日。善建者以不建為建,則永不拔;善抱者以不抱為抱,則永不脫。善於保國延祚者亦然,無心於留天命而天命自留,故子孫世世祭祀不輟,有如善建善抱者也。

修之於身,其德迺真。

承上文而言,能使子孫祭祀不輟者,惟修德於身而已。修德於身,迺全吾常道之真也,身外皆長物,夫豈有所為而為哉。德修於身,則報應之效自有不期然而然者,而能保國延祚,如此非我欲之也。

修之於家,其德迺餘;修之於鄉,其德迺長;修之於邦,其德迺豐;修之於天下,其德迺普。

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治人。家者,一身之外,九族之內。鄉者,一家之外,鄉遂之內。邦者,鄉遂之外,邦畿之內。天下者,邦畿之外,四海之內。修之於家於鄉於邦於天下者,自近及遠,人人各修其德也。然豈人人而教之?我無為而民自化,無欲而民自樸爾。餘者,身之緒餘所及。長者,視一家又加長也。豐者,視一鄉又加大也。普者,視一邦又周徧也。邦,諸本作國,按諸《詩》:序用之邦,國焉之下。孔穎達疏引《老子》云:修之邦,德迺豐。蓋漢避高祖諱,改作國也,唐初聚書最盛,猶有未避諱以前舊本也。

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

德修於身,以及於天下,無一不修,然亦因彼之自然,吾無與焉。物各付物,不相繫著,隨其所在,觀其所止,人人皆自得其分願,此大道無為之治,心迹兩忘,超然無累,如善建者無所建,善抱者無所抱也。邵子曰:以道觀道,以性觀性,以心觀心,以身觀身,以物觀物,雖欲相傷,其可得乎?邵子所言,蓋亦老子之意。

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上文五者並言,獨舉最後之一以總結于後。此者,天下也。以天下知天下,邦鄉家身亦若是矣,豈不至簡至易哉。

右第四十六章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含懷至厚之德於內者,有如嬰兒也。上篇曰: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常
德不離,復歸於嬰兒。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蘇氏曰:老子言道德以嬰兒况之者,言其體未及其用也。

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

毒蟲,蜂蠆之屬,以尾端肆毒曰螫。猛獸,虎豹之屬,以爪足拏按曰據。攫鳥,鷹隼之屬,以翼距擊奪曰搏。董思靖曰;全天之人,物無害者。蘇氏曰:無心之人,物無與敵,曷由傷之?

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啦不嘎,和之至也。

,赤子陰。號,啼也。嗌,咽也。嘎,聲嘶也。形未完而氣自專,情未感而氣自應,由其精氣純一之極也。聲久費而氣不傷,由其和氣調適之甚也。○子雖子何二切。嘎所訝切。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

人能知赤子冲氣之和即常德也。知常德者,天真之明也。

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

祥,妖也,非天地正氣曰妖。不能如赤子純氣之精,則恃形而助氣,是以外養之幻身益其生,非氣之正也;因情而動氣,是以外感之欲心使其氣,特人偽之強也。

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恃形而助者,形之壯。因情而動者,情之壯。凡物壯必老,是不得常道者也,不得道者早終而不能久。常如赤子則不壯,惡乎老?既不老,惡乎已?

右第四十七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

此愛身存我也。以言耗氣,不知道也。知道者不言,必先塞其言所從出之兌,而後能閉其氣所從出之門。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

此處世應物也。先自鈍其銳,以不銳解人之紛結;先自暗其光,以不光同人之塵昏。在己在人之銳鈍光暗兩無分別,與世齊同,妙不可測,故曰玄同。

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我既玄同,則人不能親疏利害貴賤我矣。恩雖如骨肉,而人與之相忘,不可得而親也。邈然如塗人,而人不忍相遠,不可得而疏也。外名位貨財,而人莫能相益,不可得而利也。外死生禍福,而人莫能相損,不可得而害也。勢雖如君長,而人與之相狎,不可得而貴也。眇然如匹夫,而人不敢相慢,不可得而賤也。凡此六者,人所不能,己獨能之,故為天下之最可貴。

右第四十八章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

正者,法制禁令正其不正。管商以正治國,帝王以修身齊家為本,不恃法制禁令以為正。奇者,權謀詭詐譎而不正。孫吴以奇用兵,帝王以弔民伐罪為心,不尚權謀詭詐以為奇。奇者僅可施於用兵,不可以治國;正者僅可施於治國,不可以取天下。無事者,三皇無為之治,如天不言而四時行,百物生,不期人之服從,而天下無不服從,故唯無事者可以取天下也。

吾何以知其然哉#6?

設問辭以起下文之答,正可以治國,無事可以取天下者,何以知其如此哉?而下文答之也。

夫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

答上文言正僅可以治國。忌諱謂畏避,防禁嚴密,本欲正民德也,然民一舉手搖足#7,輒陷罪戾,有所畏避,不得安生樂業而趁於貧矣。利器,利便於民之器,如網罟未耜杵臼舟車之屬,本欲利民用也,然利器民得自為,雖度量權衡之公,亦將不出於上,無所統一,則國家黯無精釆而疑為昏矣。技巧,造作利器之工,末業眾多,争能競利,則有售奇偽之物者矣。法令者,民所畏憚,彰明易犯,民不聊生,則多為盜賊之歸者矣。八句所言二事,法令彰所以多忌諱,技巧多所以多利器,盜賊之有由於民貧,奇物之起由國家之昏。明庶政使民知畏避,來百工使民足財用,所謂正也。正以正,蓋期其國之治,然民貧於下而或為盜賊,政昏於上而售奇物,其效如此,是以之治國而猶不足也。

是以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又答上文無事可以取天下。無為好靜無欲皆無事也,既無所事,何心致天下之嚮附,而民自然而化,自然而正,自然而富,自然而樸,其效如此,是以之取天下而有餘也。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

承上兩節總言之。悶悶,不快人意。淳淳,不澆漓。察察,精明。缺缺,不滿足。極終之所至無事者之政,若悶悶無可喜,然自化自正自富自樸,其民迺淳淳然,正者之政#8,若察察有可觀,然下貧上昏,物偽人亂,其民迺缺缺然。故借禍福為譬,人以為禍者,不知福倚於禍之旁,譬悶悶之政而有淳淳之民也。人以為福者,不知禍伏於福之中,譬察察之政而有缺缺之民也。禍不終於禍而終於福,福不終於福而終於禍,孰能知其終之所至何如哉?

其無正邪?正復為奇,善復為訞。民之迷,其日固已久矣。

就正之一字設問。復,反也。訞,不善也。以正治國,可謂善矣,而其民缺缺,則治國者將無所用於正邪?蓋正與不正對,正一反則為不正之奇,正善而奇不善;善不善對,善一反則為不善之祆。惟無所謂正,無所謂善,而不至反為奇之祆也。能知此者,其惟聖人乎?常人迷昧不知此理,其日固已久矣,非自今日然也,故但知以正治國之為善,而不知無所謂正之為正也。以無正為正,則與無事取天下者何以異哉?

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又就無事二字設譬。方如物之方,四隅有稜,廉如堂之廉,一面有稜,其稜皆如刀刃之能傷害人,故曰割曰劌。割之害差重於劌,人之方者無轉旋,廉者無分辨,其遇事觸物必有所傷害。直者不能容隱縱肆其言,以訐人之短。光者不能韜晦炫耀其行,以暴己之長。聖人之無事者,以不事為事,方者必割,以不方為方則不割;廉者必劌,以不廉為廉則不劌;直者必肆,以不直為直則不肆;光者必耀,以不光為光則不耀。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皆無事之譬也。○劌古衛切。

右第四十九章

治人事天,莫如嗇。

人所成之形,天所受之氣,治事修之養之也。嗇,所入不輕出,所用不多耗也,留形惜氣要術也。

夫惟嗇,是以早復。早復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

復,反還其初。重,多也。積,畜聚於內也。德,所得於天之冲氣。克,勝也。極,終窮也。有,保有之。國以喻人之身。嗇於用氣,則虧者全,衰者盛,而早得以反還其初,所得之冲氣畜聚於內者,有增無减。氣充滿則能勝外物,無有能耗損傷害之者。氣之生息不絕,莫知其終窮之時,非如凡人之氣老則衰耗竭盡至於終窮也。氣無終窮,則能保有其身,而形長留於世矣。

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蒂,長生久視之道。

上文言保守身形由於積德。德者,萬物身形之母。保有身形者,以能保有身形之母也,故可長久。氣為身形之母,氣能留形,形亦能留氣。氣之生於下,如木有根,養形以培根則根深不拔;氣之榮於上,如果有蒂,養形以滋蒂,則蒂固不脫。根不拔則木永不枯瘁,蒂不脫則果永不隕落,此身所以長生,目所以久視,而能度世不死也。深根固蒂,形之留氣;長生久視,形之留氣也。

右第五十章

道德真經註卷之三竟

#1 上仁者:原脫『上』 ,據粵雅本補。
#2 二者:原作『一者』,據粵雅本改。
#3 失譽:原作『失舉』,據粵雅本改。
#4 雖高:『高』字原脫,據粵雅本補。
#5 中之有子:『中』前疑脫『母』。
#6 吾何以知其然哉:通行本此句後有『以此』二字。
#7 舉手搖足:『手』原作『乎』,據粵雅本改。
#8 正者之政:『政』原作『三』,據粵雅本改。

道德真經註卷之四

臨川吳澄述

德經下

治大國,若烹小鮮。

小鮮,小魚也。國大則民眾,治大國當以簡靜,不可擾動其民,如烹小魚,唯恐其壞爛而不敢擾動之也。

以道莅天下者,其鬼不神。

莅,臨也。鬼,天地之氣。神,靈怪也。人之氣與天地之氣通為一,有道之主以道臨莅天下,簡靜而不擾其民,故民氣和平,充塞兩間,相為感應而天地之氣無或乖戾,故鬼不為靈怪興妖灾也。

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之。

鬼所以不靈怪者非不靈怪,雖能靈怪而不為妖灾傷害人也。所以不傷害人者,非自能如此也,以聖人能使民氣和平,不傷害天地之氣,天地之氣亦和平而不傷害人也。曰鬼曰神,皆天地之氣,名二而實一也。

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交,皆也。天地之氣不傷害人者,以聖人不傷害天地之氣也。聖人不傷害天地之氣者,以其簡靜而民氣和平也。兩者不相傷,皆由於聖人之德,故皆歸德於聖人也。

右第五十一章

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

交,會也。大國者,諸小國之交會,如水之下流,為天下眾水之交會也。

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

牝不先動以求牡,牡常先動以求牝,動求者招損,靜俟者受益,故曰以靜勝牡。動求者居上,靜俟者居下,故曰以靜為下。或曰牝字其一疑衍。

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或下以取,或下而取。

大國不恃其尊,謙降以下小國,則能致小國之樂附;小國甘處於卑,俯伏以下大國,則能得大國之見容。下以取謂大國能下以取小國之附,下而取謂小國能下而取大國之容也。

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

大國下小國者,欲兼畜小國而已。小國下大國者,欲入事大國而已。兩者皆能下,則大小各得其所欲。然小者素在人下,不患乎不能下,大者非在人下,或恐其不能下,故曰大者宜為下。章首下流之喻以喻大國非在人下而能下者,牝牡之喻以喻小國素在人下而能下者。

右第五十二章

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

萬物之奧,萬物之最貴者。奧,室之西南隅。寢廟之制,有堂有室,室在內,故室為貴。室中之制,東南隅曰穾,東北隅曰宦,西北隅曰屋漏。奧,尊者所居,故奧為貴。道之尊貴猶寢廟堂室之奧。寶,人所重,善人向道而進脩,可以取重於人。不善人向道而改悔,亦可以自保其身。○穾音杳。宦音頤。

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

申言善人之寶。善人以道取重於人,嘉言可愛,如美物之可以鬻賣;卓行可宗,高出眾人之上。

人之不善,何棄之有?

申言不善人所保。不善人以道保身者,畏威寡罪,身獲全安,是不善之人,道亦何嘗棄之也。

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

申言道者萬物之奧。有道之人,天命之以君師之位,.則立之為天子;君命之以師傅之職,則置之為三公,皆以有道而貴也。拱璧,合拱之璧。駟馬,一乘之馬。拱璧先駟馬猶《春秋傳》言乘韋先十二牛也。坐,跪也。朝騁之享,駟馬陳於外,執拱璧以將命曰先朝聘。以拱璧駟馬為至貴而未足貴也,不如跪而進此道之尤貴,天子三公之貴以此道,拱璧駟馬不如此道,故萬物貴之而以為奧也。

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也?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

又總上三節而言。貴此道言萬物之奧,求以得言善人之寶,罪以免言不善人所保。自古所以貴此道者,何也?豈不曰善人以此道為人所寶,得遂所求邪?不善人以此道保其身,免陷於罪邪?道所以為天下貴也。天下釋萬物,貴字釋奧。

右第五十三章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

凡以無為而為者,老氏宗旨也。身行之事,以無事為事,口食之味,以無味為味,皆演為無為一句之旨。

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

作,起也。所以得遂其無為者,能圖其難於易之時,為其大於細之時也。天下之事始易而終難,始細而終大,終之難起於始之易,終之大起於始之細,故圖之為之於其易細之始,則其終可不至於難,可馴至於大,而不勞心勞力,所以能無為也。若不早圖之,急為之於其始,則其終也易者漸難,細者不大,心力俱困,無為其可得乎?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

此言圖之於其易。

命抱之木,生於豪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此言為之於其細。

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

上言事之難易,此言心之難易。始焉輕易諾人者,其終難於踐言,則寡信矣。始之多易者,終必多難,故不待至終難之時,而心以為難。雖始易之時,而心猶難之,始終皆不敢易,所以終無難。

大小多少,報怨以德。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

上言事之大小,此言心之大小。雖已大而心常自小,已多而心常自少。雖有怨當報,然不自恃其大且多,而急求伸直欲報其怨,亦惟自處於小與少,而甘受屈辱姑報以德也。蓋始小而少之時,心固不敢自以為大,終大而多之時,則心亦不敢自以為大,始終皆能自小,所以能成其大也。

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矣。

又承上文終無難與終不為大二終字而言。始雖以為難,至終而不以為難,始雖不敢以為大,至終而自以為大,則事幾成而敗於終者有矣。故必慎終如始,始以為難而終亦以為難,始不為大,而終亦不為大,則終無敗事也。

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

又承上幾成而敗與無敗事二敗字而言。有心於為其事者,意欲遂其成而或反敗之;有心於執其物者,意欲保其得而或反失之。無所為則無成與敗矣,無所執則無得與失矣。

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上言為者不若無為,執者不若無執。此言聖人之欲,以不欲為欲,聖人之學,以不學為學。難得之貨,人所欲者不貴重之,是不欲人之所欲也,故曰欲不欲。眾人所趨者,我則不趨,眾人掉臂過而不顧,我則還反其處,是不學人之所學也,故曰學不學。凡此不欲學者,蓋以萬物之理無為而自然,故吾亦無為而與萬物同一自然,如輔之於輪輻相依附而為一也。章首言為無為,章末言自然而不敢為,此一章之意相始終。

右第五十四章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

有所知為明,無所知為愚。古者聖人明己之德以明民德,亦欲民之愚者進於明而有所知也。惟其愚而不能使之知,非不欲其明而固欲其愚也。老子生於衰世,見上古無為而治,其民淳樸而無知,後世有為而治,其民澆偽而有知。善為道者化民為淳樸,非欲使之明,但欲使之愚而已。此憤世矯枉之論,其流之弊則為秦之燔經書,以愚黔首。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民之所以難治者,以其明智之多,是以法出姦生,令下詐起。,以智治國,謂聰明睿知以有臨,使其民亦化而明智,則機巧慧黠而難治,以智治國者,國之賊害也。不以智治國,謂自晦其明以莅眾,使其民亦化而愚昧,則倥侗顓蒙而易治,不以智治國者,國之福利也。

知此兩者亦楷式。

兩者,以智與不以智也。楷者,以為模楷效法之也。式,自處於卑也。乘車者,直躬憑較則為自處於高上,俯首憑式則為自處於卑下。不自處以智而自處以愚者,不高上而自卑下也。

能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迺至於大順。

能知效法自處卑下之聖人,則為玄妙之德。玄妙之德深遠而不淺近,故人不可測知。人皆欲智,我獨欲愚,是與物相反也。相反,相逆也。不相反,相順也。與物相順而不足以為順,相逆雖不順,迺所以為順之大,故為玄妙深遠不可測之德也。

右第五十五章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故能為百谷王。

百谷之水同歸江海,如天下之人同歸一王也。江海之委在水下流,能下眾水,故能兼受百谷之水為之王也。王之所以能兼有天下之人者,亦若是。

是以聖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後之。

言下之,卑屈其言而不尊高。身後之,退却其身而不前進。此聖人謙讓盛德,非有心於上人先人為之,讀者不以辭害意可也。

是以處上而人不重,處前而人不害。

重,難也。害,患也。聖人能下之後之,處人之上,人不以為難,處人之前,人不以為患。

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天下樂於推戴,使之處上處前而不厭惡。蓋以其卑抑退遜,不爭處上處前,故天  下之人莫能與之爭上爭先者,而聖人得位得時,竟得以上人先人也。董氏曰:德下之則形上矣,德後之則形先矣。揚雄云:自下者人高之,自後者人先之。

右第五十六章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1。

不肖,無所肖似,疑若一無所能。道大似不肖,猶達巷黨人言孔子大而無一善之成名也。蓋惟大而不可名,故無可稱而似不肖。董氏曰:有所肖似,則同於一物,何足以為大。

夫我有三寶,寶而持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持,守而不失。慈,柔弱哀閔而不剛強。儉,寡小節約而不侈肆。不敢先,謙讓退却而不銳進。持此三寶,故雖大而似不肖也。

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

慈者似怯而不勇,迺所以為勇;儉者似狹而不廣,迺所以能廣;器有形之物,長為之上也,不敢先者,居人後而不為長,然自後者人先之,迺所以首出庶物之上而為器之長也。舍而不用慈儉退後之寶,而剛強以為勇,侈肆以為廣,銳進以求為先,則將不能保其生,皆死之徒也。

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慈者,生之道,七之德,為三寶之首,此下專言慈之一寶,而二寶在其中矣。慈者,人人親之如父母,豈有子而敵其父母,攻其父母者哉?故以慈而戰守,則人不忍敵攻,是能勝能固也。縱有來敵來攻之寇,人助其父母者多,亦必能勝能固,或人力不逮,天亦將救助之,不令其敗且潰。天所以救助之者,以其能慈而衛護之也。曹操苻堅吞噬無厭,不慈之甚,吴晋雖非能如聖人之慈,其禦寇也不得已而應之,比之曹苻,則此善於彼亦近於慈者。赤壁風火勢順而北船燬,青岡風鶴聲聞而氏眾奔,吴晋雖弱,挫曹苻百萬之兵,是亦天救之也。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申言慈之寶。四句四善字,三句言用兵,一句言用人也。古者車戰為士,甲士三人在車上,左執弓,右持矛,中御車掌旗鼓,皆歌其強武。戰卒七十二人在車下,將戰,必激發其眾,欲其奮怒,然後能與敵爭雄而取勝。慈者之用兵則不以此為善也,士不欲其強武,戰不欲其奮怒,勝敵不待與之對陣較力,兵刃不施,彼將自屈。吾之智能雖在人上,歉然若不智,己雖有能,退然若不能。自處於其下,用他人之智為智,用他人之能為能,不武不怒不與為敵而自勝者,以不爭爭德,如天之不爭而勝也。為之下者,不恃智能而用人之力成己之事,如天之無為而成,故曰配天。惟上古聖神之至極者能如此,故曰古之極。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執無兵,仍無敵。

又申言慈之寶。不敢字言用兵,用兵有言者,用兵者嘗有是言。為主,肇兵端以伐人也。為客,不得已而應敵也。進寸,難進也。退尺,易退也。仍,就也。不為首兵但為應兵,雖為應兵亦不欲戰,不敢近進,寧於遠退。進戰者,整其行陣而行,攘臂以執兵而前進以仍敵#2。不行則雖有行如無行,不攘則雖有臂如無臂,不執則雖有兵如無兵,不仍之則雖有敵在前如無敵也。○無行音杭。

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行三軍臨事而懼,不敢輕敵也。輕敵則輕戰,以至殺人而喪吾慈寶矣,禍莫大焉。雖未進戰,然一有輕敵之心,則已有殺人喪寶之漸,故曰幾喪吾寶。抗,舉也。哀者,慈心之見。蘇氏曰:兩敵舉兵相加,而吾出於不得已,則有哀閔殺傷之心,哀心見而天人助之勝矣。蓋慈者之勝不慈,非戰而敗之,不戰而屈之即勝也。

右第五十七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老子教人柔弱謙下而已,其言甚易知,其事甚易行也。世降俗末,天下之人莫能知其言之可貴,莫能行柔弱謙下之事者。

言有宗,事有君。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

宗貴於族而統一族,君貴於國而主一國。柔弱謙下可以為眾言之統,如族之有宗;可以為諸事之主,如國之有君。老子嘆時人愚而無知,是以不知我言之可貴也。

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是以聖人被褐懷玉。

既已嘆之又若幸之,非幸之也,深嘆之爾。謂知我言之可貴者少,此我之言所以為貴。若使人人能知我之言,則我與眾同,不足貴矣。褐,毛布,賤者所服。人不知聖人,但見其外之所被如褐而不之貴,不知其中之所懷如玉而可貴也。

右第五十八章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

知而若不知,上智之人聰明睿知,守之以愚,故曰上。不知而以為知,下愚之人耳目聾瞽,自謂有所聞見,故曰病。

夫惟病病,是以不病。

病病猶患其所患,以不知為知病也。以為病而病之,則不復有此病矣。

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聖人生而知之,雖知猶若不知,豈有不知為知之病乎。其不病也自然而然,非由病病而然也。聖人不恃其生知,己雖無病可病,然見不賢而內自省,於眾人有病之可病者,亦惕然以為病而病之,以其病人之病若己之病,是以自己始終不病也。

右第五十九章

民不畏威,大威至矣。

威,可畏者,損壽戕身之事。大威,大可畏者,死也。人不畏其所可畏,必戕身損壽,以速其死,有大可畏者至矣。莊子曰: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

無毋通,禁止辭。狎,玩習。所居,身之所處。厭猶惡而棄之也。平日所處,凡損壽戕身之事,無所畏憚,狎習為常,安然為之,言不畏威也。厭所生謂傷生速死,是厭惡其所生而棄其命,大威至矣。

夫惟不狎,是以不厭。

不狎,舊本作不厭。廬陵劉氏云:上句不厭當作不狎。今從之。夫惟不狎其所居而畏所畏,是以不厭其所生,而大可畏者不至矣。

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

自知,自知愛身之道。自見,自顯著所知以示人。自貴即後章貴生,言貪生之心太重也。聖人於自愛之道,雖自知於中,然含德襲明,知若不知,亦不表表示人自見於外。雖自愛之篤,然體道自然,若無以生為,亦不切切貪生自貴之過。彼謂自見自貴,此謂自知自愛,上文言不畏則有大威之禍,不狎則有不厭之福,皆為眾人言爾。若聖人,則不待畏而自無可畏,不待毋狎而自無所狎,內有自知自愛之實,內無自見自貴之迹。所無者,所去也。所有者所取也。

右第六十章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

此言用刑力之過人者勇也。敢,敢為惡。不敢,不敢為惡。設言二人皆麗于法,其一勇於敢者,敢為惡之心過於人,蓋怙終故犯之人也,則當殺之。《虞典》以為賊刑,《周誥》以為非眚,惟終迺不可不殺是也#2。其一勇於不敢者,不敢為惡之心過於人,蓋眚灾誤犯之人也,則當活之。《虞典》謂眚灾肆赦,《周誥》謂非終,惟眚時乃不可殺是也。刑故宥過,兩者帝王之刑。老子之意則又不然,言此兩者一利一害,利謂勇於不敢而活之者為宜,害謂勇於敢而殺之者恐或誤殺也,然則不敢者固宜活之,敢者亦不宜殺之也。

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

敢為惡之人乃天所惡,然天之所惡深昧難測,何以知其果為天所惡之人乎?其人雖可殺,聖人猶有難之之意,而不敢輕易殺之也。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綱恢恢,疏而不失。

聖人不輕易殺之,則為惡者皆得漏網,而天網不漏也。天之於惡人,非如人之以力與爭,而天定自能勝人,非如人之以口與言,而其應如響應聲。其報應之速不待召之而自來,至惡有惡報,雖用智計不可逃免。天雖無心,坦然平易,而巧於報應,有非人謀之所能及此。天網恢恢,廣大似若疏而不密,然未嘗失一,惡人無得漏網者,聖人雖不殺之,而天自殺之也。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

奇,不正也。使愚民常有畏死之心,而奇邪為惡者,吾得執而殺之,則人人知畏,孰敢為惡?然雖殺惡人,而人之敢為惡者不止,則是民愚不知畏死。雖為惡者必遭刑殺,彼亦無所懼上之人,奈何以死懼之而輕易殺人乎?

常有司殺者。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希有不傷手矣。

不以死懼其人,為惡者可不殺乎?曰:有司殺者在。司殺者,天也。惟天為能殺人,惟大匠為能斲木,人欲代天殺人,猶代匠斲木也。代斲者手必多傷,以譬代殺者身必多害也。蓋不有人禍,必有天刑。

右第六十一章 凡五節,一節言用刑正例,不可盡從,蓋衰閔過厚之意。二節言天之不可知而不輕殺。三節言天之能為人殺者以示教。四節言民不可懼而不輕殺。五節言人欲代天殺者,以示戒大哉。老子之慈乎。

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

食謂君所食於民者。稅則民之所出,以供上之食者也。上多取於民,則民飢且貧矣。

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

上有為,以智術御其下,下亦以姦詐欺其上,故難治也。

人之輕死,以其生生之厚,是以輕死。夫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也。

輕,易也。生生之厚,求生之心太重也。賢猶勝也。貴生,貴重其生,即生生之厚。求生之心重,保養太過,將欲不死而適以易死。至人非不愛生,順其自然,無所容心,若無以生為者,然外其身而身存,賢於重用其心以貴生而反易死也。

右第六十二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人生則肌膚柔軟,而活動可以屈伸,死則冷硬而強直不能屈伸。草木生則枝莖軟脆,死則枯槁堅硬,因言人而并及於草木。

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上文言人與草木生柔而死堅,推此物理,則知人之德行,凡堅強者不得其死,是死之徒也,柔弱者善保其生,是生之徒也。

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共。

用兵示弱者謀深而工,敵輕而玩之,故勝。恃強者慮淺而驕,敵懼而備之,故不勝。兵法始如處女,敵人開戶示之弱也;後如脫兔,敵不及距則能勝之矣。秦兵過周,超乘三百,竟敗於殽。齊兵入晋,桀石投人,竟敗於。此恃強不勝之驗也。共,兩手所圍也。木之弱而搖動者,為近末之小枝,強而不搖動者,則為近根合拱之大榦也,因言兵而並及於木。

故堅強處下,柔弱處上。

上文言兵強者為人所勝,是處下也,不能如勝人者之處上。木強者近根之榦,是處下也,不得如小枝之處上。推此物理,則知人之德行,凡堅強者矜己凌人,必蹶其貴高而反處人下矣,柔弱者眾所尊戴而得處人上矣。

右第六十三章

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

抑之舉之二句言張弓,有餘不足二句言天道。凡弛弓俯其體,則附在上,弰向下,張之而仰其體,則附向下,弰在上。是抑附之高者使之向下,舉弰之下者使之在上,天道之損有餘如抑其附而使之下,其補不足如舉其弰而使之高。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天道虧盈而益謙,人則并寡以益其多,吞小以益其大,取貧以益其富,此所以逆天道也。

孰能以有餘奉天下?惟有道者。

有道之君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而不自有其貴富,菲飲食,惡衣服,卑宮室,為天下惜財而不苟費;制田里,教樹藝,薄稅斂,使民家給人足,是以己之有餘而奉天下也。

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其不欲見賢邪?

聖人之功能蓋天下,此有餘者也。不恃其所為之能而若無能,不居其所成之功而若無功,不欲顯示其功能之賢於人,皆損己之有餘也。

右第六十四章

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以其無以易之也。

金石至堅強,然磨金石皆須用水,是水為攻堅強之第一物,莫有能先之者,雖欲以他物易之,而無可易之者也。

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

水為至柔弱之物,而能攻至堅剛之金石,此柔弱能勝剛強。天下之人莫不知之,而莫有能行柔弱之事者,蓋欺之也。

是以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

垢,污穢也。不祥,不吉善也。污穢不吉善,人所恥賤以為卑辱,聖人則不然,雖一國以污穢不吉善之名歸之己,皆受之而不辭,蓋能柔弱,甘以卑辱自處,非如剛強之人欲以尊榮上人也,然神所歆享而可以主社稷,民所嚮往而可以王天下。剛強者神怒民叛而失國失天下,柔弱者神祐民附有國有天下。此柔弱勝剛強之效也。

右第六十五章

正言若反。

老子以反為道之動,德之玄,故雖正言之每若反於正。正而若反,亦如明而若昧,進而若退,直而若屈,巧而若拙之類,蓋若昧乃所以為明,若退乃所以為進,若屈乃所以為直,若拙乃所以為巧,若反乃所以為正。下文言和怨者正欲救助善人,而反不足以為之,此正言若反也。舊本以此為上章末句,今按:上章聖人云四句作結,語意已完,不應又綴一句于末,他章並無此格,絕學無憂章、希言自然章皆以四字居首為一章之綱,下乃詳言之,此章亦然。又反怨善三字叶韻,故知此一句當為起語也。

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

和,平之也。怨,有所憤恨於人。大怨,其怨深至。餘怨,其怨藏宿於中而不盡為,如夫子為衛君乎之為猶言救助之也。善,善人也。怨者兩相仇,必和而後解。兩善人自無怨,而何待於和。兩惡人有怨,則惡貫滿盈而自相殘,或一勝一負,或俱傷兩敗,旁人靜觀之可也。惟善人不幸與惡人有怨,善人平恕,雖無仇惡人之心,惡人忿狠,必有仇善人之事,惡人報怨則善人受害矣。故有心救助善人者,必須和其怨,使之解仇釋憾,意欲為善人也。然阻遏惡人報怨之心,使不得逞,中有藏宿不盡之怨,暫和於今,暴發於後,是今日之和怨不能已其他日之報怨也,而安可以為善人乎?

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

執左契不責於人,無心待物也。契者,刻木為券,中分之各執其一,而合之以表信。取財物於人曰責。契有左右,左契在主財物者之所,右契以付來取財物之人。臨川王氏曰:《史記》云操右契以責事,《禮記》云獻田宅者操右契,則知左契為受責者之所執證。謂執左契者,己不責於人,待人來責於己,有持右契來合者即與之,無心計較其人之善否。和怨者有心於為善人也,不若無心待物,如執左契而不責於人,靜中觀物而任其自然也。

有德司契,無德司徹。

有德,無心待物。無德,有心待物。徹,通也。古者助法,一井之田分為九區,八家各受私田一區,其中一區為公田,八家同耕公田而各耕私田,私田百畝所收,或食九人,或食八人,或食七人,或食六人,下食五人,由其各家丁力多寡強弱不同故也。周改助為徹法,恐八家私田所收之不均,故八家私田亦令通力合作而均收之,八家所得均平而無多寡之異。司左契者任人來取,無心計較其人,故曰有德司徹。法者患其不均,有心計較,故曰無德。和怨者恐善人受害,有心為之,亦如司徹者有心於為力弱之家,恐其所得者寡矣。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與猶為也。聖人無心待物,不遏惡人之報怨,忍坐視善人之受害乎?曰:天道無所私親,常救助善人。聖人雖無心於為善人,而天常為之,必不令惡人得以肆毒也。前言聖人不用刑而天殺惡人,此言聖人不和怨而天為善人,老子之道無為自然,一付之天而已。然天之殲惡祐善,豈若人之有心哉。惡者必禍,善者必福,理之自然而然爾。

右第六十六章

小國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

十人為什,百人為伯。什伯之器,重大之器,眾所共也。不用者,不營為,不貪求,則重大之器無所用也。重死者,視死為重事而愛養其生。不遠徙者,生於此,死於此,不他適也。老子欲挽衰周,復還太古,國大則民眾難治,得小國寡民而治之,使其民毋慕於外,自足於內如此也。

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

舟輿甲兵,非一人所可獨用,謂什伯之器也。無所乘,無所陳,不用也。無所往,則無用乎舟輿;無所爭,則無用乎甲兵。

使民復結繩而用之。

民淳事簡,上古結繩之治可復。雖有書契亦可不用,不但不用什伯之器而已。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

此言重死而不遠徙也。以所食之食為甘,以所服之服為美,充然自足,愛養其生,言重死也。以此身之居為安而安之,以此地之俗為樂而樂之,言不遠徙也。惟老死於所生之處,孰肯輕易遠徙哉?

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使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此言民皆懷土。雖相鄰之國,目可以相望,雞犬之聲,耳可以相聞,如此至近,至老死不相往來,不但不遠徙而已。

右第六十七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辨,辨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言之實者不飾美,言之美者#4必虛飾而非實。實有能者口不好辨,好辨以誇者非實能其事也。實有知者學不務博,務博以廣者非實知其理也。此書卒章其言如此,則其書和平簡約,不辨不博,蓋實善實知,故皆真實之言,而不虛飾以為美也。

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

不積謂虛而無有。為人以所善言,與人以所知言。虛而無有,故所應不窮。以積為有,則所應有限,豈能愈有愈多也哉。莊子曰:以有積為不足,無藏也,故有餘。

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利者,害之對,有利則必有害。天之道雖利而不害,以不利而利之,是以不害。為者爭之端,有為則必有爭。聖人之道雖為而不爭,以不為而為之,是以不爭也。

右第六十八章 總結二篇,以見五千言之意皆不出此。

老氏書字多誤,合數十家校其同異,考正如右。莊君平所傳章七十二,諸家所傳章八十一,然有不當分而分者,定為六十八章,云上篇三十二章,二千三百六十六字,下篇三十六章,二千九百二十六字,總之五千二百九十二字云。臨川吴澄題。

道德真經註卷之四竟

#1 其細:粵雅本作『其細也夫』。
#2 而前進:『而』原作『不』,據粵雅本改。
#3 不可不殺:『殺』前原脫『不』,據粵雅本補。
#4 言之美者:『者』字原脫,據粵雅本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