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托篇

 

克里托篇

提要

从判处苏格拉底死刑到执行有将近一个月的间隙,这种拖延并非

雅典的习惯做法。在审判苏格拉底的前一天,一年一度由城邦派

遣的朝圣大船出发了,按照习俗,在这艘船返回之前不能处死犯

人。由于各种原因,这次朝圣使命花的时间比通常要长,苏格拉

底的朋友利用这段时间制定计划,想营救苏格拉底出狱,让他离

开雅典。

克里托是苏格拉底忠诚的老朋友。他在某天傍晚得知那艘大船就

要到达雅典的消息,于是就在第二天清晨去了监狱。他把营救计

划告诉了苏格拉底,劝说苏格拉底同意让他的朋友们来救他。要

贿赂狱卒很容易。克里托自己有足够的钱用来解救苏格拉底,还

有其他许多朋友也乐意奉献。雅典并非苏格拉底惟一可以幸福生

活的地方。他在别的地方也可以找到自己的朋友。

面对克里托的劝告,苏格拉底问他用以恶报恶的手段来保护自己

是否正当。对他的判决肯定是不公正的,那么他违反法律而逃跑

就是正确的吗?如果个人可以置法律于不顾,那么会给国家造成

 

 

什么状况?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服从他的国家的法令,除非他

改变对法律的看法。

法律论证说:“如果你逃离这个城邦,以错还错,以恶报恶,践踏

你自己与我们订立的协议和合约,那么你就伤害了你最不应伤害

的,包括你自己、你的朋友、你的国家,还有我们。”

苏格拉底说:“我亲爱的朋友克里托,我向你保证,我仿佛真的听

到这些话,……法律的论证声在我心中嘹亮地回响,使我一点儿也

听不到其他声音。不过,如果你认为自己还有什么高见,那么就

请说出来。”

克里托说:“不,苏格拉底,我无话可说。”

苏格拉底说:“那么,克里托,让我们顺其自然吧,因为神已经指

明了道路。”

正文

苏格拉底:你已经来了,克里托?时间还很早吗?

 

 

克里托:是还早。

苏格拉底:现在是什么时辰?

克里托:就要拂晓了。

苏格拉底:奇怪的是狱卒竟然没有注意到你。

克里托:他已经习惯了,苏格拉底,因为我经常来。另外,我对

他还有点小恩小惠。

苏格拉底:你是刚到,还是有些时候了?

克里托:已经好久了。

苏格拉底:那么你为什么不马上叫醒我,而是安静地坐在床

边?

克里托:我做梦也不会这样想,苏格拉底。我只希望自己不会那

么失眠和沮丧。我对你感到惊讶,因为我看你睡得这样香甜;我

故意不叫醒你,因为我希望你尽可能过得舒服一些。我以前一直

 

 

感到你非常幸运,竟然有如此开朗的性情,而你现在大祸临头,

却仍旧能够镇定自若,泰然处之,对此我的感触也就更深了。

苏格拉底:好吧,说真的,克里托,如果像我这把年纪的人还要

抱怨死亡,那真是太不像话了。

克里托:但是,苏格拉底,其他与你年纪相仿的人如果陷人这种

不幸,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处在像你一样的境况,年纪并不能使他

们放弃抱怨。

苏格拉底:你说得很对。但是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么早?

克里托:因为我得到一个坏消息,苏格拉底。我想,从你的观点

来看,这个消息并不坏,可是我和你的其他朋友很难承受,而我

是最难承受的。

苏格拉底: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消息?是那艘船已经从提洛开

来,它一到达,我就要被处死了吗?

克里托:那艘船还没有到,但是我想它今天可能就会到了,因为

有些人从索尼昂下船,他们已经到了。据他们说那艘船今天肯定

会到。所以,苏格拉底,明天,……明天你肯定就要送命了。

 

 

苏格拉底:好吧,克里托,我希望这是最好的结局。如果诸神希

望如此,那就让它这样吧。不过,我并不认为那艘船今天能到。

克里托: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苏格拉底:我会向你解释的。那艘船到达后的第二天我必须去死,

这样说对吗?

克里托:不管怎样,这是当局的说法。

苏格拉底:那么我想那艘船今天到不了,明天才会到,而今天才

刚开始。我刚才做梦的时候还是晚上。你不叫醒我看起来是对的。

克里托:为什么,你做的什么梦?

苏格拉底:我梦见一位白衣丽人向我走来,她对我说:苏格拉底,

“第三天你会抵达令人欢娱的弗提亚”。

克里托:你的梦毫无意义,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在我看来,克里托,它的意义非常清楚。

 

 

克里托:显然是太清楚了。不过,你瞧,苏格拉底,现在接受我

的建议逃跑仍旧不算太迟。你的死对我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我

不仅因此失去一位无可替代的朋友,而且有许多不认识我们的人

肯定认为是我让你去死的,因为如果愿意花钱,我可以救你出狱。

重钱财而轻朋友,有什么恶名比这更可耻?大多数人决不会相信,

尽管我们尽力劝你离开此地,但你还是拒绝了。

苏格拉底:我亲爱的朋友克里托,我们为什么要顾忌“大多数人”

的想法呢?真正具有理性的人的想法更值得考虑,他们相信事实

真相。

克里托:你可以这样想,苏格拉底,但是众人的意见也不得不顾。

你当前的处境足以表明普通民众也会惹起巨大的麻烦,决不能小

看他们的能量,一旦把他们给惹火了,麻烦可就大了。

苏格拉底:我只希望普通人有无限的能力为害,这样他们也就有

无限的能力行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妙极了。实际上他们并

不具备这两方面的能力。他们既不能使人聪明,也不能使人愚蠢;

他们的行为完全是随意的。

克里托: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苏格拉底,但是请告诉我,你是

 

 

否一点也不担心你的死对我和你的其他朋友会产生的影响,你是

否认为如果你逃走了,会有人告发我们帮你逃跑,这样我们就会

惹来麻烦,我们会因此破产或是付巨额罚金,甚至受到更严厉的

惩罚?如果有这种想法使你担心,那么你可以把它完全打消。我

们完全有权利冒这个险来救你,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冒更大

的危险。接受我的建议吧,别再固执了。

苏格拉底:你说的我全明白,克里托,但是我的顾虑决非仅仅如

此。

克里托:好极了,那么别再犹豫了。我认识一些人,他们愿意把

你从这里救出去,把你弄出这个国家,付的钱也相当合理。到那

时你肯定会明白,那些会通风报信的人有多么容易收买,花不了

多少钱就能把他们搞定,另外我想我给你的钱足够你自己开销。

即使你为我的安全担心,因此不愿花我的钱,那么我告诉你,有

些住在雅典的外邦人也愿意慷慨解囊。其中有一位来自底比斯的

西米亚斯实际上已经把钱带来了。还有克贝等人也准备这样做。

所以我说,你一定不要因为这些顾虑而放弃你逃跑的努力,也不

要顾忌你在法庭上说过的话,说你自己不知道离开这个国家以后

该做什么。无论去哪里,你都能看到欢迎你的人;如果你选择去

帖撒利,我也有朋友在那里,他们可以款待你,保护你,不让任

何一个帖撒利人来骚扰你。

 

 

另外,苏格拉底,我甚至不认为你的做法是对的,能保全自己性

命的时候为什么要抛弃?你的敌人要毁掉你,而你的做法就像你

的敌人想对你做的事情一样,或者就像他们对你做的事情一样。

更有甚者,我感到你似乎也在毁灭你的儿子。你能够抚育他们长

大成人,让他们接受教育,而不应该离他们而去,将他们抛弃。

你如果这样做,那么他们只能自己去碰运气。他们会有什么样的

运气呢?失去父母的孤儿通常会遇到的事情他们都会碰上。一个

人如果没有儿子也就罢了,如果有了儿子,那就必须自始至终看

着他们长大成人,接受教育。你选择了这样一条轻松的道路真使

我感到震惊,而你本应该作出一个善人和勇敢者的选择,因为你

一辈子都以行善为目标。我确实感到可耻,既为你感到可耻,也

为我们这些你的朋友感到可耻。在你这件事上,我们似乎都像是

一个懦夫。首先,你去了法庭,这是你的第一个举动,而那样做

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其次,你在法庭上申辩时的表现,这是你的

第二个举动。最后,事情变得那么滑稽可笑,我们落到这种地步,

似乎由于我们胆小怕事而丧失挽救你的机会,但实际上只要我们

还有点用,这样做极为可能,也是切实可行的。

想一想吧,苏格拉底,你的做法不仅要使你和我们承受痛苦,还

要承受耻辱。下决心吧。现在确实还不算太晚,你本来早就该下

决心了。已经没有什么余地了,整个事情必须在今天晚上进行。

 

 

如果我们再让时间白白过去,那就做不到了,那就太迟了。我以

种种理由恳求你,苏格拉底,接受我的建议,请不要再固执了!

苏格拉底:亲爱的克里托,我非常赞赏你热烈的情感,也就是说,

我假定这些热情都有某些正当的理由。否则的话,你的情感越强

烈,我就越难对付。好吧,我们必须考虑是否必须接受你的建议。

你知道,我决不从任何朋友那里随便接受建议,除非经过思考表

明它是理性提供的最佳办法,这并非我的新想法,而是我的一贯

做法。我不能仅仅因为现在的遭遇而放弃过去一直坚持的原则,

它们在我看来依然如故,我现在依然像从前那样敬重和对待这些

原则。所以,如果我们不能找到更好的原则,那么你完全可以肯

定我不会接受你的建议,哪怕民众用监禁、处死、没收财产等等

方法来恐吓我们幼稚的心灵,我也不会同意。

好吧,我们怎样才能最合理地考虑这个问题?假定我们应当回到

你关于民众的意见的看法上来,从这个地方开始。某些意见应当

认真地接受,而其他意见则不必,这样说总是对的吗?或者说,

这样说总是错的吗?在我死以前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是正确的,但

是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坚持这样一种实际上是不负责任的

胡说是一种错误。克里托,我非常喜欢在你的帮助下探讨这个问

题,看这个说法在我当前的处境下是否会显出不同的意义,或是

保持原样,看我们应当取消它还是接受它。

 

 

我相信,严肃的思想者总是拥有我刚才提到的这样一些看法,认

为民众的有些意见肯定值得尊重,而另一些则不值得尊重。现在

我问你,克里托,你不认为这是一个健全的原则吗?就人之常情

来说,你不会明天就死,面临这种逼近的灾难你也不像会失去理

智。那么请想一想,一个人不应当尊重民众的所有意见,而只能

尊重民众的某些意见,不尊重另一些意见,你不认为这是一个相

当健全的原则吗?你怎么看?这个说法不是很公正吗?

克里托:对,你说得对。

苏格拉底:换句话说,一个人要尊重好意见,而不要尊重坏意见,

对吗?

克里托:对。

苏格拉底:聪明人的意见是好的,蠢人的意见是坏的。

克里托:当然。

苏格拉底:好,这个问题就说到这里。请问,你对我曾经举过的

这些例子怎么看?当某人在认真地进行训练,他是否应当不加区

别地注意所有的表扬、批评和意见,还是只应当注意来自有资格

 

 

的人的意见,比如医生或教练的话?

克里托:只能听有资格的人的话。

苏格拉底:那么他应当害怕那些有资格的人提出的批评,欢迎他

们提出的表扬,而不在乎那些一般民众的意见。

克里托:显然如此。

苏格拉底:那么他应当根据拥有专门知识的教练的指示规范自己

的行为、练习、饮食,而不应当听从其他人的意见。

克里托:对,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很好。现在如果他不服从某个人,不听他的意见和建

议,而是注意那些并不具有专门知识的人的建议,那么他肯定得

承受某些坏结果?

克里托:肯定会。

苏格拉底:这种坏结果是什么?它从什么地方产生出来?我指的

是,在那个不服从的人的什么部位?

 

 

克里托:显然在他身体上,要承受痛苦的是他的身体。

苏格拉底:很好。我们不必一个接一个地述说所有例子,克里托,

请告诉我,我们是否能够以此为一般的规则,用来判断我们试图

决定的行为种类,看它是正义的还是不义的,是光荣的还是可耻

的,是善的还是恶的?我们应当被众人的意见所左右,或者被众

人的意见所恐吓,还是应当接受某个人的意见,假定这个人拥有

专门的知识?我们应当敬重和恐惧的是这个人,而不是其他所有

人加在一起,如果我们不遵守他的指导,我们就会糟蹋和弄残我

们的那个部位,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这个部位要靠正确的

行为来改善,但却会毁于错误的行为,对吗?或者说,这些话全

是胡说八道?

克里托:不,我认为这样说是对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么请考虑下一步。我们的某个部位要靠健康的行为

来改善,而不健康的行为则会毁掉它。如果我们接受了外行的建

议而糟蹋了它,那么这个部位一旦被毁,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吗?

我说的这个部位指的是身体。你接受这种看法吗?

克里托:我接受。

 

 

苏格拉底:好。弄坏了的身体,健康被毁掉了的身体还值得活吗?

克里托:肯定不值得。

苏格拉底:我们那个被错误行为弄残缺,而正确行为能使之受益

的部位怎么样?这个部位被毁的话人还值得活着吗?或者说我们

相信这个正确或错误的行为会对其产生作用的部位,无论它是什

么,其重要性并不亚于身体?

克里托:对。

苏格拉底:这个部位真的更加珍贵吗?

克里托:珍贵得多。

苏格拉底:我亲爱的同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考虑的不是一

般民众会怎样说我们,而是我们如何与行家保持一致,这位行家

是权威,他实际上代表真理。所以,第一,你的建议是不正确的,

因为你说在判断什么是正确、光荣和善及其对立面时,我们应当

考虑大众的意见。对此当然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理由总是这一

条,民众有力量把我们处死。

 

 

克里托:确实如此!你完全可以这样说,苏格拉底。这种反对意

见完全有可能。

苏格拉底:但是在我看来,我亲爱的同伴,我们刚才通过论证得

出的结论并不接受这种意见的影响。同时,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我

们是否仍旧对这样一种说法感到满意,真正重要的事情不是活着,

而是活得好。

克里托:你说得对,但请告诉我为什么。

苏格拉底:活得好与活得高尚、活得正当是一回事吗?

克里托:是。

苏格拉底:那么根据我们达成一致的看法,我们必须考虑未经官

方许可就逃走是否正当。如果我们讨论的结果认为这样做是

正当的,那么我们一定要进行这样的尝试;如果结果认为不正当,

那么我们必须停止这样做。至于你提到的花钱、名声和抚养儿子,

克里托,我不得不说这些考虑实际上是一般公众的意见,他们把

人判处死刑,在可能的情况下也会让人活着,但不管他们怎么做

都是随心所欲的。我想,我们真正的职责是只考虑一个问题,这

 

 

是从我们上面的论证结果中可以推论出来的。付罚金,向那些来

救我的人表示感谢,设法逃跑或自己安排逃跑,这样做是正当的

行为吗,或者说这样做完全错了?如果能够清楚地看到这样做是

错误的,那么我不得不考虑我是否肯定得死,或者考虑承受其他

任何恶果,如果我们固守自己的立场,那么我们就不会采取任何

行动,免得冒作恶的危险。

克里托:我同意你的说法,苏格拉底,但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们

必须做什么。

苏格拉底:让我们一起来考虑,我亲爱的同伴,如果你能对我的

论证发起挑战,那么请这样做,我会注意听;如果你不能这样做,

那么就做一个好同伴,不要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必须在没有得到官

方允许的情况下离开这个地方。在我决定采用我心里的这个想法

之前,我急切地想要得到你的批准。我不想采取违反你的信念的

行为。现在请注意这个考察的起点,我希望你对我的陈述方式能

够满意,并试着尽力回答我的问题。

克里托:好吧,我试试看。

苏格拉底:我们说过人决不会自愿作恶,或者说人是否作恶取决

于环境,对吗?或者像我们从前经常同意的那样,我们认为把作

 

 

恶说成是善的或光荣的是没有意义的,这样说对吗?或者说在这

最后的日子里我们要把从前的信念全然抛弃?克里托,经过多年

的严肃讨论,你和我这样年纪的人难道竟然会不明白我们并不比

两个儿童强到哪里?事实真相确实就是我们老是说的那个样子。

无论大众的观点是什么,无论换一种说法比现在这种说法要轻松

些或者更加难以忍受,事实仍然是作恶在任何意义上对作恶者来

说都是恶的和可耻的。这是我们的观点吗,或者不是?

克里托:是。这是我们的看法。

苏格拉底:那么人在任何处境下都一定不能作恶。

克里托:对。

苏格拉底:据此说来,人即使受到恶待也一定不能作恶。

克里托:显然不能。

苏格拉底:告诉我另一件事,克里托。人可以伤害别人还是一定

不能伤害别人?

克里托:肯定不能。

 

 

苏格拉底:告诉我,像许多人相信的那样,以牙还牙是否正确?

克里托:不正确,这样做不对。

苏格拉底:我想,这是因为伤害别人和错误地对待别人并没有什

么区别。

克里托:确实如此。

苏格拉底:所以,人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挑衅都不可对任何人作恶

或伤害别人。现在请你小心,克里托,承认这些原则并不妨碍你

接受其他与你的真正信仰相对立的事情。我知道总有这么一些人

是这样想的,因此在这样想的人和不这样想的人之间对这些原则

就不会有一致的看法,每当看到其他人的决定,他们相互之间肯

定总会表示轻蔑。我甚至想要你非常仔细地考虑一下,你是否具

有和我相同的看法,或者同意我的意见,我们能否从已经建立起

来的这样一些前提开始来进行我们的讨论,这些前提就是作恶、

以牙还牙、通过报复来保护自己,都决不可能是正确的,或者说

你认为这些观点不能作为讨论的基础。我长时间地坚持这种观点,

现在仍然这样看,但若你可以提出其他看法,那么就请说出来。

另一方面,如果你站在我们说过的这种立场上,那么请听我下面

 

 

的话。

克里托:我站在这种立场上,同意你的看法。请继续说下去。

苏格拉底:好吧,这是我进一步的看法,或者倒不如说是下一个

问题。只要协议是正确的,那么人就必须完成他的所有协议,或

者说他一定得违反这些协议?

克里托:人必须完成这些协议。

苏格拉底:那么请考虑一下由此可以推出的合理结论。如果我们

在没有首先说服国家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的情况下离开此地,请

问这样做会带来伤害还是没有伤害,这样做是否还有可能被证明

为是正当的?我们还受不受我们刚才达成的一致意见的约束?

克里托: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苏格拉底。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苏格拉底:请这样想。假定我们正准备逃离此地,或者无论我们

采取了什么行为,那么雅典人的法律和国家会来向我们提出

这样一个问题。它们会说:“苏格拉底,你想干什么?你想要采取

的行动表明你想在你的能力范围内摧毁我们,摧毁法律和整个国

家,你能否认这一点吗?如果公开宣布了的法律判决没有效力,

 

 

可以由私人来加以取消或摧毁,那么你能想象一个城邦会继续存

在而不被颠覆吗?”

我们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克里托,或者别的同类问题?对此有

许多话可以说,尤其是一名职业的演说家,他会抗议说这个法律

无效,而判决一旦宣布就具有约束力,就应当执行。我们能说,

对,我打算摧毁法律,因为国家错误地对待我,你们在审判中对

我的判决是错误的。这样说对吗?这是我们的回答吗,或者我们

的回答是什么?

克里托:我们的回答当然是你已经说过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么假定法律说:“苏格拉底,这不正是你和我们之间

的某种协议的条款吗?无论国家对你作出何种判决,你都会执行

或遵守,对吗?”

如果我们对这样的用语表示惊讶,那么它们会说:“别在乎我们的

用语,苏格拉底,你只需要回答我们的问题,你毕竟已经习惯于

使用问答法。来吧,你对我们和国家提出什么样的指控,想以此

来摧毁我们吗?难道我们没有首先给了你生命?难道不是通过我

们,你的父母才结婚而生下了你?告诉我们,你对我们这些涉及

婚姻的法律有什么怨言吗?”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我会这样说。

“好吧,你对涉及儿童的抚养和教育的法律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就像对涉及你的法律一样?你对我们中间那些为了这个目的而立

下的法律不感恩吗,这些法律要求你的父亲对你进行文化的和身

体的教育?”

我只能说:“对。”

“很好。由于你已经出生,长大成人,接受了教育,你能否认,

首先,你和你的祖先都是我们的孩子和仆人吗?如果承认这一点,

你认为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无论我们试图对你做什么,你都可以

正当地进行报复吗?你并不拥有与你父亲一样的权力,假定你有

过一位主人,你也不拥有与你的主人一样的权力,使你能够进行

报复。当你受到责备,你不能回嘴,当你受到鞭打,你不能回手,

也就是说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果我们想把你处死,因为

我们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那么你能指望得到许可,有权反对你

的国家和她的法律,竭尽全力去摧毁你的国家和我们这些法律,

借此进行报复吗?诚心向善的你会宣布这样做是正当的吗?你那

么聪明,竟然会忘记你的国家比你的父母和其他祖先更加珍贵,

更加可敬,更加神圣,在诸神和全体理性人中间拥有更大的荣耀

 

 

吗?你难道不明白应当比敬重父亲更加敬重国家,应当比消除对

父亲的怨恨更加快捷地消除对国家的怨恨吗?如果你不能说服你

的国家,那么你就必须服从它的命令,耐心地接受她加诸于你的

任何惩罚,无论是鞭挞还是监禁,对吗?如果国家要你去参战,

你会负伤或战死,但你也一定要服从命令,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你一定不能后退、逃跑或放弃你的职责。无论是在战场上或法庭

上,或是在任何地方,你必须做你的城邦和国家命令你做的事,

否则你就得按普遍的正义去说服她们,但是对父母使用暴力是一

种罪恶,反对你的国家那就更是一桩大罪了。”

对此我们该怎么说,克里托,法律说的话是对的还是错的?

克里托:我想是对的。

苏格拉底:法律可能会继续说:“那么请考虑一下这种说法是否正

确,苏格拉底,我们说你现在想对我们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尽管

我们已经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抚养你长大成人,教育你,凡

由我们支配的好东西,其他同胞公民享有的一份你都享有,但是

我们仍然公开宣布这样一个原则,任何雅典人,只要达到成年,

自己能够认识国家的政体和我们这些国家的法律,如果他对我们

不满,都允许他带着他的财产去他喜欢去的地方。假定你们中有

人对我们和国家不满,如果他选择去我们的某个殖民地,或者移

 

 

民去任何国家,我们这些法律都不会加以阻拦,他也不会丧失他

的财产。另一方面,如果你们有人亲眼看到我们的统治是公正的,

我们其他国家机构的统治是公正的,那么我们认为他实际上就应

当执行我们要他做的任何事情。我们坚持,在这种情况下不服从

是一种罪恶,理由有三条:第一,我们是他的父母;第二,我们

是他的卫士;第三,在允诺服从时,他既没有服从我们,又没有

在假定我们犯了任何形式的错误时说服我们改变决定。尽管我们

的指令全都是以建议的形式出现,而不是野蛮的命令,我们给他

选择,要么说服我们,要么按我们说的去做,但他实际上两样都

没有做。苏格拉底,如果你做了你们正在尝试的事情,那么这就

是对你的指控,你将不再是你的同胞中最不应该受惩罚的人,而

是罪行最重的人。”

如果我问为什么,那么法律无疑会用完全的正义来打击我,并指

出雅典很少有人像我一样与它们有如此具体的协议。它们会说:

“苏格拉底,我们有重要的证据表明你对我们和这个国家是满意

的。如果你不是格外依恋国家,那么你就不会如此不愿离开这个

国家,执行军务除外。你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出国旅行,从来

没有感到有必要去熟悉其他国家或它们的体制。你对我们和我们

的国家是满意的。你确凿无疑地选择了我们,在你的所有活动中

都像一个公民一样服从我们,有大量的证据表明你对我们的国家

是满意的,你在这个国家生儿育女。还有,即使在审判你的时候,

 

 

你还提出过交付罚金的建议。如果你当时已经做出了现在这种选

择,那么你在那个时候就可以在国家批准的情况下做你现在想做

的事,而现在国家并没有批准你这样做。你当时表现得视死如归,

非常高尚,你说过如果自己必须去死,那么宁可死也不愿被放逐,

而你现在好像并不打算遵守先前的诺言,对我们法律也不尊重,

你正在摧毁法律。你的行为就像最下贱的奴才,尽管你有约在先

要做国家的成员,但你现在却想逃跑。现在先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们说你承诺过要做一个守法公民,如果你口头上没有这样说过,

那么在行动中是这样做的,我们这样说对吗?”

对此我们该怎么回答,克里托?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吗?

克里托:我们无法否认,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么法律会说:“尽管你是在没有压力和误解的情况下

与我们订立协议的,也不是在有限的时间内被迫作出承诺的,但

是实际上你正在破坏这个协议和违反你的诺言。如果你对我们不

满,或者感到协议不公平,那么你在这 70 年里都可以离开这个国

家。你没有选择斯巴达或克里特,这是你喜欢的好政府的榜样,

也没有选择其他任何希腊人的城邦和外国人的城邦。你比瘸子、

瞎子或其他残疾人更少出境。显然,你对这座城市和对我们法律

的感情比其他任何雅典人都要深厚。一座城市如果没有法律,还

 

 

有谁会在乎它呢?而现在你竟然不想守约了吗?是的,你是这样

的,苏格拉底,如果你接受我们的建议,那么你就至少不会因为

离开这个城邦而遭人嗤笑了。

“我们请你想一想,你做这种背离信仰和玷污良心的事会给你和

你的朋友带来什么好处。显然,放逐、剥夺公民权、没收财产的

危险都会延伸到你的朋友头上。至于你自己,如果你去了邻国,

比如去底比斯或麦加拉这两个政法修明的国家,那么你会成为它

们的政府的敌人,所有爱国者都会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你,把你当

作法律和政令的摧毁者。随后,你的行为就证明审判你的法官们

的看法和判决是正确的,破坏法律的人完全有可能对年轻人和蠢

人产生毁灭性的影响。那么,你是否打算不去那些政法修明的国

家和秩序井然的社会了呢?如果你不去了,那么你的生活还有价

值吗?或者说,你要接近这些民众,轻率地与他们谈话吗?你会

使用什么样的论证,苏格拉底?用你在这里使用过的相同的论证,

证明善良、诚实、制度与法律是人类最珍贵的财宝吗?你会认为

苏格拉底以及有关他的一切都是有争议的,对吗?你肯定会这样

想。

“你会从世界的这个部分退出,去投靠克里托在帖撒利的朋友

吗?那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那里的人无疑会喜欢听你讲故事,

听你讲如何逃跑,如何化装,如何穿上牧羊人的衣裳或用其他逃

 

 

跑者常用的打扮,如何改变面容。那里不会有人说像你这把年纪

的老人,也许活不了多久了,竟会如此贪生怕死,以至于要违反

最严厉的法律,对吗?也许不会有,如果你不激怒任何人。否则,

苏格拉底,你会听到许多令你感到汗颜的评论。所以,你仍旧会

像今天一样活着,做一切人的奴仆,你会成为“在帖撒利混饭吃

的无赖”,就像你离开这个国家去帖撒利是要去赴宴似的。所以我

们想知道,你关于善良和正直的讨论在哪里?当然,你想活下去

是为了你的儿子,为了能把他们抚养成人,教育他们。确实如此!

先把他们带到帖撒利去,使他们成为外国人,这样他们就会格外

有福了吗?或者说,这样做并非你的意愿,那么就假定他们还是

在这里长大成人,你不在了,你的朋友当然会照顾他们,这样一

来,他们岂不是能够得到更好的照料和教育吗?你去了帖撒利他

们会照顾你的儿子,难道你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就不会照顾你的

儿子了吗?只要那些自称是你的朋友的人是名副其实的,那么你

必须相信他们会照料你的儿子。

“苏格拉底,还是听听我们的建议吧,我们是你的卫士。不要考

虑你的子女、生命或其他东西胜过考虑什么是公正。这样的话,

当你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就可以坦然面对冥府的判官为自己辩白。

事情很清楚,如果你做了这件事,那么既不会使你和你的朋友变

得更好,也不会使你们拥有更加纯洁的良心,在这个世界上不会,

当你们去另一个世界时也不会。事实上,你就要离开此地了。当

 

 

你去死的时候,你是一个牺牲品,但不是我们所犯错误的牺牲品,

而是你的同胞所犯错误的牺牲品。但若你用这种可耻的方式逃跑,

以错还错,以恶报恶,践踏自己与我们订立的协议和合约,那么

你伤害了你最不应该伤害的,包括你自己、你的朋友、你的国家,

还有我们。到那时,你活着要面对我们的愤怒,你死后,我们的

兄弟、冥府里的法律也不会热情欢迎你,因为它们知道你试图尽

力摧毁我们。别接受克里托的建议,听从我们的劝告吧。”

我亲爱的朋友克里托,我向你保证,我仿佛真的听到这些话,就

好像听到秘仪中的乐曲声,这些论证的声音在我心中嘹亮地回响,

使我一点儿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我得警告你,我的看法都已经说

出来了,再要我提出一种不同的看法是没有用的。不过,如果你

认为自己还有什么高见,那么就请说出来。

克里托:不,苏格拉底,我无话可说。

苏格拉底:那么就让我们放弃逃跑吧,克里托,让我们顺其自然,

因为神已经指明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