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宋-林希逸

莊子口義發題

莊子,宋人也,名周,字子休,生睢陽蒙縣。在戰國之初,與孟子同時,隱遁而放言者也。所著之書名以莊子,自分為三,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雖其分別次第如此,而所謂寓言、重言、巵言三者,通一書皆然也。外篇、雜篇則即其篇首而名之,內篇則立為名字,各有意義,其文比之外篇、雜篇為尤精,而立言之意則無彼此之異。陳同甫嘗曰:天下不可以無此人,亦不可以無此書,而後足以當君子之論。若莊子者,其書雖為不經,實天下所不可無者。郭子玄謂其不經而為百家之冠,此語甚公。然此書不可不讀,亦最難讀。東坡一生文字,只從此悟入。大藏經五百四十函,皆自此中細繹出。左丘明、司馬子長諸人筆力,未易敵此,是豈可不讀。然謂之難者,何也。伊川曰:佛書如淫聲美色,易以惑人,蓋以其語震動而見易搖也。況此書所言仁義性命之類,字義皆與吾書不同,一難也;其意欲與吾夫子爭衡,故其言多過當,二難也;鄙略中下之人,如佛書所謂為最上乘者說,故其言每每過高,三難也;又其筆端鼓舞變化,皆不可以尋常文字蹊徑求之,四難也;況語脉機鋒多如禪家頓宗所謂劍刃上事,吾儒書中未嘗有此,五難也。是必精於語、孟、中庸、大學等書,見理素定,識文字血脉,知禪宗解數,具此眼目而後知其言意,一一有所歸著,未嘗不跌蕩,未嘗不戲劇。而大綱領大宗旨未嘗於聖人異也。若此眼未明,強生意見,非以異端邪說鄙之,必為其所恐動,或資以誕放,或流而空虛,則伊川淫聲美色之喻誠不可不懼。希逸少嘗有聞於樂軒,因樂軒而聞艾軒之說,文字血脉稍知梗概。又頗嘗涉獵佛書而後悟其縱橫變化之機,自謂於此書稍有所得,實前人所未盡究者。最後乃得呂吉甫、王元澤諸家解說,雖比郭象稍為分章析句,而大旨不明。因王呂之言,愈使人有疑於莊子。若以管見推之,則此書自可獨行天地之間,初無得罪於聖門者,使莊子復生,謂之千載而下,子雲可也。非敢進之作者,聊與諸同志者共之。鬳齋林希逸序。

莊子宋人也,名周,字子休。生睢陽蒙縣,嘗為蒙漆園吏,學無所不窺,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已,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聞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周笑謂使者: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欲為孤豚,其可得乎。子亟去,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唐封南華真人書為南華真經。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一

鬳齋林希逸

內篇逍遙遊

逍遙遊者,此篇所立之名也。內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遊者,心有天遊也;逍遙,言優游自在也。論語之門人形容夫子只一樂字,三百篇之形容人物如南有憀木,如南山有臺,曰樂只君子,亦止一樂字。此之所謂逍遙遊即詩與論語所謂樂也。一部之書以一樂字為首,看這老子胸中如何,若就此見得有些滋味,則可以讀芣苢矣。芣苢一詩,形容胸中之樂,併一樂字,亦不說此詩法之妙,譬如七層塔上,又一層也。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烏,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關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鸒鳩笑之曰:我决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此段只是形容胸中廣大之樂,卻設此譬喻其意。蓋謂人之所見者小,故有世俗紛紛之爭,若知天地之外有如許世界,自視其身,雖太倉一粒,不足以喻之。戴晉人所謂蝸角蠻觸,亦此意也。北冥,北海也,鯤鵬之名亦寓言耳。或以陰陽論之,皆是強生節目。烏之飛也必以氣下,一怒字便自奇特。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之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湧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里。言必有此大風而後可以南徙也。南冥亦海也,莊子又以天池訓之。齊諧書名也,其所志述皆怪異非常之事,如今山海經之類。然此書亦未必有,莊子既撰此說,又引此書以自證,此又是其戲劇處。摶,飛翔也;扶搖,風勢也;三千、九萬,即形容其高遠也。去以六月息者,此鳥之往來必歇住半年方可動也。野馬塵埃三句,此是他文字最奇處,前後說多不通。野馬,遊絲也,水氣也,子美所謂落花遊絲白曰靜是也。言此野馬塵埃自何而得,皆世間之生物,以其氣息自相吹噓,故虛空之中有此物也。此三句本要形容下句,卻先安頓於此,謂人之仰視乎天,見其蒼蒼,然豈其正色,特吾目力既窮,其上無所極止,故但見濛濛然爾。鵬之飛也既至於天上,則其下視人間,不知相去幾千萬里,其野馬塵埃相吹之息,亦必如此濛濛然,猶人之在下視天上也。此數句只是形容鵬飛之高,如此下,得來多少奇特。若如從前之說,以鵬為大,野馬塵埃為細,與前句不相接,後句不相關,如何見得他筆力。水之積也不厚,為下句風之喻也。坳堂,堂上坳深處也,其水既微,但能浮一芥而已,以杯盞之類置其間,則膠住矣。膠音教,言粘住不動也。鵬在天上,去地下九萬里,風自漢谷而起,而後蓬蓬然周遍四海。鵬既在上,則此風在下,培,厚也,九萬里之風乃可謂之厚風,如此厚風,方能負載鵬翼。背負青天,言飛之高也;莫之夭閼,無障礙也;圖南,自北海而謀南徙也。圖,謀也;蜩,蟬也;鸒鳩,學飛之小鳩也。譽或作鸒,音預,亦小鳥而已,兩字皆通。决起者,奮起而飛也;搶,突也。奮起而飛欲突至於榆枋之上,不過丈尺之高,有時猶不能至,又投諸地。控,投也,言我所飛不過如此,且有不能,彼乃欲藉九萬里之風而南徙於天池,奚以奚用也。此意謂淺見之人,局量狹小,不知世界之大也。
適莽蒼者,三飧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莽蒼者,一望之地,莽蒼然不見,我欲適之,一往一來,不過三飯,而腹猶果然。果,實也,食未盡消也,言其近也。將為百里之往,則必隔宿舂搗糧米,而去非可三飧而已。為千里之行,則須三月聚糧矣。此三句以人之行有遠有近,則所食亦有多有少,亦如人見有小大,則所志趣亦有遠近,又為鵬與蜩鳩之喻也。二蟲者,蜩鳩也。言彼何足以知此,故曰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此兩句又是文之一體。以小知大知一句結上鵬鳩,又以小年大年一句生下一段譬喻。朝菌,大芝也,亦名日及,生於糞上,暮生,見日則死。彼但知有朝暮而已,安知有晦朔也。蟪蛄,寒蟬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不見四時之全,故曰小年。冥靈,木名也,大椿亦木名也。此亦寓言,不必求其實。言冥靈之生一千年方當一歲,大椿之生一萬六千年方當一歲,彭祖僅年八百,至今乃以高壽特聞於世,眾人皆欲慕之而不及,亦是見小而不知大也。久,壽也,匹,慕而求似之也。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
此段只是前段又翻說一箇證據。言向來湯曾問棘,即此事也。棘,人名也。是已,即是也。據此一句合結在下,以結語為起語,此其作文鼓舞處。窮髮,不毛也;扶搖,風勢也;羊角,亦風之屈曲勢也;摶,飛翔也;絕雲氣者,言九萬里之上更無雲氣。人言泰山絕頂,雲皆在山下,雷鳴如嬰兒聲,然今人亦言雲只在半天是也。圖南,且謀適南冥也。言謀為南徙之計,而後往南海也。斥,小澤也。斥澤之鷃,小鳥也。飛之至者,言我翱翔蓬蒿之間,其飛如此,亦至樂矣,又何必他往哉,其意即與前段同。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知效一官,言其智能可以辦一職之事也。行比一鄉,言其德行可以比合一鄉而,使人歸向也。德見知於一君,是為遇合而可以號召於一國,言主一國之事也。此三等人,各以其所能為自足,其自視亦如斥鷃之類。宋榮子見之大者也。猶然,笑貌也。宋榮子之為人,雖舉世毀之譽之而不加勸沮,言不以為意也。視彼一鄉一國之士,但見可笑。然宋榮子之所以能此者,何也。蓋知本心為內,凡物為外,故曰定內外之分。在外者則有榮辱,在內者則無榮辱,知有內外之分,則能辨榮辱皆外境矣。斯已矣者,言道理只如此也。彼既以本心為重,外物為輕,則豈肯汲汲然以世俗為事。數數,汲汲也。雖然宋榮子之能固如此,亦未有大樹立作家處。若列子者,以身御風而行虛空之間,半月而後反。其御風之時泠然而善,此形容其飄飄之貌也,泠然,飄然也,善,美也。彼既能乘風而行,又視修身以求福,汲汲然惟恐不及者,不足言矣。未數數者,言其未肯似他如此數數也。人之行也在地,列子之行也御風,此雖免乎行矣,而非風則不可,故曰猶有所待。若夫乘天地之正理,御陰陽風雨晦明之六氣,以遊於無物之始而無所窮止,若此則無所待矣。此乃有進無迹之分也,至於無迹則謂之至人矣,謂之神人矣,謂之聖人矣。無己、無功、無名,皆言無迹也。特下三句贊美之又贊美之也。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口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待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爝火,炬火也。日月既明何用把火,時雨既降何用抱甕。堯謂許由立則天下自治,而必使我主此,我自見其不足,故以爝火浸灌自喻也。尸者,主也。政天下者,言以天下歸之汝也。名不出於我而出於人,則是在外者也,以名對實則實為主而名為賓。吾不為賓者,言吾不以外物自喪其身也。鷦鷯偃鼠,許由自喻也,言其有以自足也。偃,伏也,偃鼠,潛伏之鼠也。歸休乎君,言君且歸去休,不必來訪我也。庖與尸祝其業不同,言我不能舍我之所樂以代汝,各守其所守,亦猶尸祝不肯違越去其樽俎,而代庖人烹割也。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肩吾、連叔皆未必實有此人,此皆寓言,亦不必就名字上求義理,中間雖有一二,亦可解說而實不皆然也。無當者,無實也,往而不反者,謂其大言只說前去而不回顧也。河漠,天河也,河漢無極,謂天河在天,不知其首尾之所極。逕音徑,庭音趁,逕庭只言彊界遙遠也。大有,甚有也;其言不近人情,言非世俗所常有也。藐姑射,山名也,冰雪瑩潔也,所養者全,陽氣伏而不動,故凝然若冰雪,今之服氣道人亦有能為此者。綽約者,柔媚可愛也;處子,處女也。則神全不食以下四句,言其神妙也。其精神凝然而定所居之地,百物自無疵癘之病而年穀自熟。蓋接輿之言如此。狂與誑同,肩吾以其言為欺誑而不可信也。曰然者,言固是如此也,汝固疑而不信也。文章之觀示,鐘鼓之音聲,人皆見之聞之而瞽者聾者無預,此形骸之病也。豈唯形骸有此病,在心亦有此病,言其心無見識,猶聾瞽然,故不知此語而以為誑也。時,是也,女與汝同,前後解者皆以此時女為處子,故牽彊不通其意。蓋謂如此言語豈是汝一等人能之。此等人其為德也,周遊乎萬物之上而世自治,彼豈肯弊弊然以治天下為事,言其無為無不為也。蘄與祈同,亂者,治也,言一世之人自析乎治,我但無為而彼自治,我何用自勞,弊弊,自勞之意也。物莫之傷者,言外物不能動其本心也。稽,至也,水之大可以至天,而斯人不溺;旱之甚可使金石融流、土山焦枯,有彼亦不熱,言其無入而不自得也。塵垢粃糠,緒餘也,謂此人推其緒餘可以做成堯舜事業,豈肯以事物為意。物者,事物也,為事猶言從事也,陶鑄,做成之意也。據此一語便是郭子玄所謂不經者。但其著書初意正要鄙夷世俗之儒,故言語有過當處,不可以此議之。如李太白曰:堯舜之事不足驚,莫比夷齊事高潔。與此何異。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
章甫,冠也。越人既斷髮,不用衣冠。宋人以此為貨而往越,宜其無賣處也。莊子此言蓋謂其所言廣大,今世之人無非淺見,此言何所用,謂世不足與語此也。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此章亦見廣而後知自陋之意。以堯之治天下,古今第一人矣,而於汾水之南,見四子於藐姑射之山,猶且恍然自失,況他人乎。喪其天下,忘其天下也;窅然,茫茫之意也。四子既無名,或以為許由、齧缺、王倪、被衣,或曰山海經云:藐姑射在寰海外,汾陽,堯都也,在堯之都而見姑射之神,即堯心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如此推尋轉見,迂誕不知,此正莊子滑稽處。如今人所謂斷頭話,正要學者如此揣摸前後,解者正落其圈中,何足以讀莊子。其實皆寓言也,大抵謂人各局於所見而不自知,其迷著必有大見識方能自照破也。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統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統,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瓠,可為瓢者也,實瓠之子也。一瓠之大,其子五石,則亦可盛五石之水
矣,堅,重也,瓢,半匏也,瓠落淺而大之貌也。掊擊,碎之也。不龜手者,言冬月用此藥而手不裂也。洴澼,打洗也,絖,絮也。以有此藥而為人洗絮,數世以此為業也。樽,浮水之壺也。以壺繫腰乃可浮水,故曰:中流失船,一壺千金。莊子既以不龜藥之事喻其不知所用,乃曰有此大瓠,何不思之以為浮江之壺。慮,思也。何不慮者,言子之思何不及此也。蓬心,猶茅塞其心也。此段之意亦謂見小不能用大而已。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狂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網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樗,惡木之名也。大本,樹之身也。擁腫,盤結而瘰塊也。不中繩墨規矩,言其不中用也。立之塗,近於道旁也。此惠子戲以喻莊子之大言無用也。狸狂,狐之類也;敖者,物之遊遨者也,伺候而欲食之。方其跳梁之時,不避高下,亦最小而桀點者。一旦為機網所中,遂殺其身。辟,法也,機辟,猶言機械也。斄牛,旄牛也,其牛至大而不能如狸牲之執鼠。此意蓋喻世間之物有大有小,各自不同,不可以大者皆為無用也。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言造化自然至道之中,自有可樂之地也。役役人世,有福則有禍,若高飛遠舉以道自樂,雖無所用於世而禍害亦不及之,即退之所謂刀鋸不加,理亂不聞也。故曰不夭斤斧物無害者,安所因苦哉。惠子之間,莊子之答,如今人說隱語然。後人就此機紬多少文字,其原實出於此。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一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

鬳齋林希逸

內篇齊物論上

物論者,人物之論也,猶言眾論也。齊者,一也,欲合眾論而為一也。戰國之世,學問不同,更相是非,故莊子以為不若是非兩忘而歸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天籟、地籟、人籟,就聲上起譬喻也。

南郭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几者,非昔之隱几者也。子蔂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
隱几者,憑几也;嗒然者,無心之貌也;喪其耦者,人皆以物我對立,此忘之也;槁木者,無生意也;死灰,心不起也。今之隱几者,言今日先生之隱几非若前此見人之隱几也。有我則有物,喪我,無我也,無我則無物矣。汝知之乎者,言汝知此理乎。吾即我也,不曰我喪我,而曰吾喪我,言人身中纔有一毫私心未化,則吾我之間亦有分別矣。吾喪我三字下得極好。洞山曰:渠今不是我,我今正是渠。便是此等關竅。
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遊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曰,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完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綦因子游一問,知其亦有造理之見。欲以天籟語之,遂如此發問也。方,道也,問此理果何如也。大塊,天地也,天地之間因何有風,亦猶人之噫氣也。是唯無作,言其不作則已也;作則萬竅怒號者,言纔動則滿世界皆是也。萬竅,萬木之竅也;翏乎,長風之聲也。畏音偉,佳音翠,上聲#1畏佳者,林木搖動之貌。百圍言木之大也,兩手相挐曰圍。上言萬竅,此但以一樹之大者言之,則其他可知,文法也。大木之竅穴,其形之不同,各有所似。枅,柱上方木斜而深者。圈如桮圈之員者。洼曲者,污下者,此皆言其竅穴之形。自激者至咬者,言竅穴中之聲。于之聲輕,嗎之聲重,言風之前去其聲如唱千,隨其後而至者則如唱喁,輕重相和也。泠風,小風也,風小則其相和之聲亦小。飄風,大風也,風大則其相和之聲亦大。厲風者,猛厲之風也。濟者,止也。風既止則眾竅之中向之為聲者皆不聞矣,故曰為虛。調調刁刁,皆樹木為風所搖動之形,前曰獨不聞,後曰獨不見,此一段文字之關鎖也。而,汝也。莊子之文好處極多,如此一段,又妙中之妙者。一部書中,此為第一文字,非特莊子一部書中,合古今作者求之亦無此一段文字。詩是有聲畫,謂其寫難狀之景也,何曾見畫得箇聲出。自激者至咬者八字,八聲也,于與喁又是相和之聲也。天地間無形無影之風,可聞而不可見之聲,卻就筆頭上畫得出,非南華老仙安得這般手段。每讀之,真使人手舞足蹈而不知自己也。此段只是說地籟,卻引說後段天籟,自是文勢如此,說者或謂此言地籟自然之聲,亦天籟也,固是如此,風非出於造化,出於何處。然看他文勢說地籟,且還他說地籟,庶見他血脉綱領。
子遊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比竹,笙黃之類也。人籟豈特比竹,金石絲匏之類皆是,此特舉其一耳。前說地籟,後說天籟,卻把人籟只一句斷送了,此亦是文法。讀莊子之文,須如此子細檢點,庶得箇入處。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
吹萬,萬物之有聲者也。言萬物之有聲者,皆造物吹之,吹之者造物也,而皆使其若自己出。吹字使字皆屬造物自取者,自取於己也。咸其自取,言萬物皆以為我所自能,而不知一氣之動誰實使之。氣發於內,而為言遂下一怒字,與怒而飛同,亦屬造物。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大知者,上知之人也;閑閑者,從容自得也。小知,小計較者也;間間者,言算星算兩自分別也。大言者,氣燄大者也,炎炎者#2,有光輝也。莊子之意,伊周孔孟皆在此一句內。小言者,小小見識之人也;詹詹者,瞻前顧後也。百家之說,市井之談,皆在此一句內。此四句總說世間有此兩種人,知理會事功者,言理會學術議論者。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鬥。
既說上四句了,卻就人身上發明。其寐也魂交,言夜則神集於其心也;其覺也形開,言晝則四體皆動用也。此兩句自帝王至庶人皆在內。構,合也,應於外者為接。言人夜則安寢,平旦以來,遇合之間便有應接,內役其心如戰鬥然。日日如是,故曰與接為構。日以心鬥,即孟子所謂旦晝之所為,有桔亡之者。孟子說得便平善,被他如此造語,精神百倍,亦警動人。後之禪家,其言語多是此等意思。
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
縵者,有一種人做事縵怛怛地;又有一種人,出著言語便有機穽,故曰窖;又有一種人,思前筭後不漏落一線路,故曰密。此皆言世之應物用心者。然皆不得自在,皆有憂苦畏懼之心,所謂小人長戚戚是也。孔子則謂小人戚戚,莊子之意則堯舜周孔皆為戚戚矣。事之小者則惴惴然而懼,故曰小恐惴惴;事之大者則憂深思遠,若失若疑,故曰大恐縵縵。
其發若機括,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歎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
其議論是非各有所主。若射者之謀中的然,故曰其發若機括,謂一語不虛發也。司,主也。好勝之心自守不化,留戀於胸次,若與人有詛盟。然用心憂勞,日銷月鑠,謂其內自苦也。物生於春夏,殺於秋冬,憔悴之時也,故以為日消之喻。此三句下是意,上是譬喻,卻如此下語,意有所溺,一去而不可回,故曰溺之所為之。上之字助語也,下之字往也,不可使復之也。此之字亦訓往,言不可復挽回也。其為物慾所厭沒,如被緘滕然,至老而不可救拔,故曰老洫,洫者,謂其如墜於溝壑也。此等人身雖生而心已若死者矣,故曰近死,謂其胸中無知也。陽,生也,言其心已死不復活也。此以上形容世俗之用心,喜怒以下十二字又形容其狀貌,謂其在內者如此,故其見於外也。或喜或怒,或哀或樂,時乎憂慮,時乎嗟歎,時乎變換意態,如此不得又欲如彼。慹者,憂疑而不動之貌;姚,央庠之貌;佚,縱逸也;啟,開放不收斂之貌態,做模打樣也。其人雖如此,實皆不自由。如樂之出於虛,如氣之蒸成菌,言許多種人皆是造物使之,便是吹萬如此。說造物處,又不謂自然而然,言人不能以道自持,則做出許多醜差,皆若鬼神使之然。讀莊子者,卻要如此體認得子細。
日#3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日夜相代乎前,造物之往來者也。莫知所萌,言不見其所起之處也。已乎已乎,猶今人言是了是了,意謂所萌之地雖不可知,然旦暮之間,不過得此而已。此者,造物也。這一此字甚重,不是輕下。非彼無我這彼字,卻是上面此字,言非造物則我不能如此。然造物之所為必因人身而後見,故曰非我無所取。如此說得來,雖若近而可見矣。然其所為見使於造物者,人實不知之,故曰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真宰,造物也,若有者,似若有之而不敢以為實有也。眹,萌芽之地也,不得其眹,即莫知其所萌也。可行者,言天行之可見者也。已信者,甚實也。造物之所行信乎,有之而但不見其形,即莫知其所為使也。有情言有實也,即已信也,無形即不見其形也。自日夜相代以下皆言造物之所為,雖在面前而人不可見。反反覆覆紬繹許多語句,辭甚切而意甚至,蓋欲人於此著意自點檢也。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悅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百骸九竅六藏,即人一身之所有者也。此以下又就人身上發明一段,更是奇特。賅者備也,存在也,言人之一身備此而皆在也。吾誰與為親者,言吾所獨親者誰乎,這一親字下得極有理,且如人身或有病在手,為其所苦,則方病之時手乃為身之讎也,六根皆然。汝皆悅之乎者,言六根之中皆喜之乎,亦有所私喜乎,且其在身之用何者為貴,何者為賤,如頭癢而手搔,則手者頭之役,望遠而足行則足者目之役。役者,臣妾也,然而不足以相治者乎。手#4足耳目鼻舌互相為用也,受役者為臣,役之者為君,足時乎而用手,手時乎而用足,故曰遞相為君臣。百骸九竅六藏之君臣既不可得而定名,則心者身之主也,其以心為君乎。心又不能以自主,而主之者造物,則造物為真君矣。故曰其有真君存焉,我雖如此推求欲見到實處,然見得與見不得,其所謂君者,初何加損乎情實也。故曰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大抵人之形體非我自有,必有所受者。既受此形於造物,則造物與我相守,不亡以待此形之歸盡而後已。而人不能一順乎造物,乃為外物所汩,與之或逆或順,以此而行,盡其一生,如駒過隙,不能以一息自寧,故曰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相刃,相逆也,相靡,相隨汩沒之意。終身役役,言自苦也。不見其成功,言無益也。採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即此意也。薾然疲役,又形容其役役勞苦之狀,不知其所歸,不知何日可休歇也。人生之自勞如此,壽雖百年,亦何益。故曰不死奚益。其形化者,從衰得白,從白得老也,年彌高而德彌邵,則是形化而心不化。在我既無見識,徒以心為形役,形衰而心亦疲矣,故曰其心與之然。芒芒然,無見識也。彼愚惑之人,亦當回首自思曰:凡人之生,其胸中本若是昧然無見乎。豈我獨昧而人亦有不昧者。此意蓋謂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理未嘗不明,汝以人慾自昏,故至於此。知道之人豈如此芒昧乎,此所謂金篦括膜,要汝開眼也。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成心者,人人皆有此心。天理渾然而無不備者也,言汝之生皆有見成一箇天理,若能以此為師,則誰獨無之。非惟賢者有此,愚者亦有之。知代,古賢者之稱也。代,變化也,言其知變化之理也。心自取者言其心有所見也,若此心未能見此渾然之理,而強立是非之論,是者自是而不知其理之本然,譬如今日方始適越而謂昔日已至之矣。天下寧有是理哉,此謂強其不知以為知也。如此則是本無所見而強以為有,既已無所見而自以為有所見,雖使古聖人復出,於汝亦不可曉,他人又奈汝何哉。神禹即禹也,借以為古聖人之稱也。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此篇本為齊物論是非而作。前既發為三籟之論,謂天地之間凡有聲者皆出於造物,卻又引而伸之,演說人身皆為造物所使,紬繹發越至成心處而後住。自此以下卻說是非之論。風之於竅,比竹之聲,吹萬不同,皆聲而已。聲成文而後謂之言,言則非吹比也。所謂言者皆各言其意也,故曰言者有言。此四字便是是非之論。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謂汝雖有此言,其出於汝耶,其出於造物耶。故曰未定其言。果汝之言邪,其在汝者未嘗有此言,而為造物所使,遂為此言邪。鷇者,鳥之初出卯者也。鷇之為音,未有所知,汝之有言,亦不自知,若以為異於鷇音,則實不能,自異則以為與鷇音有分辨乎,無分辯乎。言其實一同,不可得而分辨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竟

#1聲:原本無,據明本增。

#2者:原本無,據明本增。

#3曰:原作『一』,據明本改。

#4手:原本無,據明本增。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

鬳齋林希逸

內篇齊物論下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道本無真偽,不知道因何而隱晦,故有此真偽。至言本無是非,不知因何而隱晦,故有此是非之論。惡乎往而不存者,謂大小精粗,是道無乎不在也。惡乎存而不可者,謂是是非非皆可也。小成,小見也,一偏之見也,因人之偏見而後此道晦而不明。榮華者,自相誇詡以求名譽也。偏見之言,自相誇詡,則至言隱矣。自是而後,始有儒墨相是非之論。人之所非,我以為是,彼之所是,我以為非,安得而一定。若欲一定是非,則須是歸之自然之天理方可,明者,天理也。故曰莫若以明。物無非彼者,言以我為是則以彼為非也;物無非是者,言我以為是則人以為非也。在彼之說,我則不為之。見察在我,知者則自知之。物我不對立則無是無非,因物我之對立而後有是有非,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有彼有是止與方生之說同。此是撰出一箇方生字來做譬喻。蓋生必有死,二者不可相離,若只說生而不說死,是見得一邊而已。雖然汝雖見得一邊,據道理來他自相離不得。如生則必有死,死則必有生,纔有箇可,便有箇不可,纔有箇不可,便有箇可,如何離得既知其說之不可離,則不若因其所是而是之,因其所非而非之,古之聖人所以不用一偏之見而照之以天理者,即因其是而已矣。前說因是因非,此又只言因是省文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若以是非而論,則它之說一是非也,我之說又一是非也,我與它又何以異。汝雖分為人我,其實分不得,故曰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言彼與我皆無也。偶者,對也,若使彼之與我不對而立,混人已而一之,則為道之樞要矣。環之中必虛,我得道之樞要,則方始如環中然,如環之中則無終無始而無窮矣。是亦無窮,非亦無窮者,言聽其自然也。如此則為自然之天理,故曰莫若以明,舉前一句以結此段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指,手指也。以我之指為指,則以人之指為非,彼非指之人又以我指為非,若但以我而非彼,不若就他身上思量他又非我。物我對立則是非不可定也。馬,博塞之籌也。見禮記投壺篇下。馬有多寡,博者之相是非亦然。若以此理而喻之,則天職覆地職載,亦皆可以一偏而相非矣。萬物之不同,飛者走者,動者植者,亦若籌馬之不同,亦可以一偏而相非矣。此蓋言世間無是非也,只緣有彼我,則有是非終不成。天地,亦可以彼我分乎。此皆譬物論之不可不齊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可者可之,不可者不可之,故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無精粗,行之即成,皆自然也。謂之而然說底便是也。我何所然乎,因其然者而然之;我何所不然乎,因其不然者而不然之。物固有所然者,固,本來也。言物物身上本來自有一箇是底,故曰固有所然,固有所可。既有所然有所可,則物物皆如是也,故曰: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
莛,屋梁也;楹,屋柱也。梁橫而柱直,厲惡而施美。恢大之與褊狹,詭變之與循常,譎詐之與平直,妖怪之與祥瑞,皆不同者也。以道觀之,則橫直者各當其用,美惡者各全其質,皆可通而為一矣。言皆歸之造物也。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成毀,物之相戾者也。然無毀則無成,無成則無毀,譬如木之在山,伐而用之,毀也,以之作室則為成物矣。譬如用藥,吹之咀之,分也,合而和之,可以成藥。有筋有角而後成弓,在弓則為成,在筋角則為毀。秦不亡則漢不興,漢雖成而秦則毀。以此觀之,初無成也,亦無毀也。故曰復通為一。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唯達道者知此理之為一,則去其是者不用之而寓諸庸之中。以常為用而隨用皆通,通則自得矣。故曰: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幾,盡也。此亦無他,不過因是而無是非之爭,如此而已。惟至於不知其然而循其自然,此則謂之道也。以下句已字粘上句已字,此是其筆端遊戲作文字處。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曰:徂公賦芋,曰朝三而暮四。眾祖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祖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

神明猶精神也。勞苦精神自為一偏之說,強相是非而不知理本同者,謂之朝三。此亦是做兩字設譬喻起,與方生一樣文法。芋,山栗也,一名橡子。名三與四也,實通七數也。名實未嘗變,但移易朝暮而眾祖喜怒隨之,此喻是非之名雖異而理之實則同,但能因是則世自無爭矣。洪野處云:列子勝於莊子,如此譬喻二書皆同,但把字數添喊處看,便見列子勝不得莊子。和之以是非者,和其是非而歸之一也。天均者,均平而無彼此也。兩行者,隨其是非而使之並行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
未始有物者,太極之先也。古之人者,言古之知道者。自無物之始看起來,則天下之理極矣。其次為有物,是無極而太極也。自有物而有封,是太極分而為兩儀也。兩儀雖分,覆載異職,各循#1其理,何嘗有所是非。是非起於人心之私,彰露也,私心既露則自然之道虧喪矣。道既虧則有好有惡,在我則愛而在物則惡,佛氏所謂愛河是也。虧其道而溺於愛,此自人心之私。然以造物觀之,何嘗有所成虧,故曰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此言人世是非之爭,到了皆歸之空也。此一段固是自天地之初說來,然會此理者眼前便是。且如一念未起便是未始有物之時,此念既起便是有物。因此念而後有物我,便是有封,因物我而有好惡喜怒哀樂,便是有是非。未能回思,悉念未起之時,則但見胸次膠擾,便是道虧而愛成。及此念一過,依然無事,便見得何嘗有成有虧。莊子之言若迂闊,若能如此體認,則皆是切身受用之事。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既說成虧之理,卻以鼓琴喻之,最為親切。且如有琴於此,用而鼓之,則一操之曲自有終始,此終始生於既鼓之後,若不鼓則安有終始哉。如人一念若不起,則亦無有物我之同異也。昭,姓也,名文,古之善鼓琴者。師曠,樂師也。策,擊樂器之物也,今馬鞭亦曰策,左傳繞朝贈之以策,羊曇以策擊西州門,皆馬策也。枝猶持也,持而擊曰枝,此二字想古語有之。師曠枝策即言師曠擊樂器也。據梧,以梧為几而凭之,故曰據梧。因上言鼓琴,遂引說二子,言三子之技皆精。幾,盡也,言其智於此技極其盡也。技精而有盛名於世,故曰皆其盛者也。載,事也,末年,晚年也,言從事於此終其身也。三子之好自以為異於天下之人,故曰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三子既自好之,又欲誇說於人,故曰其好之也欲以明之。我雖如此誇說,而所聽之人本自分#2曉,乃強欲以此曉之,枚曰彼非所明而明之。如惠子之強辯自愚也而以終其身。堅白本公孫龍之事,莊子卻以為惠子,但借其分辯堅白之名耳。昧,自愚也。上言三子,此但以惠子之辨為結,亦是文法也。堅白,注家以為堅石白馬之辨。蓋曰堅則為石,言石不必言堅;白則為馬,言白不必言馬,亦猶黃馬驪牛三也。史記蘇秦傳注又曰,龍泉水淬刀劍時堅利,故有堅白之論。曰黃所以為堅,白所以為利,齊辨之曰:白所以為不堅,黃所以為不利,二說雖殊,皆辨者之事爾。昭文既以鼓琴終其身,而昭文之子又傳文之緒業,亦終其身,綸,緒業也。上言惠子,下句又以昭文之子結,此是筆端鼓舞處。終身無成者,言只它一人自會,教別人不得,故曰無成。几天下之事若只據其所能而可以為了當,則我之現前所能者謂之了當亦可也。若據此現前者未為了當,則凡天下之人與我皆不得謂之了當。成猶言了當也。此兩句雖是結上三子之技,然其意甚廣,蓋所言三子之技亦是譬喻物論是非,非專說三子也。滑疑,言不分不曉也。滑亂而可疑,似明而不明也。耀,明也。聖人之心其所主者未嘗著迹,故其所見之處若有若無。圖,欲也,言聖人之所欲者如此也。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諸尋常之中,此之謂以明。自物無非彼以下,至非一無窮也,既解以明二字;自以指喻指以下至適得而幾矣,又解因是二字;卻直至此處又以此之謂以明結之,文勢起伏,縱橫變化,綱領自是分曉。僕嘗謂齊物論自首至尾只是一片文字,子細看他下字,血脉便見。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此段又自為是不用一句中是字生來,故曰與是類乎,與是不類乎。此便是他下字血脉。前言言非吹也,到此換頭又喝起今且有言於此一句,亦是他前後血脉。以其類者與其不類者,易地而看,則見類與不類皆相類矣。其意蓋曰:把他做我看,把我做他看,則見我與他一般。故曰與彼無以異矣,此便是以指喻指,以馬喻馬之意。

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莊子之文纔下雖然作一轉處,其語皆妙,其意蓋謂:雖云無是無非,亦且說一說,故曰請嘗言之。始,太極也,未始有始,無極也。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此無極之上又一層也。有有物也,此有之生必自無而始。故曰有無也者,無字之上又有未始有無,即無極之上一層也。列子所謂有太質,有太素,有太初,亦是此意。當初本無箇有,不特無箇有,亦無箇無。忽然有箇無,則必是生出一箇有,如此推明其意,蓋謂其初,本來無物,因有我而後有物我,因有物我而後有是非,大意不過如此,卻恁地發明果是高妙。據此處合曰:俄而有有矣。今不曰俄而有有而曰俄而有無,此皆其筆端入妙處。這箇無字雖是有了,果是喚作無得否。故曰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此箇無字雖未可知,然既喚作無字,便是有無之名矣。故曰今我則已有謂矣。然我雖有此言,謂,即言也,然不知此言果可謂有邪,果可謂無邪。此與鷇音處同。

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上面既說了彼我是非,到這數句又別生箇說話,來發明此老胸中多少玲瓏,多少快活。六合之外,天地之外也,存而不論,即釋氏所謂四維上下不可思量也。六合之內,宇宙之間也,宇宙之間合有許多道理,聖人何嘗不說,但不立此議以強天下之知。春秋,史書之名也,此一句又是既有君臣上下,凡見於史冊者,皆是先王經世之意。聖人豈容不立此議,而何嘗與世人爭較是非。蓋天下之理,惟其不言則為至言,纔到分辯處,便是你胸中自見得不透徹也。故曰:分也者,有不分也;辨也者,有不辨也。到這裹又自發一箇何也之間。懷之者,退藏於密之意也。聖人於此,卷而懷之,眾人於此,則必辯而明之,以相誇示。纔有分辯,便是無見識處,故曰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園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對立者曰稱謂之,大道則無對立者矣。不言之中自有至言,故曰大辯不言。無七之迹而後為大仁。嗛,滿也,猴藏物曰嗛。以康為廉,則有自滿之意。國語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言其自小。即此嗛字,清畏人知,清畏人不知,皆不得為大廉矣。不忮者,不見其用勇之迹也。既說此五句,下面又再解一轉。昭者明也,道不可以指名,昭然而指名,則非道矣,故曰:不道言而形諸辯,則是自有見不及處矣。常者,可見之進也,有可見之迹則非仁之大成矣。廉而至於有自潔之意,則不誠實矣,清,自潔意也。信,實也。勇而見於忮,則必喪其勇矣。園,圓也,言此以上五者皆是箇圓物,謂其本混成也,若稍有迹則近於四方之物矣。謂其有圭角也。幾,近也。向字與於字同意,天下之真知必至於不知為知而止,則為知之至矣。不知之知,便是不言之辯,便是不道之道。若人有能知此,則可以見天理之所會矣。故曰:此之謂天府。天府者,天理之所會也。天理之所會,欲益之而不能益,故曰注焉而不滿;欲損之而不能損,故曰酌焉而不竭。至理之妙,無終無始,故曰不知其所由來。葆光者,滑疑之耀也。葆,藏也。藏其光而不露,故曰葆光。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昔者上著一故字,便是因上文而引證也。宗膾胥敖之事無經見,亦寓言耳。不釋然者,不悅也,蓬艾之間,喻其物欲障蔽而不知有天地也。謂彼之三國,物欲自蔽,未能向化,而我纔有不悅之心,則物我亦對立矣。十日並出亦見淮南子。此蓋莊子寓言,淮南子又因之而粧撰也。言日於萬物無所不照,況我之德猶勝於日,而不能容此三子者乎。此意蓋喻物我是非,聖人所以真之不辯者,照之以天也。十日之說,即莫若以明之喻也。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此段又自知止其所不知上生來,又自前頭是字上引來。所以道一篇,只是一片文字。齧缺同是之間,王倪不知之對,便即是知止其所不知。但如此撰造名字,鼓舞發揮,此所以為莊子也。既曰吾惡乎知之,又曰雖然嘗試言之,此皆轉換妙處。知之非不知,不知之非知,此兩句發得知止其所不知又妙。其意蓋謂不知便是真知也。
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溼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徇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卿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烏見之高飛,麋鹿見之决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骰亂。吾惡能知其辯。
且吾嘗試問乎汝者,又為發端之語也。鰌安乎水,猿猴安乎木,人豈能處此。既各安其所安,而皆不能安其所不安,則是三者所處皆非正也。豈得以人異乎猿鰌哉。芻,草木之食;豢,肉味之食也,薦,草也;帶,蛇也。麋鹿則食草,蜈蚣則食蛇,鴟鴉則食鼠,人則食芻豢,所嗜好甘美皆不同,則四者之味孰為正哉。猵狙,獦牂也。猵狙以猿為雌,麋鹿一類物也,鰌與魚非二物,即如此下,語此一段雌雄之喻,卻就毛嬙麗姬發此三句,言人之悅好色者,其與禽魚何異,我之視猿鹿亦猶猿鹿之視我,然四者之於色,孰為正乎。决,猛也,驟,走也。此三節皆為是非物我之喻,故結之曰:自我觀之,仁義之分,是非之論,紛然而淆亂。亦猶處味色之不同,又安可得而辯。樊然,紛然也,殽,雜也。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王倪即至人也。神矣者,言其妙萬物而無迹也。不熱不寒不驚,即遊心於無物之始也。死生之大,且不為之動心,而況利害是非乎。此一句卻是朴實頭結殺一句。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瑩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此因至人又發聖人之問,且就此貶剝聖門學者。務,事也,不從事,不以為意也,有就有違,則是知有利害矣。利害不知,何就違之有。物之求我歸我也,亦不以為喜。不緣道,無行道之迹也。無謂有謂,不言之言也;有謂無謂,言而不言也。孟浪,不著實也。夫子,指孔子也。言我以聖人之事語之夫子,其言有妙道而夫子以為不著實之言,吾子謂如何。吾子,即長梧子也。瑩,明也,言必黃帝聽此而後能明之。
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汝妄言之,汝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湣,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汝亦大早計者,謂汝之所言方如此,而早以為妙道之行,是見少而自多之意。鷄未出卯而早求其呼更,挾彈而未得鴞,早求之以為炙,此早計之喻也。時夜,度其時而呼更也。我試為汝妄說,汝且妄聽之,看如何妄,猶言未可把作十分真實說,未可把作十分真實聽也。奚,何如也,此一字奇。旁日月,附日月也;挾宇宙,宇宙在其懷內也。脗,合者,言渾然相合而無縫罅也,言至理混然為一也。滑,汩汩也;湣,昏昧也。人世汩汩湣湣,以隸而相尊者,皆置之而不言也。士尊大夫,大夫以士為隸,大夫尊卿,卿又以大夫為隸,推而上之,彼此皆隸也,而卻自為尊卑。眾人迷於世,故役役然,聖人以不知知之,則渾渾然,猶愚芚也。愚芚,無知之貌也。參,合也,合萬歲而觀,止此一理,更無間雜,故曰一成純。萬物盡然者,言萬物各然其所然,人人皆有私意,所以天地之間,自古及今,積無限箇是字,故曰:以是相蘊。相蘊者,猶言相積相壓也。

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匡牀,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前面就因是上發到以是相蘊處,卻又把前頭死生無變乎已一句就此發明。喪,去鄉里也,弱喪者,弱年而去其鄉也。久留他鄉而忘其故國,恐悅生而惡死者,亦似此也。麗姬,晉獻公之姬也,姬得於驪戎之國,故曰麗之姬。艾麗,戎地名,封人,守封疆之人也。始者去戎而來晉,故以為悲,及其既貴,與王匡牀而食,而後以始之泣為悔,以此為死生之喻也。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此語占夢書多有之。夢覺之間,變幻如此,方其夢也,不知為夢,又於夢中自占其夢,既覺而後乃知所夢所占皆夢也。此等處皆曲盡人情之妙,若此處見得到,則知衛玠之間、樂廣之答,皆未為深達,此亦學問中一大事。如樂廣之訴,則高宗夢傅#3,說孔子夢周公,果為何如耶。大覺,見道者也,禪家所謂大悟也。君貴也,牧圉賤也,愚人處世方在夢中,切切自分貴賤,豈非固蔽乎。竊竊然,小見之貌。某與汝所言皆在夢中,我今如此說,謂汝為夢,亦夢中語耳。此意蓋言人世皆是虛夢,但其文變化得奇特。弔,至詭怪也。我為此言可謂至怪,然至怪之中實存至妙之理,使萬世之後,

苟有大聖人出,知我此等見解,與我猶旦暮之遇也。此亦後世有楊子雲,必知我之意。解,見解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此一節又自以是相蘊處生來,亦前所謂利害之端也,勝負不足為是非,則是我與若辯者,彼此不能相知也。黮闇者,言其見之昏也。二人見既皆昏,則將使誰正之。議論與彼同既不可,議論與我同又不可,若皆與我與彼不同亦不可,若皆與我與彼相同亦不可。我是一箇,若是一箇,此人又是一箇,則是三箇人皆不能相知,必須別待一箇來,故曰待彼也邪。此彼字便是造化矣,便是天倪矣,天倪即前之天均也。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倪,分也,天倪之所以和者,因是而已。是與不是、然與不然,皆兩存之,即前之兩行也。纔以為是,纔以為然,則又有箇不是不然起來,便有是非之爭也。聲,言也,化聲者,謂以言語相化服也。相待者,相對相敵也,若以是非之爭,強將言語,自相對敵而求以化服之,何以因其所是而不相敵邪。故日若其不相待。此二字下得最奇特。若其猶言何似也,不相待而尚同,則是和之以天倪,儘可遊衍,儘可窮盡歲月,故曰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因之,順之也;曼衍,遊衍也;窮年,猶子美所謂瀟灑送日月也。能如此則不特可以窮年,併與歲月忘之矣,非特忘歲月,併與義理忘之矣。年義既忘,則振動鼓舞於無物之境,此振字便是逍遙之意。既逍遙於無物之境,則終身皆寄寓於無物之境矣。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此一段又自待字上生起來。罔兩,影邊之澹薄者。無特操者,言其無定度也。吾有待而然者,言影之動,所待者形也。我雖待形而形又有所待者,是待造物也。形之為形亦猶蛇蚹蜩翼而已,我豈徒待彼邪。蜩蛇既化而蚹翼猶存,是其蛻也,豈能自動耶。我既待形,形又有待,則惡知所以然與不然哉。此即是非待彼之喻也。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此一段又自前面說夢處生來。栩栩,蝶飛之貌。自喻者,自樂也,適志者,快意也。言夢中之為蝴蝶,不勝快意,不復知有我矣,故曰不知周也。蘧蘧,僵直之貌,此形容既覺在牀之時。此等處皆是畫筆。在莊周則以夜來之為胡蝶夢也,恐胡蝶在彼又以我今者之覺為夢,故曰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這箇夢覺須有箇分別處,故曰周與胡蝶必有分矣。此一句似結不結,卻不說破,正要人就此參究,便是禪家做話頭相似。此之謂物化者,言此謂萬物變化之理也。
此篇立名主於齊物論,末後卻撰出兩箇譬喻。如此其文絕奇,其意又奧妙,人能悟此,則又何是非之可爭。即所謂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之意,首尾照應,若斷而復連,若相因而不相續,全是一片文字,筆勢如此起伏,讀得透徹,自有無窮之味。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竟

#1循:明本作『隨』。

#2分:疑當為『不』。

#3 傅:原作『得』,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四

鬳齋林希逸

內篇養生主

主,猶禪家所謂主人公也,養其主此生者,道家所謂丹基也。先言逍遙之樂,次言無是無非,到此乃是做自己工夫也。此三篇似有次第,以下卻不盡然。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涯,際也。人之生也,各有涯際,言有盡處也。知,思也,心思卻無窮盡。以有盡之身而隨無盡之思,紛紛擾擾,何時而止。殆已者,言其可畏也。已,語助也。以下已字粘上已字,與前齊物篇同。於其危殆之中又且用心思筭,自以為知為能,吾見其終於危殆而已矣。再以殆字申言之,所以儆後世者深矣。此之所謂殆,即書之所謂惟危也已。而為知者,猶人言明。明而知故,故而作也。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此數句正是其養生之學,莊子所以自受用者。為善無近名者,謂若以為善,又無近名之事可稱。為惡無近刑者,謂若以為惡,又無近刑之事可指。此即駢拇篇所謂上不敢為仁義之操,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督者,迫也,即所謂迫而後應,不得已而後起也。遊心斯世,無善惡可名之迹,但順天理自然,迫而後應,應以無心,以此為常而已。緣,順也;經,常也,順迫而後起之意以為常也。如此則可以保身,可以全其生生之理,可以孝養其父母,可以盡其天年,即孟子所謂壽夭不貳,修身以俟之也。孟子自心性上說來便#1如此端,莊此書卻就自然上說,便如此活。其言雖異,其所以教人之意則同也。晦庵以督訓中又看近名近刑兩句,語脈未盡,乃日:若畏名之累已,而不敢盡其為學之力,則稍入於惡矣。為惡無近刑,是欲擇其不至於犯刑者而竊為之。至於刑禍之所在,巧其途以避之,遂以為莊子乃無忌憚之中。若以莊子語脉及駢拇篇參考之,意實不然。督雖可訓中,然不若訓迫,乃就其本書證之,尤為的當也。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書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手之所觸,觸動也。肩之所倚,以手用力則肩有斜勢也。足之所履,亦其用力之時足之所立自有步武也。膝之所踦,踦,微曲也,以身就牛則膝微曲也。此四句畫出一箇宰牛底人。砉,興入音;騞,亨入音。砉然、嚮然、騞然,皆是其用刀之聲,卻以奏刀兩字安在中間,文法也。如七月詩:八月在野,九月在宇,十月蟋蟀在我牀下。亦是以蟋蟀字安在中間也。奏刀,進刀也,進用其刀曰奏。莫不中音者,言其砉、嚮、騞之音,皆合律呂也。桑林、經首皆樂名也,舞則有樂,會,舞者之聚也。合於桑林,中於經首,亦形容其中律呂之意也。文惠君,梁惠王也。譆,欺也。技蓋至此,言如此其妙也。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
釋刀,捨其刀也。捨刀而對,謂其技自學道得之,而後至於技,非徒技也。三年之後未見全牛者,言牛之一身其可解處,全不容力可一目而見也。
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太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
以神通而不以目視者,言心與之會也,遇,會也。官,耳目鼻口也。官知止者,言凝然而立之時,耳目皆無所見聞也,耳目之所知者皆止,而不言之神自行,謂自然而然也。天理者,牛身天然之腠理也;依者,依其自然之腠理而解之;大郤,骨肉交際之處也;批,擊也,窾,空也,骨節之間自有大空缺處也;導者,順而解之也,骨肉之交際,骨節之空窾皆固然者,我但因而解之。我之為技,其用刀也,皆未嘗經涉其肯榮之間,綮音頃,肯綮者,骨肉相著處也。肯綮處且不用刀,況大瓠乎。軱音孤,大骨也。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良庖,庖之善者也。族庖,眾人之為庖者也,劣者也。庖之劣者則其刀一月一更,以其斫大骨而有損刀或折也。庖之善者一歲一更刀,以其用刀猶於肯榮之間或有割切,故其刀亦易損也。今我之刀用之十九年矣,解牛雖多而其刃皆若新磨然,言其無所損也。硎,砥石也。
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硎。

彼節者有間,盲牛之骨節自有間縫處,我之刀又甚薄,以甚薄之刀隨其間縫而解之,可以進刃於其間。恢恢有餘地者,言其無滯礙也。此事#2蓋言世事之難易皆有自然之理,我但順而行之,無所攖拂其心,泰然故物皆不能傷其生,此所以為養生之法也。
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文.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此雖然一轉,甚有意味。蓋言人之處世豈得皆為順境,亦有逆境。當前之時,又當委曲順以處之。人行順境甚易,到境逆處多是手腳忙亂,自至喪失,安有不動其心者乎。所以添此一轉。族,聚也,言牛身筋骨果會之地也。我之解牛雖曰目無全牛矣,雖用刀皆在於大那大家之間,而至於筋骨盤結處,亦見其難,遂把作箇難事做。怵然者,變動之意也;戒者,加儆戒也;視為止者,言以目視之未免少停止,而後遲遲焉行其刀。此但言加子細之意也,我既加意子細為之,則其動刀也甚微,言輕輕然亦不敢甚著力也。謋音慝,解音蟹;謋,忽然之意,解散也,言其用力甚輕而其骨肉忽然自己解散。如土之委地然,言其多而易也。解牛既了,則提起其刀而立,從容四顧,躊躇者,從容也,即自得意也;滿志者,如意也,非曰其志自滿也,言此乃滿我之意也。何以如意,不用力而解牛,雖解而刀無傷,所以如意也。善刀者,言好好收拾其刀而藏之也。此意蓋喻人處逆境自能順以應之,不動其心,事過而化其身,安於無為之中,一似全無事時也。為善無近名以下,正說養生之方,庖丁一段乃其譬喻,到此末後,遂輕輕結以:得養生焉,四字便是文勢操縱省力處,須子細看。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公文,姓,軒,名也。右師者,已刖之人為右師之官也。介,獨也,刖而存一足也。天與人與者,言天生之始已如此邪,人刖之邪。刖足分明是人,卻曰天也非人。天之生是使獨者,言天生他時只要他獨有一足也,何以知之。凡人之形貌者,有兩足相並而行,此於眾人之中獨異,如此便是天使之,非人使之也。有與,相並也,此意蓋謂人世有餘不足,皆是造物。雖是人做得底,也是造物為之。蓋欲人處患難之中,亦當順受之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前說患難順受之意,便是庖丁每至其族,吾見其難處意思。卻於此數句,借澤雉而喻,乃言人生處世,逆境常多,便是履虎尾、遊於羿彀中之意。澤中之雉,十步方得一啄,百步方得一飲,言其飲啄之難也。若養於籠中,則飲啄之物皆足而為雉者不願如此,故曰不蘄畜乎樊中。蘄,願也;樊,籠也。何以不願,蓋籠中之飲啄雖飽;雉之精神雖若暢旺而終不樂。故曰:神雖王,不善也。王音旺,不善,不樂也。此意蓋謂人能自愛其身,不入世俗汩沒之中,更自好也。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莊子之學本於老子,此處先把老子貶剝,便是為貶剝堯舜。夫子張本道,我於老子亦無所私,而況他人乎。三號而出,言不用情也。弟子之問,謂老子於秦失本朋友也,何其弔之如此不用情乎。夫子指秦失也。始者吾以為其人者,言吾始以老子為非常之人也,今因弔之乃知其不為非常人也。何者,老子之死,其弟子之哭,無老無少,皆如此其悲哀,此鈴老子未能去其形進,而有以感會門弟子之心,故其言其哭哀且慕者,有不期然而然也。天之所受本無物也,猶以有情相感,則是忘其始者之所受而遁逃其天理,背棄其情實,如此皆得罪於天者,故日遁天之刑。倍與背同。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一辰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上面既說了秦失一段,就此卻發明盡死生之理,以結一篇。蓋欲人知其自然而然者,於死生無所動其心,而後可以養生也。夫子,有道者尊稱之辭也。言天地之問有道之士,其來也亦適然而來,其去也亦適然而去,但當隨其時而順之。既知其來去之適然,則來亦不足為樂,去亦不足為哀。不能入者,言不能動其心也。縣者,心有係著也。帝者,天也。知天理之自然,則天帝不能以死生係著我矣。言雖天亦無奈我何也。故日帝之縣解。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此死生之喻也。謂如以薪熾火,指其薪而觀之,則薪有窮盡之時,而世間之火自古及今,傳而不絕,未嘗見其盡。此三句奇文也。死生之理固非可以言語盡,且論其文前面講理,到此卻把箇譬喻結末,豈非文字#3絕妙處。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四竟

#1來便:原本作『光伏』,據明本改。

#2事:原作『意』,據明本改。

#3字:原作『子』,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五

庸齋林希逸

內篇人間世上

前言養生,此言人問世,蓋謂既有此身而處此世,豈能盡絕人事,但要人處得好耳。看這般意思,莊子何嘗迂闊,何嘗不理會事。便是外篇所謂,物莫是為也而不可以不為一段意思。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日:將之衛。曰:奚為焉。日: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
其年壯其行獨者,言少年自用,不恤眾議也。輕用其國而不自知其過失,輕民之生而棧賊之,量其國中前
後見殺者,若澤中之蕉然,謂輕民如草芥也。苟子富國篇有曰以澤量,與此意同。本是若澤蕉,卻倒一字
曰澤若蕉,此是作文奇處。雲,澤也;夢,亦澤也,雲夢昔皆為水,今有土可耕,不日雲夢土作爻乂 ,而曰雲土夢作ㄨ 。玄亦纖,縞亦纖,不曰玄縞纖,而曰玄纖縞。此文法也,如,往也,民其無如者,言其無所歸也。

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征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苜人,菑人者,人必反蕾之。若殆為人菑。
邦有道則見,邦無道則隱,此聖賢之言也。莊子卻反其說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謂如人能醫,必其門多疾之時,方可行其術。若是已治之國,又何用我。願以所聞思其則,言欲以所聞於夫子者,而告之衛君,使之思其法則而知改悔,庶幾其國可安也。若殆往而刑耳,若,汝也,殆,將也,汝如此而往,將為彼所刑戮而已,謂不可往也。道不欲雜者,言此心不維,則純一虛明。苟有所容心,謂彼既如何,我又如何救之,便是容心,則在我已雜矣。我既不純一,何能救之。雜則多者,言多端也。擾者亂也,憂者,自苦也,言汝且自苦,何能救人。古之人必先存其在我者,而後可以諫告他人,苟存於我者未定,何暇及他人乎。彼之所行雖為暴惡,我方自苦,何暇及他德。自然也,知私智也。纔有求名之心,則在我自然之德已蕩失矣;纔有用知之私,則爭競所由起矣。故曰:德蕩乎名,知出乎爭。相軋者,相傾奪也。爭之器者,言我以私智用,彼亦以私知用,彼此用智,其爭愈不已。器,用也。曰名曰知,皆天下之凶事,此事不可以盡行,言行之必有禍也。矼,厚也,厚德即實德也。厚,信實有可信之行也。我雖有德有信而未達彼人之性氣,我雖曰令名令聞而未達曉彼人之心,謂我如何而強以仁義法度之言,陳術於暴惡人之前,人必惡汝,謂汝矜誇,自有其美也。繩墨,法度也,術與述同。菑人者,凶人也。必名汝曰凶人,既有此名,則菑反及汝。汝今此去,殆且為人所菑而已,豈能化衛君而救其國乎。
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彼若知賢而悅之,知不肖而惡之,則何用我,更別有所求。故曰惡用而求有以異。彼惟其不知賢不肖,所以如此所為。彼既不知賢,則安知汝為賢者而信汝之言乎。詔,召也。若,汝也。衛君不曾召汝,故曰若惟無詔。汝既不召而自往,則彼以王公之貴,必將乘汝言語之間而爭欲求勝。鬥,爭也,捷,勝也。汝到此時為其所困,則目必將眩然,熒,眩也。而汝也而色將平之者,言汝方為顏色以求平於彼,謂屈服其顏色以求自解也。口將營之者,言自將營救解說也。容將形者,言容貌之間必見恐懼跽擎之形也。心且成之者,言用心以成順之也。梁武帝辯折賀琛處正合此卦影。蓋言其爭不勝而自屈服也。他本凶暴,又得勝汝,一勝其氣愈旺,則是水救水,火救火也。益,增也,益多者,言增多其惡也。順此而往,則其為惡愈無窮極,所為暴戾益甚矣。厚言者,猶深言也。汝未有以信於人,乃以不信之身而深言於暴人之前,必為其所殺也。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脩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脩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

龍逢、比干,皆脩其身以愛民為諫,不知民自別人之民。汝乃下而傴拊之,傴拊,愛養之意也。桀紂不愛民而汝乃愛桀紂之民,是下拂其上也,所以見殺。脩,善也,因其好善反以擠怒之,謂此皆好令之過也。叢枝、胥敖、有扈,皆是寓言。國為丘墟,死為厲鬼,厲,無後無歸之鬼也。叢枝、胥敖、有扈之所以取禍至此者,皆用兵不止以求名實也。實利也。不能勝,言不能堪也。言求名自利之人,雖堯禹且不能堪,至於滅其國,而況汝乎。勝音升,堯禹無此事,皆寓言也。

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釆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又設一轉,言汝之欲往也,必有所以以用也,且試以語我。嘗,試也,來,助語也。端而虛者,端正其身,虛豁其心也;勉而一者,黽勉而謹終如始也。能如此則可否。惡,惡可者,言甚不可也。陽為充孔揚者,言得志之人揚氣方充滿其貌,甚揚揚自得。孔,甚也,釆色不定者,言其驕矜之色不常也。尋常之人每每不敢違,而順之畏之也。彼見人人皆畏己,而汝欲以言語感動之,彼將求欲案服汝心以快其意,故曰求容與其心。容與,自快之意。日漸,小德也,言汝此等人名之曰小德,且不能成,況能成大德乎。執而不化者,固執而不能回也,若如此,則外將以端虛而求合於人,內則守其勉而一者,謂我在內無所訾病,伎倆止於如此,詎能自以為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不為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然則而下又設為顏子之答,分作三截。內直者,內以此理自守其真實也,此直字與真字相似。自天子之貴,下而與我,皆天之所生,則是皆出於自然者,豈敢以己言自私,欲人善其是者不善其非者。若無此自私之心,則其渾渾若童子,然則與天合矣。故曰與天為徒。外曲者,外盡擎跽曲拳之禮,人人皆為之,則我亦為之,人於我亦無疵病。此因拜下禮也,雖違眾,吾從下處,生此等議論,以譏誚聖門如此,則與人合,故曰與人為徒。成者,自己之成說也。比,合也,以自己之成說而上合於古人,言引古人以為證也。雖借古人教誨之言,乃是當面陳說是非,而皆有譴謫之實。蓋謂我之所言非出於我,古人已有之言也,若如此則雖訐#1直以暴其所行,而人亦不以為罪,故曰雖直而不病。與古為徒者,言其說與古人合也。若是則可者,言如此可以說衛君否也。
仲尼曰:惡,惡可。太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政,事也,法,方法也,謂汝所言事目,方法太多,而終是不安,謀謀音疊,安也。雖能如此三者,固亦無罪。然亦止於自免而已,安可以化人,故曰胡可以及化。此其病在何處,蓋汝三者之說,皆是師其有為之心,便是容心,便非無迹,便非自然之道。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若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2。
無以進者,言更無向上著也。有而為之其易邪,言汝道汝有此伎倆,要為之甚易邪。纔萌此輕易之心,則皥天之意不相樂矣。故曰易之者,皥天不宜。此兩句最是人生受用切實處。祭祀之齋在外,心齋在內。一志者,一其心而不雜也。聽之以耳則聽猶在外,聽之以心則聽猶在我,聽之以氣則無物矣。聽以耳則止於耳而不入於心,聽以心則外物必有與我相符合者,便是物我對立也。氣者順自然而待物以虛,虛即為道矣。虛者,道之所在,故曰唯道集虛。即此虛字,便是心齋。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

得使言得教誨也,此為顏子頓悟之言。謂未得教誨之時,猶自有我,及既得教誨之後,未始有我矣。忘我則虛也。盡矣者,謂汝之所言盡其理矣。
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嗚,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若,汝也。人世如在樊籠之中,汝能入其中而遊,不為虛名所感動,有迹則可名,纔至有進則是動其心矣。處世無心則無迹,無進則心無所動。故曰遊其樊而無感其名。自此以下,正是教人處世之法。入則嗚,是可與之言而與之言也。不入則止,是不可與之言而不與之言也。意與論語同,但文奇耳。有方所則有門,無方所則無門矣。有臭味則有毒,無臭味則無毒矣。毒,藥味也。此皆無心無迹之喻。宅,居也。以混然之一為吾所居,而寓此心於不得已之中,則人間世之道盡矣。幾,盡也。

絕迹易,無行地難。

迹,足進也。止而不行則絕無足迹,此為易事。然人豈能不行哉,必行於地而無行地之迹則為難。此意蓋謂人若事事不為,此卻易事。然謂之人生何者,非事安得不為。唯無為而無所不為,則為難也。
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
為人使易以偽,言為人慾所役則易至於欺偽。唯冥心而聽造物之所使,則無所容偽矣。人使即人欲也,天使即天理之日用者也,難易二字有意。易,易流也;難,無所容其偽也。
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
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
聞以有翼飛者矣,言鳥之飛必以翼也。無翼而飛,便是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此所謂神也。此句乃喻下句,蓋以有知為知人之常也。惟知其所不知,則為無知之知,此則造道之妙矣。

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

瞻,視也,此以虛室喻心也。謂視彼密室之中,纔有空缺處,以有光入來,是光自空中出也。以彼之闋喻我之虛,則見虛中自然生明。生白即生明也。不曰生明而曰生白,此莊子之奇文也。即此虛明之地,便是萬物之所由萃。吉祥,福也,止於其所止下止字,是虛處也。唯止則虛,唯虛則明,便是戒生定,定生慧之意。若我纔容心而不能自止,則身雖坐於此而心馳於外,又安能坐忘乎。此以坐馳二字反說坐忘也。
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故為#3者乎。
耳目之聞見皆內通於心,我若無所容心則順耳目之聞見,雖通於內而實外於心知。何以謂外於心知,蓋言心不動而外物不能入也。雖聞其所聞,見其所見,而無心於聞見也,如此則此心之虛與鬼神通,何況人乎。謂到此方能感化人也。鬼神來舍即是至誠如神,此#4心之中自有鬼神與造物通,故曰來舍。上既說了卻結以一句曰:此是萬物之化也。言此乃造化之理,萬物之所由出也。舜禹之所見其大樞紐止如此,伏羲几蘧以此行而終其身,何況其下者乎。几蘧,或謂古帝王之名,然無所考,必竟寓言也。散者言尋常之人也。自絕迹而下又別發明,不可粘上段說。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5甚慄之。子嘗語諸梁也曰,凡#6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7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8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諸梁,葉公之名也,子高,其字也。使諸梁者甚重,言使齊之行甚重難也。甚敬而不急者,言待汝雖有禮,而所扣之事,其應常緩。匹夫之相與扣應之不酬,且無如之何,況諸侯乎,所以慄而懼也。子指夫子也,言夫子嘗有教我之言,曰事無小大,鮮不言以懽洽,方得事成也。寡,鮮也,不道,不言也。為國謀事若不成,則必有刑責,故曰人道之患;若勞心計較,雖得成事而多以憂思致疾,故曰有陰陽之患。若欲成與不成其後皆無患者,惟有德之人方可。自此以上皆曰孔子之語也。今我自受使命以來,飲食之間不知其味,粗者不知為粗,臧者不知為臧。臧,美也。言粗食亦猶美食也,常時多有飲食之事,則廚爨之間,寵常不冷,故廚者欲清而不能。今既憂思,飲食寡少,則竃常清矣。且我朝方受命而胸中焦勞,夕已飲冰矣。情者,實也。我方受命未曾實理會事,已成此病,萬一不成,則又有刑責,是兩受患也。為人之臣至於如此,實不可當。任,當也。子其有以語我,謂何以教我也。來,助語也。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此一段卻是十分正當說話。其論人間世至有此語,豈得謂莊子為迂闊大言者。大戒者,大法也;命,得於天者。子之事親與生俱生,此心豈得一日去,故曰不可解。義,人世之當為者也。臣之事君,世間第一件當為之事,名曰君臣,則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故曰:何適非君,莫非臣子。何處而可逃,故曰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事親而盡其孝,則東西南北惟父母之命,豈擇地之安而後為之。此心纔主於忠,則哀樂之境雖施於前,而不能變易,蓋事有難易,或有禍福,既出君命,則是自家合做底事。此便是天命又可奈何,止得安而順之。若命,順命也。能如此則為至德之士。為人臣子亦看所遇如何,不幸而遇其難,亦所不得已,但得行其事之實而已。情,實也。言但得朴實頭做前去,豈得復顧其身,雖其禍至,於死生之異亦無可奈何。夫子其行可矣者,言汝只得去也。夫子指葉公也。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也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此下又轉一轉,說盡人世情狀。信,有物以為信驗也,如符節之類是也。相靡,相順也,近處之交接則如此。若其交者遠則必以言語盡其情,忠,盡情也。然其言何自而達,必有人傳道之然。傳言之間,其兩喜兩怒者最難。彼以喜而來,此以喜而應,則其說好處多有過當,故曰溢美。溢,過當也。若彼此皆怒,則其說不好處又多過當,故曰溢惡。纔是一等過當說話必是不實,故曰:凡溢之類妄。既不實則其聽之者必皆莫然而疑,未能盡信。莫,致疑貌也。纔至致疑則兩邊之惡皆歸於傳言之人,必加之罪,故曰莫則傳言者殃。因其奉使,故以此為戒。法言者,古有此書也,故舉以為證。傳其常情,謂傳言之人但傳其平常朴實頭說話,其言語過當處則不可傳。故曰:無傳其溢言。傳言能如此,則庶幾可以自全。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
既說了傳言,卻又引喻世間此類之事,句句皆是世情,此皆莊子妙處。以巧鬥力,今之戲相搏者;陽,喜也,陰,惡也。其始等閑格手只是則劇,其終常至於實實爭打,蓋其戲太甚則多有過當用巧處。奇,異也,泰至,過當也。相招而飲皆以禮也,治#9初筵秩秩之時也;亂,載號載呶之時也。蓋飲酒至於過當則其為樂也多異常,故或成爭競也。凡事亦然者,言人世他事亦常如此也。諒,信也。始者之相與同為一事,未嘗不誠實相信,及至其後鄙詐生焉,此又一事也。始者之有所作為,止為苟簡之謀,弄到末後或成一件大事。此以上只泛說世間,又拈起箇言行來,蓋人世之相與涉,言語則風波之所由起。風行波上,虛而紛亂之意。纔說箇行字便有名有迹,有名則喪實矣。風波易以動者,言其易至於紛紛而不已也。實喪易以危者,言實不副名或成,患害也。無由,無端也,忿怒之言多是造設,初無端由,故曰忿設無由。偏辭,一偏之見也,花巧言語只是說得一偏,故曰巧言偏辭。歡死不擇音,言默死之時其聲音又何所擇,此譬喻忿設巧言之人,纔至於爭競,則言語之出皆不暇簡擇,今諺所謂相罵無好語是也。氣息茀然者,怒也,厲,狠戾也。怒氣既起則狠戾之心並生,我既如此,則其應我者以我之剋核大至,必生不肖之心。或時至於相戕相賊,亦皆為怒所使而不知其然矣。既為怒所使而不自知,又何暇計其終。自此以上,皆言世情或因好成惡,故牽引說至此爾。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五竟

#訐:原作『許』,據明本改。

#2也:原本無,據明本增。

#3故鳥:明本作『散焉』。

#4此:原作『比』 ,據明本改。

#5乎,吾:原作『皆務』,據明本改。

#6凡:原作『兄』,據明本改。
#7粗:原作『祖』,據明本改。
#8兩;原本『而』,據明本改。
#9治:原作『始』,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六

鬳齋林希逸

內篇人間世下

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到此又引古書之言,就奉使事上結。令,君命也,無遷移其令即所謂傳其常情也。若受其命令而私欲圖成,或至遷改其說,則不可事之。成不成亦聽其自然,不可強欲其成,故曰無勸成。益,求多也。纔於平常心上起箇過當之念,便是有求益之心,此便不可。過度者過其常度,即過當也。遷令勸成皆是過度之念,則其謀事也必危,故曰殆事。人之相與要好極難,初非一日可成,必須悠久而後定,故曰美成在久。一言之不相投,一事之不相順,有不轉步而便成惡者,故曰惡成不及改。此意蓋謂要相惡甚易,要相好甚難,所以尤當慎也。我若乘事物之自然而遊其心於自然,托不得已而應之,意以養其中心則此為極至矣,又何必有所作為而後歸報邪。報,反命也。作為過度以求益也。致命者,言以真實而致君命於衛也。言汝之行也,莫若只以真實政其君之命而已,不可過為思慮,論其成與不成也,即此真實致命便是難能之事。汝須要能盡此方可。就此又著一難字,蓋謂處此亦難矣。所謂遊於彀中,中央者,中地也。此篇名以人間世者,正言處世之難也。看這一段曲盡世情,非莊子性地通融,何以盡此曲折。說者以莊老只見得道心惟微一截,無人心惟危一截,此等議論果為如何,但讀其書未子細爾。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顏闔將為太子之傅而求教於伯玉。有人於此者,指太子也。其德天殺猶言天奪其鑒也。殺猶銷鑠也,隕霜殺草之殺,言其德性為造物所銷鑠也。無方,無法度也,言彼為敗度敗德之事。縱而不問,則將來必危吾國,若欲救正之,則其禍必先及我。太子之智,能知人之過,而自為過惡則不知改。奈之何者,吾無如之何也。正汝身者,言且就自家身上理會起。就,從也,隨順之也。和,調和也,誘導之也。外為恭敬隨順之形,而內則盡我調和誘導之心,故曰: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莫若者,言求其方法無出於此也。雖然一轉又妙。之二者,和與就二者也隨順而與之為一,則是就而入也;有誘導之心而圭角稍露,則是和而出也。就而至於入,則和自家都放倒了,故曰: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和而至於聲名出,則彼必忌害,必成殃禍,故曰:為聲為名,為妖為孽。此處文最奇。嬰兒者,如無知小兒然也;無町畦者,無畔岸也,言其跌蕩而無繩準也。無崖者,無涯際也,言為事不思到盡處如何也。嬰兒、無町畦、無崖,皆是形容無知妄為之人。彼方如此無知,如此妄為,我且順之,故曰亦與之。到其有可覺悟處就加點化,使之躍然醒悟,或可以入無疵之地。達之者,覺悟之也。無疵者,無過也。昔艾軒於此嘗言:莆中舊有人父死不葬,蕩其田業以恣所欲。田且盡,親戚憫之,斂錢以給其葬。彼陽相許,又以其錢行前所為。眾親皆忿之,有族人焉出而與之遊,任其所為力一夕酣飲至于極歡,撫其背曰: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其人翻然而悟,慟哭而歸,遂葬其父,卒為善人。正此處道理。
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决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此下又說幾箇譬喻。螳蜋恃其才之美,欲以其臂當車轍,此喻小才自矜,以當大事,鮮不敗者。積,屢也,伐,誇也,幾,危也。屢誇其才美以犯世之忌者,必危其身,故曰: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虎之性易怒,故養之者必調和去其怒心。以虎而於養己者亦有媚愛之意,此無他,只是順之而已,若逆之則必為所傷矣。故曰:其殺者逆也。筐,竹器也,蜄,灰泥之器也,以此盛其屎溺可謂愛之。忽有蚊虻聚於其身,不能隨時搏拊而去之,則其馬必至次去銜勒,毀碎其身首上轡絡月題之類,此其中心之怒忽然而至,則前日之,愛皆忘之矣。僕緣者,僕僕然緣聚也。亡與忘同。此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之意。人之相處有終身從遊而一語至於為仇者,此言處世之難也。看葉公子高與顏闔二段,便見此篇名作人間世分曉。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絮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構,以為樹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汝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其以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曲轅,山名也,櫟,木名也,社之中有此櫟木也。論語曰:夏后氏以松,周人以栗,古者社中皆必以大木為主。絮之,以手量之也,兩手合而圍之為一圍。百圍,大也;十仞,高也。枝可為舟則其身可知矣。厭觀者,言觀至於厭足而後已也。散木者,言無用散棄之木也。液樠,其液出而樠樠然也。樹,柱也,立木以為柱,故曰樹。文木者,言木之可觀而可為用者也。櫟社見於匠石之夢曰:汝以我為散木,則是以文木而比量我也。柤梨橘抽果蓏皆文木之可食者,故為人摧折,是以其能而害其生。能者,可用之才也。吾之求無所用久矣,而汝乃今知之。幾死,馬匠石之言也。猶今人馬人以半死漢也。為予大用者,言我之無用乃我之大用,所以全其生也,我若有用則人伐之久矣,又安能至此大乎。且也只是且字之意,添箇也字。若與予皆物者,匠石雖人,我雖櫟樹,皆天地間一物,汝何獨以物相譏,故曰: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一句之中四箇也字,一箇哉字,此皆莊子文奇處。汝亦無用之人,何譏我無用之木,故曰: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
診,占也。弟子聞其夢中之言乃曰:此木之志趣,若取於無用,則何必用而為社。密者,猶言汝閉口勿言也。彼,指櫟也。其所以為社者亦直寄寓而已,豈料今日又為汝不知己之人以為社而詬厲之。詬,罵,厲,責辱也。使其縱不為社,亦豈有人翦伐之。彼之所保自與眾人不同,而汝乃以義理求其毀譽,相去遠矣。所保猶言所守也。且幾有翦乎,此幾字與殆字同意。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刑氏者,宜揪栢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然其天年而中道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此段與前段同,但就中又紬繹數句別說話。見大木焉有異者,言其大有異於尋常也。雖有千乘之駟馬隱於此樹之下,而求其所陰藾亦能芘之,故曰隱將芘其所藾。飽,自我芘物也。藾,彼求蔭於我也。軸解,不實也,如今芋莖然。咶,食紙反。以舌咶之則爛人之口,以鼻嗅之則著人如醉,言其臭也。此木惟其不材,所以能全其生,至於如此其大。古之神人所以全其生者,亦以此不才而已。故曰:神人以此不才。嗟乎,歎美而言之也。
荊氏,地名也。揪栢桑三者,可用之木也。前言可食之木,此言可用之木。宜,地氣所宜也。杙,樁也;麗,屋棟也。高名,大家也。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二字本同,但明字音同而字異耳。禪傍,為棺用也。言此地所宜之木,或拱把而見伐,或三圍四圍而見伐,或八圍七圍而見伐,言不可得而留。惟其有可用,所以自禍如此。解,古巫祝者書名也。解之中有曰:牛白顙者,豚額折而鼻高者,皆不可祭祭河。古者或以人祭河,如西門豹之事,故添痔病一句。莊子好奇,專要添此等說話。適者往也,言不可以之往祭於河也。此三者之不可用,巫祝之人皆以為不祥,而不知惟其不祥,所以免殺身之禍。其在神人觀之,則此不祥乃大祥也。凡此二段,皆言處世之難,若求以自見於世,必招禍患,故以此譬之。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1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鍼治繲足以糊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支離,身體無收拾之貌。疏,其名也。頤下而至臍,其身曲也,肩反出於頂上。會撮,椎髻也,五臟之管皆屬於背,背曲則管向上也。兩髀,腿兩邊也,背曲身下則髀似其脅也。此形容一廢疾之人爾。挫鍼,縫衣也,治繲,浣衣也。以此為糊口之計。鼓莢,以箕簸米也,播去其粗而得精米,故曰播精足以食十人,言其速也。徽召武士,選戰者也,攘臂於其間,言選擇不及已也。大役,工役也,不受功,不以此事貴之也。功如左氏,晉人城祀。賦功於諸侯,戰役之事,既皆得免,而又以病.得粱與薪,此亦以不才自全之意。支離其德,言至人之德亦如此支離者,以無用為大用也。此與不才之木亦同意。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此段因論語所有,借以譏侮聖門也。來世既不可待已,往之世又不可追。既生斯世而為斯人,時既不可為則當自晦而已,於,此而強懷救世之意,非知時者也。故曰:德衰,天下有道,則聖人可以成其功;天下無道,則聖人全其生而已。方今之時,亂世也,但以苟免於刑為幸耳,又何敢他求乎。故曰:方今之時,僅免刑焉。處亂世而僅免刑以全其生,此特一羽之福而汝亦不知有之。載,受而有之也。亂世之禍苟及其身,常至殺戮,是重於地也,而汝亦不知避之。韓詩曰:榮華不滿眼,殃禍大如屋。即此意也。已乎已乎,猶言休休也,以德自尊而下臨他人,取禍之道也。殆乎,危乎也。畫地而趨,言其自拘束以自苦如畫地而行焉。陽,明也。人之本性本來光明,汝迷而失之,則叉至行於世而有傷。郤曲者,言回護避就也,不能任真直道而行,如此回護避就,則必至於傷吾足。傷吾足者言,其不可行也。山木以有用而招斤斧之禍,是自取寇傷也。膏火以明而可用,自取煎熬。桂因可食而後人伐之,漆因可用而後人割之。此皆不能自隱,求於世以招禍患者之譬也。故曰:人知有用之用,不知無用之用。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六竟

#1五:原作『王』,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七

鬳齋林希逸

內篇德充符

將,應也。有諸己則可以應諸外。充,足也。德足於己則隨所應而應也。

魯有兀者王駙,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獨若之何。
常季,孔子弟子也。中分魯者,言魯人之從夫子者半,而從駘者半也。立不教,與弟子立而無所教;坐不議,與弟子坐而無所言。而往從之者,皆空虛未有所見,一見而歸,即充然而有得矣。無形,無所見也。心成,心感之而自化成也。常季見其如此,故疑以為問仲尼。曰夫子,指王駘也,直後而未往,言我欲往見之,特尚遲耳。如某者且將師之,況他人乎。奚假,豈特也。引天下,言欲率天下之人皆師之也。彼兀者也而王先生,是一句,王,勝也,言其如此,猶勝於先生,則與常人亦遠矣。先生指孔子也,庸,常人也。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
死生亦大矣,此五字乃莊子中一大條貫。釋氏一大藏經,只從此五字中出。所謂死生事大,如救頭然是也。不得與之變者,言死生之變雖大而此心不動,亦不能使我與之變也。不得,不能也。與之變者,隨之而變也。此語謂出於孔子,乃莊子之寓言。儒家闢以為異端者,謂其於他事皆不講明,而終身只學此一件,其說甚正。然釋氏之學,正以下愚之人貪著昏沈而不可化,故以此恐懼之,而使之為善耳。其教雖非,其救世之心亦切。為吾儒者,不容不闢其說,而亦不可不知其心也。彼以人無貴賤,所畏者死耳。故欲以此脅持之,使人於道。或謂釋氏畏死而為此學,失其心矣。
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天地覆墜,猶大傳言,乾坤毀也。遺者,落也。言天地雖墜而我亦不與之墜落,亦猶前所謂:入水不濡,入火不熱。讀莊子之書與語孟異,其語常有過當處,是其筆法如此,非真曰天地能覆墜也。審者,明也,見之盡也。無假者,實也。如此等句,皆莊子下字造語之妙處。若言明乎實則拙矣。不與物遷,與不得與之變,不與之遺同。命物之化者,言萬物之變化,皆受命於我,此猶禪家所謂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也。宗者,言萬物之始也,守其宗者,言斯人之所守,在於所物之始,亦猶前所謂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之意。莊子之書,如宗字只訓始字,求其意則不止曰始而已,如此讀得方見其妙處。守其宗者,全體也。遊其和者,大用也。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常人不知萬物之同出於一初。雖其肝膽亦自分楚越。知其同出於一初,則萬物皆與我為一也。此兩句看他下語開闔處,前後能文之士,用此機關者不少,蓋莊子之書,非特言理微妙,而其文獨精絕,所以度越諸子。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
耳於聽宜也,目於視宜也。彼能如此,則不獨以耳聽,不獨以目視。此禪家所謂六用一原也。音豈可觀而曰觀世音,此雖異端之言,而皆有深意。德之和者,與天地四時同也。此和字非若中庸所謂中節之和而已。讀此書,當別具一隻眼。
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物視其所一而不見所喪,言其觀於萬物無欠剩。即讀夔蚿一段,便是此意。此又翻公文軒介與之說也。遺土,猶言如土之自遺墜而不知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為己,修身也。以其知,言人有此識知,則能修此身。得其心以其心者,言有此知覺之心,則能得其本然之心,本然之心與知覺之心非二物也,特如此下語耳。其意蓋謂人皆有知,人皆有心,苟能盡之,則可以為己,可以得心,亦是常事耳。故曰得其常心。最者,尊之也。不曰尊而曰最,此莊子之文所以奇也。物,人物也。
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
流水止水,皆以喻心。流者不能止者也,能止其心,所以獨賢於人。眾人以欲止之心就其求止焉,惟斯人則能之,故曰:惟止能止眾止。此一句蓋言未能安其心之人而求教於彼,彼乃能教之而使之安。卻如此下六字,豈不奇哉。禪家所謂將心來與汝安。學者曰:求心了不可得。其師曰:與汝安心。竟便是此一段話。
受命於地,惟松栢獨也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惟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以松植比舜,以舜比王駘,但言其得於天者,獨異於眾人,故能正其所生,以正眾人之所生。此生字只是性字。或曰舜豈可比王駘。若如此讀莊子,是癡人前說夢也。
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
徵,證也,驗也。保,守也,守其始初之一語,而必有證有驗。只一信字卻如此下句。不懼下著一實字,無此實則不能不懼矣。九軍者,言眾兵也。或戰國之時,有為九陣者,亦未可知,不必拘天子六軍,諸侯三軍之說。自要,自信也。荊軻聶政之徒,求名而自信者也。彼惟守此一信,且能不變於死生,而況有道者乎。此一段,今觀佛書中有坐蟒巖守虎穴者,亦只此不懼之實而已。莊子如此等處皆有所見,非特寓言也。
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官天地,天覆地載,天生地成,各職其職而已。府者,聚也。萬物隨其所聚而聚,此即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之意。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亦是府萬物之意,但語脉有不同耳。寓六骸者,言六骸者吾所寄也。象耳目,與不知耳目之所宜同意。目象目而不止於視,耳象耳而不止於聽,故曰象耳目。一知之所知,上音智,下如字。智者,得之於性,知者,智之用也,以其得於天者而無所不知,故曰一知之所知。心無所見曰死。
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登,升也;假,至也。注音賈、音遐皆誤。彼豈擇日而至於道乎,言不擇日而升至於道,無時而不在道也,即道不須臾離之意。人之所以從學於王駘者,從是而已,此是字重。以物為事,物者,人也。言彼豈肯以為人為事乎。蓋人自求學於彼,彼何嘗求以教人。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悅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我出子止,子出我止,欲其相避也。申徒嘉又不如其約。不違者,不避也。齊者,同也。執政,自謂也。言子與我同出入則與執政同矣。後人者,先己也。先己而後人,則是貴我而賤物。有學問則見識廣大。取者,求也。言子學州先生,將求以廣其見識,乃淺狹如此乎。取大兩字佳。與堯爭善四字最奇,言子既兀矣,縱能為善,得如堯乎。自反,言其不自量也。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狀,述也。聲述其過以為足不當亡者,眾人皆然。不言其過以為不當存者,已鮮矣。唯有德者知事事有命,豈人之所能奈何哉。此三句是三等人。若命,順命也。遊彀中數語極奇絕,此易所謂履虎尾也。老子曰:吾有大患為吾有身,人之生世動是危機,易以虎尾喻已為奇矣,而莊子曰羿之般中,彀中者,張弓而射,箭端所直之地也,善射莫如羿,彀中乃其必中之地,喻世之危如此。況在戰國之時,此語尤切。心幸而不中者,命也。廢然乃自失之意,言其怒至此盡失去之。反,歸也,言一見先生而歸,皆失其所以怒矣。洗字甚佳,言以善道告我,如洗滌我而不自知也。形骸內外一句最好,此皆前書所未有者,稱者謂其能言也,如左傳所謂魯人以為敏。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惟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蘄以識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
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若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形之,安可#1解。
踵見,繼見也。不知務,猶言不曉事也。尊足者,性也。尊足二字下得奇。所可貴者,不在形骸之外也。賓賓,司馬云恭貌是也。諔詭幻怪,只言好名而已。己桎梏者,言名為己之累也。天刑之,猶天罰之不與之以道也。莊子借孔子以為言,或抑或揚,皆寓言也。但如此段曰,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此語亦有益於世教。死生為一條,可不可為一貫,即齊物篇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之意。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他。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惡人者,形醜者也。不倡常和,言其無所作為也。無君人之位者,言其無貴權也。聚祿,富也。望人之腹者,飽也。望,滿也,月盈曰望。看此等下字,莊子之筆端豈可及哉。知不出乎四域,言其所知非出於世外也。雌雄合其前,與物狎也。此即鷗鳥不驚之意。悶然,無意而答之意。氾者,無繫著之意。寡人醜乎,醜者,愧也。授之國者,授以國政也。卹焉若有亡,即漢王如失左右手之意。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已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他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已國,惟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豚子之喻,謂人之愛惡不在於形骸之美惡也。眴若,驚貌。不得類者,不似始者也。已,身也。言不見其身得似始者,故如此分下兩句。此皆莊子弄筆處。愛使其形之說,若以名教律之,此語大有罪。豈古人所謂事死如事生,不忍死其親之意。此皆其形容之文有過當處,不可以此律之,亦不可不知其非也。戰死不用翣,非行禮之喪也,資,用也。刖者於屨而無所愛,外飾無所施也。此亦形容有德在內不在外之意。天子之御,不爪翦,不穿耳,不修飾而全其形之意。新娶者免役,禮記有之,不得復使,言官中不得役之也。此借全形以形容全德之義。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卻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此段歸結在才全德不形一句。前言死生亦大而不得與之變,於此又以死生存亡、窮達貧富、毀譽飢渴寒暑等總言之,此是紬繹發越處。規者,求也。此等事之變,天命之行,日夜相更,迭於目前,雖有知者亦不能求其始,不過曰自然而然爾。不足以滑和者,言不能滑亂胸中之和也,只是不得與之變一句。不入於靈府者,不動其心也。和豫通三字一意,豫,悅也,通,流通也。心既不動則使之自然和順豫悅流通而不失其兌,兌亦悅也。此一句便是莊子之文。和豫通猶曰周徧咸也,見後篇。日夜無卻者,言日新而不已也。郤,止也。與物為春者,隨所寓而皆為樂也。物,事物也。此春字與兌字同。接而生時於心者,即佛經所謂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接猶感也,時猶時中之時也。隨事之所感而應之不偏不滯,故曰生時於心。才者,質也。如孟子曰:天之降才也。才全猶言全其質性也。
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2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德不形者,言其德無所可見也。水停則平,平則可以為法,法,準則也。內保,停也,外不蕩,止也。即前所謂鑒於止水者,又如此變下其文。和者,中和之和也。成者,全也。全此性中之和,是其德之修也。德不形隨事物而見,言其無所往而非德,非一端所可名,故曰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孰民之紀四字佳,即是執國之柄。憂其死者,言能愛民也。哀公安得南面而君天下,此皆莊子下筆過當不照管處。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與孟子友之云乎意同,皆是寓言,不可以實求之。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悅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大癭說齊桓公,桓公悅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闉跂,曲背也。支離,傴之貌也。無脤,無脣也。傴曲缺脣,醜之甚也。肩肩者,細長之貌也。甕大癭,項瘤者也。此兩句皆喻人之好惡不在於形骸之外,傴瘤之人得意於君,視全人反不如之,故曰德有所長,形有所忘。言愛其德而忘其形。人不忘其忘而忘其所不忘,此兩句極佳。即孟子一指不若人之喻。所可忘者,形也;所不可忘者,德也。誠忘者,真忘也。知有形而不知有德者,真忘也。
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斲,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也者,天食也。既受命於天,又惡用人。
聖人有所遊,遊者即所謂心有天遊是也。知去聲,以智處事也。約,以禮自檢束。工,藝能也。孽,菑孽也。膠,泥也,固也。接,接於外而忘其內也。商,賈也,如所謂買名於天下也。心有天遊則知此四者皆吾之累矣。聖人無所謀於世,則不用智矣;不斲削而自合於理,則不用約矣,守其內而無事乎外,則不用德矣;不貨者不求售也,則不用藝能矣。四者不謀不斲,無喪不貨也。天鬻天食,天祿也,猶言天爵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猶言有天爵而不求人爵也。
以接而生時於#3其心,才全而德不形,一智之所知,由前言之三字皆是好字,到此段接德智又成不好字,此鼓舞其筆,不照前後,所以為異端之書。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羣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嗚。

此段乃莊子與惠子問辯之言。有人之形以下,乃莊子尋常有此語,惠子因而問之也。羣於人者,言與人同類也。是非不得於身者,言無入而不自得,超出於是非之外。獨成其天,與天為徒也。言人能外於是非,無入不自得,則與天為徒,而所造者大矣。天與之形者,有物也。道與之貌者,物必有則也。吾所謂無情,言人不以好惡之情而內傷其身者,有益則有損,常因自然則無所益亦無所損矣。言有餘不足皆為病。益生者,有餘之病也,好惡出於自然而無所著,則無所損益矣。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是以益生為資生,非莊子之意也。莊子與惠子為至密之友,惠子博學而好辯,故莊子以外神勞精譏之。外神者,神用於外也。猶言神不守合是也。槁梧,枯木以為几也。瞑,倦也。堅白,辯之名也。選,授也。言天授子之形,而子乃自苦如此。何也,只一嗚字,韓文公就此抽出成一篇序。如許其妙,莊子安得不為作者。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七竟

#1安可:原作『真人』,據明本改。

#2始:原作『殆』,據明本改。

#3於:原作『乎』,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八

鬳齋林希逸

內篇大宗師上

大宗師者,道也。猶言聖法天,天#1法道,道法自然也。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 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
人之生也,凡事皆出於天,故曰天所為。然身處世間,人事有當盡者,故曰人所為。人事盡而天理見,是以其智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也。不役役以傷生,故曰終其天年。既知天又知人,故曰知之盛也。此數語甚正。雖然有患而下此一轉尤妙。知有所待而後當知在我所待者在外,或無所求而自得,或必有求而後得,皆不可得而定,當者,定也。亦可否之當也。事既定而後見其當與不當此#2一字,下得最工。若以為出於天,又必求而後得;若以為出於人,又有求而不得者,比所謂詎知天之非人,人之非天也。譬如壽天不貳,莫非命也,而又曰,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便見天所為與人所為不定處。莊子看世事最精,此等處當子細玩味。必有真人而後有真知,此言有道者也。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木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寡,不足也。不逆,順也。當不足之時即聽順之,功雖成亦不以為誇。雄,誇也。士與事同,古字通用。如東山詩曰:勿士行枚也。謨,謀也。無心而為之,故曰不謨事。過而弗悔,過,失也,猶今曰蹉過也。當而不自得,當,諦當也,猶今曰恰好也。事成也自得,自多也。凡事或失或成,皆委之自然,不以失為悔,不以成為喜也。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即無入而不自得也。知之能登假於道,言其所見深造於道也。兩若然者,此是莊子筆勢,知與智同,假,至也。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其寢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其覺無憂者,與接為構而不以心鬥也。其食不甘即無求飽之意,禪家所謂塞飢倉是也。其息深深,真人以踵,眾人以喉,道書修養之論其原在此。神定則其出入之息深深,皆自蹬而上至於口鼻,所以有數息之法。神無所養則其出入之息止於喉間而已,靜躁不同,體於身者見之。哇,吐也。嗌,咽也。內無真見,言語只在口頭,所以易屈服於人。此一句看參禪問話者,方見得莊子之言有味。如所謂蝦蟆禪,只跳得一跳,便是若哇之易屈服也。嗜慾者,人欲也,天機者,天理也。曰深淺者,即前輩所謂天理人欲隨分數消長也。此一段一句是一條貫,道書佛書皆原於此,足見此老自得處不可草草讀過,惜不見大慧張平叔與之論此。

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此一段只說生死。出,生也;入,死也。翛然而往,翛然而來,不忘所始,不求所終,受而喜,忘而復,即是生死兩字。不距者,不逆也,翛然隨之之意也。不忘所始,不求所終,即所謂原始要終,故知死生之說也。或問趙州曰:和尚百歲後向那裹去?州云:火燒過後成一株茅葦。是不求其所終也。受,受其形也,得之於天,安得不喜。復,歸也,全而歸之無所係念,故曰忘而復之。不以心捐道,即心是道,心外無道也。不以人助天,壽夭有命,人力無所加也。此十字當子細讀之。不捐者,不斯須離之意。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志者,有所主而定之意。此書字義不可以語孟之法求之,前輩云佛氏說性止說得心,既曰異端矣,又安得以吾書字義求之。寂,靜也。面壁十九年,是其容寂處。頯,大也,顙,額也。頭容直故見其顙頯然。凄然,怒也,暖然,喜也。無心而喜怒,猶四時之春秋也。極,止處也。物,事物也。隨事而處各得其宜,而無一定所止之地,即所謂以接而生時乎其心者也。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

用兵,毒天下也。施澤,愛天下也。皆以無心行之,則亡國者亦不怨,被其德者亦曰帝力於我何有。吾書亦有此意。但莊子之筆形容處說得多過當,如曰澤及萬世而不為仁,萬物而不為義,皆是此類。

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此數句乃是譏誚聖賢,以形容真人之不可及。其意蓋謂世無真人,不知至道,自聖人而下無大無小,皆非也。樂通物者,聖人之心以無一物不得其所為樂也,通,得所也。不任物之窮通而以此為樂,不足為聖人矣。無心則無親疏,有疏有親有心矣,有心則非仁矣。順時而動,知天時者也。賢者以此為能亦非也。就利違害君子能之,未能通利害而為一則君子亦非矣。士必為名,名者實之賓,為賓失己也,故日非士。真,自然也。不知自然而勞苦以喪其身,是役於人者,非役人者也。此皆過當之論。故狐不偕而下,如伯夷、叔齊、箕子,皆遭譏訕以為役於
人而失其己者,故日不自適其適。其語雖偏,其文亦妙,狐不偕、務光、胥餘、紀他、申徒狄,皆古之賢者。不自適,不自得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瓤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郵郵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痛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警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悅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此一段形容之語儘有溫粹處,但說得太頑洞。佛書中多有此類。狀,容也,義而不朋,中立而不倚也。嫌然若不足而不自卑。承者,奉承而自卑之意。左傳使之副者日承。與乎,容與也。肌,德之隅也。肌而.不堅,有德之隅而無圭角也。張乎,舒暢之貌也,虛者,有若無也。不華者,實也。那哪,喜貌,似喜而不喜。崔,下也,處世應物有不得已之意,亦猶悶然而後應也。清,聚也,充悅之貌,其生色也眸然見於面,故日進
我色。止我德者,即所謂虛室吉祥也。止,止也。與乎,自得之貌。厲,嚴毅之意,望之厲然亦與世人同也,而其中實有崔乎不得已之意,故日似世。警乎,大之意也,無所屈於世,故日:未可制。好閉,不欲開口也。連,合也,密也,方其未言似不欲言,及其既言亦若不言,故日悅乎其忘言也。兩句即一意。悅乎,俯下之貌。體,本也。翼,附也。聖人則日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此則日以刑為本而禮為附,皆是反說。綽乎其殺者,雖殺之而綽綽乎毋件於我心也。行於世,以禮徇俗也。時乎,用知則用,知是不得已而應事也。循德者,循天德而自然也,循乎自然而無所容力,譬如人登小山,有足行者皆自至,人以為勤勞而後至,言不鈴勤勞其心而行亦自至也。此無容心之喻也。丘,小山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一,自然也,造化也。好與弗好,即好惡也。其一同也,其不一異也。好惡之有異同,皆不出乎造化之外,故日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人能以好惡為同,則知天者也。故日其一與天為徒。若以好惡為異,則知人而不知天者。故日其不一與人為徒。以人勝天不可也,以天勝人亦不可也。真人則無好無惡,無異無同,無分於天人,但循自然而已。此釋氏所謂有無俱遣,老子所謂兩者皆歸之玄,故日天人不相勝。此乃一與不一皆一也。一即大宗師也。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死生猶旦夜也,易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是也。情,實也。人力所不得而預,此則天地萬物之實理也,曰命曰天,即此實理也。此數語蓋以死生之天命發明。一與不一之意。曰父曰君,人世之#3所尊愛莫大於此,而是道之大,尤出於君父之上,故曰可以為眾父父。故曰其有真君存焉。卓,高也,不可及也。真,自然也。此語蓋謂人皆知君知父,而不知道之為大宗師也。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沬,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相呴相濡,口相向而相濡潤也。處陸之相濡,不如江湖之相忘,喻人處世而有為,不若體道而無為也。譽堯非桀一句雖若不經,此其獨見自得處。無桀亦無堯,無廢亦無興,無善亦無惡,無毀亦無譽,毀譽廢興善惡皆相待而生,與其分別於此,不若兩忘而付之自然,付之自然是化之以道也。佛家曰: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又曰:有無俱遣。又曰:大道無難,惟嫌揀擇。皆此意也。兩箇泥牛鬥入海,直到如今無消息一語,最佳。大塊,天地也。有形而後有生,生則不能無勞,老而筋力衰則自然安佚矣。息者,休止也。善吾生者,全吾身也。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是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遲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壑中之舟,澤中之山,可謂藏之固密,而有時乎失之。夜半有力,言造化也。負之而走,失也。言人之為計雖至深密,而時有不得自由者,所謂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便是。昧者,不知也。小大,舟壑山澤也。壑之大可以藏舟,澤之大可以藏山,以大藏小是有宜也。遯,失也。藏天下於天下,付之自然也。凡在天之下者,皆付之於天,則無所遯矣。萬物之真實處常如此,故曰:常物之大情也。人皆以有形自喜,而不知人之一身千變萬化,安知其所止。苟能知之,則萬物皆備於我,天地與我為一,其樂可勝計哉。聖人遊心於自然則無得無喪,故曰遊於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造物也。善者,能也。言造物能此,人猶效法之,況道乎。萬物之所繫者道也,一化之所待者道也。此所謂大宗師也。說得一節高一節,此是莊子之筆勢。若聖賢之言,則平易而已。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前段不說道字,到此方提起一道字,說大宗師也。情,實也。信,亦實也。無為,無下手處也。無形,無方體也。可傳不可受,可得不可見,此兩句非知道者不知之。關尹子有一章發得傳授字甚好。自本自根,推原其始也。推原此道之始,則自古未有天地之時,此道已存矣,是曰無極而太極也。鬼,造化之迹也。帝,猶易曰帝出乎震之帝也。鬼之與帝所以能神者,此道為之。天地亦因道而後有,故曰生天生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是也。不為高、不為深、不為久、不為老四句,發得越痛快。六極,六合也。

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坯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自狶韋氏而下有十三箇得字,皆言得此道而後能如此也。狶韋氏,古帝王也。挈天地,猶言整齊乾坤也。氣母,元氣也。襲,合陰陽之氣而在我也。此又是修煉家之所祖。堪坯,山神。襲崑崙,有崑崙也。馮夷,水神。肩吾,太山之神。黃帝登雲天,鼎湖之事也。玄宮,猶今太清真境。禺強,北方之神也。少廣,神僊之居也。入莫知始終八字意同,而句有長短,此文法也。十三句之中卻以日月斗入其間,又以彭祖傅說證諸其後,此是其筆端踰越規拒處,不可以聖賢之書律之,當另#4作一眼看。

南伯子葵問乎女偶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可得學耶。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子葵子綦,皆是寓言。年長而有孺子之色,此今修煉家之說。聖人之才,聖人之道,如此分別兩句極佳,非莊子不能道,前此未有也。道與才俱全,五帝三王之外,伊尹、周公、孔子而已。三日七日九日不必強分解,不過謂一節高一節耳。外生者,遺其身也。朝徹者,胸中朗然如在天,平旦澄徹之氣也。見獨者,自見而人不見也。無古今則無死生,又把殺生字說不死,生生字說不生,此其筆端鼓舞之常法。言雖殺之而不為死,生之而不為生也。將,送也,無迎送無成毀即是自然而然也。攖者,拂也,雖攖擾汩亂之中而其定者常在。寧,定也。攖擾而後見其寧定,故曰攖寧。攖寧也者,擾而後成此名也。
九箇聞字真是奇絕。副墨,文字也。因有言而後書之簡冊,故曰副墨。形之言正也,書之墨副也。洛誦者,苞絡而誦之也。依文而讀,背文而誦,猶子生孫,故下子孫兩字。瞻者,見也。見徹而曰瞻明。聶與囁同,以言自許,故曰聶許。役者,行使也,需,待也,可以待時而行使也,故曰需役。於謳者,言之不足而永歌之也,於,嗟欺也,言其自得之樂也。凡此數句,謂道是讀書而後有得,做出許多名字也,是奇特到了,卻歸之造物。玄冥有氣之始,參寥,無名之始,疑始,又是無始之始,即所謂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此意蓋言道雖得之於文字,實吾性天之所自有者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八竟

#1天:原作『大』,據明本改。

#2此:原作『之』,據明本改。

#3之:原作『人』,據明本改。
#4另:原作『令』,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九

鬳齋林希逸

內篇大宗師下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間而無事,跰而鑑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鷄,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首、脊、尻只是首尾始終之意。無者,自無而後有也,既有有而後有生死也。莫逆於心,心皆自悟而相契相順也。偉哉造物者,言造化之大也。拘拘者,病之狀也。曲僂,曲身貌。發背,瘡也。五管,瘡之發處也。頤下而隱於臍,肩聳而高於頂。皆形容其病軀之狀。句贅,髻也。指天,露頂也。在身陰陽之氣不和而後成病,故曰有沴。其心間而無事,不以病為憂也。跰,扶曳而行之貌。自照于井而見其形,歎曰:使我為此拘拘者,造物也。汝惡之乎,此子祀戲問之也。假,使也。浸,漸也。此一段最奇,只浸假二字便自奇特。言假使造物漸漸以予之身化而為他物,吾亦將因而用之,此即順造化而無好惡之意。是雖寓言,亦自有理。得者時,失者順,即前所謂: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亦是說死生之理。縣解者,言其心無所繫著也。苟為物所著,則不能自釋,故曰不能自解,物有結之。萬物豈能勝天,此皆安於自然之意,自然之天即大宗師也。樂軒嘗云莊子三十二篇,只是自然兩字。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為鏌鎁。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曾子之易簣其言如許,聖賢之學也。莊子為此論,又自豪傑。叱者,呵止之聲,避者,使其妻子遠去也。怛,驚也。謂其無以哭泣而驚怛將化之人。鼠肝、蟲臂,言至小之物也,便是趙州火燒過後,成一株茅葦之論,但其文奇。唯命之從,我不聽則為捍逆,亦前段物不能勝天之意。鑄金之喻,亦自奇絕。賈誼曰:陰陽為炭,萬物為銅,皆自此中抽繹出,金若能言,人則必以為怪。造物之視人,亦猶大冶之視金,此等譬喻非莊子孰能之。成,安也,成然,寐之狀也。蘧然,覺之狀也。以生為寐,以死為覺,卻下六字如此結上一段,真文之奇處。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相與於無相與,相與以無心也。相為於無相為,無為而為也。撓挑,踴
躍之意。無極,無止也。登天遊霧,遊於物之外也。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即所謂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也。彼言不忘,此言相忘,則此八字只是不求其所終五字也。莫然,沖漢無有之貌。有間,有頃也。往待事,猶助原壤沐梈也。編曲,識箔也。或編曲,或鼓琴,指孟子反、子琴張而言也。猗,助語也。嗟來,歌者發聲之詞也。反其真,猶言復其初也。我猶為人猜,便是忽聽上方鐘鼓動,又添一日在浮生。此等皆其文之奇處。禮意,猶言禮之本也。莊子雖為寓言,而禮記所載原壤貍首之歌,則知天地之間,自古以來,有此一等離世絕俗之學。今人但云佛至明帝時始入中國,不知此等人不待學佛而後有也。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决潰癱。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修行無有,言無德行也。無以命之,猶言喚作何人始得。方外方內,猶今釋氏所謂世間法、出世間法也。意趣既不同而使汝弔之,我則失矣。故曰外內不相及,而丘#1使汝往弔之,丘#2則陋矣。與造化者為人,只是與造物為友。遊乎天地之一氣,言遊於造物之初。附贅縣疣,喻此身為天地間長物,必决之潰之而後快,即勞我以生、息我以死之意。假於異物,便是圓覺,地水火風之論,四大合而為身,故曰托於同體,雖肝膽耳目亦不自知,即忘身之意也。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謂原始要終而不見其初也。彷徨,浮遊之意。芒然,無所見知之貌。塵垢之外,即方之外也。無為之業,即自然也。憒憒然,自昏之貌。為世俗之耳目而行禮,徒自昏勞。此老子禮以強世之意。觀者,示也,音貫。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伴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何方之依者,夫子所依行者方外耶,方內耶。天之戮民,即前所謂天刑之而安可解也,謂我不得為方外之人也。吾與汝共之者,欲與之言方外之樂也。敢問其方,猶問其故也。魚相造乎水,即相濡以沬,不若相忘於江湖之意。穿池而養亦自以為給足,言得水不拘多少也,得道則隨其分量以為生,無事而自定,無事,無為也。畸人,畸者,獨也,言獨異之人也。侔,合也。畸則不偶於人而合於天。天以為君子,則人以為小人,人以為君子,則天以為小人矣。莊子之所謂君子者,有譏侮聖賢之意在於其間。蓋以禮樂法度皆非出於自然,必剖斗折衡,使民不爭,而後為天之君子也。此亦憤世疾邪,而有此過高之論。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慼,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

蓋魯國者,以善喪之名高於一國也。壹猶常也,言某常怪之也,言怪訝之久矣。進於知者,言其進,進而知道也。簡之而不得,謂居喪之禮,如哭泣之事,猶欲簡去而不得也,雖欲簡不得,而其所為已為甚簡,故曰夫已有所簡矣。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即反覆終始,不知端倪之意。就先即始也,就後即終也。順造化而為萬物,故曰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言聽其自然也。已乎,助語也。既聽其自然,則安知將化已化與不化哉。此類皆其鼓舞發越之語。彼既知道,能聽其自然,而我乃怪之,是我之夢未覺也。

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駭形者,形有老少之變也,老少之變雖可駭異,而其心閑而無事,故曰無損心。宅,居也。旦,生也。死生旦夜也,知生之所居者暫,則雖死而非實死也,故曰無情死。情,實也。特覺人哭亦哭,言隨眾也。此是其欲簡而不得之處。是自其所以乃此六字最奇,言其自得之妙所,以欲簡不得簡,而乃隨眾以哭也。此句最難解,故數本以上句乃字與下句且字合為宜也,兩字良可笑也。

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
且也只是且字添一也字,前篇中屢有之矣。吾者,我也。且今之相與,既以我而怪之,又安知我之所謂我果如何邪。故曰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莊子大抵如此鼓舞其文,若非別具一隻眼者,亦難讀也。

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夢鳥夢魚只是前篇化蝶之意。今之言者,其覺乎其夢乎,即所謂蝶夢為周乎,周夢為蝶乎。意有所適,有時而不及笑者,言適之甚也。亦猶杜詩所謂驚定乃拭淚。樂軒先生亦曰:及我能哭驚已定矣,此言驚也,造適言喜也,驚喜雖異而不及之意同。排,安排也。因物而笑,是物獻笑於我,此笑出於自然,何待安排,故曰獻笑不及排。此排字與下句排字雖同,而文勢異,不可聯上字說。造物之間,事事皆排定,死生窮達得喪禍福,皆已定矣。我但安其所排,隨造化而去,乃可以入於造化之妙矣。寥天一只#3是造化字。寥,遠也。寥天之一即前所謂其好也,一其不好也一之一也。又做成名字,如此皆莊子弄筆處。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罏錘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彫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資汝者,教汝也。明言是非,辨別是非也。為,助語也。軹,亦助語也。奚來為,何必來也。黥劓,點污汝也,猶言汝被他教壞了。遙蕩恣睢轉徙,猶前所謂撓挑無極,彷徨塵垢之外之意。遙蕩,放蕩也。恣睢,縱橫也。轉徙,變動也。藩者,藩籬也。言我不敢求其堂奧,且願至於藩籬,即是願聞其略。如此翻下盲者瞽者之喻,謂汝無資質,不足以聞道也。無莊,古之美者也;據梁,古之勇者也。言汝能有道而化我,使美者不知其美,勇者不知其勇,知者不知其知。去故習而自悟,在汝轉移之間,故曰皆在罏錘。乘#4,行也,成自然之理也。去我前日之習而行乎自然,以事先生,故曰息我黥,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也。噫,欺也。未可知者,言未見得汝便能如此也。吾師乎以下數句,方是說出箇篇名大宗師字。粉萬物而不可名以義,澤及萬世而不可名以仁,蓋言無為而為,自然而然,我無容心,故不得以此名之。易曰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亦是此意。長於上古,言在天地之先也。千古萬古常如此,安得以老少名之。上而天之所覆日月星辰,下而地之所載山川丘陵,多少是巧。且如天左旋,經星貼天而不動,日月五星乃右轉,或遲或速,或流或伏,川巖水石,多少奇怪,皆造物為之。眾形之間,如百卉羣木,多少奇異,非巧而何,但唤做巧不得。凡此數句,皆是形容自然之道。遊心於自然,則見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故曰此所遊已,言吾之所遊者如此也。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其後也。
此一段借顏子之名以形容造道之妙,畢竟莊子在當時亦知顏子之為亞聖也。坐忘之說乃莊子之說,以此求顏子則誤矣。益者,言有所得也。先仁義而後禮樂,是以禮樂為高於仁義一節,蓋莊子仁義二字只為愛惡。凡此字義皆與聖賢不同,先忘仁義而又至於忘禮樂,亦猶所謂外天下而後萬物也。至於坐忘,則盡忘之矣。此有無俱遣之時,所謂今者吾喪我,亦是此意。四肢耳目皆不自知,故曰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墮枝體也;去智,黜聰明也。大通即大道也。所謂聖者無所不通睿作聖,睿即通也。觀此坐忘二字,便是禪家面壁一段公案。同者,與道為一也。與道為一則無好惡矣,無好惡則化矣,化則無所住而生其心矣。故曰同則無好,化則無常。請從而後者,言汝更勝於我,我反不及,而在汝後矣。賢者,勝也。此賢於人之賢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淋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此段只言窮達有命,撰出這般說話也是奇絕。恐其以飢而病,故曰殆病矣。古人彈琴必有歌,如舜鼓琴而歌南風是也。若歌若哭者,力弱而其聲微也。不任其聲者,言無力聲不出也。趨舉其詩,所謂情隘而其詞蹙是也,歌得不成頭緒,故曰趨舉。父母豈欲貧我,天地豈欲貧我,此數語最精絕。求其為之不得,言既非天非地,非父非母,則孰為之。然則使我至此極甚者,命也。此意蓋謂自然之理在於天地之上。命者,自然之理也,是所謂大宗師也。看莊子此篇,便見列子力命篇不及多矣。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九

#1#2丘:原作『某』,據明本改。

#3只:原作『』,據明本改。

#4乘:原作『成』,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

鬳齋林希逸

內篇應帝王

言帝王之道,合應如此也。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四問而四以不知答之,即維摩經以不言為不二法門之意。蒲衣或曰即被衣也。莊子所言人物名字,多是虛言,即烏有亡是公之類,不必致辨。齧缺悟其不言之意,故喜以告蒲衣,蒲衣曰而乃今知之者,言汝于今方悟也。而,汝也。泰氏,古帝王也,即大庭氏之類。藏,懷也。要,結也。以仁而結人之心亦可以得人。不出於如天而已,謂其但能與天為徒也。非人即天也,故曰未始出於非人。未始出,猶曰不過如此也。不曰天而曰非人,皆是其弄奇筆處。其臥徐徐,安也;其覺于于,自得也。或以己為馬,或以己為牛,皆置之不問,言聽人誰何也,其所知皆實理。情信,皆實也。其德在己皆天真也。到此處天字又不足以名之,是其任自然而然又出於造化之上,故曰未始入於非人。前曰出,後曰入,看他下字處,帝王之道任自然而已,其名篇以應帝王意正在此。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汝。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蚉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碗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肩吾先見日中始,後見狂接輿。故接輿以此問之。經,常也。式,法也。義,處事之宜也。以經式義皆出於己,言以身為天下法也。度人者,化人也。以身法而化天下,故曰以己出經式義度人,經式義句法便與和豫通同。度音渡。孰敢不聽而化,言民皆聽順而化之也。欺德者,言自欺也,非實德也。欲以此治天下難於涉海鑿河而使蚉蟲負山也。鑿河即是疏九河之類。治外者,言化之以心則無迹,化之以身則有迹也。正而後行者,順性命之理而行也。能其事者,盡此自然之事也。确乎,斷乎也,言其為治斷斷乎如此。莊子之意主於無為,故其說如此所以異於吾儒。鳥高飛而避繒繳,鼠深穴而避熏鑿,言有迹者必自累,今不能行無為之化而至於有迹,是其無知之愚,猶不若二蟲也。二蟲,鳥鼠也。神丘猶曰神臯也。
天根遊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1: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垠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以為天下為問,便非無為而為之道,故以為鄙人之問而使我不豫。不豫者,不樂也。與造物為人者,言處於人世而順造物之自然也。厭,足也,飽也,言遊於人世既已飽足,則將遊於造物之外。莽眇之鳥,虛無之氣也。無何有之鄉,壙垠之野,皆言太虛無極之地也。何帠,猶何故也。注訓法字,法亦故也。以治天下之問而感觸予之心,所以不豫,此感字猶言激觸我也。帠字崔氏作為,亦是何故之意。淡者,淡也。漠,沖漠無形之地也。氣猶性也,以此心此性皆合於自然,故曰遊心於淡,合氣於漠。前言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看此氣字便合作性字說。順造物之自然而無容心,則天下自治矣,何必為天下乎,有心則私矣。比天根再問而無名人又以其真實語告之,其名曰無名人,便見前後所稱人名皆是子虛鳥有之類,所以後篇有寓言、重言之說。如稱黃帝、孔子、顏子、狂接輿,則是借重於其名,以實己之說。寓言則是無名人、天根、蒲衣子之類。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彊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耳也。虎豹之文來田,猥狙之便執斄之狥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蹙然曰:敢問明王#2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
有人於此,言有箇人如此也。此數句是不指名而譏侮孔子。嚮疾,趨走捷疾也;彊梁,剛健也,言敏於學而能力行也。物,事也;徹,通也。言事事通徹而所見虛明也。疏,虛也。以此而學道不倦可以比明王否,言學之為王者事,如此可否。胥,刑徒也;易,更也,猶言卒更也。胥易之名必古有此語,如漢所謂鬼薪是也。技係者,以工巧而係累技術之人也。此二等人胥易則勞其形,技係則怵其心,言如此為學,身心俱勞是猶胥易技係而已。怵心言其心恐恐然也。虎豹以皮有文,故招來田獵之人。藉,繩也,所以束縛者也。斄合作狸,狗能執狸,與猨狙之便捷可觀,皆以招來束縛之禍。言有能必自累也。執狸字又見天地篇。若以有為之學可以為王者事,則是虎豹之類亦可比於明王矣。此貶之之甚之辭也。此三句文自奇。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即功成而不有之意。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此朝野不知而帝力何加之意。貸,施也,言施化於民也。凡字訓釋亦就平仄處呼,施字便與施字同義。天施地生,雲行雨施,天施雨施此二字平仄雖殊,其義則一。有莫舉名者,言其所有,人莫得而舉名之,民無得稱之意。使物自喜,言我雖無功可名,而物自得其樂,猶韓文所謂人自得於江湖之外也。不測者,不可測識也,只是無有字。立乎不測只是遊於無有。筆端鼓舞大率如此。以上數段皆是說其名篇應帝王之意。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
歲月旬日,或遠或近。神巫,相者也,其言皆驗若神。棄之而走者,畏其言之驗也。心醉者,心服也。既其文,盡其外也,未既其實,未盡其內也。而,汝也。汝未嘗盡見其實,固以為能得道乎。固字有未得謂得之意,當以語勢思之。有雌雄而後有所生,卵,生也。無雄又奚卵,言無心則無迹也。此一句是喻其心未能化,故可以形見之意。亢,高也,台以其道為高於世而欲人必信之,此便是有迹處,便是未化處,故神巫得以相汝。
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嚮吾示#3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
濕灰者,言其生氣將盡如灰,已濕而欲滅也。地文者,此猶禪家修觀之名,萌乎若生而不生之意。不震者,不動也。不正#4者,不可指定言也。此不正字便與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同。惟有若萌動而又不動,故神巫以為濕灰。灰,活火也,濕灰則是活火欲滅之意。杜德機亦是修觀之名,德機,生意也,杜,閉也,閉其機而不動,故有生意欲滅之狀。季咸遂以為弗活矣。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屍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始見吾善者機也。
杜權,不動之動也。權與機同,但機微而權則露矣,於杜閉之中而動機已露,故季咸以為全然有生意也。天壤亦是觀名,天田也,天上之田,非壤之壤,即自然之壤也,猶今修養家以舌間為天津,以頂上為泥丸#5之類,此是生意萌動而上之意。名實不入,即是有無俱遣。機發於踵,言其氣自下而上,微而不可見,故曰機。菩者機,猶言性之動處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屍示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
太沖莫勝,亦觀名也。太沖,太虛也,莫勝踵,不可捉摸也。衡者,平也,半也,氣機之動至於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則是半動半靜也。神巫以為不齊,言其半動半靜而不定也。

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
鯢桓、止水、流水,皆是觀名。今佛家以為觀,而古人以為淵,淵有九名,猶今觀音十二觀也。審,信也。言鯢桓信乎為一觀,止水信乎為一觀,流水信乎為一觀。壺子到此方說出向者所以示神巫者皆此淵也。我有九淵而方示其三,言我之妙處猶有未盡者。審字作蟠,非。列子九淵之名皆全,洪野處謂列子勝於莊子,恐未為的論。若此九淵皆說盡,則不得為奇文矣。可盡不盡,正是莊子之奇處,精論文者方知之。此章本有四節,就此說淵九名一項,卻入第四節文章,伸縮之法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曏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已滅已失,言不可見也。未始出吾宗,亦是觀名。虛,虛無也。委蛇,順也。若無物,若有物,不知其如何,故曰不知其誰何也。茅音頹,茅靡者拉扱也,波流者莽蕩也。言其看我不出,但見拉扱莽蕩,故自失而走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彫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為其妻爨,代其妻執爨於鼎竈之間而不出也。食豕如食人,言集神於內而不見其外也。於事無與親者,言其雖為事而不自知,若不親為之也。彫琢其聰明而歸復於朴,即前所謂墮枝體黜聰明也。塊然獨以其形立,猶木偶人也。封,有廉隅也,紛,多也。其形已如木偶,安有封畛廉隅之多乎。一以是終者,言其終身常如此也。一,常如此之意。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眹,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莊子於此又說盡無為而為之事。尸,主也。不以名為主,是為善無近名也。府,眾也。前言不慕事,不謀焉用智,即是此意。有意於謀則是謀聚於此,可謀則謀無所用心,故曰無為謀府。事雖不可不為,而不以事自任,故曰無為事任。人雖不能無智而不以智為主,故曰無為知主,心有所主則私矣。此四箇無字是教人禁止之意,與論語四勿字同。體,察也,見也,見道至於盡而無窮極,而心遊於無物之始,故曰體盡無窮而遊無眹。眹,兆也,始也,無眹即無始也。天之受我以是理,吾能盡之又不自以為有得,故曰盡其所受於天而無見得。見其有得則近於迹矣。佛經所謂依幻說覺亦復如是,便是此意。鋪說至此,以一虛字結之,此一句甚有力。虛即自然也,無所著也。鏡之於物,妍強去來,照者自照,何嘗將之,何嘗迎之。將,送也。照形而見形,照物而見物,謂之應鏡中,何嘗留之,故曰應而不藏。至人之心如此,所以於物皆無所件,故曰勝物而不傷。天道不爭而善勝,便是此勝字。若鏡數句,分明是解上面一虛字,文勢起伏,豈不奇哉。平澹之中自有神巧,此等文字也。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儵與忽時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此段只言聰明能為身累,故如此形容墮肢體黜聰明則為渾沌矣。本是平常說話,粧出日鑿一竅之說,皆奇筆也。儵、忽、渾沌皆是寓言,不可泥著,泥著則為癡人前說夢矣。渾沌即元氣也,人身皆有七竅,如赤子之初,耳目鼻舌雖具而未有知識,是渾沌之全也。知識稍萌則有喜怒好惡,是竅鑿矣。孟子曰大人不失赤子之心,便是渾沌不鑿也。莊子翻說得來便如此詭怪,但文亦奇矣。莊子三十二篇分為內外,內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自駢拇而下則只掇篇頭兩字或三字為名,如學而為政之例,其書本無精粗,內篇外篇皆是一樣說話,特地如此,亦是鼓舞萬世之意。但外篇文字間有長枝大葉處,或以為內篇文精外篇文粗,不然也。又有以七篇之名次第而說,如曰先能逍遙遊而後可以齊物論,既能齊物又當自養其身,故以養生主繼之,既盡養生之事而後遊於世間,故以人間世繼之,遊於世間使人皆歸向於我,故以德充符繼之,內德既充而符應於外也,人師於我而我自以道為師,故以大宗師繼之,既有此道則可以為帝王之師,故以應帝王繼之。雖其說亦通,但如此拘牽,無甚義理,卻與易之序卦不同。善讀莊子卻不在此,但看得中間文字筆勢出,自無窮快活。

文字最看歸結處。如上七篇,篇篇結得別。逍遙遊之有用無用,齊物論之夢蝶物化,養生主之火傳也,德充符之以堅白嗚,人世間之命也夫。自是箇箇有意,到七篇都盡,卻粧撰儵忽渾沌一段,乃結之曰七日而渾沌死。看他如此機軸,豈不奇特。中庸一篇起以天命之謂性三句,結以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此亦是文字機軸,但人不如此看得破耳。向侍先師講春秋至西狩獲麟,先師曰:及其至也,聖人有所不知,所以絕筆於此。是夜散行西軒廊間,忽問曰:今日獲麟處,看得如何。希逸應日:以中庸聖人所不知之語斷之,諸家所未有也。但經始於王正月,終於西狩獲麟,當時下面若更有一句,夫子亦必不書矣。先師曰:如何。希逸曰:如此歸結一句,更如何添得。先師不答而出,已夜深矣。即叩伯已丘丈之門曰:肅翁春秋讀得甚好,某與朋友讀春秋許多年,未有如此見解者。言之喜甚,至半夜方歸。後兩日,伯已丘丈與希逸言之。

南華真經當義卷之十竟

#1曰:原作『三』,據明本改。

#2王:原作『五』,據明本改。

#3示:原作『視』,據明本改。

#4正:原作『回』,據明本改。

#5丸:原作『九』,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一

鬳齋林希逸

外篇駢拇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拇,足大指也;指,手指也。駢,合也;枝,旁生也。與生俱生曰性,人所同得曰德。駢拇枝指皆病也,本出於自然,比人所同得者則為侈矣,侈,剩也。似此性德字義皆與聖賢稍異。附贅縣疣亦病也,駢枝則生而有之,贅疣生於有形之後,故曰出於形而侈於性。多方,多端也,用之,用之於外也。列於五藏哉,言非出於內也,非道之自然,故曰非道德之正。告子言義外,莊子則併以化為外矣。以仁義為淫僻而與聰明並言,皆以為非務內之學,故但見其多事。多方猶多事也。

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鍾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駢於辯者,囊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五色、文章、青黃黼黻,古者以養目,而莊子以為亂淫,故曰駢於明,即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之意。離朱,明者也。若以為非乎而用,明之人則以為是矣,故曰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意亦然,蓋以禮樂為外物也。擢,抽也;塞,猶言茅塞也。德性本靜而強於為仁,是擢德而塞性也。法,禮法也,不及者,人所難及也。

使人行難行之法,故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黃鼓,以言語簧惑鼓動之也。以瓦而纍,以繩而結,事之無益者,辯者之多言連牽不已,景纍無窮而無意味,故以纍瓦結繩比之。竄定猶言修改也,修改其言句以為辯,故曰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敝,勞也,跬音企,蹻跂也。其言皆無用而稱譽自喜,徒自勞苦,故曰敝跬以譽無用之言。若以為非乎,而楊墨之徒則以為是矣。多駢旁枝,猶言餘剩也。自然之道本無多端,此皆餘剩之事,非至正也。至正者,本然之理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義何其多憂也。
正正者,猶言自然而然也。自然而然則不失其性命之實理,雖合而不為駢,雖枝而不為跂,雖長而不為有餘,雖短而不為不足。此數句極有味,即前所謂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也。跂,起也。有所跂則不平貼,不平貼則不自在。看他這般下字,豈苟然哉。性長性短,言長短出於本然之性也。長短,性所安,無憂可去也。鳧鶴之喻最佳。意與噫同,歎也,以鳧鶴二端言之,則仁義多端,非人情矣。故歎而言之,使仁義出於自然,則不如是其多憂矣。多憂者,言為仁義者多憂勞也。莊子之為此言,自孔孟而上以至堯舜禹湯,皆在譏侮之數。
且夫駢於拇者决之則泣,枝於手者齕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貴富。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
手足之駢枝雖皆為病而不可強去之,去之則為憂苦矣。枝,多一指也,故曰有餘於數。駢,合二指而不可分,故曰不足於數。蒿目者,半閉其目也,欲閉而不閉則其睫蒙茸然,故曰蒿目。蒿者蓬蒿之蒿也,蒿目有獨坐憂愁之意。此莊子下字處。憂世之患而自勞,仁人也;貪饕富貴而破壞其性情,不仁之人也。二者皆為自苦,故並言之又歎曰,仁義非人情乎。言如此看來,仁義信非出於本然也。囂囂,嘈雜也。三代而下,此說盛行,何其嘈雜也。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性,自然也;德,自得於天也,皆非人力所為,若必得修為而後正,則是自戕賊矣。鉤繩、繩約、膠漆,皆修為之喻也。侵削,戕賊也;固,定也。屈折其身以為禮樂,呴俞其言以為仁義,欲以此慰天下之心,皆是失其本然之理,故曰失其常然。呴俞猶嫗撫也。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
常然以下數語,與合者不為駢,枝者不為跋以下意同。曲直方圓,或附或離,或加約束,皆當出於自然而不用人力,則為正理,誘與莠同,莠然而生者,孰生之;物之所同者,孰與之,皆自然也。故曰不知其所生,不知其所得,古今不二者一也。不可虧者,亙古窮今不加損也;連連,不已也;膠漆,自固泥也;纆索,自拘束也。離性以為仁義,為之不已則固泥拘束,何以遊於道德之門,徒以惑天下也。莊子與孟子同時,孟子專言化義,莊子專言道德,故其書專抑仁義而談自然,亦有高妙處,但言語多過當。大抵莊子之所言仁義,其字義本與孟子不同,讀者當知自分別可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
惑,迷也;方,四方也。小迷則東西南北易位矣,大惑則失天地之性矣。借上句以形下句,招猶今人言招牌也。立仁義之名以撓亂天下,使天下之人皆趨於仁義奔命,為其所使而奔趨也。知仁義而不知道德,是以外物易其性也。在小人則殉利,在君子則殉名,卿大夫則殉其家,人主則殉天下。殉,從也,忘其身以從之曰殉。若莊子之意,則天下國家名利均為外物也,以天下國家與名利並言,以小抑大,以下抑高,此書之中大抵如此。數子者,指上言聖人、大夫、士、小人也。事業名聲雖不同,而其忘身傷性則一,此皆殉物之失也。

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之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博塞、讀書,二事之美惡不同而亡羊則均,此喻最佳。挾筴即執卷也,投瓊曰博,不投瓊曰塞,瓊猶今骰子也,亦曰齒,亦曰目。塞與賽同。伯夷、盜跖,莊子豈不知其賢否,特借此以立言,此皆是其過當處。君子小人雖異而殘生損性則一,其意主於譏君子,故借小人以形之。是皆以小抑大,以下抑高之意也。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吾所謂臧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俳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屬性,猶言留意也。曾,曾子也,諱參。史,子魚也,名鰍。以俞兒、師曠、離朱而比曾史,亦是以下抑高之意。臧,善也。言雖如此,非吾所善也。善於其德,任其性命之情,即順自然也。此數語之中,如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一大藏經不過此意,安得此語。若此等語,皆其獨到不可及處。這一彼字不是輕可下得,禪家所謂狂犬逐塊,所謂幻花又生幻果,便是這箇彼字。自得其得、自適其適,即自見自悟也,大抵分別本心與外物耳。不得其本心而馳驚於外,則皆為淫僻矣。自聞自見若在吾書,即論語所謂默而識之;易所謂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孟子所謂施於四體,不言而喻,伊川春秋傳序曰優游涵泳,默識心通,皆是此意,但說得平易爾。晦黃懲象山之學,謂江西學者皆揚眉瞬目,自說悟道,深詆而力闢之,故論語集解以識音志曰,默而記之爾。孟子不言而喻,亦曰不待人言而自喻,不肯說到頓悟處,蓋有所懲而然,非語孟二書之本旨也。若以伊川默識心通之語觀之,豈得音志乎。然學道者若用功之時。常有等待通悟之心,比尤不可。所謂執迷待悟,則隔須彌山矣,頓漸自有二機,不可謂有漸而無頓,亦不必人人皆自頓悟得之。仲弓之持敬漸,顏子之克己復禮,頓也。不然何以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仁何物也,一日而得之,非頓悟而何。看此數語,先提起一句曰克己復禮為仁,乃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又曰為仁由己,由人乎哉。語勢起伏,便與禪家答話一同,子細吟玩,方見其味。顏子既於言下領略,乃曰請問其目,此即禪家所謂如何保任之時,四非四勿便是盡心、知性、知天。之下繼以存心、養性、事天、修身、俟命之事也,其曰為仁由己,即禪家所謂此事別人著力不得也。先師嘗曰佛書最好證吾書,證則易曉也。上不敢為仁義之操,是為善無近名也;下不敢為淫僻之行,是為惡無近刑也。道德,自然也,余恐有愧於道德,雖不為近刑之事,亦不為近名之事,近名則非自然矣,故曰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觀莊子此語,何嘗不正心修身,其戲侮堯舜、夫子、曾史、伯夷,初非實論,特鼓舞其筆端而已。塘東劉叔平向作莊騷同工異曲論曰:莊周憤悱之雄也。樂軒先生甚取此語,看來莊子亦是憤世疾邪,而後著此書。其見既高,其筆又奇,所以有過當處。太史公謂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1也。其言洸洋上音汪,下音羊,自恣以適己,此數句真道著莊子。

外篇馬蹄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許宜反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丁邑丁立二反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此段言外物能為身累之意。翹足而陸者,凡馬立時其蹄必有跂起者也,此是下句處。義臺路寢即是王者之宮室,羲者養也,居移氣養移體之地,必當時有此二字。燒剔,治馬蹄也;刻,削也,亦削其蹄也,雒之,籠絡也;羈,絡其頭也;馽,絆其足也,今所謂前鞦後鞦;也連,列之也。皁棧,槽櫪也,眾馬列於其間也,整齊排布行列也。橛,御也;飾,鑣纓在頷下,故曰前者橛飾之患。馬制於人而不得自樂其樂,所以死者多矣,即元龜與其曳尾於泥中意同。但其間下數箇之字,與前言二三,後言過半,文字華密如美錦然,古今多少筆法,自此萌芽而出。或曰外篇文粗,誤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陶,泥匠也;匠,木作也。泥之與木皆人造#2之而成器,亦猶馬之被燒剔

刻雒,馳驟整#3薺也,豈不失土木之性。人皆以伯樂陶匠#4為能,亦猶泰氏而下以治天下為能也。即#5前篇七義非人情之意,此三數行之文乃意不過如此,但文字精好。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 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羣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羣,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闚。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
同德者,得之於天者同然也。人之生也各業其生,或耕或織,皆是自然天機,故曰常性,常性者,即前篇所謂常然也。黨,偏也,倚也,純一而無所偏倚,放肆自樂於自然之中,故曰一而不黨,命曰天放。命曰猶言謂之也。齊物論之天行、天鈞、天遊與此天放,皆是莊子做此名字,以形容自然之樂。至德之世,言上古也;填填,滿足之貌;顛顛,直視之貌,形容其人樸拙無心之意,又就其臥徐徐,其覺于于應帝王中,翻出此語。山無蹊隧,路未通也;澤無舟梁,水路未通也。人各隨其鄉而居,自為連屬一鄉之中,自有長幼上下相連屬也。禽獸羣居,深山去人尚遠,無害之者;草木各遂其生長,未有斧斤之禍也。羈係禽獸而遊,攀引鵲巢而闚,人與物相忘也。東坡雜說,有少時所居書室,鳥雀巢於低枝,桐花鳳四五日一至,頗與此處相似,見詩集二十八卷異鵲詩注。以此觀之,上古之時必是如此。禽獸可與同居,萬物可與同聚,又安有君子小人之分。族,聚也;並,同也。無知,不識不知也;無欲,純乎天理也。舉世皆然故,曰同乎無欲。不離,渾全也。素樸,純質也。當此之時,各得其自然之樂,故曰素樸而民性得矣。其德不離,是謂素樸,兩句相因,而下句只用素樸二字接過,古文法也。今人之文更無此等法度。

及至聖人斃躠上步結反,下悉結反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樽;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釆;五聲不亂,孰為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
前言及至伯樂,此言及至聖人,以下段應上段也。蹩躠,勉強而行之貌,踶跂,行立不安之貌。澶漫即汗漫也,流蕩之意。摘僻,用手足之貌,僻合作擗,向音躠是也。此又是自屈折禮樂徇俞仁義中翻出,言雖不經,其文亦奇。始分者,言其心迹始分矣,分則不純一矣,如此分字皆是下得好處。樽,刻木而為之,故曰純樸不殘,孰為犧樽,玉,不琢不成器,故曰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自然也,莊子以仁義為外,故曰道德不廢,安取七義。性情,固有也,莊子以禮樂為強世,故曰性情不離,安用禮樂。若孟子曰節文斯二者,樂斯二者,聖賢之言也。此書禮樂仁義字義不同,並以為外物矣。文釆亂五色,六律亂五聲,皆是用人力非自然之喻。工匠之罪,聖人之過兩句,此上文結語也。
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故馬之知而能至盜者,伯樂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民能已此矣。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此一段又是把前頭許多說話翻做數行,中間添得幾句,愈是奇特。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分明是一箇畫馬圖也。相靡,相摩擦也,看他交頸分背字下得如何。衡扼,車上之物,扼,輈也。月題,今所謂額鏡也。介倪,介獨也,獨立而睥睨,怒之狀也。闉扼,曲頸而扼拒也,不受銜絡之意。鷙,猛也,曼,突也,不受羈勒而相抵突之狀。詭,設計也,竊,潛地也,詭計以入銜,潛竊以加轡,皆是悍騺不受調服,故銜轡之時,如此費計較也。與人抗敵者曰盜,馬之知至於抗敵人,伯樂使之也。若無衡扼銜轡之事,則馬自馬,人自人,豈見其介倪闉扼之態哉。民能已此者,言民之所為止於如此也。匡,正也,以禮樂而正人之形,斗仁義而慰人之心,皆聖人作而後有此,上古本無之。縣跂,高揭而提起之意;踶跂,不自安也。好知爭利,比馬之詭銜竊轡也。內篇外篇正與左傳國語相似,皆出一手,做了左傳又成國語,其文卸與左傳不同。如莊子此篇便是箇長枝大葉處二故或者以為非莊子所作,卻不然。

南華真經當義卷之十一竟

#1 免:原作『勉』,據明本改。

#2造:原作『之』,據明本改。

#3整:原作『主』,據明本改。

#4匠:原作『三』,據明本改。

#5即:原作『可』,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二

鬳齋林希逸

外篇胠篋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肩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檐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向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故嘗試論之。世俗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鷄狗之音相聞,網罟之所布,未耨之所刺七智反,方二千餘里,闔四境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智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看此篇便見得憤悱之雄處,粧撰一段譬喻,自為奇特。朕,開也,探手取之也。發亦開也,鼠竊之盜,卻下此六字,非文乎。緘縢,繩結也,攝,纏繞也。扃,管鑰也;鐍,鎖也。世俗之知,本為鼠竊之備,大盜至則併挈而去矣。田氏篡齊,以私量貸公量入,看左傳所言,便是借聖人之法以濟其盜賊之謀。戰國之時,大抵如此,故莊子以此喻之。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逄斬,比干剖,萇弘肔勑紙反,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肔,裂也;靡,爛也,皆得罪而喪其軀也。四子雖賢而身皆得罪,盜跖反以自免,此言賢者不足自恃,而竊聖道之名者或以自利。為盜之聖勇義知仁,此是莊子撰出這般名字,以譏侮儒者。其言雖怪而以世故觀之,實有此理。說到不善人多善人少,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處,亦是精絕。

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那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
楚方伐魯以其酒薄也,而梁乃伐趙以魯不得而援也。唇與齒似不相關,唇竭而齒自寒。川與谷不相干,川竭而谷自虛。丘與淵不相干,丘夷而淵自實。即今人所謂張公喫酒,李公醉也。以喻聖人之法不為盜設,而反為盜賊之資,故曰聖人生而大盜起,聖人不生而大盜不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言亦無聖人亦無盜賊,而後天下治也。川水滿則山谷之中皆有水,川竭則谷自虛矣。川與谷雖不相通,而春夏之盈、秋冬之涸卸同也。丘夷,山頹而夷平也,猶曰山附於地剝也。山夷則土實之於淵,是不相關而相因也。無故即無事也。重聖人而治,言聖人復出也,聖人復出而制法愈密,欺詐者得之,益可以欺世,故曰:重利盜跖也。魯酒薄邯鄲圍,又見淮南子。其文稍異,意亦同。

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并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耶。
斗斛、權衡、符璽、仁義,四者並言,以下抑高之意。竊鉤,小盜也,鉤,腰帶環也。戰國之諸侯篡奪而得,皆大盜也,小者誅而大者乃如此,憤世之言也。既為諸侯則其立國亦陝愛民利物為事,是不特竊國併竊聖人之仁義聖知也。

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并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名為大盜者,人皆砍逐之。今之諸侯皆竊國者,立於人.上,人誰不見,故曰揭。如此大盜,昭昭於世,併也義、斗斛、權衡、符重以竊之,而世未有立賞以求捕,用刑以禁止者,是皆憤世而為此言。魚不可脫於淵,言不可離水也。聖人之法只可自用;不可使人人皆知之,故曰非所以明天下也。明者,天下皆知之也。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

擿玉毀珠,焚符破重,剖斗折衡,皆是激說,以結絕聖棄知之意,非實論也。殫殘者,毀削也,盡去聖人之法,民始純一可與言道也,故曰民始
可與論議。此皆憤世之辭,故人每以剖斗折衡焚符破璽之事譏議之,其實即老子不貴難得之貨,則民不 為盜之意。但說得過當耳。東坡曰人生識字憂患始,豈欲天下人全不識字耶。

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釆,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捶、離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甩也。

擢亂者,抽擢而紊亂也。六律有長短之叙,抽而亂之使其不可用也。鑠絕,焚棄之也。有瞽曠之耳而後能為律樂之事,塞其耳則人之聽皆合乎自然,無此等造作也。明巧兩句其意亦同,因巧字卻舉老子大巧若拙一語以證之,亦是文法處。曾史有忠孝之名,楊墨有仁義之言,攘除而棄擲之,使仁義之說不行,則天下之人同得此德,始歸於玄妙矣。不鑠,不消散也;不累,無係累也;不惑,不相誑惑也;不僻,無偏陂也。以曾史楊墨與師曠工倕離朱並言,亦以小抑大也。外立其德者,重外物而失本心也。爚亂者,言熏約而撓亂之也。以正法言之,此等人皆無所用言,皆當去也,故曰法之所無用也。此一句結得極有力,文字之好處。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

十二箇氏只軒轅、伏羲、神農見於經,自此以上吾書中無之,或得於上古之傳,或出於莊子自撰亦未可知。亦由佛言我於過去某劫也,雖若大言,然以天地間觀之,自伏羲以來,載籍所可考者,三千餘年,豈有許大,天地方有三千餘年,伏羲以前必有六籍所不傳者,但言之則近於怪妄,然亦不可不知。且如吾閩自無諸以來方見於漢,至唐而後漸有文物,無諸之前當猶草昧可也。近時囊山寺前耕於野者,忽得一穴,其間金玉之器、鼎彝之屬甚多,人皆竊而去之。最後既虛,鄉人皆相率而就觀其塼,無大小皆雕人物龍虎,不勝精巧,此前穴也。其後一璧,以鋤斧擊之,鞺鞺有聲,但堅固不可動,必是銅鐵所灌,意非有國者之墳,不然書籍所載,閩之上無聞焉,必有之而不傳者。然則容成、大庭之類,不可謂無之。

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鷄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
甘食而下又是山無蹊隧處抽繹出來。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趨之,便是暗說孟子荀子,推而上之孔子亦在其間矣。觀齊稷下與蘇張之徒,便見莊子因當時之風俗,故有此論。好知則非自然之道矣,故曰好知而無道。

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網罟罾筍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罝呆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
畢,有柄之網也。弋,繳射也。機變,變詐也。削格猶漢書曰儲胥也,猶今之木柵也,捕兔鹿者亦有之。罝罘亦網也。知詐,以智而相詐也;漸毒,相漸染而為毒亂也;頡,桀頡也;滑,汩亂也;解垢,隔角也,堅白解垢異同,皆當時辯者之名。以取魚取鳥取獸之事,與辯者並言之,亦是以曾史與斗斛權衡並譏之意。每每,常常也,常常如此而至於大亂,皆好智之罪也。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
不知者,務外求異者也。已知者,曉然而易見者也,自然之理也。不善在人者也,已善在我者也,即齊物所謂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言但知他人之非而不知己之所是者,亦非也。

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喘奕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哼哼之意,哼哼已亂天下矣。
上而日月,下而山川,中而寒暑,四時微而至於喘耎、肖翹之物,皆失其自然之理,故曰: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此歎息一句而結之也。喘耎,微息而動之物,附地者也,蝸蜓之類。肖,小也,翹,輕也,飛物也,蜂蝶之類。肖音蕭。種種,殼實之貌;役役,務外作為之貌;哼哼,囁囁也。上句既結了,卻以三代實之,謂三代以下便是如此,故曰自三代以下是已。哼哼役役兩句對說,下面只拈哼哼字結,便與前篇素樸而民性得矣處同。逍遙遊曰湯之問棘也是已起語也,此曰三代以下是已結語也。起結雖異,同一機軸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二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三

鬳齋林希逸

外篇在宥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若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此篇又做一句破題,又是一體。在者,優游自在之意。淫,亂也,靜定則不淫矣。宥者,寬容自得之意;遷,為外物所遷移也。使天下之人性皆不亂,德皆不移於外物,又何用治之乎。不恬,不靜也;不愉,不樂也。以堯對桀言之,曾史盜跖之類也。全書意勢皆如此,其理皆未正然,筆力豈易及哉。以不恬比不愉,便無輕重矣。

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并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請卓鷙,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喜屬陽,怒屬陰;毗,益也,醫書所謂有餘之病也。致中和則天地位,失其中和則有四時不至、寒暑不和之事,氣序既逆則人亦病矣。使人者,言因堯桀在上,致人如此也。喜怒失位,居處無常,謂妄為妄動也。憧憧往來,朋從爾思,是思慮不自得也。成章,有條理也,不成章則失中道矣。喬,好高而過當也。詰,議論相詰責也。卓,孤立也。鷙,猛厲也。此四字皆形容不和之意。盜跖曾史只是替換賢不肖字,用心既不和則賢不肖皆非矣。為天下者於其賢者而賞之,於其不肖者而罰之,賢非真賢,出於好偽,舉世皆然,故欲賞而不足。不給亦不足也,言世間此等人多矣。其意皆是譏賢者,乃與為惡者對說,所以重抑賢者也。人人皆慕賞避罰,以偽相與,則豈能安其性情自然之理哉。
而且悅明邪,是淫於色也,悅聰邪,是淫於聲也;悅仁邪,是亂於德也;悅義邪,是悖於理也;悅禮邪,是相於技也;悅樂邪,是相於淫也;悅聖邪,是相於藝也;悅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蠻卷傖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
為明而好五色,為聰而好五聲,皆亂其真矣,故曰淫。德與理自然者,仁與義有心以為之,故以為亂於德而悖於理。技,能也;淫,樂也。彼以禮樂為外物,故曰相於技,相於淫。相,助也,助益之而愈甚也。藝,業也;疵,病也。業能自勞病乃自苦,以聖知之名而悅之,則愈勞愈苦矣,故曰相於業、相於疵。此聖字止近似能字,猶今言草聖之聖也。故於盜亦曰妄意室中之藏,聖也。此皆字義不同處,讀者當自分別,不可與語孟中字義相紊亂。八者,明聰仁義禮樂聖知也。安其自然則八者雖有亦不能為累,故曰存可也,亡可也。不安其自然則八者能為害矣,臠卷,局束之貌,傖囊,多事之貌。豈直過也而去之,言不特獵涉一過隨即休止。齊戒以言,謂鄭重而誇說之。跪坐以進,謂致恭盡禮而相傳授。鼓歌以儛之,謂言之不足,手舞足蹈也。此皆譏一時之學者。吾若是何哉,言汝輩如此果何為哉。吾非自言,指他人而言也,猶詩曰我姑酌彼金罍,婦稱其夫也,書曰我用沈酗于酒,微子稱紂也。此是文法。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往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此段直說無為自然之治。不得已三字便有有天下而不與之意。以其身之可貴猶貴於為天下,而後可以天下托之,以其身之可愛猶愛於為天下,而後可以天下寄之。此兩句文亦奇,理亦正。讀莊子之書於此等句,又當子細玩味。禮記曰筋骸之束,解其五藏,便是不束矣。擢,抽也,過用其聰明也。尸居者,其居如尸然,即曲禮所謂坐如尸也。龍,文釆也,尸居無為而威儀可則,自然有文,故曰尸居而龍見。淵,深也,靜也,默,不言也;雷聲,感動人也。雖不言而德動人也。禪家所謂是雖不言,其聲如雷也。故曰淵默而雷聲。神,精神也;天,天理也。動容周旋無非天理,故曰神動而天隨。如此三句豈#1可以莊子為異端之書乎。理到而文又奇,所以度越諸子。炊累即是野馬塵埃,生物以息相吹之意。炊,動也;累,微細而累多也。虛室之中漏日如卵處看,日影中微塵便見。此兩字下得奇特,若動而又不動,若多而不見其多,故曰炊累。言我若無為於上,而天下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得自樂,如萬物之炊累然,又何用我容心以治之。

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夭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彫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
此一段把孟子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合而觀之,便見奇特。無攖者,無撓亂摟拂之也。排下者,不得志之時愈見頹塌,得志之時則好進不已。上,此心向上也,下心趨下也。向上下皆為囚殺,乃會累自苦之意。綽約,儇美也。剛強之人或為綽約所柔,以項羽而泣涕於虞美人是也。廉劌,圭角也,彫琢,磨礲也。諺公:入大學者菱角入去雞頭出來,即此意也。少年得意之人,多少圭角,更涉憂患世故皆消磨了,故曰廉劌彫琢。其內熱時如焦火然,其凛凛時如凝冰然,此皆形容人心燥怒憂恐之時,一俯仰之間,而其心中往來如再臨四海之外,其急疾也如此。撫,臨撫也。猶言行一過也。其居也淵而靜,言心不動之時;其動也縣而天,言此念一起之時,如縣係於天。僨與僨同,僨驕,亢戾之狀。不可係,即不可制也,佛經云如何降伏其心,看他降伏字便見得僨驕不可係之意。此一段模寫人心最為奇妙,非莊子之筆,亦未易能也。
昔者黃帝始以仁儀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臚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誰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危,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熳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
股無胈猶解肉不生之意,脛無毛言勞其足也。矜音動,與同。矛,柄也,項籍傳動糧棘矜,此言矜梗其血氣也;猶曰柴其內也。規,為也,言其為仁義法度勞苦如此,雖如此勞苦而猶有無柰何處,故有放流之刑。不勝天下者,言其無如天下何也。四罪而天下咸服,本舜事也,而莊子唤作堯,所以曰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見天下篇,此便是參差處,是實供吐了。堯舜且如此,延及三王尤大可駭矣。施,延也。主王既如此,所以下而小人則為桀跖之行,上而君子則慕曾史之名,而起儒墨之爭。於是自喜於我而加怒於人,自以為知而以人為愚,自以為善而以人為否,自以為信而以人為誕,彼此皆然,故有相疑相欺、相非相譏之事,即齊物篇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之意。爛熳字下得好,性命之理到此都狼藉了。求竭者,言下無以應之也。
於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决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堪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此段言其不勝天下,遂至於用刑。釿鋸繩墨椎鑿,皆用刑之具也。繩,束縛者也;墨,黥淄也;脊脊者,猶藉藉也。罪在攖人心者,言自黃帝始也。賢者隱遁不出而其君自勞,天下之被罪者甚眾,氣象如許,而儒墨於此時猶且高自標置於舉世罪人之中,故曰乃始離趺攘臂乎桎梏之間。離跂,支離翹跂也。攘臂,奮手言談也。乃自許自高之貌。意,歎也,甚矣哉,言其所為已甚也,儒墨於此可謂甚不知恥也。上下兩甚矣字,意卻不同,皆是奇筆處。桁楊,械也。相推,言行者相挨拶也。桁楊接槢因聖知而有,桎梏鑿枘因七義而有。桀跖借曾史之說得以自文而為害,是曾史為盜跖之嚆矢也。椄槢,今枷中橫木,亦楔也。嚆矢,今之響箭也。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羣生,為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

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是致和而使萬物育也。官陰陽以遂羣生,是燮調陰陽以順萬物也。官,各任其職也,陰陽不相戾,各當其職曰官。物之本然者曰質,即前言至道也。物之殘者言害物之事也。天地陰陽皆自然之理,五穀羣生亦自生自遂之物,有心以官之則反為物之害矣。而汝也指黃帝而言也,族,聚也。雲不族而有雨,是此有而彼無也。不待黃而落,失時也。荒者,田月有薄蝕廢其光也。荒,廢也。翦翦猶淺淺也。
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曰茅間,居三月,復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蹙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摇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

不曰治天下而曰治身,故以為善問。窈窈冥冥,遠而不可窮也。昏昏默默,微而不可見也。無視無聽,耳目俱忘也。神存於心曰抱,靜而無為,形則自正。神必清靜,形不勞役,氣無搖動,則可以長生。今修煉之學皆原於此,如仙如佛,自古以來必皆有之,亦不是莊子方為此說也。無勞無搖,此無字與勿字同,有禁止之意。目無見,耳無聞,心無知,又解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兩句。神守其形則可以長生,此神字今修養家所謂嬰兒是也。
慎汝內,閉汝外,多知為敗。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汝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
慎汝內,不動其心也。閉汝外,不使外物得以動吾心也。纔多知則為累矣,不識不知而後德全,故曰多知為敗。至陽之初,大明也,至陰之初,窈冥也。原,初也。大明之上,太虛之上也,窈冥之門,無極之始也。易言一陰一陽之謂道,亦是此等說話,但其說涵畜,莊子要說得暢快,故其辭如此。為汝者,教汝也;遂,從也,猶往也;入,窮也,言欲教汝極至於此也。官,職;藏,府也。此言人身向有天地陰陽也,我之天地,各官其官,我之陰陽,各居其所,則此身可以慎守,物物皆自堅固。物者,我身所有之物也,故曰物將自壯。所守者一而不雜,所處者無不和順,此所以形雖千二百歲之久,而不衰也。處者,處事處物也,感而應之者也。天地,即吾身之健順也。
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余語汝。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將去汝,入無窮之門,以遊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廣成子之謂天者,言其可與天合一也。物安有窮而人必求所終,物豈可測而人必求其所極,是以有涯而隨無涯也。此兩句極有味,以麤言之,則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亦此意。易不終於既濟而終於未擠,是知物無窮而物無測也。子在川上而曰:逝者如斯夫,亦指其無窮無測者言之。上可以為皇,下可以為王,此皇王字,如聖盡倫,王盡制,如天下篇所謂內聖外王也。皇是無為者也,王是有為者也,非三皇與三代之王也。上見光者,日月也。下為土者,地也。言居天地之間,矒然無知,舉頭但見日月,低頭但見地下而已。百昌,百物也。生於土而反於土,葉落歸根,臭腐化神奇,神奇化臭腐之意。去汝者,離去人間之意。無窮之門,無極之野,猶言天地之外也。可與日月天地相為長久,故曰與日月參光,與天地為常。緡與冥同,昏暗也。當我者,迎我而來也;遠我者,背我而去也。物之來去,我皆泯然而不知,故曰當我者緍乎,遠我者昏乎。
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髀雀#23躍而遊,雲將見之,儻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髀雀躍不輟,對雲將曰:遊。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羣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伯: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問於鴻蒙。鴻蒙曰:浮遊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遊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嗚,災及草木,禍及昆蟲。噫,治人之過也。

扶搖之枝,即扶桑日出之地也。拊髀雀躍,形容其跳躍自樂之意。儻然,自失之貌。贄然,屹立之貌。叟指鴻蒙也。趙州見投子買油而歸,州云:久聞投子,今見買油翁。投子曰:油油。看禪宗此事便見。雲將曰遊,乃是莊子形容鼓舞處。油字與遊字不同,非以油為遊也。不輟而對曰進,仰而視曰吁,晝得自妙。育羣生之間,便與前黃帝之間同。掉頭,搖頭也。天忘朕邪,朕,我也。呼鴻蒙為天,言前日曾一見,尚記得否,豈已忘之邪。浮遊,周遊也。猖狂,軼蕩也。不知所求,無所求也。不知所往,無所往也。鞅掌,紛汩也。無妄,真也。遊於舉世紛汩之中而自觀其真。不得已於民,言欲謝絕之而不可也。放,效也;民以我為法也。天之經,常物之情實,皆自然而已。今既以有心為之,則是亂逆其自然矣,豈得成自然之化,故曰玄天弗成。玄,虛也,猶言先天也。默羣而不爭則無異類同類之別,今各解其羣而去,則是有爾我同異也。鳥皆夜鳴,驚也。不能輔物之自然而使失其性,則草木昆蟲皆被禍矣。此皆自有心以治人始,亦猶前曰罪在攖人心也。
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噫。毒哉。僊僊乎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噫,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揮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闚其情,物固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然則吾奈何者,言今既如此,如之何而可也。毒哉,猶石頭所謂苦哉苦哉是也。僊僊乎,急去之貌,言汝已自毒自苦,可急急歸去,不必問我。這一段粧撰問答處,便似傳燈錄上說話。心養者,言止汝此心自養得便是,不曰養心而曰心養,當子細分別。徒,但也,言汝但處於無為之中而物者化,自化者,往來不息,自生自化之意也,將從前許多聰明皆吐去而莫留之。倫與淪同,淪沒也。泯沒而與物相忘則與涬溟大同矣。涬溟,無形無朕未有氣之始也。解心,解去其有心之心;釋神,釋去其有知之神。莫然,定也,無魂者,無知也。精曰魄,神曰魂,無魂者猶前言塊然以其形立也。解心之心與心養之心自異,解神之神與抱神以靜之神自異,此等字又當子細體認。云云,眾多也。各復其根,生者必滅也,雖滅而不滅,滅者又生,故曰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無知無覺之貌,渾沌則終身不離乎道矣,纔有知覺則與道為二,故曰若彼知之,乃是離之。此一句甚精微,當著眼看。凡有分別之謂名,凡有好惡之謂情,闚者,見也,無問無闚,則無所分別無所好惡矣。此即無為自然也。我能無為自然,則物物各遂其生,是其固然者也。故曰物固自生。固者,固有也。降猶言賜我也,默者,不言也。賜我以自然之德,示我以不言之理,反身而求之,已得此道。躬,親也,自也,言自於吾身求之乃得其所得矣,遂拜謝而去。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嘗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自此以下至篇末,乃是莊子自鋪說一段。欲人同己而不欲其異己,是以我皆出乎眾人之上也,以己之所聞必欲眾人皆歸向而後安,則我何嘗異乎眾人。雖欲出眾而何由出眾。若謂之獨見,則必眾人皆不知

而後可。既欲人人同我,則是我不如眾人之技多矣。老子曰知我希,則我貴矣。莊子又如此翻騰出。韓退之論文所謂猶有人之說在亦是此意。其心如此而欲為人之國,是欲攬取三王之利而不知其必為害患也。以此謀人之國是圖僥倖也,僥倖為心,但見有喪,安得有成。但有國者未知其人而為其所惑也。有土者,有國也,指當時諸侯而言也。此意分明是譏當時歷聘遊說之士。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夫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物物者,有心有迹也。不物者,無為而為,自然而然也。無為則無所不為,故曰不物故能物物。若知物物之物,則豈特治天下而已,故曰出入六合,遊乎九州。言道超乎萬物之表也,操縱闔闢於造化之間而與天為一,非人可得而二之,故曰獨往獨說話。心養者,言止汝此心自養得便是,不曰養心而曰心養,當子細分別。徒,但也,言汝但處於無為之中而物者化,自化者,往來不息,自生自化之意也,將從前許多聰明皆吐去而莫留之。倫與淪同,淪沒也。泯沒而與物相忘則與涬溟大同矣。涬溟,無形無朕未有氣之始也。解心,解去其有心之心;釋神,釋去其有知之神。莫然,定也,無魂者,無知也。精曰魄,神曰魂,無魂者猶前言塊然以其形立也。解心之心與心養之心自異,解神之神與抱神以靜之神自異,此等字又當子細體認。云云,眾多也。各復其根,生者必滅也,雖滅而不滅,滅者又生,故曰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無知無覺之貌,渾沌則終身不離乎道矣,纔有知覺則與道為二,故曰若彼知之,乃是離之。此一句甚精微,當著眼看。凡有分別之謂名,凡有好惡之謂情,闚者,見也,無問無闚,則無所分別無所好惡矣。此即無為自然也。我能無為自然,則物物各遂其生,是其固然者也。故曰物固自生。固者,固有也。降猶言賜我也,默者,不言也。賜我以自然之德,示我以不言之理,反身而求之,已得此道。躬,親也,自也,言自於吾身求之乃得其所得矣,遂拜謝而去。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嘗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自此以下至篇末,乃是莊子自鋪說一段。欲人同己而不欲其異己,是以我皆出乎眾人之上也,以己之所聞必欲眾人皆歸向而後安,則我何嘗異乎眾人。雖欲出眾而何由出眾。若謂之獨見,則必眾人皆不知而後可。既欲人人同我,則是我不如眾人之技多矣。老子曰知我希,則我貴矣。莊子又如此翻騰出。韓退之論文所謂猶有人之說在亦是此意。其心如此而欲為人之國,是欲攬取三王之利而不知其必為害患也。以此謀人之國是圖僥倖也,僥倖為心,但見有喪,安得有成。但有國者未知其人而為其所惑也。有土者,有國也,指當時諸侯而言也。此意分明是譏當時歷聘遊說之士。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夫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物物者,有心有迹也。不物者,無為而為,自然而然也。無為則無所不為,故曰不物故能物物。若知物物之物,則豈特治天下而已,故曰出入六合,遊乎九州。言道超乎萬物之表也,操縱闔闢於造化之間而與天為一,非人可得而二之,故曰獨往獨來,是謂獨有。如此則至貴矣。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伏#3之撓撓以遊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
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已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大人,至人也,即獨有之人也。形必有影,聲必有響,自然而然也。有問於我則盡吾之所懷而應之,以此對乎天下,是以一身而獨當天下之大也。我為主,配為賓,無響無聲無臬也。無方,無迹也。撓撓,羣動不已之貌。適,往也,挈,提也。汝指舉世之人也。復,歸也,挈舉世之人而往歸之於撓撓之中,言雖出世而不外於世間者,是出世世間非二法也。無端,無始也,無旁,四面皆無極也。出入而遊乎其間,日日如是,不見其所終,安知其所始,故曰與日無始。以形軀而論贊之,合乎天地之間,皆同此身也,故曰合乎大同。頌,贊也。我身既與萬物皆同,則不得而自私,是無已矣。既已無己則何者為有,即龐居士所謂空諸所有,勿實諸所無也。昔之君子,但見其有;與天地為友者,方見其無。其曰昔之君子者,自堯舜而下皆在其中。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陳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
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
觀此一段,莊子依舊是理會事底人,非止談說虛無而已。伊川言釋氏有上達而無下學,此語極好。但如此數語中,又有近於下學處,又有精麤不相離之意。以道為貴則物為賤矣;人豈能遺物哉。故曰: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任,用也。以道為尊則在人者卑矣,然豈能離人而獨立哉。故曰: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因,相依也。匿,隱也。晦,昧也。明白者,道也。以事對道,事則晦昧矣,然豈能盡遺世事哉。故曰: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道者,精也,法者,麤也。法豈能盡棄哉。故曰:麤而不可不陳者,法也。言義則去道遠矣,而義豈可去哉。故曰: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道無親疏,仁則有愛,雖非至道,而豈能遺仁哉,必推廣之。故曰: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禮有節文似於強世而不可不為,故曰: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豈一日一人之力可為。故曰:積德,人所同得也。雖與世和同而有當自立處,豈得與人同。故曰: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中,和同也。一於自然者,道也。然而有當變易處,豈容執一而不變,故曰: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不可知之謂神,天之所為皆不可知,人事不可以不盡,豈可盡委之不可知哉。故曰: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
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讓,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
不助者,不容力也。在於人者不容不為,而以道眼觀之,則雖為之而不容力,故曰觀於天而不助。此助字與助長字同。不累者,不累積以高也。累積以為高,則是容心不自然矣。累音壘。不謀者,無計度之心也。不恃者,不自以為恩也。會,聚也。積,不化也,不積則化矣。薄,逼也,近也。所行雖近義而不自以為有,曰集義則不化矣。不諱者,不拘忌也。應,應接也。拘於禮文則有所諱避,可行則行,隨事而應接之,故曰應於禮而不諱。讓,退縮之意也。接事之間,直情徑行,無所退縮,故曰接於事而不讓。以法齊物,雖紛雜之中而有簡直之意,故曰不亂。民雖可恃而不輕。我以倚重之物雖可因,而不去本以就末。斡轉從上數句到此已,盡卻又提起一物字,曰物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此物字即是精者為道,粗者為物,事事物物皆在其中矣。若以道心觀之,皆不足為。然而有不可以不為,此便是人心處。觀此一句,則莊子豈不知精粗為一之理者。又曰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言世間之事雖不可不為,而必知自然之理則可,不明於天理之自然,則在我之德不純一矣。不通於道即不明於天也。無自不可者,言無往而不窒礙也。上言不明於天,不通於道,到此結處又曰不明於道,則知不明於天、不通於道兩句,只是一意。
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此兩行最妙最親切於學問,但讀者忽而不深求之。無為而尊者,天道之自然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之不容不為者也。上句便屬道心,下句便屬人心。此一累字便與危字相近。主者天道,是以道心為主也;臣者人道,是使人心聽命也。此臣主字不是朝廷君臣,從來讀者只作君臣說,誤矣。此是一身中之君臣。齊物論曰: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當如此看可也。莊子之書,大抵貴無為而賤有為,前兩轉既說有為者不可不為,又恐人把有為無為作一例看,故於此又曰天道與人道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開闔抑揚,前後照應,若看得出自是活潑潑地。但其言語錯維,鼓舞變化,故人有不能盡知之者兼其間。如遠而不可不居者義,親而不可不廣者仁,此語不入聖賢條貫,所以流於異端,須莫作語孟讀方可。自賤而不可不任以下,至不可不察也,此莊子中大綱領處,與天下篇同。東坡以為莊子未嘗譏孔子,於天下篇得之。今曰莊子未嘗不知精粗本末為一之理,於此篇得之。更有一說,聖賢之言萬世無弊,諸子百家亦有說得痛快處。且如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天下之民謂之事業。又曰: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何嘗不說精底,何嘗不說粗底。說得如此渾成,便自無弊。樂軒云儒者悟道則其心愈細,禪家悟道則其心愈麤,此看得儒釋骨髓出,前此所未有也。如莊子此役,把許多世間事吹做卑,吹做麤,中間又著箇不可不三字,似此手腳更麤了,便無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氣象,若分別得這麤細氣象出,方知樂軒是悟道來,是具大眼巨者。他人闢佛只說得皮毛,他既名作出世法,又以絕人類去倫紀之說闢之,何由得他服。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三竟

#1豈:明本作『亦』。

#2雀:原作『爵』,據明本改。

#3伏:明本作『復』。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四

鬳齋林希逸

外篇天地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
其化均者,言皆是元氣也。治,主也。萬物雖多,主之者一造化而已。人卒雖眾,其主君也,猶言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也。天之與我者為德,我能推原其德之初,皆自天而成之,則人力無所加矣。為人君者能知乎此,則無為而順自然矣,無為自然便是天德。玄,遠也,玄古猶邃古也。
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故通於天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

天地之間有氣則有聲,有聲而後有名,名之為君則天下之分定矣。此自天地之初纔有聲時便自定了,此是自然底,故曰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定。言,聲也。道,自然也。既有此分,則自有君臣之義,便是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之,意,故曰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天下之事非一人所能用於世者,多隨其能而盡其職,其所以能者亦天與之,蓋天生許多人出,而做許多事,故曰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萬物之間未有無對者,有寒則有熱,有雌則有雄,有上則有下,有前則有後,有左則有右,箇箇相應,皆出自然,故曰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此四句最妙,其語亦純粹。天能覆能生,地能載能成,同此德也。通,同也。萬物之間,各有自然之理行乎其中,故曰行於萬物者,道也。上之所以治者,如禮樂刑政,皆治之事也。事事之中各有藝業,隨其所能者,人之技也。道德,精者也;事與技,粗者也。無精無粗皆出於自然,則技即事,事即藝,藝即德,德即道,道即天,故曰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兼者,合二為一之意。義合作藝,因聲伺,故傳寫之訛耳。

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畜天下,即孟子所謂以善養天下者。我無欲則天下自然足,我無為則天下自然化,我能靜則百姓自然定。淵靜,澄靜也。萬事不過一理,故曰通一而萬事畢。得於我者苟能無心,則非特人服之,鬼神亦服之。記曰者,猶傳有之也。此語上世所傳,故莊子舉以自證。此五句極純粹,上三句與老子略同。
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
夫子,言其師也。刳心者,剔去其知覺之心也,去此知覺之心而後可以學道。人,自然也,為之以自然則謂之天,得於己者不言而喻,故曰無為言之之謂德。無為言者,謂無所容言也。異者亦同,故曰不同同之,如此大矣。崖異,有迹也,寬,綽然也。物物不同而我皆有之,故曰有萬不同之謂富。即萬物皆備於我也。紀,條理也。所執之德,小大有序,各有條理,故曰執德謂之紀。卓乎如有所立,德之成也,循其道而行,則無所不備,備,道全美也,完全也。外物不足以動其心,則在我者全矣,故曰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十者,天德仁大寬富紀立備完也。韜,藏也,包括萬事而無遺,皆歸於心,此心之大,無外矣,故曰韜乎其事心之大也。逝者,往也,逝者如斯之逝也,萬物往來不窮而吾與之為無窮,故曰沛乎其為萬物逝也。
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藏金於山,藏珠於淵,富藏於天下也。不近者,遠之也。不以壽夭為哀樂,不以窮通為榮辱,醜字下得便勝辱字。一世之利與一世共之,不拘以為我之私分,人亡弓人得之之意也。雖王天下不自以為尊顯,黃屋非堯心之意也。胸中之明照乎天地,以此為顯,故不以王天下為顯也。聚萬物而歸之一理,故曰一府。死生亦大矣,而無所變於己,視之若一也,故曰同狀。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萬物孰能定之。

淵乎其居,靜也,居者不動也,定也。漻乎其清,不混不雜也。金石之鳴亦自然之天也,故曰金石不得無以鳴。言嗚底便是道也。然金石雖有
聲,非人考擊之則不嗚,人之考擊亦是天機也。此兩句又是一般道理,亦猶前所謂庸詎知吾所謂天者非人乎,所謂人者非天乎。故曰:萬物孰能定之。天非人不因,人非天不成,亦是此意。但於此書文字說得奇耳。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採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

王德者,言有王天下之德也。素逝者,以棄朴而往,猶易言素履往也。事事無、不為無不能,而不以此為名,故曰恥通於事。本原,萬物之初也。知通於神,至誠如神也。採,取也。物有取於我而後其心應之,故曰其心之出有物採之。採猶感也,出猶應也。萬物皆造化所生,凡有形者皆同此道也。然非自得於我則此道不明,言不知也。下句生字言我受天地之中以生也,存我之形以窮究其始生之理,立我之德以明其自然之道,此非聖人不能也。蕩蕩乎,言其大也。忽然出,首出庶物之出也。勃然動,不得已而起之意也。萬物從之,是聖人作而萬物睹也。
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聘而要其宿,大小、長短、修遠。
冥冥,無形之地也。視於無形而其見曉然,即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也。人皆以為無聲而我之所獨聞,如八音之相和,所謂非見彼也,自見而已矣,非聞彼也,自聞而已矣。深之又深,入玄入妙也。而又能應乎物,言能精能粗也。神,無形也,精,氣也,以無形而見之有氣,形上形下之意也。存於我者,虛而應於物也。無已是以至無,而供萬物之求也。時騁,時出而用也。要其所歸宿,不可以一定,言或小或大,或長或短,或遠或近,便是時中之意。脩遠合作遠近其意方足,今曰脩遠,脩即長也,分明是箇近字意。或是上面既曰小大長短,此言脩遠則近亦在其問,不然,則是筆快失檢點處。但此兩三段散語文字精甚,他人如何有此筆法。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此段言求道不在於聰明,不在於言語,即佛經所謂:以有思惟心求大圓覺,如以螢火燒須彌山。卻粧出一段說話如此。玄珠,道也。知,知覺也。離朱,明也。喫詬,言辯也。象罔,無心也。知覺聰明言辯皆不可以得道,必無心而後得之。此等譬喻也自奇絕。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堯問於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齧缺之為人也,聰明截知,給數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火馳,方且為緒使,方且為物絯,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恆。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治亂之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
段段是撰出,愈出而愈奇,若此一段謂外篇粗於內篇可乎。配天,猶書云殷禮陟配天也,言王天下也。要,邀致之也。圾,危也。殆亦危也。聰明叡知,性也。給,捷也。數,急也。敏,見快也。應事之間以其性之敏,故應之捷給,此其過人處也。修人事以應天理,故曰以人受天。審,明也。禁過,猶持心而未化也。知過之由生則不待禁止之矣。乘人而無天,言盡其有為而不知無為也。乘,行也,行其在人之事,故曰乘人。身,我也,以我對物,故曰本身而異形。火馳,如火之馳,言其急也。自尊尚其知而急用之,故曰尊知而火馳。緒,末也。為末事所役而不知其本,故曰緒使,叢脞之意也。物絯,為事為物所拘礙也。物隨四方而來,顧視而應之,故曰四顧而物應。事事而應,各度其宜,故曰應眾宜。為物所汨而失其自然之常者,非能定而應也,故曰與物化而未始有恒。化,為事物所變動也。常,一也#1。未始有常,無定也。一箇彼且,七箇方且,古今以來那得這般文筆。雖然又轉一轉,言其雖未可以配天,亦有可尊處。一族之聚必尊其祖,故曰有族有祖。只此等閑四字下得亦奇。眾父者,出於眾人而可以為其父也,謂其高一世也。眾父之父則高又高矣,眾父之父,天也,自然者也。率,將帥也,言此人之用於世亦可以致治,亦可以政亂。北面,臣也;南面,君也。言以此為臣道,以此為君道,皆有患害,故曰: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
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獨不欲,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封人曰:始也我以汝為聖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
富壽多男,人之所欲也,學道者則以為不足介意。莊子卻如此翻說,越見他高處。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即是孩兒墮地,便有衣食,分劑山谷,所謂百草愁春雨是也。富而使人分之,言各付諸人也。

夫#2聖人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彰。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閒。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于帝鄉。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
鶉居,無定所也。鷇鳥,初生者也,其母哺之,雖食而非自求也,言無心於食也。鳥行,飛也。無彰,無迹也,隨所寓而無戀著也。與物皆昌者,物與我各得其生也。修德就閒,邦無道則隱也。厭世而上仙,解脫之意也。白雲帝鄉,虛無之上也。三患,少壯老也。楞嚴經恒河水之喻,便是三患。身常無殃,自樂也。上言壽富多男子,下卻倒說壽既在後,其辭又多,此亦文之機軸也。

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
堯猶欲問而封人不之答,但曰退已,猶言你去休。接輿趨而辟,荷杖丈人至則行矣,伊川不得與同舟者,言皆此機關也。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畏。今子嘗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無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顧。
此段又言世變愈下,一節不如一節,在禹時便不如堯舜矣。無落吾事者,落,廢也,言吾不暇與汝言,恐廢吾耕事也。俋俋,低首而耕之狀。堯不賞不罰,今子賞罰而民不仁,其意蓋言賞罰不如無,亦如必也使無訟之意,卻借堯舜禹之名以言之。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泰初,造化之始也。所有者只是無而已,未有箇有字也。有猶無之,則安得有名,此乃一之所由起也。此一字便是無字,故曰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則有有矣。凡物各有其有,皆德也。未形者,言一所起之時也,若有分矣,而又分他不得,故曰且然無間。且然,猶且也,且字下常添一字。無間便是渾然者,有分便是粲然者,此命字即天命謂性之命。留動而生物,元氣之動運而不已,生而為物則是其動者留於此,故曰留動而生物。留動二字下得極精微,莫草草看。動,陽也;留動,靜也,靜為陰,此句便有陽生陰成之意。物得之而生,既成物矣,則生生之理皆具,以元氣之動者而為我之生者,此謂之形也。看他形字卻如此說,實他書所無。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此一句便是詩有物有則,便是左傳所謂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有動作威儀之則也。形體,氣也,氣中有神,所謂儀則皆此神為之,便是性中自有仁義禮智之意。若以吾書論,此四句第一句搬字卻是性字,此性字卻是性之用矣。所以道此書字義當作一眼看。性修反德者,言修此性以復其自然之德,德既至矣盡矣,則與無物之初同矣。反德猶言復禮也。至極,至也。同於無物之初則虛矣,虛則大矣,既虛而大則不言之言。合喙者,不言也;鳴者,言也。以不言之言如此下三#3字,便是他奇筆處。下面卻翻一轉,又曰喙鳴合,此合字又與上合字不同矣。言此喙之鳴,既以不言而言,則與自然者合矣,以此自然之合則與天地合矣。故曰喙鳴合,與天地為合。緍緍猶泯泯也,泯泯然若愚若昏,形容此合字也,此乃謂之玄妙之德,則與大順同矣。大順即太初自然之理也。
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寓。若是則可謂聖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執狸#4之狗成思,猨狙之便自山林來。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
若相放,帝王同條共貢之意。以我之可明彼之不可,以我之然明彼之不然,辯者之言雖曰堅白同異,紛紛多端,而我能分辯之若懸於天宇之間,謂能曉然揭而示人也。離,分析也。胥易技係解,已見前篇。成思者,為人所繫縛而成其愁思也。自山林來者,言為人捕而來也。前曰執斄,此曰執狸#5斄字誤也。所不能聞所不能言,即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之意。有首有趾,言人之頂踵同也。無心無耳,言其無知無見也。無形無狀,自然而然者,於形而下者見形而上者,即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也。此一句下得亦奇。盡無者,言世無此人也。動止,起居也。廢起,窮達也。言起居死生窮達之間,皆有自然而然者。人皆知動止死生廢起之為動止死生廢起,而不知其所以為動止死生廢起者也。退之送文暢序曰:江河所以流,人物所以繁。亦有所見之言,但今人等閑讀過了。治者,治事之治也。人者,人事也。因人事而治之,則我無容心,故曰有治在人。非惟忘物,併與天亦忘之,此謂之忘己,亡心己者,無我也。入於天者,入於自然也,猶前曰入於非人也。上曰忘乎天,此曰入於天,入則與天為一矣,惟其忘而後能為一也。但應帝王曰未始出於非人,未能忘乎天也,未始入於非人,出乎造化之上也,與此入乎天之語又異。此皆其鼓舞處,不可執著,執著則難讀莊子矣。
蔣閭葂見季徹曰: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民孰敢不輯。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轍,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其觀臺,多物將往,投迹者眾。蔣閭葂覤覤然驚曰: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
薦,陳也,請以所言陳之。拔出公忠之屬,舉賢也。無阿私,無偏黨也。輯,安也。局局,笑之貌也。螳蜋怒其臂以當車轍,言力小不足以任此大事也。曰怒而飛,曰草木怒生,此言怒臂,莊子喜下一箇怒字。其自為處者,言其自為所處之地如此,則似危其觀臺以示於人,人將往而歸之,則投足而來者愈眾矣。多物,人物之多也。意言名聲愈盛而世之趨者愈眾,則自累矣。覤覤,驚之貌。聞此言而無所知,故曰汒若於夫子所言。風者,遺風之風,亦猶曰言其略也。
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眾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搖蕩也,轉移也。賊心,有為之心也。獨志,獨得之志,朝徹見獨之獨也。民既成教而易其習俗,皆滅去私心而進於道,但如生知之性自有而不知為上之化,故曰不知其所由然。以堯舜為高而以我次之,故曰兄堯舜之教而弟之。謂堯舜豈能勝我,我不在堯舜之下,卻下句如此也是好奇。溟涬有低頭甘心之意,民字即是人字,言凡人能如此,則豈肯兄堯舜之教而自處其下也。同乎自然之德,則其心安矣。居,安也。欲者,聖人欲其民如此也。
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遇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在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慙俯而不對。有間,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於于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
畦間鑿隧,為水溝也。抽,拔也。泆湯,洋溢而湧出也,言取水之易也。此數句形容得桔橰自好。機械,器也。用之則為機事,所以用之者,心也。有機心則純白不備,言不純一虛明也。神生不定,不能抱靜主一也。道所不載,言不能載道也。要求學問工夫這般處,皆當子細體認。子奚為者,猶論語曰奚自也。擬聖,言慕聖人也。於于,自大之貌。獨弦哀歌,言人不己知而自誦自說。賣名,沽名也。獨弦哀歌,譬喻說也,比之擊磬於衛則非矣。志汝神氣,猶曰黜其聰明也。墮汝形體,即忘己也。汝能如此猶尚庶幾。不然身且不治,何能治人。此譏吾聖人之言。無乏即無落也。
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託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
卑陬。慙恧之貌。頊頊,自失之貌。不自反,言不復其常也。天下一人,言孔夫子也。事求可,可為則為也。力少而功多,便是桔橰之類。徒,獨也。今其人獨不然,言漢陰丈人也。託其生於世,雖所行亦與人同而不自知其所往,即浮游而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也。故曰,託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淳備,純一渾全也。汒乎,無形迹之貌。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言此人心中必無功利機巧之事也。此忘字與亡同無也。
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
夫人者,指漢陰丈人也。不以毀譽為損益,譽且不顧,而況毀乎。所言行於世曰得其所謂,所言不行於世曰失其所謂。風波,言為世故所役而不自定也。
反於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無為復朴,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假,大也,假修大修也。渾沌氏,即天地之初也。術,道也。識其一者,所守純一也。不知其二者,言心不分也。內,本心也;外,外物也,明白則可入於素。素者,素朴也,無為則復歸於自然之朴。體性,全其性也。抱神,一也。汝將固驚邪,固,宜也,言汝未知此道宜乎驚異也。
諄芒將東之大壑,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為焉。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遊焉。苑風曰:夫子無意于橫目之民乎。願聞聖治。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行言自為而天下化。手撓顧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
大壑,大海也。橫自之民,撰出此等字以形容世人也。遊於大壑者,言世間不足觀,將觀於海。官施不失其宜,隨職而各當其任也。拔舉而不失其能,無遺才也。情事,實事也。盡見事事可為之實,順其所可為者而行之,故曰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所行所言皆是自為,不為人而為也,天下自然化之。自為者,為已非為人也。手撓,撓動也。言舉其手隨所顧而指之,民莫不應。書曰惟動丕應徯志是也。手撓顧指,指麾拱揖之意。聖人之治天下如此,意謂古帝王也。
願聞德人。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為悅,共給之,之為安。怊超又條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
居行,動靜也。動靜無所容心,故曰居無思,行無慮也。不藏是非美惡,佛家所謂不思善,不思惡也。共利共給,與人同樂之意。怊乎,悵然之貌。若嬰兒失母,若行失道,皆言其無意人世,有不得已之意。財用飲食皆致之不問,言無心也。德人比之聖治,高一層矣。
願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

上神,言其神騰躍而上也,出乎天地之外,日月之光反在其下,故曰乘光。與形滅亡,言雖有身似無身矣。照曠者,言大昭晰也。致命,極乎天命也。盡情者,盡其性中之情也。此情字與孟子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同。以天地之道自樂,而萬事無所累於我,故曰天地樂而萬事銷亡。復情,復於實理也,萬物皆復於實理則與我為一矣。混冥,即渾淪也,即所謂渾沌氏也。神人比之德人又高一層,如此分別,蓋謂古帝王之上更自有不可及者。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於武王之師。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此患也。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為。有虞氏之藥瘍也,禿而施髢,病而求醫,孝子操藥以修慈父,其色焦然,聖人羞之。
滿稽之言,以征伐不及於揖遜,因無鬼之問又併與有虞氏非之,言天下皆願於治,因有虞氏治之而反以為累也。無瘍何以藥,不禿何用髢,不病何用醫,蓋言喚作治天下便是病了。無為而治則無病也。孝子為父操藥,其色終是不樂,不若父之無病也。故聖人以為有心於治,天下則可愧矣。其言雖不正,譬喻處亦奇特。修,進也,與羞同,古字通用。羞之,羞恥也。
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迹,事而無傳。
舉世淳一未有賢能之名,故曰不尚賢不使能。標枝,枯枝也。但見其枝不見其葉,故曰標枝。野鹿標枝,皆是無情無欲之喻。端正,修身也。相愛,相親也。相與以實,誠也,由心之謂忠。當事,事得其當也。端正而下四不知,言當時未有仁義忠信之名也。蠢動,有生之民也。相使,相友助也。不以為賜者,不以為恩也。行而無迹,事而無傳,是當時未有是非毀譽之事也。此皆形容太古之世。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導諛之人也。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謂己導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導人也,終身諛人也。
不談不諛,能諫其君父也。隨其所言以為然,隨其所行以為善,不知諫者也。在君親則以諫者為是,以不練者為非,而我之於世隨其所善者而為之,隨其所以為是者而是之,則世俗反嚴於君親乎。此意蓋言今人之所謂道皆世俗之所同是者,非獨得於己,而與造物為徒者也。導,順也,諛,諂也,我之所謂道只與世俗同,則是我之所為,亦導談世俗而已矣。若人加以導諛之名,則我必不悅。而終身所為不免導諛,言其不能異於世俗也。聖人以天下通行者為道,而莊子以為道似出於一世之上,故以古之帝王與聖賢皆作下一等看。乃如此發明一段,筆勢瀾翻,信不可及。然其言亦太過矣。
合譬飾辭聚眾也,是終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設釆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導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而不自謂眾人,愚之至也。
合其譬者,言合天下譬喻以立說也。飾辭者,言修飾其言辭也。聚眾者,言聚天下之學者而歸己也。觀其初,心要高於一世,要其終也,不能離於當世之人,是其終始本末不相照應矣,故曰不相坐,猶不相當也。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言儒者之衣冠也。釆色,文章也。循循以誘誨學者,故以為媚一世。此皆譏吾聖人之意。己之所是,學於我者皆以為是,己之所非,學於我者皆以為非。學於我者皆流俗之庸人也,我之是非與彼通同,則亦流俗之人矣。既與庸人為徒而不自謂為庸人,是至愚而無見者也。莊子之意,蓋以其所獨得者,人皆不知,故己與人異,遂有此憤悱之言,非正論也。
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三人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華,則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缶鐘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
終身不解不靈,只言其不自知也。祈向,趨向也。三人同行而二人皆惑,猶且勞苦而行不至,今天下皆惑於其說,我雖獨有所趨向,何以回一世哉。此予字莊子自道也。折楊皇華,里巷之曲名也。大聲,古樂也,喻其至高之論也。不止於眾人之心者,與之說不入也。折楊皇華比俗言也。俗言勝則至言隱矣。垂踵者,垂其足而坐不肯行也。二垂踵惑者,即前言二人惑也。所適不得,即前言勞不至也,傳寫之誤以垂為缶,以踵為鐘,皆不可解。以前句證後句,合作垂踵分明。知其不可得而強之,又一惑也。此自欺之言,謂我既知其不可告語而欲強以語之,是我又添一惑也。釋之,合去也。不推,不必推說也。比,近也。付之不言則不近於憂矣,此自解之言。
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厲人,惡人也。中間添一之字猶前言驪之姬也,此是其文法也。惡人生子,恐其似己,是自知其惡也。彼且自如而世之惑者皆不自知,則不如厲人矣。以前面大惑終身不解,大愚終身不靈,又如此譬說兩句而不結斷,此皆是弄筆處。
百年之木,破為犧樽,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樽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跖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為得矣。
其斷在溝中者,破為犧樽之餘者也。同此一木,惑為犧樽,或棄溝中,榮辱雖不同,必竟皆是枯木矣,此與藏穀亡羊處意同。五色、五聲、五臭、五味,皆人力為之,故以為亂性,以此四者與趣合並言,所以抑之也。困,?衝逆人也。中顙,自鼻而通於顙也。獨,口汙其。也。厲爽,乖失也。趣合,是非好惡也。以趣合而汩亂其心,則自然之性失矣,故曰趣合滑心,使性飛揚。楊墨之學,趣合滑心者也,而乃自以為能,彼以其說自困而乃曰自得,以此為自得,則禽獸在籠中亦為自得矣。貶之之甚也。濁口一本作噣非也

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繼繳,睆睆然在繼繳之中,而自以為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為得矣。
以其趣舍形諸言語,見諸顏色,與人爭是非,胸次為之梗礙,故曰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修皆儒者之服也,衣服必以禮強自拘束,故曰以約其外。搢,笏,執也。紳修,長帶也。其在於內也支塞充盈如柴柵然,言胸中不自在也。外為禮文束縛如罪人被束縛然,繼繳,繩縛也。睆睆,目視之貌。人見其自苦如在束縛之中而彼自以為得,是罪囚之人與囊檻之虎亦以為自得乎。極口以詆楊墨亦已甚矣。交臂,束其手也。歷指,繩縛其手而指可數也。囊與檻並言,亦猶俗言胡孫入布袋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四竟

#1也常一也:明本作『恆常也』。

#2夫:原作『天』,據明本改。

#3三:原作『二』,據明本改。

#4#5狸:明本作『留』。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五

鬳齋林希逸

外篇天道

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為也昧然,無不靜者矣。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
帝道、聖道本難分別,莊子之意蓋以帝為三皇,聖為五帝也。運而無積即是純亦不已。無積字更分曉。此段主意卻在靜字上。至靜之中,運而無積,何嘗是枯木死灰,但讀者不察之耳。六通四辟,猶言東西南北,上下無所障礙也。昧然者,冥然之意也。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此一句最精神,言聖人非以靜為好事,故欲如此靜。萬物不足以撓動其心,故不求靜而自靜也。鐃與撓同。以水以鏡為靜之喻,即眼前說話,但是文字精到。

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閒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
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把一靜字演作八字,要得分曉也。平,定也。至,極也。言此乃天地一定之理,道德極至之事也。休,止也。言帝王聖人之心止於此也,亦猶曰止於至善也。休則虛,即惟道集虛,吉祥止止也。但此下又言虛則實,實者,倫矣,發得又精神。虛則實,即禪家所謂真空而後實有也。倫,理也,實理之中自有條理,便是渾然之中有粲然者。上句發了虛則實,下句又言虛則靜,靜則動,便是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動而無不當其宜,故曰動則得矣。任事者責,言各任其事而盡其責,是無為而無不為也。俞俞,安樂之貌。憂患不能處,言不入於憂患也,處有陷入之意,憂患不能入便是仁者不憂。年壽長久便是靜者壽也。四句以虛靜無為字相生成文,此莊子筆法也。到此又提起虛靜恬淡八字,而斷之以萬物之本,本者,初也。言此理出於未有萬物之初,處上即南鄉之君也,處下不仕者也。玄聖素王,言有聖人之德,無聖人之位也。退居而閑游,隱者也。進為而撫世,用於時者也。觀此一句其意何嘗不欲用世,何嘗不以動靜為一。

靜而聖,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靜則為聖,動則為王,即是內聖外王四字。無為也而尊,尊,貴也,言天下之道莫貴於無為也。樸素,無文采也。雖若樸素而天下之美莫過於此,故曰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明白者,言曉然如此也。若知此天地之德,則可以與天為徒,故曰與天和者也。和,合也。大本大宗,即是贊美自然之德,與自本自根意同。均調天下則與人合,亦猶堯曰,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既曰天和人和,又曰人樂天樂,鼓舞發越其筆勢,大抵如此。
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莫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壽,覆載天地、刻彫眾形而不為巧。此之謂天樂。
此數句與大宗師篇同,卻又著莊子曰三字。前曰許由之言,今以為自言,可見件件寓言,豈可把作實話看。

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故曰其動也天,其靜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天行,行乎天理之自然也。物化,隨萬物而化也。靜則為陰,動則為陽,同波,同流也。聖門只曰不怨天、不尤人,此又添無物累、無鬼責兩句,愈自精神。鬼出而見於人則曰祟,其鬼不祟言神藏而不露也。其魂不痕,言精神不倦也。曰鬼曰魂,即精神是也。心定則精神自定,萬物自服。以虛靜之理而行於天地萬物之間,故曰推於天地而通於萬物。以畜天下,即以善養人者,服天下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餘;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天地道德皆無為之理而已,此段又將無為與有為對說,以無為為君之道,以有為為臣之道。下與上同德則不臣者,言臣當勞也。上與下同道則不主者,言君當佚也。用天下,君也;為天下用,臣也。如此說臣主,又是一意,不可與在宥篇天道人道同說。若如此拘泥,便讀莊子不得。且如此篇既言君當無為臣當有為,而前章又曰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又曰,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則臣道亦無為矣。豈其說自相戾乎。所以道若如此拘泥,則讀莊子不得。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辯雖彫萬物,不自悅也;能雖窮海內,不自為也。天不產而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帝王無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羣之道也。
落天地,言籠絡也,絡與落同。彫萬物者,言其巧也。萬物自生,非天生之,萬物自長,非地長之,故曰天不生,地不長。帝王以無為而成天下之功,亦與天地同也。乘天地者,猶曰乘六龍以御天也,馳萬物者,役使羣動也。此段只是贊說君道無為。
本在於上,末在於下;要在於主,詳在於臣。三軍五兵之運,德之末也;賞罰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禮法度數刑名比詳,治之末也;鐘皷之音,羽旄之容,樂之末也;哭泣衰絰,隆殺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須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後從之者也。末學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自此以下,又說有為蓋以無為為本,而以有為為末。要在主君道無為也,詳在臣臣道有為也。威武文德之輔助,故曰三軍五兵之運德之末也。五兵,弓受矛戈戟也。明刑以弼教,故曰賞罰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度數,等差也,刑名,名物也。比,類例也。詳,纖悉也。禮法度數,鐘皷羽旄,皆非禮樂之本,猶曰玉帛鐘鼓云乎哉也。哀之末也,即與其易也寧戚之意。此數句甚平正。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後從之,蓋言皆由內心以生,非由外鑠我也。末學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此一句尤好,看得莊子何嘗欲全不用兵刑禮樂。
君先而臣從,父先而子從,兄先而弟從,長先而少從,男先而女從,夫先而婦從。夫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故聖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後,四時之序也。萬物化作,萌區有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後之序,而況人道乎。宗廟尚親,朝廷尚尊,鄉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語道而非其序者,非道也。語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因上面一先字與一從字,又說許多譬喻。蓋言當先者先,當後者後,皆天地自然之理也。故聖人取而法之,故曰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聖人取象焉。天地四時亦喻說也。化作,化生也,詩言薇亦作止是也。萌,萌芽也,區,區別也。言物生而其狀不同也。隨時變化,先盛後衰,亦是譬喻。先後之序,殺等也。盛者非一時而盛,衰者非一時而衰,皆有次第,故曰盛衰之殺。因先後而及尊卑,尊卑亦先後也。行事尚賢,言任職事以賢為先也。齒爵親賢,亦天下自然之理,故曰大道之序。安取道者,言既不知其序,又安得有道也。宗廟尚親,昭穆世次也。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貴賤履位,仁賢不肖襲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謀不用,必歸其天。此之謂太平治之至也。

此段自言為治之序,凡有九等。以天為第一,道德為第二,七義為第三,分守為第四,刑名為第五,因任為第六,原省為第七,是非為第八,賞罰為第九。分守,職守也。刑名,客稱也。刑與形同。因任,是因其所職而大任之也。原,免也,省,减也,不任其事則免之,則省去之矣。是非,旌別淑慝也。賞罰,撻以記車服以彰之類也。'莊子其言為治之序如此,不知天討有罪,天命有德,賞罰何嘗非天,豈九變而後及之。如此議論,便去聖賢遠甚,但言先明天,次道德,其下又有此數節,亦不是捨粗而求精。愚知處宜,言當其任也。履位,亦猶當位也。襲,安也。安其情實則君子小人各有所處也。必由其名,循名責實也。知謀不用,必歸其天,言事事雖各有處而無容其心,皆歸於自然而已。此太平之世也。

故書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刑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天下,不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禮法數度,刑名比譯,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書,古書也。古書之中雖有形名之說,而未嘗捨本以求末,故曰非所以先。若不知先後,驟然而言之,則失其本始矣。倒,倒置也。迕,逆也。若逆此自然之道倒置其說,則是治於人者,是為天下用也,非用天下者也。以刑名賞罰為治之具,以分守仁義為治之道,何嘗差錯,但說得衮雜爾。一曲,一偏也。上所以畜下則是君道,下所以事上則是臣道。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堯曰:然則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雲行而雨施矣。堯曰:然則膠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為哉,天地而已矣。
敖,嫚侮也。苦,哀憐之也。嘉,善之也。婦人,寡婦也。既與孺子對說,雖無寡字而意自明。天德,自然之德也。出寧者,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也。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日月照而四時行也。既晝而夜,夜而復晝,常常如此,經,常也。雲行雨施,隨時自然,此皆形容無為而為之意。膠膠擾擾,言撓亂也。堯曰我之所為未及於汝,未免自為撓亂,所以只合於人而未合於天也。然則下三句謂堯自歎之辭也。天地者,古之所大,言天地自然之理,自古及今莫大於此也。共美者,共好之也。王天下者無他為,但法天地則可矣。前言堯舜,既有抑揚,此又與黃帝同說,殊無輕重。若泥其名字則窒礙不通矣。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兔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於是繙十二經以說老聃。中其說曰:太謾願聞其要。孔子曰:要在仁義。老聃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為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老聃曰:意,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乎。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羣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

西藏書於周室者,言西至周而欲觀其藏書也。繙,反覆言之也。中其說者,言方及半而老子以為太繁。太謾,言太汗漫也。物愷者,以物為樂,與物為一之意也。後言,猶曰淺近之言也。幾乎,危乎也。物之不齊,何由兼愛,此迂曲難行之說也。纔有無私之名,胸中便有箇私字,有此無私字,便是有心,故曰無私焉乃私也。牧二養也。歌使天下無失其所養,則天地之間物物皆有自然之造化,何可容力,但當依放自然之德,循行自然之道,能如此已為極矣。故曰已至矣。亡子逃也,擊鼓而求;言勞苦而驚動世俗也,如此乃是亂人之性。故欺而言之,意,欺也。夫子猶吾子也,偈偈,勞力之貌。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研而不敢息,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而棄妹,不仁也。生熟不盡於前而積斂無崖。老子漠然不應。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為脫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百合重妍而不敢息,言其勞也。趼,足跟厚皮也。食蔬之餘棄於鼠壤暗昧不明之地,妹與昧同,暗也,是不愛物也.故以為不仁。生熟不盡於前而積敵無崖,言其積蓄有餘也。生熟者,生物熟物。在目前者,用不盡也,猶且收積不已,故曰積斂無崖。老子漢然不應,是以不答答之也。刺者,譏也。郤,退也。向有所譏,今其心盡退然無有,謂既見之後,忽然有覺也。巧知,神聖有為之學也。脫者,離也,言出乎其上也。我既無心,呼馬呼牛,聽汝而已,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此一句聶純粹。我若實有此事,人以譏我而我乃拒之,是兩重罪過也。即是恥過作非又翻出此語。服,行也。吾之所行常常如此,非以為當行而行之,謂不自知也。故曰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即非曰靜也,善故靜之意。卻如此下四箇服字,皆是奇筆處。
士成綺鴈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顙顙然,而口闞然,而狀義然。似繫馬而止也,動而持,發也機,察而審,知巧而睹於泰,凡以為不信。邊境有人焉,其名為竊。
鴈行避影,形容其側身之貌。履行,一步躡一步也,履行遂進,形容其躡足漸行漸進之貌。崖然,有崖異之狀。衝然,有突視之狀。闞然,口呿之狀。義然,堅固之狀。馬性欲馳,雖繫止而自有奔突之意,即坐馳之意也。形容得最好。動而持舉,動之間有矜持之貌也。發也機,即所謂其發若機括,其司是非之謂也。察而審者,好用明察而又精審略不藏蓄也。知巧而睹於秦,自恃其智,巧而驕泰之意見於外也。凡此十事皆不誠所致,故曰凡以為不信。不信,不誠實也。若見實理則無此病矣。邊境之間,若有此等人,必指之以為賊。謂其機心太重,不.循乎自然處世,能招禍也。
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
夫子,老子也。大而無極曰大不終,細而無餘曰小不遺,即語大莫能載,語小莫能破也。萬物不能外此道,故曰萬物備。廣廣乎,大也。淵乎,深也。形而為德為仁為義,皆其妙用之餘也。形,形見也,神,妙用也。定,審定也。非至人孰能定其本末也。
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為之累。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有世,有天下也。雖有天下之太而不足累其心。棅,權也。雖奮而執天下之棅,此心亦不與之偕往,言心不動也。不為利遷,言不計利害也。究極萬物真實之理,故能守其本然之靜。外天地,遺萬物,不動於外也。其心不動,神又何所困乎。通,同也。道德,自然也。退仁義,以仁義為後而非其所先也。賓禮樂,所主者情性而禮樂為賓也。定,靜也。此至人之心所以靜定也。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哉,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
書能載道,世所以貴之,然貴在道而不在書也。以道為言,故其言可貴,然所貴者意而不在言。隨,嚮也。意之所向,言不得而傳,則言之與書皆不足貴矣。以此為貴皆不足貴,故曰為其貴非其貴也。名,名言也。形色則可見,名聲則可聞,道豈有形色名聲哉。以不可見不可聞之道而世人欲以見聞得其實,可悲也哉。情,實也。果,斷也。見聞斷然不足以得之,故知道者必不言,而有言者必非知道者也。今世之人其識見豈及此,所以可悲也。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此段只前段之意,謂道不可以言傳而設喻,如此極為精妙。甘,滑也。苦,澀也。徐,寬也。疾,緊也。寬則甘滑易入而不堅,緊則澀而難入,要得不寬不緊,自有分數存乎其間,但是說不出。雖父之於子,亦不可傳。書載古人之言耳,其人不存,則其不可傳者何從得之。糟粕之餔,豈知酒味哉。道而可獻人,莫不以獻諸其君,道而可傳人,莫不以傳於其子,亦此意也。大凡著書所載所言,必非一事。此書翻來覆去只說一箇自然之理,而撰出許多說話,愈出愈奇,別無第二題目。若如此看,愈見莊子不可及處,讀佛書者亦然。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五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六

鬳齋林希逸

外篇天運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
此數行句句精絕,五箇乎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行一日一周,天之自運乎。地有四維上下,豈一定而處乎。日往月來卻喚作爭,其所言如人相追奪也,此三字誰下得。主張維綱但是著力之意。機緘不得已,運轉不能自止,言亦不由他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所以為雲為雨,但不知雲為雨乎,雨為雲乎。如此設問,豈不奇特。隆施,隆起也,施,止也。與張弛同言,或作或止,孰為之也。淫樂,淫放也,樂,戲劇也。勸,助也。言何人為放意戲樂之事而助成此雲雨也。四方皆有風,此言起北方者,順天形而言之。天倚於北,則風自北來。或西或東,或上或下。彷徨,往來之貌,言上不言下,文法也。披拂,搖蕩也。
敢問何故。巫咸祒曰:來,吾語汝。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發問不言人名,又是自變箇筆法。六極,六氣也。五常,五行也。六氣五行皆自然之理也。九洛,九州也。洛,聚洛也。洛與落同,古字通用。治成德備,言帝王順此自然之理以治,九州功成而德備,照臨天下而人皆戴之。此乃三皇向上人也,故曰此謂上皇。
商太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太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
以虎狼為仁,便與盜亦有道意同。此皆排抑儒家之論,但其言雖偏亦自有理。諺云惡虎不食子,豈非虎狼之仁乎。至仁無親者,言仁主於相親而不知其所以相親,乃謂仁之至。孝不足言者,非不孝也,蓋至於至仁則孝不待言矣。至也則在孝之上過於孝矣。若太宰所問,乃是不及孝之言也。言汝未能盡七,則於孝為不及,我能盡七則過之矣。

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弟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富,国財并焉;至願,名與并焉。是以道不渝。

冥山在北,自北而南行至於郢,則望北山皆不見矣,此是去之已遠,非不及也。等閑小小譬喻,以發過孝不及孝之意,亦自奇特。敬孝猶有迹也,愛孝則相忘矣,自此以上曰志親,曰忘天下,天下志我。但要一節高一節,此書筆法例如此。皆以有迹不若無迹,有心不若無心。遺,棄也,蔑視之意,蔑視堯舜不足以為德。澤及萬世不足以為仁,又豈以仁孝自誇美哉。太息而言,嗟欺自夸也。孝弟仁義忠信康貞八者,世人以為美德,其實相勸勉以自苦而已,故曰自勉以役其德,不足多也。役,勞也。不足多,不足尚也。我之至貴何取於國爵,我之至富何取於國財,我之至願何取於令譽。并音屏,言皆屏去之也。至貴、至富、至願,無為之道也。國財,終國之財也。不渝,不變也,即所謂常然也。八者有為以自役,而我常無為也。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
此段把樂來粧撰一項說話,又是一般奇特。始而懼,繼而怠,終而惑,言我聞此樂,如此三變。蕩蕩,精神散也。默默,口噤也。不自得,不自安也,為此樂所驚駭也。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之以天,行之以禮義,達之以太清#1。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
汝殆其然哉,言我之樂而汝聽之,宜其如此三變也。奏,作也。徽,猶琴徽也。行之建之,動作聳起也。人,人事也。天,天理也。禮義,聲有條理也。太清,合造化也。謂始作之聲,平正如此。自四時迭起以下,又言作用之時,變化驚動,可喜可愕,且作且止,而未見歸宿之地也。發生,文也,肅殺,武也。倫經,次序也。四時生殺,萬物循序而生長,既盛復衰,猶樂聲之有文武倫序也。琴有文武,絃即此文武之類,故曰文武倫經。流光,流暢光華也。調其陰陽清濁之聲,如此流暢光華,若蟄蟲將奮而雷發聲之時。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終,故曰其卒無尾,其始無首。首尾即終始也。死生僨起,所常無窮,言或作或止,既常且變,故其常者無窮也,求其歸一之地而未得,故曰一不可待。汝之初聞,所以懼者如此。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王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塗卻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矣,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陰陽之和,日月之光,亦只是和暢光華之意。長短剛柔,同為變化,不可指定,故曰變化齊一,不主故常。齊一,同也。故,舊也。不主故常,言愈出愈新也。滿阬滿谷,言塞乎天地之間也。塗卻,塞其聰明也。卻與隙同,言七竅也。黜其聰明而守之以神,隨萬物而為之劑量,言我之作樂不用智巧而循自然也。其聲揮動寬綽,自然有高明之名。鬼神守其幽,即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也。日月星辰行其紀,往來自然也。若有止而又若無止,故曰止於有窮,流而無止。欲慮不知,欲望不見,欲逐不及,皆形容其似有物而非有物之意。四虛即太虛也。我當是時,立於太虛之中,隱几而吟,且欲見而不可窮,欲逐而不可及,其形雖充滿而自忘其身,若空虛然,乃至於委蛇放弛,而況汝乎。汝惟如此放弛,所以怠也。儻然,無心貌也。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悅,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
無怠,不已也。自然之命,即自然之理也。若混逐叢生者,如萬物之叢生而混同相追逐也。林樂,林然而樂,言林林總總無非樂也,而不見其形。布散揮動而不容力以牽曳,幽昏而不可聞。變動而無方所,其所居乃在於窈窈冥冥不可窮極、不可窺測之地。非生非死,非華非實。行流散徙,言不定也。不主常聲,即不主故常也。世人至此疑而不曉,乃以問於聖人,稽,考也,問之意也。達於情者,達於實理也。遂於命者,極於自然也。身之五官皆備而天機不動,謂耳目手足雖具而見聞動作皆不自知,此則得其自然之樂,故日天樂。楞嚴經云:反流全一,六用不行,即天機不張,五官皆備之意也。無言而心悅,謂其悅樂有不容言者。汝於此雖欲聽之而無所接,所以惑也。到此又撰出一頌,此乃文字鈾繹之妙處。充滿天地,苞裹六極,即是塞乎天地。此頌四句本無別意,謬作一轉便成節奏,此是作文之法。
樂也者,始終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息,息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前言懼怠惑,未見其意,到歸結處方說愚而可以入道,這一轉尤妙。蓋官人之求道須經歷如此境界,方有進步處。祟,森爽之意。怠而遁,是欲罷不能之時。惑而愚,是意識俱亡,六用不行之時。看此三節,便似禪家作用其問說樂。雖作三段,亦無大分別,但鼓舞其言而已。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師金日: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日: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筐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筐衍,巾以文繡,遊居寢外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咪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取弟子遊居,寢跡其下。故伐樹於宋,削邊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問,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咪邪。
此段議吾聖人。在孔子時,已有荷篠丈人、楚在接輿、長沮桀溺,皆是此一種人。芻狗,結草為狗以解厭也,祭時所用,已則棄之。筐,筐也。衍,筍也。蘇,取草也。昧,塵入其目也,蓋謂儒者所學皆古昔陳言,不足用於今世也。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蔪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

川陸舟車之喻,言時不同也。無方之傳,不執一之道也。自古所傳自有隨時不執一之道,所以應世而不窮。

且子獨不見夫枯槔者乎。引之則術,捨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

俯仰,隨人而無所容心,即無方應物之喻也。

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樝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慶時而變者也。

柤梨橘柚,人皆美之而其味各不同,此喻三王不同禮,五帝不同樂之意。
柤,果屬,似梨而酸。

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齡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

以古人之禮樂而強今人行之,是強猨狙而衣以人之服也。不曰人之服而曰周公之服,意在譏侮聖賢,故多如此下字。周公制禮,有冠冕衣裳之制,故曰周公之服。
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臏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矉,蹙額也。以今人而學古人,猶以里女而學西施之矉。矉之所以美者,必有西施而後可道之。所以行,必見古人而後可。而夫子,言汝夫子也。此段凡六譬喻,節節皆好,為文莫難於譬喻。王臞軒邁嘗云:平生要自做箇譬喻不得,才思量得皆是前人已用了底。莊子一書譬喻處,件件奇特。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
度數,禮樂也。陰陽,萬物之理也。五年十二年,初無義理,但曰精粗求之,久而未得爾。自道而可獻以下四句,發得極妙,即是道不可傳。乃如此發出這般言語。
然而不可者,無他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
中無主而不止,非自見自悟也,言學道者雖有所聞於外而其中自無主,非所自得,雖欲留之,不住也。外無正者,無所質正也。今禪家所謂印證也。在我既有所自得而質之有道之人,得其印證則可以自行,我無所得則何以印證於人。此兩句雖分中外,其實只要自得也。由中出者不受於外,此謂教人者。我之言雖自中出,而汝不能受,吾與回言終日不違,能受者也。汝不能受,則聖人不告汝矣,故曰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此言受教者。我言雖自外而入汝之聽,汝未有見而中無所主,雖聞其言亦無得也。即禪家所謂從門而入者,不是家珍。汝既無得,則但以聖人為隱,聖人實不隱也。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便是此意。此四句儘自精微,須子細參究。道之不可傳,無他故也,其病在此四句而已。故先曰然而不可者,無他也。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

中名不可多取,此譏儒者好名也。蘧廬,草屋也。仁義不可久處,言有迹者不可久也。覯,見也。纔有聲迹可見則禍患之所由生,故曰覯而多責。假道託宿,不可久處也,過則化之意。苟簡,苟且也。言隨時而不著相也。不貸者,猶今生言不折本也。易養,易足也。無出,不費力,無費於我也。采真,采取真實之理也。
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此即是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之意。操之而患失,則恐慄;舍之而迷戀,則自悲。三者皆然。無所鑒者,略無所見也。闚,視也。所不休,迷而不知返也。心無明見而不能反視其迷,此天奪其魄之人也。天之戮民,言天罰之以此苦也。

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君臣之間曰諫,師友之間曰教,有此人世則有此八者之用。器,用也。用所當用曰正,必無心者方能用之。循大變,順造化也。無所湮,無所汩也。我能循造化而無所汩,則在我者正而後可以正物。我未能無心而以自然之理為不然,則是其胸中之天已昏塞矣。故曰天門不開。詩曰天之牖民,便是天門之意。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噆膚眯目,偏說逆心之喻也。昔即夕也,左傳曰居則備一昔之衛。憯然,毒之狀也,言自苦也。憤吾心,逆吾心也。亂莫大焉,言自亂性也。放風,順化也,順化而行故曰放風而動。總,執也。若使天下不失其本然之朴,則皆順化而行,執德而立,又何待教之乎。王建路鼓于寢門,建鼓言所建之鼓也。招呼天下之人而教之,猶負大鼓而求亡子也。傑然,自高之貌。
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鵠之白、鳥之黑,自然而然,不待浴之黔之,此二喻最佳。黔,染黑也。黑白之朴,言黑白皆有自然之質,無美無惡,不足政辯。以名譽而觀示於天下,便有是非之意,有譽則有毀,此心便不廣大矣。黑白,是非之喻也。魚之呴濡,共能幾何。若處之江湖,則相忘於水中矣。至道之世,各循自然,無所是非,則上下亦相忘矣。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

規,諫也。合而成體,渾然者也。散而成章,柴然者也。龍在天地之間,可見而不可見,故有散合之喻。乘乎雲氣,在造化之上也。養乎陰陽,言以天地之道自樂也。嗋,合也。張而不合,無所容言也。
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2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共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不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
以孔子之聲見老聃,稱夫子之門人而修謁也。倨堂,居於堂上而自倨有傲物之意。應微,言其問答之聲甚微也。黃帝之治,順乎自然,自此以下一節,下一節,前篇亦屢有此意。於此又添出數句,頗奇特。制服以其親之輕重為降殺,故曰為其親殺其殺,蓋言古無服而今制禮也。古人十四月而生,兩歲而後言,十月而生五月而言,謂早也。誰,問也。未至於孩提而早能問人為誰矣。始,早也。誰,謂誰何也。使民心變,變於古也。人有心,人人各有私心也。兵有順,以用兵為順事也。為盜之人可殺則殺,不以為罪法禁詳矣。當此時也,人皆自分種類,各親其親,各子其子也。特共此天下而居,故曰而天下耳。其作始有倫,言其始如此作為之時,人倫之道猶在今。其弊也至於亂倫,而以女為婦,又何可言哉。謂其不容說也。禮記大道為公一段,亦有此意,但莊子說得太甚。
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三皇之知亦拂天地造化之理,前此多尊三皇而抑五帝,到此又和三皇罵了。蠆,即蜂類也,其尾有毒。鮮,少也。規,求也。小獸之求,不過鮮少,如狐狸之類,言此等智巧,其為毒也亦如此。小蟲小獸而已,皆譏侮而卑抑之言。憯,毒也。蹴蹴然,不安之貌也。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邊,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洽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邊也、豈其所以邊哉。今子之所言猶邊也,夫邊,履之所出,而邊豈履哉。

禮記中亦有老子呼聖人以名處,想問禮於老聃而師之。孰知其故者,孰知其典故也。鉤,取也。幸不遇者,若有上古聖人,更笑汝也。有履則有迹,得其進而不得其履,亦猶糟粕之喻也。
夫白鴨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嗚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工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傳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此一段文之極奇者,白鶂之雌雄不交而生子,但眸子相視而已。凡物皆風氣所生,風字從蟲,便有生物之義,故曰風化。言生子也。鳴於上風,應於下風,謂在上在下也。黃帝順下風而行,卻與此同。此風字與風化字又別。類目為雌雄,言其雌雄在萬物之中。自為一類,故能如此風化。螟蠕之於蜾羸,則非類而以咒化,此則以相視而化也。性命時道,皆言自然之理不可違也。鳥鵲孺孺,文尾也。魚傳沫者,相濡以沫為生子也。細要,蜂也。化,化生也。有弟而兄啼,兄弟同母必乳絕而後生,兄不得乳而後有弟,故日兄啼。此句下得尤奇絕,佛經中多有此類,要盡文章之妙,此類皆不可不知。不與化為人者,言知人而未知天,不能與造化為一也。此章以造化生生之理,喻自然之道,蓋謂儒者所學皆有為之為而非無為之為,無為之為則與造化同功也。佛經所言胎生.卵生.化生.濕生,其樂必出於此,其意卻欲人知此身自無而有,與萬物皆同。所以破世俗自私自戀之心,又與此不同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六竟

#1明本此句下有『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 現據明本補。

#2皇:明本作『王』 。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七

庸齋林希逸

外篇刻意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問曠,釣魚問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問暇者之所好也。吹吻呼吸,吐故納新,熊經烏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問,不導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
刻,雕刻也。工苦用意,以行為尚也。為亢,為高也。怨誹,憤世嫉邪也。非世,議論世事是非也。枯槁,寂寞也。赴淵,投赴淵靜也,即入林恐不密,入山恐不深之意。為修,好修潔也。教誨之人,為師於世也。致功并兼,是莊子當時目擊之語。避世問暇,隱者也,逃世遠去,超出是非之外,故與為亢非世者不同。熊經烏申,即華佗五禽之戲也。無不忘,無不有,即無為無不為也。無極,無定止也。眾美從之,備萬善也。聖人得天地自然之道,故如此也。
故曰夫恬啖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啖矣。平易恬啖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
此篇只是一片文字,自此以下連下許多故日字,臨末用一譬喻卻以野語有之為結,須子細看他筆勢波瀾。道德之質本然者日質。平易恬啖,即是無為之意。神不虧即是德全。著此三字愈見精神。

故日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
天行,順天理而行也。物化,視身猶蛻也。同波,同流也。隨所感而後應,我無容心,故超出乎禍福之外矣。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無心應物之意也。知,私智也。故,事述也。去其私智,離於事逵,則循乎自然矣。若浮若休,即泛然無著之意。不思慮不豫謀,即何思何慮也。光而不耀,自晦也。信而不期,不取叉於物也。其神全故純粹,其魂靜故不勞,罷與疲同。
故日: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迕,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

有所悲樂,有所喜怒,有所好惡,則非自然矣。憂樂不係於心方為至德,一而不變便是主一而無適也。無所於忤,順自然也。忤,逆也。不與物交,感而後應,雖與物接而不為物所累也。曰靜曰虛,曰淡曰粹,即是一箇自然之德如此發揮。件與逆同,但件深而逆差淺,故作兩句下。粹,無疵也。
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
形勞則弊,精用則勞,此養生家切實之語,即前篇不搖其精,乃可長生是也。勞而不已必至於竭,故曰勞則竭。以水為喻,雖似尋常之說,但曰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則非全然如枯木死灰矣。不雜則清,莫動則平,此無為也。不流不能清,此無為之中有為也。香嚴所謂吹做閑坐又不得也。鬱閉而不流,則是禪家所謂坐在以此下鬼窟裹,所謂默照邪禪也。天之行也一日一周,非無為之有為乎。故曰天德之象也。養神#1即是養生。提起一箇神字便親切了,此便是道家之學,釋氏卻不肯說這般神字。如曰無始以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身,便是馬破這般神字。
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倫。
寶愛其劍則柙而藏之,劍且如此,況精神乎。此精用則勞之譬也。四達旁流,下蟠上際,言精神之用如此也。化育萬物亦此神也。然而無迹可見,故曰不可為象。同帝者,謂功用與天帝同也。為純素之學者,其始則唯神是守,守而勿失,因功久也,久則與神為一矣。此大而化之之時也。守而未化猶與道為二也,化則與道為一矣。天倫即天理也,一而至於精通則與天合,此聖而不可知之謂神也。此一章頗與吾書合,但說得鼓舞變動,遂成異端。
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聖人貴精。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野語,田野之語,猶里語也。聖人貴精,精即神也。以利名志三句形此一句也。素,一色也。故曰無所雜純。渾,全也。故曰不虧。純素,即乾之純粹精也。真人,至人也。前曰聖人之德,此又曰真人,便如內篇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名,皆只是聖人字,卻換許多名字,非曰真人至人又高於聖人也。
刻意言養神而有天行物化之論,繕性言存身而有時命行謬之說。以養神存身分作兩篇,此其分別學問工夫處,讀者不曾子細為之參究,甚孤莊子千載之意。

外篇繕性

繕性於俗#2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名,謂之蔽蒙之民。

繕性,治性也。繕性以俗學,譏當時儒墨之言性也。初,自然之理,性也。滑,汨沒也。滑欲於俗,以利欲滑沒於世俗之中也。明,虛明之理也。以俗學治性而求復其理性之初,滑於利欲而思欲致虛明之地,此至愚而無知者也。蒙蔽之民,以此名俗學之愚者也。文字起語最難如此喝起。三句方說古之治道者,真是好文字。東坡言,因讀莊子而悟作文之法,履之而後知也。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偏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已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

恬,靜定也,定能生慧,故曰以恬養知。知吾有生之初本來無物,何以知為。如此而後能靜定,故曰以智養恬。二者交相養而後得其自然之性。理,順也。和理猶曰和順也。靜定而得其本然和順之性,故曰和理出於性。性字即自然字。恬養知,知養恬,此六字最妙。釋氏有曰:戒生定,定生慧。卻未說慧能生定也。如此等處,當子細讀。道德即是和順,故曰德,和也;道,理也。無不容即無不愛也,無不理即各得其宜也。義明於中而後能與物親,便是盡己,之謂忠也。情,發見者也。以中心之真純而見於外,以其發見者而反求之中心,即是樂則生矣,生則烏可已也,故日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其容體之所行,而有自然之節文,即是動容周旋皆中禮也。故曰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信,任也。信行猶安行也。外求禮樂而不知其本,故曰偏行。猶言只見得一半也。蒙,晦也。德積於己不自眩露而彼物自正,故曰彼正而蒙己德。彼正即物正也。不冒者,言我非以德加諸人也,德不自晦而求以加諸人,則失其自然者矣,故曰冒則物必失其性。以善服天下,不若以善養天下,便是此意。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羣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
混芒之中,即晦藏不自露之意。澹然漠然,上下不相求之意。舉世皆純全而於道無所欠闕,故曰至一。莫之為者,言無所容力也。鬼神不擾,山川鬼神莫不寧也。四時得節,天地節而四時成也。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醇散朴,離道以善,臉德以行,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
性情而復其初。

三箇下衰,其文自奇。知有理之可順,則其純者一#3已離矣,故曰順而不一。人各以理為安則知有己,知有己則離於道矣,故曰安而不順。作意於為天下而興其教化,則非無為自然者,故曰醇散朴。,漓也。有善之名則遠於道矣,有行之可見則德不平易自然矣,故曰離道以善,險德以行。險,不平易也。去其自然之性而從其有為之心,故曰去性而從於心。我以有心為,彼以有心應,故曰心與心識。識,相識察也。似此心字皆熾心也。文者,文華也。博者,名物之多也,禮樂庶事備也。用其知不足,又附益之以禮樂,故曰知而不足以定天下,附之以文,益之以博。博,繁多而寡要也。用心於此,則猶陷溺也。

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
道與世交相喪,言兩不相入也。既不相入,則有道之人何能作興世俗之聞見,世俗之人又何由而知道。舉世皆不知道,則聖人雖在目前亦不知矣。非聖人自隱也,人不知之,不求隱而自隱矣。故曰隱故不自隱。言其所以隱者,非聖人故意自隱也,在目前而人不識之也。此五字下得亦奇。
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迹;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因上面隱字又拈起隱士來說。應士非欲伏身閉言藏知,時不可也。藏知,邦無道則愚也。時命大謬,言與時命大相戾也,謬,戾也。反一無迹者,言成功而不有也,道雖可行而付物於無心,在我者一而已矣,故曰反一。根極,即自本自根也,極,止也。深根猶曰退藏於密也。寧極猶曰安汝止也,存我以待時,故曰深根寧極而待,存身即存我也。
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久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
因存身字又說箇行身。存,不用之時也,行,用之時也。不以辯飾知,有所知見不飾以文辭也。不以知窮天下,有餘不敢盡也。不以知窮德,雖用知而不失其自然之性也。危然處其所,所立者高也。而反其性已,即所謂反一無迹也。無為者,道之大也,有為則為小行,小行則害道矣。不識不知者,德之大也。有所識知則為小識,小識則喪德矣。正己而物自正,初不求於正物,故曰正己而已矣。以此為樂則所樂者全矣,其快意者在此不在外物也。得志猶快意也,以此二字生下一段文法也。
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足於內者無求於外,故曰無以益其樂,便是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性命,天爵也,軒冕,外物也。適然而來,故曰儻來。去留在彼而不在我,故曰寄。此三字下得奇絕。知其去來之不可必,故達亦不肆,窮亦不屈,故曰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趨俗者,屈己以趨時也。彼,道也。其樂道與他人樂軒冕同,故曰樂彼與此同。樂者在我則無時而能憂,樂者在物則物去而樂亦去矣。其樂既有去來,則非真樂,故曰雖樂未嘗不荒也。倒置者,言不知本末也。己與性本也,物與俗末也,重末而失其本,故曰倒置之民。
此篇亦是一片文字,最要看他結上生下,起下接上處。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七竟

#1神:明本作『德』。

#2俗:原本作『俗俗』,據明本刪一『俗』字。

#3純者一:明本作『純一者』。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八

鬳齋林希逸

外篇秋水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涯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已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1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涇,濁也。黃河之水驟至而濁拍滿兩岸,故曰涇流之大。兩涘#2,非涇渭之涇也。渚涯,河中洲渚也。渚涯兩字一般輕重,若以涯訓際,則間字下不得。不辯牛馬,遠而見不明也。不見水端,不知水之自來也。洋,海中也。若,海神名也。世間道理千般萬般,只聞其百,自以為多,聞道百三字想古有此語,意在夫子與伯夷,故借河海以言之。大方,大道也。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涯淚,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
拘於虛者,言局於其所居也。篤於 時者,言所知止一時也,蟪蛄不知春秋之類。知爾醜者,言知自愧也。尾閭,沃焦也,出山海經,言海水至此,隨沃隨乾。以海比之天地,但見其小,豈知其大。禪家所謂,任大也須從地起,更高猶自有天來,便是此意。

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礨空,小穴也,蜂窠之類。人卒,人眾也。人在萬物之中只為一物之數,此合太虛之間,凡有名可名者論之也。其在九州之內,又只是一件,此合草木鳥獸論之也。此兩句發得極妙,樂軒云乾坤雖大人身小,拳石空中作勝遊,便是此意。世界之小如此,五帝三王萬聖千賢所知所能不出其內,似此說話,固是曠遠發得,亦自有理。伯夷辭之以為名,夫子語之以為博,此語從前誰道得。任士,任事之人,言治世之士也。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悅,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這一轉話又好。前言其大,於此又言無小無大,即所謂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也。物量無窮,言物不可得而量度也。時無止,言寒暑晝夜相尋無已也。分無常,言有無得失,人之分劑,或先或後,初無定也。終始無故,言無終無始,無新無故也。是故大知者,謂有大智之人而後有下面四知也。觀遠猶近,故不以大小為多寡,而後知量之無窮也。證鄉,考明也。今故,今古也。明於今古之為一,故迎而未至者,雖遠而不憂,攘而可取者,雖易而不跂。待之而後知,時之無定止也。盈,得也。虛,失也。盈虛消長與時偕行,不以此為喜慍,而後知分劑之無常也。明乎坦塗者,猶曰識乎正道也。由乎正道而生死聽之,即壽夭不貳,修身以俟之意。明乎此則知終,亦猶始不可以終為故也。此便是原始要終之說。人之所知者,人也,其所不知者,天也。且如既生之後,我則知之,未生之前,我何由知之。即禪家所謂父母未生以前道一句子。至小我也,至大天也,以我至小欲窮至大之天,宜乎迷亂而不樂,此數語若在禪家,便是一大公案也。莊子即等閑說了自是。故大知而下是解上面數句,其辭伸縮長短,齊而不齊,此文法也。倪,端也。域,方所也。語其小而無端,窮其大而無所,故曰:何以定至細之倪,何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此一轉又好。至精者無形,細也,不曰至小而曰至精,皆是文之活處。信情者,謂信乎此語之實耶。自細視大者不盡,管中窺天之類也。自大視細者不明,鵬鳥下視野馬塵埃之類也。小之微者曰精,言小而又小者也。大之盛者曰垺,言大而又大者也。殷,盛也。異便,異宜也,就小大上又生出此兩句也是精絕。無形之小不可以數分,曰毛曰翁亦不可也。不可圍之大不可以數盡,曰稊曰兆亦不可也。物無精粗皆局於形,故可以言論,可以意推。若小者大者皆無形,則言不可論,意不可極。既曰無形則不可以精粗言矣,故曰不期精粗焉。察致者,察其極至也。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汙,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雖不害物而亦不以愛物為能,故曰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門隸賤役而求利者也。如曰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我雖不求利,而亦不以賤役而求利者為非,故曰動不為利,不賤門隸。纔有賤役貴己之念則有迹矣。我不爭貨財而亦不以辭讓為能,故曰貨財不爭,不多辭讓。以辭讓自多則近名矣。事事皆自為之而無所資於人,然亦不盡用其力以自食,故曰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言有餘不敢盡也。貪汙之人亦不鄙賤之,爾為爾,我為我也,故曰不賤貪汙。其行實異乎人而不自為崖異,故曰行殊乎俗,不多辟異也。辟,僻也,辟異,崖異也。為在從眾,和光同塵也。不賤佞諂,由由然與處焉,能浼我之意也。不賤,不鄙惡之也。若此等人無分是非,混同細大,此則道人也,至德也,大人也。不聞,無名也。不得,無得無喪也。約分者,言會至理於至約而盡己分之事也。聞曰,我聞於古有此語也。約分即盡己也,但如此換字耳。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
前言不賤門隸,不賤貪汙,所以換此一轉,又添箇貴賤與細大同說。若物之外內者,合物之內外而論之也。至,極也。惡至,何者為極也。貴賤小大,求其端倪,於何而極盡其理。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難壅豨苓,時乎為帝也。在我則不見,在彼則知之,百骸九竅而存焉,其遞相為君臣乎,亦此意也。此一句下得最好。貴賤不在己,即軒冕儻來寄之意也。差,等差也。天地只此稊米,豪末可敵泰山,則其等差之數不足言,蓋可見矣。功分,功勞分限也。各任一職以為功,故曰功分。農商工賈隨分以政其力,而世間少一件不得,亦猶東西南北雖相反而不可以相無也。趣操者,趨向志操也。以堯為是,以桀為非,固趣操之當然。然以不有廢者,君何以興。觀之則趣操之不可定可見矣。因其大小,因其有無,因其然非,即齊物因是之意#3。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
把堯舜與之嗆湯武與白公相形而言,此皆憤時之激論。中間多有此類,但觀其文勢可也。

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汝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梁,屋梁也。麗音禮,屋棟也。大小各有所用,故曰殊器。騏驥狸狌各有所能,故曰殊技。鴟鵂,訓狐也,梟也,夜則眼明,見日則暗,性不同也。是非治亂不能相無,亦人世之所必有者,故以殊器、殊技、殊性者而喻之。天地、陰陽亦喻其不可相無也。篡夫、義徒即是堯桀之論。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仕,其無私福,汎汎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這一問又好。言既無貴賤,既無是非,則我之辭受取舍將何所從。衍,寬裕也。反,反而求之也。以道觀之而無貴賤,則反求於吾身,自綽綽寬裕,故曰反衍。若以貴賤是非自為拘束,則與道相違矣,故曰無拘其志,與道大蹇。蹇,違礙也。施則有多有少,謝去其施則無多無少,故曰謝施。若執一而行,拘於多少之施,則與道差池矣,故日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國之有君,祭之有社,皆諭此心以道為主也,而無所用其私,故曰無私德無私福。此心廣大,如四方之外無所極窮,則無私畦叮矣,故曰無所畛域。三句三箇其字下得自別。萬物皆備於我,是兼懷也,而無所私愛,故曰其孰承翼。承翼,拱扶之也。此二字形容私愛之意。無方即無心也,我既無心則物無短長,亦無生死。不恃其成,即前所謂不雄成也。盈虛隨時,不可一定,故曰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不位,不定也。無古今則年不可舉,無去無來則時不可止矣,大義即大道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即所謂逝者如斯夫。變動轉移無時不然,何者為為,何者為不為,是皆聽造化自然而已,故曰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而屈伸,反要而語極。
此一問又好。言既聽造化之所為,則人亦不必學道矣。朱文公問答書中,廖德明亦曾有此問,文公皆不曾答,想難言也。莊子到這裹說箇權字,自是作家又有不以物害己一句,愈自分曉。看來莊子見道自是親切,特讀其書者看他不破。道,總言也;理,事物各有之理也。權,用之在我者。有道之全體而後有此大用也。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知輕重也。水火禽默四句,著四弗能字,卻以非謂一句結之,看他語脉極是下得有力。薄,迫近之也。至德之人固知事事有數,豈物所能害,然亦不謂恃此可以薄之而不能也。譬如死於水火,固曰有命,自投於水火可乎。下云謹於去就,其意愈明,亦猶孟子曰知命者,不立巖墻之下也。察安危,定禍福,謹去就,便是道心中有人心,何嘗皆說聽之自然。莊子到此處何嘗鶻突寧定也。天在內,人在外,即前篇所謂主者天道,臣者人道也。德在乎天,此言自然之德也。而必曰知天人之行這箇知字,便從人心上起來。本乎自然而安於其所得,故曰本乎天位乎得。此句又屬道心。位,居之安也。蹢,進退也。屈伸進退,各循其理,此句又屬人心,發明至此道之至要也,理之至極也,故曰反要而語極,猶孟子曰,將以反說約也。

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這數句發得人心、道心愈分曉。牛馬四足得於天,自然者不絡不穿,將無所用此,便是人心一段事。以人滅天,以故滅命,貪得而殉名,則人心到此流於危矣。三言無以乃禁止之辭,猶四勿也。既知天又知人,於此謹守而勿失,則天理全矣。故曰是謂反其真。命,天理也。故,人事也。得,得失之得也。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夔無角,一足而行,見山海經。蚿,百足蟲也。蛇,無足者也。自一足說到無足,皆言天機自然之動,可謂世間至奇之文。中間又以人之唾喻蚿之足,此處又妙。其末卻歸在風上,而目與心兩項卻不說,此皆文字變換,奇而又奇者也。趻踔,一足行之貌也。無如矣,無似我者也。何可易邪,不可變易也。有似,有可見之像也。蓬蓬然,風聲也。指我,以手指風也。我,以足踐風也。就風之中又添說箇小不勝大勝,愈見奇特,即人眾勝天,天定勝人之意。小雖不勝而大勝,則萬物孰能出於造化之外哉。自然而然者,物物不可違也。

孔子遊於,宋人圍之數匝而絃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予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汝。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此段只言時命自然,非人力所預知道者,又何懼焉。中間以漁父獵夫烈士比聖人,亦自有理由處矣。令其止息,不必言之意。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公子牟隱機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鼈曰,吾樂與吾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鼈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早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場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蚉負山,商距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真用管闚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公孫龍口階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公孫龍,當時之辯者也。指其名而言之,所以闢之也。井蛙海鼈之喻,都是撰出。不知這老子胸中如何有許多劣相。虷,井中赤蟲也。蟹,螃蟹也。坎井之地,虷蟹科斗皆周旋其中,故曰還奸蟹與科斗。九年之水七年之旱,人人如此說,安得水旱如此之久,信然人類盡矣。莊子添箇十年九潦八年七旱字,便自別了這般等閑處,亦看得筆力。適適猶虩虩也。商蚷,小蟲也。跐,蹈也。大皇,天也。下蹈黃泉,上登于天,言其見趣之高遠也。奭然即釋然也,四解,四達也。淪於不測,所入者深也。始於玄冥,言在於無極之先也。反於大通,歸於至道也。以察察之小明而欲窮素之以言辯,不亦小乎。邯鄲失行之喻尤佳,國能,邯鄲國中所能之步也。學未成而故步又失,所以匍匐歸也。列子所言魏牟公孫龍,與此全異。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於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往先者,往見之,先道此意也。以境內累者,言欲托之以國也。死留骨,生曳尾之喻,真是奇特。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趨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嚇,恐奪其食而為此聲也。以鴟之腐鼠而嚇鳳,比惠子以國相而嚇我,不知此老何處得許多好譬喻。自莊子而下為文字者,無非竊其機關。這一部書,天地間如何少得。莊子惠子最相厚善,此事未必有之,戲以相譏爾。練實,竹實也。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這一般說話又奇。循其本者,請反其初也。言汝當初問我非魚安知魚之樂,是汝知我之意,方有此問,汝既如此知我,則我於濠上亦如此知魚也。二人最為相知,想當時對語亦自可觀。
此篇河伯海若問答,正好與《傳燈錄》忠國師無情說法、無心成佛問答同。看大慧云:這老子軟頑,撞著這僧又軟頑,黏住了問。謂其家活大,門戶大,波瀾闊,命根斷。這數語莊子卻當得。大慧語詳見普說中#4。

南華真經當義卷之十八竟

#1我:明本作『吾』。

#2泆:明本作『岸』。

#3意:明本作『志』。

#4此句明本無。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九

鬳齋林希逸

外篇至樂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烈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羣趣者誣誣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
此篇乃是以前篇不以物害己一段推廣言之。奚為奚據以下四句,言若何而可也,便與屈原卜居文勢一同。富貴壽善,四等人也。善惡,名譽也。疾作,勤而作之也。思慮善否,為職事而思其憂也。惛惛,老而不聰明也。烈士,為名譽者也。四段本同意,皆以物害己者。今既說貴富壽三段了,卻以烈士一段如此發明變換語勢,此文法也。蹲循與遠巡同。爭財殘其形,不爭名不成,此兩句說破世故,為名而至於殘其形不得謂之善矣。今俗之所為以下結前四段也。舉羣趨者,言舉世羣然而趨之也。經經然,必取之意。可已而不已,故曰如將不得已。吾未之樂,未之不樂者,謂世俗所謂樂、不樂,我皆不知如何也。此深鄙之之意。然我以無為為樂而俗人反以為大苦也。至樂在於無樂,至譽在於無譽,而世俗之人孰知無樂之樂,無譽之譽乎。然則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惟無為可以定是非。如此數句,須識他文字揖向起伏,方見好處。幾存者,言無為則庶幾存其樂也。
請嘗試言之。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此數行乃是收結前語。兩無為相合而後能化生萬物,便是無為無不為也。無從出者,不見其所由始也。殖,生也。萬物皆在自然中生,故曰皆從無為殖。此篇自天下有至樂至無為哉,只是一片文字,起伏抑揚,最好玩味。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倨皷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皷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槩。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形變而有生,言先有形而後有此動轉者也。釋氏曰動轉歸風便是此生字。又曰在眼曰視,在耳曰聽,在手執捉,在足運奔,便是此生字。四時行者,有生必有死之喻也。此一段乃是發明死生一貫之理。皷盆之說,亦寓言耳。且如原壤之登木而歌,豈其親死之際,全無人心乎。若全無人心,是豺狼也,夫子尚肯與之友乎。聖門之學,所以盡其孝慕者,豈不知生死之理乎。原壤莊子之徒,欲指破人心之迷著者,故為此過當之舉。此便是道心惟微,不可以獨行於世,所以有執中之訓。莊列之徒,豈不知此,特矯世厭俗,故為此論耳。李漢老因哭子而問大慧,以為不能忘情,恐不近道。大慧答云:子死不哭,是豺狼也。此老此語極有見識,其他學佛者若答此問,必是胡說亂道。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蹙蹙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滑介即是滑稽之意,這般名字豈不是撰出。黃帝所休,謂帝嘗休息於此。柳,瘍也,今人謂生癤也,想古時有此名字。蹶蹶然惡之,病中之意也。假借者,言此身乃外物假合而成也。塵垢者,言在造化之中至微而不足貴也。釋氏所謂四緣假合,今者妄身,當在何處,其意實原於此。觀化者,觀萬物之變也。化及我者,言我將隨造物而變化也。前言蹶蹶惡之,此言又何惡焉,前後之語似乎相戾。蓋病而惡之亦人情,思死生之理而知其本原,便是道心為主處。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驍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饒然,空虛而堅固之貌。從然,從容自得之意。諸子,凡子所言也。此段只說死生之理而撰出髑髏一段說也,是奇特。讀者當知其意,莫把作實話看便錯了。
顏淵東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曰,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且汝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烏也,非以烏養養烏也。夫以烏養養鳥者,宜栖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鰌,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為乎。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
褚,布袋也。綆,汲井之繩也。譬力小不可以任大之意。命與形,得於天者,各有一定之分,不可損益。以古聖人之道而與齊侯言,我又未能有以感動而化之,則將有罪我之意。此借顏子以譏當世進說之士。鳥之所食非人之所食,以人之食而養鳥,違其性矣。此意只是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聖門只是一句,他卻撰出許多澒洞說話。御音道,迎而觴之也。觴,飲也。壇音但,與澶同。州中沙澶之地,故曰澶陸。不一其能者,言人才各不同也。不同其事者,言人各事其所事也。隨其實之所有而得其名,隨其意之所適而得其理,故曰名止於實,義設於適。蓋言人各隨其分也。條達者,直截不費力也。福持者,言福常在也。持,保也。非我所能而不為過分之事,則不費力而常保其生,無所患害。其意止如此。
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若果養乎,予果歡乎。種有幾,得水則為,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棲則為鳥足,鳥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攘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醢,頤轄生乎食醢,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從見者,因而見也。攓蓬者,彼在蓬草之中,攓其蓬而指之也。生而飲食曰養,死而寂滅者曰歡,卻如此到說,此皆是筆頭弄奇處。汝與若,指髑髏也。這歡字便是寂滅為樂也。種有幾者,言天地之間物之生生者,種各不同。下面把箇至微底說,不是以小喻大,蓋言雖大無異於小也,便是無細無大,無貴無賤之意,其意固止如此,而文字之妙絕出千古,整齊中不整齊,不整齊中整齊,如看飛雲斷鴈,如看孤峰斯坂,愈讀愈好。列子於中又添兩句,便不如他省了兩句。者,水上塵垢初生苔而未成,亦有絲縷相縈之意,但其為物甚微耳。龜蠙之衣即青苔也。水土之際,水中附岸處也,附岸處例多而厚,故曰衣。此兩句說了箇青苔,卻又就陵屯上說來,陵屯即田野中高處也。陵舄,車錢草也。鬱棲,糞壤也。車錢草生糞壤之中則變而為鳥足草,鳥足之根又化而為蠐螬,鳥足之葉又化為蝴蝶。蠐螬,蝎蟲也。胥,蝴蝶之別名也。就蝴蝶下添此一句尤奇。此下又說化生者竈下之蟲,有化生者名為鴝掇,軟而無皮無穀,故曰若脫。如今柑蟲然。鴝掇又能化而為鳥,乾餘骨,鳥名也。斯彌,蟲也。之流沫又化為蟲。食醢,蠓也。蠓化而為頤輅,頤輅化而為九猷,九猷化而為黃軦,黃軦化則為腐蠸,腐蠸化則為瞀芮。此處以生乎字省了兩句,文法也。黃軦、九猷、腐蠸、瞀芮,皆蟲名也。此意蓋言萬物變化,生生不窮,無有盡時也。上面一截說了,卻把箇至怪底結殺,此是其驚駭世俗處,莫把作實話看。羊奚,草名也。草之似竹而不生筍者曰不筍。久竹筍則可食,此不可食也。青寧,蟲也。程亦蟲也,馬亦草名也,如今所謂馬齒菜,馬欄草。人亦草名也,如今所謂人參也,人面子也,分明是用許多草名卻把馬與人字說,故意為詭怪名字。前後解者皆以為未詳,是千萬世之人為莊子愚弄,看不破也。萬物之變,如雀化為蛤,鷹化為鳩,腐草化螢,鼠化蝙蝠,何所不有入於機者,言歸於盡也。出機入機即是出入死生也,便是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九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

鬳齋林希逸

外篇達生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夫欲免為形者,莫如弃世,奔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為。弃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生之所無以為者,言身外之物也,如人生幾兩屐,一口幾張匙是也。知之所無奈何者,言人力所不及也。養形必以物,有生必全其形,此世人之見也。然物常有餘而形豈長在,形雖能全而生者有盡,故曰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即前所謂物莫足為而不可以不為是也。其為不免者,言為與不為之中皆不免於自累,欲免於自累,非弃世不可也。弃世者,非避世也,處世以無心,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則我自我而世自世矣。正平者,心無高下决擇也,猶佛氏曰是法平等也。更生者,與之為無窮也,彼者造物也,與造物俱化,日新又新,故曰與彼更生。至於此則盡矣,幾,盡也。能知此意則身外之事與其生者,不待遺弃而自遺弃矣。精復者,精神不散於外也。合則成體,言四大假合而後成身,散則復其初也。初者,無物之始也。形精即形神也。形神不虧則能變化,故曰能移。移即變化也。體道至此,精而又精,則可以贊造化矣。相天,贊天也。此兩精字與形精字不同。反猶還,以事之之還也。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汝。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卻,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復讎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

潜行不窒,嘿運而無所障礙也。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如御風而行是也。純氣之守,守元氣而純一不雜也。知巧,容心也。果敢,容力也。言此事非容心容力所可為也。此語似為迂闊而實有此理。看今伏氣道人,便可見。貌象色聲,謂有形迹也。萬物之物皆拘於形,我若有迹則與物同耳,則何以至乎未有物之先。人之局於一身而不能見乎萬物之始者,皆是以迹自累,故曰是色而已,色即述也。貌象聲色,上面本有四字,到此即舉其一,文法也。造物者無形,故曰物之造乎不形。無終無始,一而不二,故曰止乎無所化,化,易也,言其無所變易也。得是而窮之者,造化之理也。言得此造化之理而窮盡其妙,則去乎有物之物遠矣,故曰物焉得而二焉。淫,亂也,不定也。不淫之度,一定之法度也。無端之紀,無物之初也。紀即理也。萬物之所終始,造化也。壹其性,純一不雜也。合其德,渾全不離也。與造物為一,故曰通乎物之所造。曰天曰神,即此理之在我者也。無部,無間也。在內者既全而無間,則外物奚自入焉。物而不慴,言雖為物所觸而其神不動,故不懼也。醉者墜車之喻極為精密。藏於天,故莫之能傷,即前篇不以物害己一段,所謂無為是也。鏌干傷人,飄瓦中人,而人不怒之者,以其物之無心也。此二句即是無心之喻,其言極有理。天下平均者,言行於天下無好惡也。爭則有攻戰殺戮之事,我無心矣,無所爭矣,又安有此事哉。人之天猶有心也,夭之天無心也。開,明之也。德生者,自然之德也。開人之天,心猶未化,心未化則六根皆為六賊,況外物乎。不厭其天,言不奔其天理也。不忽於人者,言人事之有為者未嘗忽之而不為,但為之而無容心耳。如此則近於真實之理,幾,近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九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樓丈人之謂乎。
承蜩,持竿而拈蟬者也。累九於竿首自二至五而不墜,則其凝定入神矣。郭象下兩箇停審字亦自好。橛株拘,今所謂木樁也,根,樁也,株,木之名也,拘,定也。想古時有此三字。不反不側,止是凝定也。當承蜩之時,其身如木橛而不動,其臂如槁木,然其心一主於蜩而不知有他物,純一之至也。用志不分,其志不二也。凝於神,凝定而神妙也。此雖借喻以論純氣之守,而世間實有此事,今世亦有之,但以為技而不知道,實寓焉。痀僂,背曲者也。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遊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遊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觴,深淵名也。遊,拍浮者也。沒人,泅而入水也。善沒之人視水如平地,則不學而能操舟矣。覆卻萬端而不動其心,故曰不入其舍。心者,神明之舍也。注,射也。射而睹物曰注。王欽若曰,以陛下為孤注,即此注字。以瓦為注,則全無利害輕重之心;以鉤帶為注,則已有顧惜之意矣;以黃金為注,則愛心愈重而易殙矣。矜,恰惜之意也。射者之巧,其心本一,而有所顧惜,則所重在外而內惑矣。惑則雖巧有時而拙矣。既答其問,又以此喻結之,不特二喻皆極天下之至理。看他文勢起結,亦自奇特。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遊,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拔篲,掃箒也。拔猶根拔之拔,操拔篲以持門庭,供弟子酒掃之職也。牧羊本聽其自然,若行者在後,而不逐其羣,則鞭之。此意便謂循天理而行,亦必盡人事也。單豹隱者,而見殺於虎,張毅往來富貴之家,雖無虎傷之患,而胸中狂燥以內熱而自殞,皆在人有未盡者,不可委之天。此段於學道者已分上最為親切,推此則知莊子前後說天道人道之意。先設喻後以二事實之,文勢亦奇。

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
無入而藏,不專於主靜也。無出而陽,不一於動也。柴立,無心而立之貌,其形如槁木是也。動靜無常,不倚一偏,故曰立其中央。三者言上三句也,盡此三句則可名為至人矣。故曰三者若得,其名必極,極,至也。

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以畏塗喻衽席,即蛾眉伐性之斧之意,此示人窒慾之戒。莊子此語雖聖賢聞之,亦必為之首肯。此豈異端之學乎。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犧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循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玄端,冠也。,芻養之也。尻,猪之後也。腞猶篆也,楯,机也。机之有文者曰豚楯。樓,曲也。曲而可以聚物者,畚筥之屬也。前篇編薄曰編曲,則知此亦竹器也。左宣公二年牢夫腼熊蟠,不熟殺之寘畚,即此類也。生有軒冕之貴,或以刑戮而死,置其身於趺躓之上,畚薄之中,亦甘心焉,即退之所謂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是也。為彘謀如彼,而自為乃如此。此語可謂善喻。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誤論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竈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方皇,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此一段與柸蛇之說相類,但此說較奇特。誒詒,猶今嘔噥之聲,氣逆之病也。忿滀即鬱結也。病在身之中而當其心,今人所謂中管之病也。沈,溝泥之中也。履,神名也,髻亦神名也。煩壤,糞壤也。雷霆亦鬼名也。倍阿鮭蠪,屋中東北方之鬼名也。泆,陽,屋中西北之鬼名。此以上言人家中所有鬼物之名。罔象,水中之神名也。峷,小丘垤之神宅也。夔,山之神名也。徬徨,野中之神名也。委蛇,大澤中之神名也。桓公所見者在澤,故獨問委蛇之狀。桓公始疑為妖,故懼而為病,今曰見者必霸,故喜而病自去矣。辴然,笑之貌也。此事之喻,又與見豕負塗載鬼一車者不同,然聖人既以此語入之爻辭,則是世間必有此事,亦不足怪也。

紀消子為王養鬥鷄,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僑而侍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嚮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鷄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鷄矣,其德全矣。異鷄無敢應者,反走矣。
聞響而應,見影而動,則是此心猶為外物所動也。疾視而盛氣,言其神氣已旺。疾視而不動,初言虛憍而恃氣,則其氣猶在外,此言疾視而盛氣,則氣在內矣。疾字有怒之意,即直視也,卻與匹夫按劍疾視不同。望之似木鷄則神氣俱全矣,此言守氣之學,借鷄以為喻。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此段亦與前言操舟意同。並流,?流也。故,本然也,孟子曰,言性者故而已矣。性命,自然之理也。齊者,水之旋磨處也。汩,湧汩處也。出入,隨水上下也。從水之道而不為私,順而不逆之意。生於陵則安於陵,長於水則安於水,皆隨其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無分別,但如此作文耳。若以生長字強求意義,則誤矣。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凝神者,其是與。
鐻似夾鍾,此雖注家之說,然鍾以金為之,豈削木所能成。愚按大觀類篇曰,鐻,鍾鼓之扮也,是乃筍?之類,所以縣鍾鼓也。筍?之形為鳥為獸,刻木為之極其精巧,考工記中可見。驚猶鬼神,言精絕非人所能為也。耗氣者,氣不定也。齊以靜其心而後定。不懷爵祿,不懷非譽,忘其四枝,謂純氣自守而外物不入也。無公朝者,亦不知有朝廷矣。唯其如此,故我之巧心專而外物之可以滑亂吾心者,皆消釋而不留。入山林觀天性,觀木之性也。木之形軀各有成象,皆若見成者,然後取而用之。加手,取也。以我之自然合其物之自然,故曰以天合天。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六轡如組織而成文也,御之巧如織然,故曰文弗過。鉤,御馬而打圍也。鉤百而反,言百轉也,馬力竭而馳之不已,御者雖巧必敗,人之自用又豈可過勞其神乎。此一喻極為的切,極為端正。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
到此又散說數句。倕為共工,故曰工倕。旋,轉也,以手旋轉畫而為圓也,言工倕制器之時,旋轉其手,其圓便如蓋然,自中規矩。考工記云,蓋之圓以象天地,蓋乃至圓之物,故取以為喻,非謂其實為蓋也。如吳道子畫佛像,圓光只一筆便成,遂入神品,即此類也。器圓不用規,只以手畫之,其技入神矣。指,手指也。指與物化,猶山谷論書法曰,手不知筆,筆不知手是也。手與物兩忘而略不留心,即所謂官知止神欲行也。故曰不以心稽。稽,留也。或曰圓則中規,何以曰矩,殊不知圓之中自有矩,圓而不中矩,非圓矣。今匠者削木為圓,必先取方,便見規矩不相離之意,所以曰規圓生矩。靈臺,心也。一,純一也。不桎,不拘礙也。

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適,安也。足安於屨,要安於帶,若無物然,故曰忘足忘要。會,猶造也。造道而至於適,則內境純一而無所變,雖與物應接乎外而亦不知其所從事者矣。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言久則併與適亦忘之。譬如足初躡履,見其恰好,則知有屨之適,著之既久不復有初時見其恰好之意,是忘適也。此以人之常情而喻乎道,須自體究,便見得莊子盡物理處。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茫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天於聾盲跛#1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歎。弟子問曰:先生何為歎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財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鍾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賓於鄉里,擯弃於鄉里也。明汙,自別於汙俗也。飾知驚愚,修身明汙,言其有心求名以自異也。若揭日月,著其名也。彼固惑而來矣,彼之來本自惑,非先生惑之,又何罪於我。款啟,小孔竅也,言其所見之小也。寡聞,學之淺也。其見本淺,吾語之太高,彼安得不驚疑自惑乎。此意蓋譏當時之學者,以其所見者小而未知大道也。食以委蛇,言使之自得而食也。委蛇,自得也。鳥養之喻,已見至樂篇。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竟

#1跛:明本作『破』。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一

鬳齋林希逸

外篇山木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堅子殺鴈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嗚,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鴈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
不材全其天年,前此屢言之矣,今添鴈以不材見殺之說,又自一意。蓋言材與不材,皆猶有形迹,故未免於自累,必至於善惡俱泯,無得而名,斯為全其天也。乘道德者,順自然也。一龍一蛇,猶東方朔曰,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也。用捨隨時,我無容心,故無毀亦無譽。專為則有心矣,無肯專為即無心也。上下,進退也。和,順也。量,則也,度也。以順自然為,則或上或下皆可。萬物之祖,萬物之始也。此神農黃帝之所能,故曰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萬物之情,此私情也。傳,習也。人倫之傳,人類之傳習也。此以下數句,曲盡人情。有合則有離,所謂世間無不散筵席也。有成則有毀,言不有所廢,君何以興也。露圭角者必至於自摧挫,居人上者必為人所指議。有心於事,為其名必虧。人之惡其成,樂其敗者,眾賢者於此將為全身之計,則必有計度思慮,故曰賢則謀。小人患失,無所不至,則為奸為欺而已矣,故曰不肖則欺。處乎世間事,不曰人何可自必,故曰胡可得而必哉。悲夫者,欺世俗之不美,人事之無常,危機之可畏也。此語切於人身,故囑其弟子識之勿忘。唯順乎自然則可以自免,故曰其唯道德之鄉乎。
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修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央離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飢渴隱約,猶且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劍形去皮,灑心去欲,而遊於無人之野。

居然,安然也。於此用之有無因而得患之意,謂不應有憂患而不免於憂患也。隱約,僻處也。居於深僻之中,雖有飢渴,出而求食於江湖之上,猶且避人,而與之相疏遠也。胥,相也。此退之所謂倪而啄,仰而四顧,深居而簡出者也。以皮自累,言有名有位於世,皆能惹禍也,此言甚切,人心涉世深者,方知之。
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
前言無人之野,即無物之始也,此又以建德之國名之。看此一段,今人禮凈土,其源流在此戰國之時。南越未通中國,故借其地以為名,初無他義。知作而不知藏,言耕作以自食而無私蓄也。未有禮義之名,故曰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將,行也。猖狂妄行,從心所欲,皆合乎道,故曰蹈乎大方。與道相輔而行,謂以慕道之心自相勉勵,而欲至於此國也。

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君車。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1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
無形倨,不有其身也。無留居,不有其國也。能辦此心,則可以往,故曰以為君車。心無所求則無所不足,故曰少費寡欲,雖無糧而乃足。涉江浮海,望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保是進無窮三字,如此敷演。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此句最為深妙。言學道之人既悟之後,向之所資以自悟者,如人之餞送登舟至于一海崖,皆已反歸矣。擊竹#2而悟,捲簾而悟,皆其送者也。譬如見舞劍而善草書,始因劍而悟之,既悟則劍為送者矣。讀書亦資送者也。 故有

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吾願去君之累,
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褊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有人者,以我而役物也。見有於人,我為物所役也。二者皆非自然之道。若堯則不以己役物,亦不為物所役,故曰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大莫之國,沖漠太虛之地,即無人之野、建德之國也。以此結上章也,語意既足,乃以譬喻繼之。方舟,兩舟相並也。我舟方行而為虛舟所觸,舟既虛而無人,故雖觸我而不怒。忽有一人而在虛舟之上,則必呼其人使之張歙之。張,撐開也,歙,劍退也,呼而不應至於三度,則必叫罵之。無人虛也,有人實也,向也無人則不怒,今也有人則不能不怒,人情然也。此喻極佳。蓋言我若無心則與物自無忤,遊於斯世而虛其心,又何患害之有。既說一大段,卻把比譬喻結,便是文字首尾起結之法。列子有同此段。
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鍾,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王之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奢曰:一之間無敢設也。奢聞之,既彫既琢,復歸於朴。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梁,隨其曲傅音附,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塗者乎。
歛民之財以鑄其鍾,先祭而後鑄,故曰為壇三月而成。鍾有架,所以懸鍾也,架有兩層,故曰上下縣,此言編鍾也。何術之設者,言用何術而成此之速。一,純一也。循自然之理,終始純#3一而無所維於其間,故曰之間無敢設。猶言此間別著不得一件也。既彫既琢,復歸於朴,言去圭角而歸於自然也。侗乎,無識之貌。儻乎,若怠若疑,無容心之狀也。或往或來,無將無迎,故曰萃乎芒乎。萃,塊然之意。芒,無物之狀。來者勿禁,往者勿止,言順其自然而無迎無送也。強梁去而不順者曲傅,回而附我者,我皆隨之聽之,任其如何也。自窮者,自至#4也。言或順或逆,要終皆不求而自至,故曰因其自窮。我雖賦斂而於人無一毫之傷,故曰毫毛不挫。大塗者,言此是順事坦然而行,但以無心處之,故能速辦也。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太公任往弔之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隳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削迹捐勢,不為功名,是故無責於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况人乎。
子惡死乎,言處此瀕死之患難,其心亦厭惡之乎。不死之道,言自得而無禍患也。意怠,今之燕也。翂翂翐翐,飛之貌也。引援,羣飛也。迫脅而棲,近人而為巢也。進不為前,退不為後,言其往來不爭也。緒,棄餘也。取蟲而食,世所弃餘也。不斥,不多也。雖為行列,而不如烏鴈為羣之多;各依人家,外人亦不害之。直木甘井,以聲名自見之喻也。大成之人,大道之士也。自矜伐者必不能成功,以功名自喜者終必自在隳戲,皆自損也。還與眾人,言退而與眾人同也。順道而行,黯然自晦,故曰道流而不明。所居之時,雖得行其志,而不以聲名自高,故曰居得行而不名處。不處,不有之也。純純常常,一也。比於狂,若無心也。削迹捐勢,不以功名為,意謂無迹而化也。我不責人,人亦忘我,此至人也。至人則欲無聞於世。子又何以名為喜乎。末後數語,便與食豕如食人處同。借孔子之名以申其說,此重言也。
孔子問子桑雩曰:吾再逐於魯,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子桑雩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或曰,為其布與,赤子之可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絕學捐書,弟子無挹於前,其愛益加進。
子桑雩,雩即戶也。假人,假國之人也。棄璧負子,此喻最佳。天合者必常相收聚,利合者必相棄背。君子之交淡而親,小人之交甘而易絕,皆說盡人世情狀。此語雖入之語孟亦得。無故以合則無故以離,氓詩便可見也。此一句又是一箇好條貫。無挹於前者,不拘目前。挹,拜之禮。而其相愛之意愈加進也。
異日桑雩又曰:舜之將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5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泠音零,曉也。以真實之道而告之禹,故曰真泠。緣,因其自然之意。率,循其自然之意。不離,與道為一也。形,我也。文,身外之物也。不以身外之物而待我,故曰不求文以待形。今人宴客曰待客,此#6待字之意也。不以身外為文華,則無所資於物矣。故曰固不待物。此待字又是不用之意。三箇待字自作兩義。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苦絃反係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逄蒙不能睥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7干之見剖心徵也夫。
大布,麤者也。緳,帶也。正帶,中結也。系履,履弊而以索穿之也。憊,病也。攬,把之也;蔓,纏繞之也,此兩字狀猿之在木自是不苟。王長,言其志盛意得也。柘棘枳枸,有刺之木也。振動,恐也。不柔之上著箇加急字自是好。醫書有頭項強直之證,是加急而不柔也,以之狀猿尤精神。徵也夫,言以比干之事比之,則見其證驗。此三字亦奇。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焱氏之風,有其具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其無有常於人之心。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己而進大也,愛己而造哀也,曰:回,無受人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平。
槁木,几也。槁枝,策也。齊物篇所謂策技是也。以槁技擊槁木,故曰有其具。雖擊而無節奏,故曰無其數。無宮商,言不合五音也。木聲,擊者也;人聲,歌者也。犁然端的之意。廣己,尊我也。以尊我之意而求之,則所造者無畔岸,故曰恐其廣己而造大也。以愛我之意而思之,則必至於哀傷,故曰愛己而造哀也。造音挫。人與天一也,言在我者皆天理也。今之歌者非我也,故曰其誰乎。

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飢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何謂無受人益難。仲尼曰:始用四達,爵祿並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8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何謂無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
天損,窮時也。無受者,貧而樂也。人益者,富貴之也。無受者,富貴而不淫也。尋常之論,則以處富貴而不淫為易,貧而樂為難。莊子卻如此反說,極有意味。言天損之時,事不由己,雖欲不受,如之何而不受,不容不安貧也,故曰易。人益者,如富之日至,名位之日高,日增月益,我欲辭而不能。所以貴不期驕而自驕,富不期侈而自侈,故曰無受難。窮桎,窮塞也。不行,推不去也。運物,運氣也。泄,發也。運物之泄,氣數之往來,天也。吾亦與之俱行,亦與之俱泄,故曰偕逝。即所謂與時偕行,與時偕極也。君命其臣且不得違,天之命人何可違乎。此無受易之意。四達,謂意之所向無所窒礙也。始用,謂此意纔萌則事隨以集而無窒礙也,並至而不窮,交至而不已也。我不求物之利而利自至,故曰非己也。爵祿皆自外而至,時命使然,故曰吾命其在外者也。無功而祿,君子恥之,視之如盜竊,吾雖欲不取之而有推不去者,公孫賀拜相而哭,非無受人益難乎。鷾鴯即意怠也,不給視者,不足視也。非其所宜處之地,雖目有見亦以不足視而去之。果實之落,必懼而飛,恐害己也,故曰棄之而走。其志雖畏避於人而乃與人相近而居,故曰襲諸人間。襲,入也。社稷,祭祀之地,雖無可畏亦無可取,人自敬而存留之,如燕在人家,雖無益亦無害,而人亦容之。言處富貴之人若能如鷾鴯之無益亦無害,則亦無譏惡之者。然既曰富貴矣,安能無益而無害,故曰難。無始而非卒者,言不知其始,不知其終也。萬物之變化,更相禪代,孰知其終,孰知其始,但居中以待之而已。正,中也,謂處造化之中也。何謂人與天一邪。人者,天所生,故曰有人,天也。天亦造化為之,故曰有天,亦天也。性者,天命之性也,此性字與生字同。在人之性,生而有者皆得於天,豈人所得而預之。聖人惟知人之所不能有,故處之安然,盡吾身而已。孟子曰,是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即是人之不能有天性也。晏然,安然也。安時而處順以終其身,故曰體逝而終矣。

莊周遊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褰裳躩步,執彈而留之。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周反入,三月不庭,簡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俗,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遊於栗林而忘其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吾所以不庭也#9。
雕陵,地名也。樊,園之蕃籬也。感周之顙,飛從額前過也。殷,大也。逝,往也。翼大而不能往,目大而不能睹,逐物而自迷之狀。執彈而留之,將以取之也。螳蜋因蟬,意在一得,而忘其形,異鵲又利螳蜋而忘其真,故有不逝不睹之狀。螳蜋與雀,異類而相召也,皆忘其形,忘其真,相累也。虞人,守園者。誶,罵之也。不庭,不出其居之庭也。守形,養生者也。我為養生之學,忽因逐鵲而忘其身,是以慾而汩其理也。濁水,喻人慾也。清淵,喻天理也。夫子,老子也。入國問俗,問禁也,故曰入其俗從其俗。他人之園而我誤入,是違禁也。以吾為戮,言為虞人所辱也。此段蓋言物無大小,有所逐者,皆有所迷。此乃學者受用之語。
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腸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美者自美,自矜誇也。惡者自惡,慊然自以為不足也。行賢而去自賢之行,謂有賢者之德而無自矜之行,則隨所往而人皆愛樂之。此一節亦是受用親切處。看此數篇,或以外篇為非莊子所作,果然乎哉。

南華真經當義卷之二十一竟

#1皆:原本無,據明本增。

#2竹:明本作『足』

#3純:明本作『循』。

#4至:明本作『信』。

#5待:原作『特』,據明本改。
#6此:原作『比』,據明本改。
#7 比:原作『此』,據明本改。
#8知:明本作『至』。
#9原本無『以吾為戮,吾所以不庭也』。據明本補。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二

鬳齋林希逸

外篇田子方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數稱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無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1無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東郭順子。文侯曰: 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真土梗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稱道數當,言稱誦道理拍拍皆當也。其為人也真,純也。人貌而天,貌雖人而有自然之天德也。虛心而順物,未嘗動其心,故曰葆真。葆,養也。清,自潔也。清則易離於物,而能容之,言其大也。人有非道,未嘗責之以言,但動容貌而使彼自悟,自然消釋其不肖之心,故曰使人之意也消。谿工之善猶可容言,順子之美不可容言,故曰何足以稱之。全德君子,言順子也。形解,言自失也。土梗者,得其粗不得其精也。以有國為累,故不得以深究無為自然之道,故曰夫魏真為我累耳。
溫伯雪子適齊,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至於齊,反舍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往也鄿見我,今也又鄿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見客,入而歎。明日見客,又入而歎。其僕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歎,何邪。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歎也。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耶。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伯,名也。雪子,其字也。禮義,有為之學也。陋於知人心,陋,劣也,謂其不識本心也。振,振德也,言必有益我也,故曰振我。進退成規矩,從容若龍虎,動容周旋中禮也。規矩,有法度也,龍虎,成文章也。大人虎變是也。諫我祖子,道我似父,謂交淺言深也。目擊而道存,即正容以悟,使人之意消也。容聲,容言也。
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夫子曰:回,何謂邪。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蹈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汝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雖然,汝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不比而周,言不待親比之而其情自然周美也。無器者,不可以迹名也。民蹈乎前,言人自來歸也,以此比夫子之不可及也。不知其所以然而已矣者,言我至此不知其為如何也。奔逸,飛馳也。絕塵,去速而不見其塵也。瞠,直目以視也。步趨馳者,皆以馬為喻也。惡可不察者,言當更於此精察也。心死者,無所見也。生而無所見猶甚於死也,故曰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比方,可數也。日既明時,物之長短小,大皆可盡見,故曰莫不比方。出自東方,入于西極,自朝至暮也。有目有趾,羣動之物也。必見日而後事可為,待是,待日也,故曰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人事之存亡係日之出入,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萬物之有待於道,亦猶人事之待乎日也,故曰萬物亦然。生死皆循是道之自然,故曰有待而死,有待而生。生而受其形則此道在身,無所遷變以待其終,故曰不化以待盡。不化者,無所遷變也。效,倣也。倣於物而行,不容其心,故曰效物而動。物,事物也。無隙者,無所間斷也。不知其終者,無已時也。渾然此身無非和順之理,故曰薰然而成形。薰,和也。雖知事物之無非命而日用之間不以命為規度,即所謂聖人不言命也。日徂者,日日如是,與之俱往,純亦不已也。交一臂者,並立也。終身與汝周旋而汝未得此道,故曰交一臂而失之。著,可見者也。汝但見吾所可見者,而不知有所不可見者,故曰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盡,無也。道必至於無而後盡,汝但以有求之,所以見不到盡處也,故曰彼已盡矣而汝求以為有。肆,貨馬之地也。唐,無壁之屋也。詩云中唐有甓。唐肆,今之過路亭也。貨馬者,來去不常,止就其肆求之,刻舟求劍之意也。忘,不可知者也。極其不可知曰甚忘。服,行也。吾與汝之所行叉極其所不可知,汝與吾之所行亦必極其所不可知,故曰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亦甚忘。意謂此事我與汝說不得,汝亦與我說不得,必至於忘言而後盡也。雖然,又轉一轉。謂汝今雖未至於此,亦何患焉。蓋汝既知奔逸絕塵者瞠若乎其後,則是知有此一解未盡矣。若到此能忘其故吾之時,雖與今日所見不同而在我之所不忘者仍舊在也。釋氏所謂悟後依舊是故時人,意謂見到無處方盡,仍舊即是有時道理也。故曰雖忘乎故吾而吾有不忘者存。此兩箇吾字就顏子身上自說,又與上面吾服汝,汝服吾字不同。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去聲曰:某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遊心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必亦反,卷不聞也焉而不能言。嘗為汝議乎其將,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
被髮而乾,即離騷所謂睎髮也。愁然,凝定而立之貌。非人,猶木偶人也。掘,兀兀然也。遺物,遺外物也。離人,離人類也。立於獨者,超立乎一世之表也。物之初也,無物之始也。辟,合也。心無所知,口不欲言,故曰困焉辟焉。將,近也。謂其深妙者難言,且擬議其近似者也,故曰言乎其將。前曰其樊其風,此言其將即變,換為文也。肅肅,嚴冷之意。赫赫,輝明之意。即是一陰一陽之謂道。如此下四句,陰陽和而後萬物生。交通,互往來也。獨陰不生,獨陽不成,故曰交通成和。紀者,綱維,主張之意也。亦似有物主之而不可見,故曰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為之紀者,造化也。一晦一明,晝夜也。消息滿虛,四時之氣運。日改月化,日異而月不同也。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日日如是,而造化之功孰得而名言之。相反,不同也。始終雖不同而其端不可尋,譬如雀化為蛤謂雀之終,則蛤實始焉謂蛤之始,則雀實終焉。大而帝王之禪代亦如是,如何見得盡,故曰終始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此分明是說箇造物,但不指其名,卻又曰非是也,孰為之宗。是即造物也,宗亦造物也。言不是這箇,孰為之主宰。莊子之文,句句生活,便是此等處。

孔子曰:請問遊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願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中之蟲不疾易水。行少變而不大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己為道者解乎此。
至美至樂,贊道之美也。不疾,不厭也。行少變,言易藪易水也不失其大常,所食之水草猶在也。萬物之生皆在乎天之下,故必聽天之所為,豈得以自異,故曰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知其一出於天而莫不同,則死生且不能滑其心,而況得喪禍福乎。介,芥蒂也。隸,僕隸也。僕隸去來,棄如泥塗,以我貴而彼賤也。若知道之可貴實在於我,則外物之變豈能失我之至美至樂者。天地之間變化相尋,萬古如此,何有盡時。得喪禍福無非自然,又何足以為吾心之患,故曰萬物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但世俗之人不能解此,惟身與道一者方解曉乎此。己,身也。身與道一,故曰己為道。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脩心,古之君子孰能說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脩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假,借也。至言者,指以上許多言語也。謂老子其德如此,猶且不能離官語以脩其心,他人孰能免此。脫,免也。謂必不能離言語以求道也。說與脫同。老聃曰不然者,謂假言語以脩心,其說非也。汋,取也,與酌同。江河之水酌之而不竭者,以其本質無為而自然也。才,質也。水之所以為水者,自然之質也。至人之德本乎自然,雖不假脩為,外物亦不得而離間之。天地日月亦自然而已矣,又何容力乎,故曰夫何脩焉。醯雞,醋甕中之蠛蠓也。其包覆於甕中,豈知甕外之大,言所見者小也。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園冠者,知天時;履方#2屨者,知地形;緩佩玦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方,術也。言魯之儒者學術與先生不同也。緩佩玦者,言其行詳緩而佩玦玉也。玦,取能斷之義。一丈夫,言孔子也。此意蓋言儒服者多
而皆不知道也。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動人。
方飯牛之時,豈有求爵祿之心。唯其不求,所以見用於穆公。動人者,言感動而化之也。死生不入於心者,無為而為,心無所動也。到此又等閑說這兩句。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知,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槃礴贏,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儃儃,猶澶漫也,舒遲自得之意。受揖不立者,言與眾史相揖而略不住也。槃礴,箕踞之狀。臝即裸也。此言無心於求知乃真畫者。東坡形容畫竹與杜詩曰,神閑志定始一掃,亦近此意。

文王觀於臧,見一丈夫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文王
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順,乘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而政於臧丈人,庶幾乎民有瘳乎。諸大夫蹙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卜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他,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偏令無出。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羣,長官者不成德,斔音吏斛不敢入於四境。列士壞植散羣則尚同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螤斛不敢入於四境則諸侯無二心也。文王於是焉以為太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
此一段把太公事卻如此粧撰別箇話頭。常釣者,釣常在手也。釣竿雖在手而無意於釣,故曰非持其釣有釣者也。這般句語皆是好處。無天者,言無所主也。偏朱蹄者,其蹄只一隻朱也。先君王也,言所夢乃文王之父也。典法無更,不變易法度也。偏令無出,無一事肯出號令也。號令之間獨言一事,故曰偏令。壞植散羣,言不立朋黨也。不成德,不自有其成功,猶易曰或從王事無成也。同務,與眾人同事功而不自異也。欽即庾也。外國之螤斛大小不同,皆不敢入其境內,則諸侯無不知歸也,故曰無二心。朝令者,朝聞文王之命,有及天下之問,故逃去終身無聞,猶書曰暨厥終罔顯也。且屬之大夫,古本作夫夫,司馬云上夫字作大字讀,夫,一大也。太山石始皇文曰,御史夫夫。蓋篆字夫與大同,見文鎰。
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又以夢為。仲尼曰:默,汝無言。夫文王盡之也而又何論刺焉。彼直以循斯須也。

循斯須者,言苟徇一時之計,欲眾人易從也,又豈可譏刺乎。

列御寇為去聲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潜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引之盈貫,開弓而至滿也。前手直而肘平可以置一盃水於其上,言定也。發,射也。適,去也。沓,重也。又也矢方去而矢又在弦上,沓於弦上者,纔去而方來之矢又寓於弦上矣。此言一箭接一箭,如此其神速也。象人,木偶人也。背逡巡者,面向高上而背臨深淵,退而未已之意,故日逡巡。三分其足,一分在岸,二分垂於虛處,可謂危之至,而伯昏無人能之者,即所謂純氣之守也。履地而射,射之常也,故曰非不射之射也。神能守一,則雖上闚青天,下至黃泉,揮斥乎八極,其心亦無所變動。若險夷之境界,猶怵然恂其目,則是未知至人之學也。以此為射而欲求中的之精義,亦難矣,故曰爾於中也殆矣哉。怵,懼也。恂目,恂動也。
肩吾問於孫叔放曰;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子之用心獨奈何。孫叔放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
鼻間栩栩然,息不在外而在內,有自養之意也。令尹之貴若在於令尹,則與我無預;我之可貴若在於我,則與令尹無預。故曰其在彼邪亡乎我,其在我邪亡乎彼。此數句發得精神。騰躇四顧者,高視遐想於天地之間,安知人之所謂貴者賤者。

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刊,伏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太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
知者不得說,非言辭所可窮也;美人不得濫,非聲色所能淫也;盜人不得劫,非凶威所能屈也;伏戲黃帝不得友,遁世而輕天下也。介,間也。石雖無間,可以穿而過也,故曰經乎太山而無介。處貧賤之地而不以為病,故曰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者,道也。:道在己者,既塞天地,推以化人,用之無盡,故曰既以與人已愈有。
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此意即刖者喪足而尊足者存,又如此換箇話頭。謂道之在己,不問有國與無國也。凡不為亡,楚不為存,則世之得喪禍福皆外物矣。然其意猶在楚不足以存存一句。失者既不足以自歉,則得者亦不足以自矜。自歉,愧也;自矜,誇也。此語尤有味,此學問切身受用之語。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二竟

#1子:原本無,據明本增。

#2方:明本作『句』。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三

鬳齋林希逸

外篇知北遊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登隱弅符云反又音紛又符紛反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
前後人名皆是寓言,如此三名卻有分別。知,有思惟心者也。無為謂,自然者也。狂,猖狂也。屈者,橛然如槁木之枝也。此書猖狂字便與逍遙遊浮遊字同。猖狂而屈然,無知之貌也。此段只謂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粧出許多說話。問而不知答,是此中無老僧,面前無闍犁也;夾山語欲答而忘其言,是猶知有問者也。故曰無為真是,狂屈似之似近也。
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己音紀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知者不言,此是達磨西來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言之教,即維摩不二法門也。道不可致,不可以言致也。德不可至,不可以迹求也。仁義禮皆為有進,有迹則於道隳矣。莊子以禮為強世,故比之仁義其迹又甚,故曰道之華,亂之首。華,外飾而無其實也。外飾之偽,欺詐之所由生也,故曰亂之首。黜聰明,墮枝體,此為道之日損者也。損之又損以至於無,則是忘其故吾之時。能無為則循天理之自然,無所不可為矣。物,迹也。求道而又有迹,則是己猶與物同,而欲見自本自根之地,宜其難矣。復歸根者,言取歛而返於無物之初也。大人,無為者也。大人則易之,其易也三字,莊子文法,若他人則曰:唯大人則易之矣。
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
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始,下一句易說,上一句難說。且如花木之發為枝為葉,是其生者也,然此已發者終無不盡之理,則是其生者猶死矣。伊川曰:復入之息,非已出之息。此語極好,便是此意。碩果不食,剝者,復之萌也。謂之頓果死者矣,種之再生,非死為生之始乎。死生往來,萬物皆然,孰知其所以為之者。紀,網紀也,主張而為之者也。氣之聚散,為生為死,人皆知之。若知死生只是一理,則吾又何患。為徒者,死生為一也。死生本一理,萬物皆然,而人自分美惡好惡,如花卉之方盛則以為神奇,落而在地則為臬腐。殊不知葉落糞根,生者又自是而始,則是臭腐復化為神奇也。既生而落,則神奇又化為臭腐矣。亙古窮今,來來往往,只此一氣而已。聖人知此,故不以死生窮達禍福為分別,故曰聖人故貴一。一者,無分別也。
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

此數行解得前意甚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毫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僭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即乾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明法者,寒暑往來盈虛消長,皆有曉然一定之法則。何嘗犯商量,故曰不議。兔短鶴長,麥垂黍仰,或寒或熱,或苦或甘,皆是自然之理。而其所以長短甘苦者,如何說得,故曰有成理而不說。不作,即無為也,無為不作,皆順自然也。聖人之所以順自然者,亦得諸天地而已大,故曰觀於天地之謂也。神明至精,言妙理也。百化,百物之化也。上彼字在天底,下彼字在物底。物之或生或死,其生也或方或圓,皆神明至精者為之。既已有矣,孰能究其根極之地,故曰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扁然即翩然也,有去而不已之意,便是逝者如斯。萬物之化相尋而去,無所窮已,而其造化常存,東坡所謂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若非有所見亦不能道及此。六合為巨,未離其內,言天地雖大,不出造化之內也。秋毫為小,待之成體,若無此秋毫之體則無秋毫之名,即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也。沈浮,往來也,不故,常新也。萬物往來而不窮,日日如此,故曰天下莫不沈浮,終身不故。惟其不故,所以四時運行而得其序也。惛然,不可見也。油然,生意也。若亡而存,死者生之徒也。不形而神,不恃形而立,不隨生而亡也。畜,養也。養萬物者,道也。而人不知之,此造化本根之地也。觀於天者不過此理,故曰可以觀於天矣。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悅,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音昧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此一段又撰出兩箇知道之人相與語,釋氏所謂好手手中呈好手,紅心心裹中紅心。正汝形,一汝視,是忘其形體耳目也。攝汝知,一汝度,是去其思慮意識也。度,意度也。天和者,元氣也。忘其形體耳目,則元氣全矣。神者,釋氏所謂主人公也。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則非來舍矣。德將汝美,德潤身也。道將汝居,居天下之廣居也。瞳,無知而直視之貌。犢之初生未嘗不視,而何嘗有所視,赤子亦然。無求其故,謂人不知其所以視者如何也。此即形容無心之貌。言未卒而睡寐者,吉答之未已而自睡也,語意相契,不容於言,故如此狀出。真其實知者,言其實見此理之真也。? 事物不入其心,故曰不以故自持。故,事也。媒媒晦晦,芒忽無見也。彼既無心而我有不容言者,故曰無心而不可與謀。穹壤之間,有此人物,故曰彼何人哉。深美之也。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彊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委,聚也。四大假合而為此身,故曰委形。陰陽成和而後物生,故曰生者委和也。順,理也。性命在我即造物之理,故曰委順。人世相代如蟬蛻然,故曰子孫。委,蛻也。強陽氣即生氣也,動者為陽。人之行處飲食皆此氣之動為之,皆非我有也。圓覺所謂今者安#1身,當在何處。便是此意。此一段亦自奇特。不知所持,無執著也。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間,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育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
疏爚,通導之也。澡雪,洗滌之也。掊擊,屏去之也。窅然,深奧之貌。崖,邊際也。崖略者,謂深妙者難言,只言其邊際粗略而已。昭昭,可見者也。冥冥,不可見者也。見而可得分別者謂之有倫,有倫,萬物也。無形,造化也。精神,在人者也。形,可見者;精,不可見者。九竅,人類也;八竅,禽類也。以人與禽並言,故抑之也。佛經所謂胎生、卵生、濕生皆原於此。此意蓋謂人雖貴於物而其生也實同,故歡其捨色身而求法身。莊子之意亦如此。
其來無迹,其往無崖,無門無房,音旁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枝.強,思慮恂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
其來無迹,其往無崖,言造化之間,去者來者,無地可尋逐也。四達皇皇、言太虛之間。人之室居則有門有旁,太虛之間,但見其皇皇之大,豈知其所從入從出者乎。邀於此者,言邀索而見此道也。四枝強,即圓覺所謂身體輕安也。恂達,通達也。不勞,順自然也。無方,不定也,即是以接而時生乎其心者也。天地日月萬物,若非此道,誰實為之。此四句只形容徹上徹下,無非此道而已。
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淵淵乎其若海,巍巍乎其終則復始也。運量萬物而不匱。則君子之道,彼其外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將反於宗。自本觀之,生者暗音蔭醷與噫氣之噫同物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
博之,無所不知也。人之辯博,皆誇以為己能,而不必出於汝之知慧。其所以知慧者,造物也。故聖人只以造物斷之,不以益為益,不以損為損。所保者在我而外物不得而加焉,此聖人之事也。終則復始,純亦不己也。運量萬物而不匱,應物而不窮也。運用而量度之,故曰運量。此未免於有心,只為君子之道,蓋言其有迹也。以我而應物,則為運量萬物;物至而我應之,則為萬物皆往資焉,便是感而後應,迫而後動。如此而不匱,則謂之道。道者無心,無迹也。中國有人焉,謂天地之中有至人焉。非陰非陽,言其不可以物指名也。有人之形,而其心遊於物之初,直寓形於天地之間耳,故曰直且為人,將反於宗。宗者,萬物之初也。喑醷,氣之不順者也。人身之氣有所不順則為疣為贅,造物之氣生而為人則亦其不順者也。故曰自本觀之,言反於天地之初而觀之也。此意蓋是貶剝人身,便是釋氏所謂皮囊包血之論。子細看來,大藏經中許多說話多出於此。堯桀是非,言人世是非之論因有此身而後有之。百年之間縱有長短,比之天地,須臾而已。此數語亦好。
果蓏有理,人倫雖難,去聲所以相齒。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卻,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
果蓏,物之至微也者,其生也有時,其種也有種,自古及今,其類不雜,非有自然之理乎。舉其微者言之,則大者可知矣。人倫之中雖有許多厄難,如上下之相制,強弱之相凌,壽夭之為悲喜,此皆厄難也。然而同處宇宙之間,相為齒列君臣父子,中國夷狄亦皆造物中之一物也。聖人則曰方以類聚,物以韋分。此則無分精粗彼我,皆曰相齒,亦高論也。遭之而不違者,遭時有逆順,順之而已。過之而不守者,所過者化也。調,和也。偶,合也。隨感隨應,相與和合,道德之自然者也。帝王興起亦不越此理而已。忽然者即須臾之意。出,生也,伸也,來也;入,死也,屈也,往也。注然勃然,推擁而出之狀。油然漻然,活熟也。此即往者伸也,來者屈也,易之所謂窮神知化者也。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
物之初生本無而有,又化而死則是既有而無。同乎一理,而人物之類自以為悲哀,愚惑也。弢,藏弓之物也。,囊也。愚惑之人猶有所包裹而不明也,能自知覺則解其弢而墮其矣。墮,落也,棄之也。紛乎宛乎,宛,轉也,言變化也。魂魄,精神也。精神將散則軀殼從之,故曰大歸。即返其宅之意也。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
不形之形,不可見者也;形之不形,於形體之中而有不可見之形也。即佛所謂:唯有法身常住不滅也。然此事人皆知之而未能離形以求之,故不得而至焉。務,事也。學而將極乎至,則其所從事者不止如斯而已,故曰非將至之所務也。眾人之論皆如此,而未有至之者,故曰此眾人所同論也。又就此語演說。謂能至者則不論,纔有此論則為不至矣。故曰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蓋謂不形之形,此本易知不待言也。若以此為論,乃是未造其至妙之地。此又說高一層話。

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見而有所通曰值,此有迹之見也。道不可以形迹見,則無值矣。故曰明見無值。辯不若默,纔有辯則非矣。嘿,不言也。所謂道者,非聞彼也,自聞而已矣。謂之聞則非道矣。有聞不如不聞。塞,塞其耳而無聞也。故曰道不可聞,聞不若塞。大得,猶言深造也。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稈。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號。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况。
此段撰得又好。雖似矯激之言,然物無精粗同出此理,亦是一件說話。釋氏所謂無情說法,瓦爍熾然,常說即此意也。期而後可者,言指定其所而後可質本也。汝問不及其本,故吾所言愈下也。監市,猶今之賣肉行頭也。履狶者,以足躡豕則知. 其斤兩輕重也,況,比也,下,監市之賤者也。正獲之官砍知豨之肥瘠,若問其卑賤者,則其比況說得愈明。故曰每下愈況。正,市令司也。獲,人名也。此以喻問道者也。
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嘗相與遊乎無何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間乎。寥已吾志,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
莫必者,無固必之意也。汝若無固必之心,則物之至理皆無所逃,又豈疑於吾言。故曰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字同訓,故曰異名同實。此一句蓋喻物無精粗,其理一也。無何有之官,志已見而無固必之意也。同合而論,言無精無粗,合而同論,安有終窮。調間,和安也。澹靜、漠清、調間,皆形容無為之妙而已。寥,虛也。已與矣字同,言能講究至此虛一之妙,則吾之志順足矣。故曰寥已吾志。此四字下得簡而有力。既無往矣,安有所至,雖有去來而無所止宿之地。上兩句既言往來不可知之意,又結云我既往來而不知其所終。則但見其彷徨馮閎入於大知之中,而不知其所窮極矣。彷徨,徜徉也。馮閎,虛曠也。大知,至道也。
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2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與物無邊際,是與物俱化者也,與物俱化則可以物物,即所謂不物者乃能物物也。與物未化則有崖際矣,既有崖際則窮於其所際。有際則有窮矣,故曰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極而至於無極,窮而至於無窮,則為不際於物之際而得其不際者,則際之不際者也,謂於崖際之地而見其無崖際也。不形之形,形之不形,不際之際,際之不際,此等句法,皆是莊子之文奇處。衰,盛衰也。殺,隆殺也。舉其一則知其二也。盈虛盛衰,本末聚散,皆若有迹而實不可窮,此則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
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神農隱几闈戶晝瞑,荷甘日中奮處野反戶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几擁杖而起,曝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弔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繫焉。今於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奓,開也,推開其戶而入。嚗然,放杖之聲也。天知予,以天呼老龍吉也。夫子在則有啟發予之大言,今既死則無啟發予之言,蓋謂老龍吉死而無言矣。弇,姓也,堈,名也。因弔老龍而聞神農之言,體道者與道為一也。繫,歸而宗之也。有體道之人,則天下之君子皆歸而宗之。今神農於道未有所見,而亦知老龍之死為藏其狂言,况其體道與老龍同者乎。狂言即大言也,其意蓋謂道在不言,藏其言而死所以為道。神農未造此境而亦為此言,況高神農者乎。秋毫之端至小矣,於此而未有萬分之一,少之又少可知矣。佛經算數譬喻亦有此語勢。道本無聲形,不可視聽,若論說於人,以冥冥而名其道,是特強名而已,實非道也,故曰所以論道而非道也。即言者不知之意。形聲,有也;冥冥,無也。知有之為無,不若並與無無之。蓋謂神農之為此言,亦未為知道也。
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子知道乎。無窮曰:吾不知。又問乎無為,無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於是泰清中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是以不過乎崑崙,不遊乎大虛。
發語之端,著於是兩字,即是佛經我聞一時之上著如是兩字也。道之有數,謂可歷歷而言也,貴餞合散皆道之可以歷數者。約,合也,內自得也。外,與道為二也。不知之知,乃不可名言之妙也。形形之不形,即不物乃能物物也。當,對也。有道之名,則名與道對立,即離其本然之真矣,故曰道不當名。道本無問,問之而答,我已離道,彼之問者,所聞亦非道矣。問窮者,言其所見至於問而窮,蓋謂泥言語求知見之非也。無內者,中心未得此道也,得此道則不應答之矣。宇宙,可見者也,故曰外。太初,不可見者也,故曰內。崑侖在於宇宙之外,太虛又在崑崙之外,崑崙且未過,安得至太虛乎。
光曜問乎無有曰:夫子有乎,其無有乎。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窅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傳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
孰視其狀數語,只形容道之不可見也。予能有無,未能無無,此言妙之又妙也。示能無無則我猶在無字之內,為無字所有矣,何從至於寶然空然者乎。圓覺曰,說無覺者,亦復如是,覺而至於無覺,可謂妙矣。而猶以無覺為未盡,即此未能無無為無所有之意。前之知、無為、泰清、無始,此之光曜、無有,似此等名字,其寓意卻甚明,非其他王倪、被衣等之比。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鉤,帶也。大馬,大司馬也。捶,鍛也。大司馬之屬有鍛鉤者,老而精絕,至於無毫釐之差,言其巧也。非鉤無察,即前所謂唯蜩翼之知也,用心專一於鉤之外無所見也。用者,巧也;不用者,道之自然者也;無不用者,道之無為而無不為者也。言我以不用自然之妙而用之於巧,且長得其用而至於老,况道之無為無不為者。天下之物,孰不資賴之乎。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拿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3,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太極之初,陰陽判而為天地,天地之運行,陰陽之往來,循環而無已。古亦如是,今亦如是也。以古猶今而答未有天地之問,意蓋如此。昭昭,見之甚明也。神者,在我之知覺者也;不神者,知覺之靈為氣所昏也。昔日之昭昭,虛靈知覺者在也,故能受之;今之昧然者,虛靈知覺者不在,故又有所求而未知也。無今古,無始終,言太極之理一動一靜,無時不然也。造化之理生生不窮,如人之有子孫,不待其有而後知之也,有此人類則有此子孫,有此宇宙則有此陰陽,無一息之可間斷也。已矣,未應矣,言汝到此不必更形於言矣。纔有生字則有死字,是因生而後生一死字也;纔有死字則有生字,是因死之名而後死其生者也。此即無生無死,四字又如此變換言句。死生之有待,一體而已,一體猶一本也,即一理也,即造化之自然也。物物者非物,則有非物者必生於天地之先,豈可以物名之,故曰有先天地生者物邪。言非物之物,不可以物名也;既名為物,則不得為在天地之先者矣,如此便是有物也,故曰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此是一句既曰有物,則物之相物無窮已矣,故曰猶其有物也無已。如此等處,皆其文字之妙者。聖人之愛人,則有迹可見矣。形述之相求至於無時而已者,蓋其所取在於有物,而不知物物者之非物也。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遊。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也。而况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
無將無迎,即無心於物者也。應物而不累於物,則為外化,因感而應,不動其心,則為內不化。故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與接為構,日以心鬥,則為內化。與物相劇相刃,而見役於內,則為外不化。故曰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以我之內不化者而外應乎物,所過者化而無將迎,則化亦不知,不化亦不知,故曰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一不化者,無心之心也。安猶豈也。相靡,言相磨也,靡與劘同。安與,豈與也。多,求多也。求多,相勝也,莫多,則不求相勝也。必與之莫多,言至道之人必與物不求多以相勝也。狶韋,黃帝,有虞,湯武,儒墨之師,皆未能盡內不化之道,故至於以是非相。,言其猶有是非之爭也。五味相奪而後可以為整,故曰相。以狶韋而下與儒墨對說,是以小抑大之意。囿、圃、宮、室者,謂其以此為窠臼也。不傷物,即與物化也,既與物化則物亦不能傷,謂其無所累也。惟其心無所累,所以能與人相將迎。前言無將迎,此言與人相將迎,即無為無不為,不物乃物物之意。
山林與,臯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凡人遊於山林車壤之間,其始也必樂,既樂則必有所感,感則哀矣。蘭亭記中正用此意。因物而樂,因物而哀,去來於我皆不自由,則我之此心是哀樂之旅舍也。此言自無主人公,為物所動也。遇,可見者也;不遇,不可見者也。可見者,人也;不可見者,天也。能其所能,人也;其所不能,天也。舉世之人皆有不自知不自能者,既謂之人皆不免此,故曰無知無能者,固人所不免也。唯其知人而不知天,故嘗用心用智,欲以免其所不可免者,豈不可悲也哉。至言則無言矣,故曰至言去言。至為則無為矣,故曰至為去為。不知其所不可知,而皆以其所可知者為知,其所見淺矣,故曰齊知之所知。齊,同也,猶皆字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三竟

#1安:原作『妄』,據明本改。

#2有:原作『不』,據明本改。

#3『猶其有物也』下明本有『猶其有物也』一句。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四

鬳齋林希逸

雜篇庚桑楚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晝然知者去,其妾之絜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穰。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于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
役,徒也。門人,弟子也。偏得,獨得也。臣,僕也。晝然,分明之意,絜然,慈柔之意。擁腫,鈍朴也,鞅掌,猶支離也。灑然異之者,言見其瀟酒有異於人也。歲計有餘者,久而有益也。尸祝社稷,只是敬祀之意,四字輕重一般,如此下語,皆是其筆端鼓舞處。南面者,必其所居向南。不釋然,不樂也。春秋之所以得而然者,天為之也,故曰豈無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大道,自然也,此蓋自然無心之喻。尸居環堵之室而自託於猖狂,與百姓為一人,皆不知其所行為何如,故曰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如亦往也。言與世相忘也。俎豆,猶言位置也。杓,小器也。必我淺而易見,故人得以知之,如釋氏言我脩行無力,為鬼神覷破是也。不釋然於老聃之言者,恐負吾師之誨而不樂也。

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鰌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况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鼈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於其辯也,將妄鑿垣墻而殖蓬蒿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宂阫普回反又音裴。吾語汝,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間,其未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鯢鰌雖小,可以主尋常之溝;狐雖小,而可以主步仞之山。此言地無細大,皆有所尊也。先善與利,言名出則利入也。堯舜之時,其於賢能亦然,言人有賢能之善,則人必尊敬之。今畏壘之地雖小,而其敬賢之心亦與古同,謂夫子當聽從之也。函車吞舟,函亦吞也。介,獨也。碭,流蕩也。此喻名見於世能害其身也。全其形生,長生久視者也。藏身不厭深眇,欲遯世而無名也。二子指堯舜也。以堯舜為辯,猶垣墻之上將欲種草,無此理也,謂引證失其宜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形容其屑屑容心之意。舉貴則民必爭,以知為任則民愈詐。之數物者,言以上數事也。民於利甚勤者、言為生甚苦也。阫,墻也。日中穴墻,即晝為盜也。千世之後必有人與人相食者,謂天下之息自堯舜始也。
南榮趎蹙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也。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託業,言受學也。及此言者,欲及庚柔子之所誨也。具人之形,其心耳目皆同,故曰吾不知其異也。人人有此心而狂者不自得,亦猶盲聾者之無所見聞也。辟,開也。我之形與人之形,亦皆開明而無所蔽,而我乃為物欲所間,我欲以心求心,愈不可得,故曰欲相求不能相得。我方求心,了不可得,而夫子謂我勿使思慮營營,若於此黽勉,以求聞道,亦庶幾其能達乎。趎為此言,未有脫離處。庚桑子更欲點化之,而未盡其言,欲指其往見老子,故曰辭盡矣。蓋託為謙言,非果辭窮也。奔蜂,小蜂也。藿燭,豆中大蟲也。越雞小,魯雞大,鵠亦大鳥也。小蜂不能呪大蟲,小雞不能覆大卵,此喻其力量尚小,不能點化汝也。遂使之往見老子。

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暫,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
趎方獨見而老子以為與眾人偕來,正釋氏所謂汝胸中正鬧也。忘吾答,因失吾問者,言其心茫然失所問答也。去其知而不知,則人以我為愚矣,朱,專也,朱愚,猶顓蒙也。若有心乎用智,則反為我身之累,此意蓋謂無心既不可,有心又不可。即釋氏所謂急麼也不得,不恁麼也不得。其言仁義處亦同三言之患,其疑即一也。若,汝也。見汝眉睫,已知汝為未知道。今觀汝言果然,故曰,又言而信之。規規,蹇淺之貌。揭竿而求諸海,言求無於有,茫乎而無歸著也。亡人者,失其本心之人也。惘惘,憂愁不自得也。欲反情性而無由入,言欲見自然之道而不可得,亦可憐憫也。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灑濯,孰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召其所好,欲求其是也。去其所惡,欲離其非也。有好有惡,其中自惑,故十日自愁。孰哉,孰與熟同,言用功亦久矣。鬱鬱乎,未寧一之意也。纔有所惡則心有所著,故津津然而可見。韄,以皮束物也。揵,閉門之牡也。二者皆執捉敵束之喻。應物於外,欲自檢槐則繁多而不可執捉,外既不定則將反而求之於內,故曰、將內揵;心中之擾擾,欲自檢柅則綢繆纏繞而不可執捉,內既不定則又將求之於外。此言學道而不得其要,或欲制之於外,或欲制之於內,皆無下手處。若此者,其在身所有之道德且不能自持守,況欲行道乎。放道而行,言循自然之理而行之也。能循自然而行,此至人之事也。
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噑而嗌不嘎。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噴音舜,偏不在外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病者方病,人有問之能有言其病之狀,則是其病猶未甚也。病至於甚則不能言矣。我今欲聞大道而不自知其受病之處,言蔽惑之甚也。雖有教誨之言,使我愈見惑亂,故曰猶飲藥以加病。今皆不敢請教,只願學衛生之道而已。抴一者,全其純一也。勿失者,得於天者無所喪失也。無卜筮而知吉凶者,至誠之道可以前知也。能止,能定也。能已,即釋氏所謂大休歇也。合諸人而求己,不務外而務內也。翛然,無所累之貌。侗然,無所知之貌。能兒子乎,不失赤子之心也。噑,哭也。啞,喉也。嗄,聲乾也。赤子噑啼而聲不乾,無容心而不傷其和也。掜,屈不可伸也。人之手久握而不伸,則伸時必有窒礙,小兒則不然者,其自然之性箇箇如此。共同也。德性也。目視而不瞚,雖視而無所視也,未知外物也,知有外物則為偏矣。喧與瞬同。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即言無心也。委蛇,隨順也。或行或居,動而與物隨順。波,流也。同波即與物偕往之意。如此則可以為衛生之常,故曰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水解凍釋者。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趎問衛生之經,求其次者也。及聞老子之言如此之妙,故有至人之德之問。此問自是而老子又曰非也,蓋恐其住著於此,又成窠臼,即釋氏所謂立處非真是也。冰解凍釋。即脫酒自悟之意。相與交食於地,與人同也;交樂於天,自同乎天也。交,俱也,同也。相攖,相觸也。為怪,為異也。不為謀,無計度之心也。不為事,無事事之迹也。又曰是衛生之經已,上言夫至人者,此曰衛生,則所言衛生之道即至人事矣。以此而觀,則前面非也兩字,分明不是實話。越既聞此,又曰然則是至乎,意謂此道即至道矣。而老子又曰未也,既曰未也,則當別有話頭,卻又提起前頭能兒子乎之語,則所謂未也亦非實話。禍福無有者,言超出禍福之外也。人災者,世情之患害也。我既超出禍福之外,則去世遠矣,又何有世間之患害乎。曰非也,曰未也,蓋不欲與之盡言,使之自悟也。禪宗多用此一解。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人有脩者,乃今有恆;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

自此以下,莊子泛言至理也。宇,胸中也。泰然而定則天光發見,即誠而明也,故曰宇泰定者,發乎天光。天光既發,則人雖見,其為人而已自同於天矣。人有脩者,脩真之人也,脩真之人至於天光既發,則有恒矣。恒,久也,便是至誠悠久也。至誠而至於悠久,則天亦助之,人亦歸之。舍,止也,歸也。天民,天人也,言非常人也。天子者,天愛之如子也。學行辯,皆有迹者也;所不能學,所不能行,所不能辯,自然者也。人之所知,至其所不能知而止,則為所造之極,故曰至矣。天鈞即造化也。有不即是者,不就是也。即,就也。不就是,反是也,反是則失造化自然之理矣。敗,失也。
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臺。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備物者,備萬物之理也,萬物皆備於我也。將形者,順其生之自然也。不虞,不計度,不思慮也。退藏於不思慮之地,而其心之應物隨時而生,即佛家所謂無所住而生其心也。存於中者敬,則應於外者無不通,即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也。達,通也。彼,在外者也。萬惡者,不如意之事也。吾之所造既至於是,而猶有萬惡至者,則是天實為之,非人事之失有以致之,又何足以滑我胸中渾成之德,故曰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靈臺,心也。不納於靈臺,外物不入其心也。外物不入其心,所以不滑其成也。有持者,言有所主也。不知其所持者,雖有所主而不知其所主大而化也。不可持者,言有所持守則未化矣。此一句三持字最說得精微,不可草草看過。
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間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

此數句又說不善之人,未能成己而有所作。為,妄發也。妄發則每事皆不當,業已入於其間,雖知之而不能自舍,此恥過作非者也,更,換也。恥過而作非,每有所更改,轉見差錯,故曰每更為失。業亦訓事,今人曰業已成行,業已如此,便是此業字。如此之人所為既不善矣,非有人誅則有鬼責。言幽明之間,有不可得而逃者。人能知幽明之可畏,則能謹獨矣,故曰明乎人,明乎鬼,然後能獨行。此即莫見乎億,莫顯乎微,是以君子慎其獨也。獨行即慎獨也。似此數語,入之經書亦得。
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
券內者,所求在我之分內也,即孟子所謂求則得之,求在內者也。無名者,人無得而名也。券外,求在外者也。務外之人志之所期,不過為費用之資耳,言求以自利也。唯庸有光,充實而有輝光也,庸,常也,光常在也。舍己而求外,志在得利,商賈者之用心也,故曰唯賈人也。跂,高而自立之貌。人見其外,或富或貴,有過於人則以為魁然而可尊,而不知其與物欲相為終始,至於窮盡而後已,是其一身皆沒入於物欲之內矣,故曰與物窮,物入焉。且,苟也。逐,逐於物。苟且以求得有,至於喪身而不悔者,故曰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身且不能容,於人何有。以其不能容人之心,及其甚者,則親戚骨肉皆疏棄矣,故曰不能容人者無親。人而無親而人道絕矣,故曰無親者盡人。盡,絕也。看此數句,莊子如何不理會世法。
兵莫憯于志,鏌鋣為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志者,心有所著也。心有所著皆能自傷,人之自害莫憯於此,志尤甚於兵之鏌鋣,故曰兵莫憯于志,鏌鋣為下。陰陽之氣皆能傷人,猶寇也,然此心若平和則陰陽豈能為害,故曰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即所謂其熱焦火,其寒凝冰是也。此兩句極佳,在心學工夫,此語最切。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
成毀二事,分而為二,以道觀之,一而已矣。故曰道通,其分也。人心既分彼我,則於其私也必求備,故曰其分也以備。凡有皆歸於無,而私於求備者但求其有,知道者惡之,故曰所惡乎備者,其有以備也。
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
應於外者能反於內,則為德,為德則能神能天。逐乎外而不知反,則淪於鬼趣矣,故曰出而不反,見其鬼。釋氏曰,鬼窟裹活計即此是也。無是無非,則此心常生;執是非而不化,則此心為死。出而得是,言役於外而得自是之見者也。齊物曰近死之心,不可復陽,即此意也。

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

實者,天地之間實理也。無心則虛,虛則實。若以私心滅之而以有者為實,則其人與鬼同矣,故曰滅而有實,鬼之一也。鬼趣淪沒,皆私心滅理,貪著諸有而不知真空實有者也。人能於有形之中而視之似無形,則見理定矣。象,似也。釋氏云但可空諸所有,不可實諸所無,便是此意。
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
出,生也,萬物之所由始也。未嘗無本而不可知,故曰無本。入,死也,萬物之所由終也。雖知其所終而不見其所入之處,故曰無竅。實理雖有,而無方所之可求,故曰無乎處。
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

自此以下解上三句也。理在今古,千萬年如是,故曰有長。然而不見其始終,故曰無乎本剽。本,始也,剽,末也,終也。老子曰虛而不屈,動而愈出,雖出者不窮而不可屈。其竅虛也,虛乃所以為實,故曰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出入,一也。此解入字卻曰所出,可見其意。宇,四方上下也。道無定所,四方上下皆是也,故曰宇。即鳶飛于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古往今來曰宙,道之往來千萬年而常如是者,即宙也。生,出也;死,入也。生死出入皆有所自而無形可見,此造化之妙也。天門即造化也,自然也。因言出入,故下門字。
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有不生於有而生於無,故曰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於無有。而此無有者,又一無有也,故曰無有一無有。齊物曰,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即是此意。藏者,退藏於密也。聖人之心藏於無有,故曰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無物之始,死生終始無分。其次則有死生之名矣。喪,旅寓也。齊物言弱喪而不知歸,以生為喪,即寓形宇內之意。以死為反,言歸真也。以生為寄,以死為樂,纔有生死之分,便是有物,故曰是以分已。上焉者無物,太極之初也。次焉者有物,陰陽既分也。又其次者曰有生,有生則有我矣,雖知有我,猶以死生有無為一,是知其分而又知其不分者也。三者雖有次第而皆未離於道,譬如公族,分而為三,姓則同也。昭氏景氏,以有職任而著也;甲氏,以有封邑而著也。戴,任也,任職也。昭景甲雖非一氏,而皆楚國之公族也。上言三者雖異,同乎公族,卻於四也字之下,以非一也結之,就上生下,絕而不絕之體,此皆文字妙處。
有生,黬戶滅反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
黬,黶也,釜底黑也,亦疵病也,喻氣之凝聚也。天地之氣聚而為人,元氣之病也。前言生者喑噫氣也,與此意同。人之生也,同是此氣,而強自分別,故曰披然。披者,分也。既有分別,則各私其私,既私其私,則各是其是,而所謂是者移矣。移,不定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移也。其意只與齊物論同,而又撰出移是兩字。非所言者,謂不當言也。謂移是之說,在人皆不當言,言之皆為私也。人雖各有一是,而其所是者不定,故曰雖然,不可知者也。
臘者之有媲音吡胲古來反,可散而不可散也。

臘,祭也。膍,牛百葉也。胲,足指也。牲之一體也。方祭之時,既殺此牲,其四體與五臟皆散而置列俎之間,謂之散則所祭之牲本只是一物,謂之不可散則五臟四體已分於鼎俎矣。譬猶人之所謂是者,移而無定也。五臟只是百葉,四體只舉胲,文法也。
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
一室之中有寢有廟,又有偃息之所在,在不同謂之寢,謂之廟,謂之偃,則同乎一室謂之室,則又有寢廟偃之異名。亦猶移是之不可定也。此兩句即移是之喻也。舉,皆也。以臘祭與室而觀,則其所為是者皆移易而不可定之是也,故曰為是舉移是。
請嘗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鶯鳩同於同也。

上面既結一結,又提起移是字再說。是以生為本,言既有是字,則以生者為本。以其所知之智為師,因此而後以是非相乘,孰為名乎,孰為實乎,故曰果有名實。曰果有者,言其非必有也。質,本也。因吾一己之師以此為本,而欲人皆聽己之節度,故曰因以為己質,使人以為己節。惟其因此自私,是非之爭雖以死償之而亦甘心焉,故曰因以死償節。下節字因上節字而生也,唯其如此,故於用舍窮通之際,有知愚榮辱之分,今世之人皆移是者也,故曰移是,今之人也。徹,通也。蜩與鶯鳩皆同譏大鵬,亦猶移是之人,不知至道之士而非笑之,其見識與蜩鳩同矣。蜩與鳩同,人又與蜩鳩同,故曰同於同也。此鼓舞之文。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

此數行又別一項說話。與市人行而蹍踏其足,則必以放傲自責而辭謝之,恐其怒也。若兄跟弟之足,則嫗翎之而已,叉無所辭謝,蓋其情親不待謝也。大親,父母也。若父母而踏其子之足,則併與嫗詡亦無之矣,情親之至,自相孚也。至禮有不人,謂禮之至者,無人己之分,忘其揖遜也。至義不物,謂義之至者,不待物物而度其宜也。至知不謀,無容於謀度也。至仁無親者,言不見其相愛之迹也。至信辟金者,言不待以金寶為質也。辟音屏,除也。蹍足之喻,為下面禮義五者設也。
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徹與撒同,解釋也。顯,華顯也。嚴,威嚴也。勃志,言六者能悖亂其志也。動,舉動也。理,辭理也。謬心者,言六者能綢繆牽繫其心也。累德者,情勝則累其自得之真也。知,心知也。能,才能也。塞道,障道也。盪,蕩亂也。去此勃志謬心累德塞道四者之六害,則胸中不為之蕩亂,此教人下工夫處也。
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欽,持守而恭敬也。生,德之發見者也,發見則有光華矣。性,在我者也。質,本然也。性之動而後有為,有為而流於人偽則為性之失。接,應也。謨,謀也。應接而至於有謀慮,皆性中之知也。此處字義與語孟不同,以莊子讀莊子可也,不可自拘泥。嬰兒之視而無所視曰睨,知者以其所不知而為知,亦猶嬰兒之睨也。此即智者行其所無事文意。凡所動用皆以不得已為之,則謂之德,即忘我也,於忘我之中而又無非我,此即形中之不形,不形中之形也。治,安也,物不能亂之謂治。曰德日治,曰不得已,曰無非我,名雖相反而其實未嘗不相順,此又是一般說話。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微,妙也。射之中至於微妙,故曰中微。羿之不能使人無.譽己,亦猶聖人不能逃天下之名也。工乎天者,盡天道也。很乎人,能自晦於人也。俍音良,善也,能也。全人者,全德之人也。蟲,鳥獸百物之總名也。物物雖微,皆有得諸天者,如能飛能走,能啼能噴,能嗚能躍,皆能遂其天性,故曰能蟲能天。謂之全人則不以天自名矣。有天之名,則有人之名,故曰全人惡天。惡者,不樂有其名也。在人而有天人之分,吾已惡之,而况我自分別天人乎,故曰惡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唯蟲能蟲,唯蟲能天,此八字極妙。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庖人籠伊尹,泰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介者拸敕紙反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
羿之射見雀必得,雀亦畏之,猿見養由基抱樹而啼,即此意也。以天下為籠,則雀皆在籠之中,不待射之矣。主意不在羿,只引生下句而已。此意蓋謂人有所好惡則必為好惡所迷,伊尹、百里奚,亦因其所好而為人所籠耳。我若無所好,則超出乎萬物之外,誰得而籠之。介者,兀者也。畫,華飾之服也。拸,撦去之也。其足既兀,華飾何足為美。蓋其心於毀譽棄外之矣,故曰外非譽也。非,毀也。胥靡,城旦春之人也。彼為罪人,不愛其身,故登高而不懼。此心無所愛則無所著之喻。

夫復謵不餽而忘人#1,因以為天人矣。

復,反復也,猶易之反復道也。謵,習熟也。不餽者,不以遺予於人也,言此道在已,不是賣貨,但知為己而無為人之心,則忘人矣。忘人則在我者純乎天矣,故曰天人。謵與習同。徐無鬼篇有曰,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觀此可知不餽之意。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敬我亦不以為喜,侮我亦不以為怒,即所謂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也。天和,造物之和氣也。同乎天和,與之為一也。怒雖出而不怒,則是其怒者本自不怒,而出自然之怒,非有心之怒也。以此一句喻下一句。至人出而有為,於世無所容心,雖為亦無為也。是其所以為者,本自無為而出,即是無為無不為。又如是變換言句。欲靜則必平其氣,氣不平則不能靜矣。欲全其神則必順其心而無所拂,少動其心則神不全矣。凡有為而欲得其當,則必緣順,不得已而後起之意。不得已者,無心之應也。應事而無心,則為聖人之道,故曰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此篇文字何異於內篇,或曰外篇文粗,內篇文精,誤矣。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四竟

#1明本『忘人』下有『忘人』二字。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五

鬳齊林希逸

雜篇徐無鬼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嗜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嗜欲,學好惡二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質若視日;上之質若亡其一。
盈嗜欲,長好惡,則失其性命之理;去其嗜欲好惡,則頓失耳目之常,皆病也。學音攀,引卻也。狸德,言其資質與狸同,狗之下品者也。狸德字下得好。視日者,凝然上視而目不眴也。一,生之性也,其生也如死狗然,故曰若亡其一。猶雞之似木雞也,此上品也。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悅而笑。
馬之中規矩繩墨,言其身件件合法,故借方圓曲直以言之,不必就馬身上泥而求之。成材者,言天成之材也。若卹若失,即悶然之意。喪其一,即亡其一也。不知其所,去而不知其所止也。此皆借喻之言。武侯悟其無心自然之意,故大悅而笑。
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版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悅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探乎。夫逃虛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逕,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金版六弢》,即太公兵法也,此書藏於朝廷,故曰金版,猶曰金匱,石室之書也。從橫反覆,鋪說之意也,不可泥詩書為橫,六弢為從也。奉事,從王事也。以詩書六弢之說,見之行事皆有效驗,故曰奉事而大有功。啟齒,笑也。流人,去國流落之人也,所知,舊知識也。所嘗見,僅識面也。似人者,似其鄉人也。山間之蹊曰鼪鼬之逕,柱,塞也。踉音郎,類篇云欲行貌也。位,居也,止也。言其困倦欲行而又止伏於谷中也。空,谷也。聞足音而喜,但是人則喜之矣,不必其知識鄉人也。此意乎言武侯本然之真離失已久,略聞此語,如逃空谷而聞足音,所以喜也。禪家所謂久客還家是也。謦善勝,則民已脫死各得其生,又何偃兵之求哉。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諸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游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子又且復游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七聖,黃帝與方明、昌寓、張若、謵朋、昆閽、滑稽也,此等人名皆是寓言。若以大隗為大道之魄然者,亦鑿說也。瞀,目眩也。乘日者,與日俱往,即日新也。言六合之內未離於物,則有自昏之病,能離此病遊於自然,則為六合之外,意謂為天下者亦然,無累於有物之內而已。非吾子之事者,言汝物外之人雖不預此,亦須與我說破也。馬成羣而牧之,各隨水草,但順其性而使之無所害,則牧馬之道盡矣,亦牧羊而鞭其後者之意。天師者,言天人可以為我之師也。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
思慮之變,百種變換思量也。談說之序,說得成條理也。凌,陵轢也。誶,訊也。好察之士則與人爭分爭毫。三者皆隨其所長而自以為喜,故一日無之則不樂。此為物慾所籠罩者也,故曰囿於物。
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教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

興朝,興起而立於朝廷之上也。招世者,立招子而為名於世,即好名者也。中民者,庸人也,榮官,但以爵祿為榮也。筋力,有才力者也。矜難,以濟患難為矜誇也。勇敢,武士也。奮患,見患難而喜也。枯槁,隱士也。宿名,留意於聲名也。法律,法家者流也。廣治,多求治事也。敬容,矜持容貌而為外飾也。貴際,以交際為重也。
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
草萊,耕種之事也;市井,商販之事也。比,和樂也。旦暮之業,日積月累,其贏餘也勸喜,而自力之意也。工藝之人以其能自壯,即自誇也。
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勢物之徒樂變。
夸誕之人,趨附權勢,一日退失則悲矣。尤,甚也,欲愈盛之意。不尤,不甚盛也。有倚恃者曰勢,有積聚者曰物。徒,趨附者也。勢物之徒,即依附富貴之門者。樂變,以變詐為樂也。依附小人,好動而不好靜,多是從曳主家使其有所作為而後可以得志,故曰勢物之徒樂變。自此以上與不樂三句皆是一意,但長短變換,如此下語,文法也。
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遭時有所用,言時使之然,雖其身亦不自由,雖欲無為亦不可得也。譬如一歲之間,百物生成,皆順比其序。其所變易者,皆非物之所自由,故曰順比於歲,不物於易。此一句乃上句之喻也。不物於易,猶言非物自為變易也。馳其形性,言役其身心也。潛之萬物,潛,沒也,汨沒於萬物之中。終其身而不知反,反者,猶釋氏言回光自照也。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絃,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前期而中,言有所指的之地也,有的而後見其精。若含眴而射,則中者皆為羿矣。此句喻下句也,其文極妙。天下既無歸一之是,人人各持其說,則人皆為堯矣。楊,楊朱也。秉,公孫龍也。墨翟楊秉與惠子為伍,其學既不同則孰為真是。冬寒之時不以火而爨鼎,夏熱之時能以水而為冰,其違時也若難矣。然冬至之日,陽氣已生,夏至之日,陰氣已生,以陽召陽則冬不寒矣,以陰召陰則夏不熱矣。雖似違時而有可召之理,故曰非吾所謂道。言其術未高也。廢,置也。置一瑟於堂上,一瑟於室,相去雖遠而鼓此則彼動,宮之應宮,角之應角,以其音同,猶曰易也。只調一弦而於五音之中不定其一,言#1鼓宮亦得,鼓徵亦得,故曰吾音無當。纔鼓其一於此,而相去之遠者二十五弦皆動,比之鼓宮宮動,鼓角角動,又難矣。然以理觀之,不同宮商角徵羽,皆是以音為音,故曰音之君。皆不離乎弦上之聲,故曰未始異於聲。如此則與以陰召陰,以陽召陽者何異。魯遽乃自以為勝其弟子,亦各是其是而非真是也。且若是者邪,言惠子之所謂是,亦即如此魯遽也。
惠子曰:今夫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謫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鉼鍾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蹢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相拂以辭,以言語相抗對也。相鎮以聲,以名聲相屈服也。未始吾非,言要終以我為是也。蹢音擲的,說文云住足也。蹢而不能行之子,曰蹢子。齊人以其蹢子而寄之宋,謂其可以守閽也。守閽不用完全之人,以此處其子自以為是矣。然而求政鈃鍾乃知束縛而愛護之,何愛物而不愛子乎。彼何嘗不自以愛是。鈃鍾,小鍾也。唐,亡也。子亡在外而只求於鄉域之內,是其惑也。彼何嘗自以為惑,此又今是一句不與上蹢子之意相關。遺,餘也,略也。類,似也。言此三事皆與惠子楊墨之徒略相似也,故曰有遺類矣。亦猶前言若是也邪。然不結於怨也之下,而先結於此,正是其作文之妙處。寄,客也。楚有蹢閽之人,寄於外國,不能自歸,附舟而返,方至於岸而是夜之半,即與舟人有爭,忘其濟己之恩,已造成仇怨矣。岑,岸也。未始離岸,言載之而來,舟未離岸,又非久而忘之也。蹢,住足也。病足而為閽者,故曰蹢閽。忘恩之鬥,是夜固不自知,旦而視之,能無所愧乎。方其鬥時,彼亦自以為是也。凡此數句,皆設喻以譏惠子之自是,但以惠子好辯,故特為詭譎之辭,有不可遽曉者以困之。此乃二人平生戲劇之言。東方朔與合人爭辯,亦有此意可以參看。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堊,白泥。以白泥埂其鼻端,其薄如蠅之翼,乃使匠石削而去之。運斤成風,言其急也。泥盡而鼻不傷斲者,固難矣;然其人若立得不定,匠石雖巧,安得其鼻不傷,是立者尤難也。質是用巧之地也。此意蓋言有惠子之辯,而後我得以窮之,惠子既死,則無可與語者矣。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矣,可不謂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已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人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已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屬國,托國也。不比之,不比數其人也。鉤,要束之意也。逆,強民以禮義之意也。凡此數語,謂其黑白太分明也。上忘者,忘其勢也;下畔者,離遠而無求於下也。畔,離也。以德分人,猶曰德乃降,黎民懷也。以財分人,不自私也。以賢臨人,擅其名以矜乎下也。有不聞有不見者,言其不察察也。此事不見於他書,只見於列子,亦寓言而已。謂語我也,云自言也,故曰可不謂云,至於大病。
吳王浮于江,登乎徂之山,眾祖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極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委蛇攫一作,跳躍來去攀執樹枝之意。敏給,射之矢去速也,狙能搏接其矢亦甚捷速。相者,王左右也。眾人齊射之,狙雖巧捷,力不敵而死矣,死見執,故曰執死。鋤其色者,去其驕矜之色也。去樂,甘於自苦也。辭顯,退而就辱也。此為矜能掇禍者之諭。
南伯子景隱几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口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齋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物之尤也,言人物之中為最大也。田禾,齊君也。國人以其見賢者,故賀之。我在當時不能自晦其迹,故有此名。曰先曰賣,言我必有形迹可見,故彼得而知我也。以形迹自見者,乃自喪是也;能悲人之自喪而不能自覺其身,則其悲人者又可悲也。山穴之口,地名也。我在當時,惟以悲人之悲而自覺,所以其後道日加進,遂至今日形若槁骸而心若死灰也。故曰其後日遠矣。遠者,道愈高遠也。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放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願有喙三尺。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也,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犬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况為德乎。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
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意謂飲酒之時,可以劇談,雖古人亦然也。夫子答曰,我有不言之言,未嘗與人言,今於此言之。弄丸,戲事也。秉羽扇而甘寢,無作為之意也。汝二人皆能為無為之為,又何待我說。喙三尺者,言無如此之長喙也。宜僚叔敖之事,與史家所載殊異,亦寓言而已。道之所一,自然者也。德者,得之在己者也。在造物之一者與人為者不同,故曰德不能同。看此德字,與本書他處說得又自不同。名若儒墨,便非不言之辮矣,故曰而不知其誰氏,民無得而名也。實不聚者,言己雖有善而不以歸之一身也。賢者且不以多言為能,况大人乎。有大之名則不足以為大,而况台然之德又可名乎。大備,大成也。唯其無求,所以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者,己貴於物#2也。循古者,順古道而行也。不摩,不容力也。
子景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音因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九方歅曰:梱也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為牧而群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完。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遊者,遊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齋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終身食肉而終。
酒肉入於鼻口而未知其何所自來,言何自以得也。穉,牝羊也。奧,西南隅也。尖,室之東北隅也。未嘗牧未嘗田,而此物忽生於室中,異事也。此意蓋喻我與吾子無求於世,安得有此。邀樂於天者,順天以自樂也;邀食於地者,隨世自養而無他求也。事,世事也。謀,私謀也。世事私謀則於自然之道為怪異,我未嘗與吾子為之,言無心於世也,故曰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一委蛇者,一循乎自然也。不求應乎事,亦不知事之宜不宜,故曰不與之為事所宜。償,還債也。我方樂於無為而彼之相與國君同食,則是其分劑之中有此世俗之債未償也,如此之相怪證也,我子不應得之,將來必有乖異之事,故曰怪行。渠公之街,臨街之門也,為闍者也。此一毀又言人世有出於意外之事者,亦其命也。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離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夫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薄結反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惟外乎賢者知之矣。

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知此四者,則可以聚其民也。致其所惡,非其所欲也,致所惡則民不歸也。順其好惡,求以得民,皆容心者也。仁義之行施之於外,有為之為,故曰無誠。貪如禽獸者或假此七義之名以為用,故曰假夫禽貪者器。覕,割也。一覕者,猶言一截截斷也。有心於斷制,以此而利天下,則其純朴自然之質皆一截截斷矣。外乎貫者,出乎賢者之上也。必出乎賢者之上,而後知有心於利天下者,反以賊天下也。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悅也,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暖姝姝者也。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蹄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已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墟而十有萬家。堯聞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
暖姝,淺見自喜之意,此以譏刺好學者。未知未始有物者,言不知無物之妙也。濡需,濡滯而有所需待,貪著勢利之人也。疏鬣,豕之毛也。曲隈,蹄之曲處也。股腳,腰下腹邊與足相近之處此。即乞兒向火倚冰山之意,言所恃者不足恃也。域者,囿其心於富貴之間而不自知也,故曰以域進,以域退。卷婁,傴僂而自苦之貌,其意蓋言修德之人自以為名而人皆歸之,反為所苦,終身勞役不能自已,借此以譏侮帝王也。童土猶童山也,謂其始之所居在於不毛之地。
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其變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眾至者,眾人之所歸也。不比,不和也。不利,自害也。抱德煬和,養其德而不露也。煬者,內自溫暖之意。蟻,至微之物也,而猶未盡能無知;羊,至愚者也,而猶未盡能無意。唯真人則無知矣,無意矣,故曰於蟻棄知,於羊棄意。魚之在水,悠悠自得,真人之自為計,但如魚然,蓋以水喻造物,以魚喻其身也。蟻之與羊,其所食者猶在外,未能無求,故不若魚也。真人之心與其耳目皆與人同,但無心以用之,故曰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繩之平,自然之平也。變而循之,順其動也。不以有心而預其自然之理,故曰不以人入天。其生若得若失,其死也亦若得若失,不以死生為得失,聽其如何生而曰得亦可,死而曰得亦可,死而曰失亦可,生而曰失亦可。

藥也其實,革也,桔梗也,雞壅也,豕零也,是時為帝者也,何可勝言。

董,川烏也。雞壅,雞頭也。豕零,木猪苓。醫者制藥,隨其所用,各有所主。主者為帝,其他為臣,謂之藥者,其實皆同。隨其所用而有輕重,亦猶人之在世,得時而用則為貴,不得時而用則為賤,其在我者初無貴賤也。此數句奇文。
勾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
大夫種能為勾踐報吳,於已亡之中而求存,可謂智矣,而不知反以殺其身。始者之用種,為帝之時也;及其殺之,又一時也。鴟之目用於夜而不用於晝,亦隨時也,鶴脛之節,雖長而不可斷。解,斷也。言鶴之立其兩脛,或伸或屈,亦要隨時而用也。
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

河上之風日皆能損水,而河未始以為損者,其源長也。其源出於自然,故物雖損己而我無所攖拂也。此五句自是一意。只,但也。請,使也。使風與甲但相與守河,謂風日共守而不去也。
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
水土,自然相入;形影,自然相依。守,不相離也。物之守物,如水流濕,火就燥,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是也。審,定也,信也,謂决定如此也。此三句是一意,天地之間自然一定之理,决不可易也。看此三箇審字,方知第七篇淵名之審不可以蟠字易之。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聽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玆萃。
殆,危也。有心於用明,有心於用聰,有心於殉物,皆非自安之道,故曰殆。府,臟府也。智出於臟#3腑,自以為能,凡如此者皆危,故曰凡能其於府也殆。不給,即猶不及也。危殆既成則不及改矣。玆萃,愈多也。玆與滋同。
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
反,覆也,緣,因也。因謀功之心則必至於自覆敗。果,必也。有待久之謀則某心固必而不化,此皆為身之害而人人以此自喜,如得寶然,故曰人以為己寶。古今之亡國與夫被刑戮之人,相尋而無已,皆不知於此致問而已,言其不問道也。
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人之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
人之行地,兩足所踐不過少許,若皆削去其地,僅能容足,則難行矣。博,遠也。於其所踐之外必有足所不踐之地,則其行也可峽致遠。蹍亦踐也。此句以譬下句,人之所知者能幾何,其所不知者皆天也。不恃吾之所知而恃吾之所不知,則知天矣。

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大一,造化之運者也,天向一中分造化是也。陰,靜也。大陰,至靜也,極其靜定則無所不解矣。解音蟹,猶佛書所謂解脫也。大目,所見者廣也。大均,大分劑也,緣,順也。大方,太虛也,大方無隅,混然一體,故曰大方體之。大信,真實之理也。稽者决也。知此真實之理,則無疑可决矣。大定,物物之定理也。持,總持也。總天下之物者,此一定之理也。
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
凡事到盡處,便見天命,故曰盡有天,即人事盡而天理見也。楯乎自然,則吉凶禍福榮辱得喪其理皆見,故曰循有照。冥冥之中自有執其樞要者,即所謂主張綱維是者也,故曰冥有樞。無物之始,必有物以始之,齊物論曰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即此彼字。故曰始有彼。彼,造物自然之理也。曰天曰照,曰樞曰彼,雖可解之知之,亦似不解不知者,謂不敢以為可知可解也。惟其以不知為知,乃真知也。
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推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問者,問造物之理也。言我欲問造物之理,以為有崖際,不可也;以為無崖際,亦不可也。頡,頜頑也,滑,旋轉也。言造物之妙,無所捉摸也。不可捉摸則若無物而有實,有之故曰頜滑有實。從古至今只是一箇造化,初無更代,而用之不窮,何嘗有一毫虧損,故曰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以此理言之,豈不為一項大議論乎。揚搉,提掇發揚而論之也。闔,何也。是造物之理也,何不問此造物之理,又奚疑乎,故曰奚惑然為。以此不疑之理而解天下之疑,而又復歸於不疑之地,則庶幾乎至於大不疑矣。趙州問南泉不疑之道,便是此數語之意。尚,庶幾也。只不疑二字,莊子鼓舞出來,卻撰出此數句以結一篇之文,可謂奇特。此篇亦與內篇何異。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五竟

#1言:時本作『弦』。

#2物:明本作『物物』。

#3臟:原作『胸』,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六

鬳齋林希逸

雜篇則陽

則陽遊於楚,夷節言之於王,王未之見。夷節歸,彭陽見王果曰:夫子何不譚我於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彭陽曰:公閱休,奚為者邪。曰:冬則獨鼈于江,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者,曰,此予宅也。夫夷節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因顛冥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凍者假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風。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撓焉。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間其所施。其於外人心者,若是其遠也,故曰待公閱休。

則陽,姓彭名陽字則陽。夷節嘗薦則陽於王,未用而歸也。此予宅者,言其無定居也。彭陽好進,故以憑者語之,欲其自悟也。無德而有智,不知有天理而純用私智也,神在我之自然者也。顛迷富貴之交,堅固不解而失其本心,不復知本身有自然之神,故曰不自許以之神也。其於人也,非相與為善,乃相率以為自損之道也。故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此句自下得好。凍者得衣則其暖如春,暍者得風則其冷如冬,言人之相與必以有餘濟其不足也。彭陽之好進,是其不足者也。我告汝以隱退,如執熱之以濯,禦寒之授衣,將於汝有補也。形尊而嚴,言恃勢以陵下也。罪人而不赦,好殺如虎,是不仁也。撓,自屈也。非真小人,孰能屈撓其身以事之。有佞人之正德謂真小人也,卻如此下四字自佳。故聖人其窮也以下,皆言有道而隱,無求進用之意。王公,尊者也。忘其爵祿而能下士,化尊為卑也。窮萬物之理以自樂,故曰其於物也,與之為娛。其於人世,循乎萬物之理而略無窒礙,以自保其真為樂,故曰樂物之通而保己。有不言之教可以悟人,如以至和飲之也,佛書所謂如飲醍醐是也。目擊而道存,正容使人意也消,故曰與人並立而使人化。彼其,猶詩曰彼其之子也。此一句倒下,意謂彼其之子若歸而居乎,尊卑長幼各得其宜,故曰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其所施,一本於間暇,殊不容力焉,故曰而一間其所施。此言其在家在鄉,各得其和也。其於人心,若是其遠,猶言人之度量相遠如是哉。蓋謂公閱休之心如此,而彭陽之心若彼,其相去遠矣。吾又不若夷節者,言夷節佞人也,彼亦好進者也。所以進汝於王,我豈肯似彼耶。此鄙薄夷節之意也。父子之宜披其乎歸居是一句。#1

聖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人則從而命之也。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

綢繆者,陰陽造化,往來相因而不已之意。一體者,精粗合為一也。聖人達乎造化之理,而窮盡周徧精粗合一之妙,所以循乎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曰性也。性,自然者也。搖作即動用也。動用作為皆復歸於天命,而以自然為主,故曰以天為師。命之者,稱名之也。以聖人之名從而稱之,聖人初何心哉,故曰人則從而命之也。憂乎知者,以人之私智,其憂萬端,多少計較,能有幾件計較得行,故曰所行恆無幾。我將有為有行而尼之於命,人亦如之何,故曰時其有止也,若之何。時,命也。止,尼也。此兩句曲盡世情,推原其患,皆自知字始。若知其所不知則無憂矣,故下面有美鑑之喻。

生而美者,人與之鑑,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2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
妍生於醜,若不告之以醜者,則亦不自知其妍矣。有妍媸美惡分別,便是憂端之所由生,故曰不知不聞,其喜終無已。我既無美惡之別,與物以無心,則人之好我也亦無已,此自然之理也,故曰性。因鑑美之喻,又及聖人愛人之名,其意蓋謂愛人至於有名則有心矣,有心則離本真之性矣。

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况見見聞聞者也,以十仞之臺縣眾間者也。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闈嘗舍之。
久旅而歸,見其舊國都,必有暢然之合意,言有所感也。縱使入其舊國之中,人物已變,丘陵之上草木皆荒穢,合比之昔日,十失其九,但有一分相似處,猶且暢然有感,而况求道之人忽然自悟,得見其所自見,聞其所自聞者,皆本然固有之物,能不喜乎。佛氏所謂本來面目,本地風光,便是此意。十仞之臺,最高處也。縣,張樂也。眾,縣多也。間,猶言笙鏞間作也。處甚高之地而聽交奏迭作之樂,可以聳動世俗之耳目,而況古之聖人以虛中無為自然之理,隨萬物而樂之。其自處之高也,如何環空中之物,虛之喻也。無終而無始,終始如一也。無幾無時,無古今也。幾者,時節之變也。日與物化,言與物俱往,日新又新,即我之所得一箇不化底如此用出來。舍者去也。闔者何也。言世俗之人何不舍去故習而歸至道也。冉相氏即古聖人也。

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

師天而不得師天,言以自然為法而無法自然之名,不過與物相順而已,故曰與物皆殉。若有心於為事,則未如之何矣。纔有為事之意,便非自然也。有人,有為也。天無為也,非惟無有為之迹,亦併與其無為者無之,故曰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有物,迹也。無物之始,無迹也。非惟無有物之迹,並併與其無迹者無之,故曰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行乎斯世,未嘗不與人同,於人世初無廢事也,故曰與世偕行而不替。不替,不廢也。萬行俱備而不著於其一,故曰所行之備而不洫。齊物曰以言其老洫也,洫者,泥著而陷溺之意也。與道為一則不求而自合,若求合於道則不可得而合之矣,故曰其合之也若之何。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莊子把這一句卻改名換字,以其官為司御,又曰門尹登恒,皆是做此詭怪說話。傅者,輔也。言尹輔湯也。湯雖以尹為師而不為其所籠也,故曰從師而不囿。湯之無為也自得萬物之成理,而隨之自處於無為自然之地,使其輔相之。尹而主其名,故曰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言湯無為而尹有為也,湯無名而尹有名也。司,主也,言門尹擔當了許多有為之名也。

之名贏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之名,此名也。贏,餘也,剩也。言此名之在世間是剩法也,猶言長物也。兩見,身與名為二也。有心於為名,則不得其混然之一者,故曰得其兩見。伊尹之所擔當,已自未為奇特,而孔子又慕之,盡其思慮,將以為輔相於斯世,言夫子又欲為伊尹之事也。此是譏侮聖人之意。容成氏,借古聖人之名也。合三日六十日而後為一歲,逐日而除去之,則但可謂之日,不可謂之歲,故曰除日無歲。此一句自好,老子曰數車無車,亦此意。外之名因內而生,無內則無外矣,故曰無內無外。舉此二句,以證自然之意。

魏瑩與田侯牟約,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刺之。犀首聞而恥之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係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忌也出走,然後挾其背,折其脊。季子聞而恥之曰:築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則又壞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華子聞而醜之曰:善言伐齊者,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君曰: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魏瑩,魏惠王也。田侯,齊威王也。胥靡,刑餘之人,城築之所役也。城既成而又壞之,則役者以為苦矣。兵不起七年,此魏王之業之美也,而犀首教之用兵,猶壞其已成之城也。衍,犀首之名也。華子之言,蓋謂著一伐字則皆未免於容心,故以三者皆為亂人知道,則併與兵不吉矣。故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君曰:噫,其虛言與。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君曰:無窮。曰:知游心於無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君曰:無辯。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猶有嘀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音血上同也。
此一段極好。惠子聞華子有求道之說,故薦戴晉人而見之王。戴#2晉人,有道者也。蝸角之喻,似若虛言,而下面說得來卻成真箇,故曰請為君實之。無窮,太虛之間也。通達之國,即中國也。以太虛而觀中國,則至為微細,若有若無,故曰若存若亡乎。杜子美曰:俯視但一氣,焉能辮皇州,即此意也。以中國而觀,魏又為小矣;梁是其都也,於魏國之中而觀,所都之地又小矣;於所都之中而求王之一身,愈微而愈小矣。自太虛之上,等而下之,則觀王之身與蚜角之蠻觸何異,故曰無辯。言其同也。惝然若有亡者,茫然自失,而知其所爭之不足爭也。管猶有竅,比之簫笛,雖無音節,其吹之者猶有嗃然之聲。若以劍首而吹,則一吹而已,言其全無聲也。此意蓋謂有道者之前,雖欲說七、說義、說道、說理,皆無所容其聲也。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子路曰:是稯稯何為者邪。仲尼曰:是聖人僕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沈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况親見其身乎。而何以為存。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蟻丘之地有賣漿之家,夫子宿於其家也。登極者,升其屋極而望人也。稯稯,紛紛也。聖人僕者,言聖人之徒也。自埋於民,自隱於民間也。畔,鄰也。藏居於此,鄰人亦不知之也。其聲銷,逃名也。沈,不在水而在陸,喻億者之隱於市塵也,言此人必為市南宜僚之徒。宜僚姓熊,居於市南,楚人也。著於已者,謂我必知之著知也。佞人,多言之人也。何以為存,言其必去而不留矣。其室虛者,逃而去,恐夫子言之楚王而召之,故逃去也。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芸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終年厭餮。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為性萑葦兼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並潰漏發,不擇所出,漂疽疥癱,內熱溲膏是也。
封人因耕而喻政,莊子又以喻學,東坡稼說實倣此也。變齊者,變易其法也。厭餮,飽食也。以眾為言,世間此等人多也。惡,好惡也。孽,妖孽也。好惡之害,其蔽塞本然之性,猶雈葦也,即茅塞其心之意。性既蔽塞則其昏欲之長,如兼葭之始萌,充滿其身,言通身皆是人欲也。扶,助也。以物欲而助其形,則視聽言動、起居飲食,皆失其自然之理,故日尋擢吾性,尋,漸也,擢,拔也。始其真性只為之蔽塞,及其甚也,漸漸拔而去之,是天理盡滅,真性既失,氣亦為病,故有並潰者,有漏發者,不擇所出,觸則成病也。並潰者,漂疽疥癱也,此膿血之病也。漏發者,內熱溲膏也,今之消病也。此一段所以戒世人之縱情欲而不知學道者,終必殺其身也。

栢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遊。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

天下猶是者,言天下皆如此。莫為盜,莫為殺人者,言汝之所以被罪而囚者,或為盜乎,或為殺人乎。莫為言莫是如此也。榮辱,名也。貨財,利也。病,患害也。在上者尚名而後有此患害,為國好聚財而後有此爭競,謂此事皆自上始也。老子曰: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即此意。以名利而役人,使之自困無時而已,安得不至於此。其意蓋言太古之時,無名無利,故風俗醇厚,國無刑人也。

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
失得正枉兩句,即百姓有過,在予一人。一人之形有不得其生,則人君退而自責,即匹夫不被澤,若已納之溝中也。今則不然者,言後世也。匿為物,蔽其物而不言,而以不知者為愚。大為難行之事,而以其不敢為者為罪。重為任,不量人之力也,遠其塗,不計人之行程也。強人所不能而乃罰其不勝者,誅其不至者。在上之人,其所出政令一日偽於一日,士民安得不偽乎。強其力所不能,必以偽應之;強其智所不及,必以欺應之;過取而無厭,必為盜以輸之。是我使之為偽、為欺、為盜也。又誰責乎三句一體,即就下句盜竊上結。非惟此一句,意易明,亦文法也。

遽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談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年六十而六十化,一年之見勝如一年也。然安知六十歲之是,便為是耶。此一則話也。

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此所謂然與然乎。
其生也必有根,其出也必有門,但人不見之耳,此是其所不可知者。凡人知其所知,而不知其所不知者乃為至妙,此大惑之人也。且無所逃者,言自然而然,不知之知,通古今,徹上下,皆如此,何處而非此理,如何逃得。然與然乎者,後辭也。謂之然歟,而其所然果然乎。子貢對曰然非與,即此意也。見衛靈公篇。然與音餘。

仲尼問於太史大強、伯常騫、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輶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嘯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鉻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埋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畢弋,取鳥獸之用也。諸侯交際之禮,皆不應答之,其人如此,謚之以靈,何耶。言未足當其惡也。大弢曰此亦因國人所同是而謚之,上是字猶此字也。進所,進所居之處也。奉御,猶今言召對也。搏幣者,執其贊見之幣。而靈公使人扶翼之,言有禮也。肅,敬也。沙丘石槨先有靈公之客,則未生之前此名已定,於人何力焉。此段蓋言世事皆出於自然也。之二人,大弢與伯常騫也。沙丘,古人葬處也。不馮其子者,其子孫不可託,遂為靈公所奪也。馮,託也。

少知問於太公調曰:何謂丘里之言。太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並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知字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澤,百材皆度,觀乎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

聚井為丘,果丘為里,故曰丘里。一里之中有十姓百名,人物雖異而風俗則同,合異以為同之喻也。丘里之言者,公一里之言也;合異以為同,萬物同一理也;散同以為異,物物各具一理也。合百體以為馬,一體之上無馬之名,此散同以為異也。立其百體乃謂之馬,合異以為同也。積而為山,合而為水,亦此意也。合並而為公,合萬物之異以為同也。有主而不執也,言所主雖在內而無所執,執則非自然矣。正者,萬物之理也。出乎胸中者,其理與萬物同則自然相順而不相距也。不執不拒,乃順自然而無同異之意。天不賜,不以為功也,猶言非相為賜也。五官列,爵惟五也,各職其職,君何私輕重焉。大人於文武之德,時乎而文,時乎而武,可用則用,亦非相與賜也,故為全備之德。萬物各具一理,故曰殊理。以大道合之而為公,故曰不私。無名者,無得而名也。淳淳,流行自然也。吉凶禍福之至,倚伏無常,或有所拂逆而反為宜。塞翁得馬失馬之意也。拂,逆也,不如意也。宜,如意也。人有自殉之心則如其面然,皆不同矣。有所正者,執定而拘泥之也。有所泥者或失之,即今人謂擬則差也。故曰有所正者有所差。比,譬也。譬如大澤之中,百物之村,各中其度,無小無大,皆可用也。伺壇即同地也。木之與石本在一山,初何分別。此合異以為同也。

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太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物,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
物不止於萬而言萬物,其總數也。期,約也,約言之也。天地陰陽,亦形氣之總名爾。形氣不止於天地陰陽,但以其大者言之。道之為公,亦因其大而借言之耳。雖已有道之名,而亦豈可以此相比喻而言邪。故曰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狗馬,不可為類者也。斯,比也。因道之名,若以相比並而為此辯說,則如犬馬之異類不可得而合也。不及,不相若也。遠,甚也。

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裹,萬物之所生惡起。太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精之可志也。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
萬物之生從何而始,故曰惡起。相照,相應也,相蓋,相合也。相治,相消長也。四時相代,春生秋殺,隨時各有不伺也。因此于後有欲惡去就,雌雄分合,安危禍福,緩急聚散之事,謂因有天地陰陽而後有人世之事也。凡此數者,皆是其同中之異者。橋然而起,橋,拱高也。片,判也。片合即分合也。庸有,常有也。以成,即相成之意,但換下一字,文法也。自欲惡而下至於聚散,其名實皆可紀,其精微皆可志,謂件件可見,非惟可言亦可書也。隨其時序而相理,即陰陽之相治也。橋,起也。橋起而運,相為消長,故曰相使。窮而反為通,終而復為始,此皆萬物之所必有者,言而至於盡,亦此而已,知而及其至,亦此而已。盡心盡力只說得箇物字,故曰極物而已。惟知道之人,則於其所以廢所以起者,皆歸之於無,皆歸之自然,則其言議至於此而止,謂到這裹無可說處矣。

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偏於其理。太公調曰:雞嗚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人不能以意其所將為。斯而析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

季真、接子,當時有此二人,各為其說,一曰莫為,一曰或使。莫為者,言冥冥之中初無主宰,皆偶然爾;或使者,有主宰無非使然,所謂行或使之,止或尼之是也。正於其情,正得其實也;偏於其理,見之偏也。二者孰當孰否也。難嗎狗吠,不同之喻也,言人所知既有不同,則雖有大智之人亦不能盡其言,亦不能盡其意。所自化者,言其所自見之妙。讀猶誦也。其自見之妙,豈能誦其言而知之。所將為,所欲為也。其所欲為之意,豈能以意度之。斯者,此理也。若以此理而分析之,可以語大,可以語小,言不可窮也。無倫,小之極;不可圍,大之極也。二者之說皆未免於物累,而要終皆有過患,言其皆有節病也。

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或使則實者,謂冥冥之中有物以司之,是實也。莫為則虛者,謂冥冥之中本無所主,是虛也。既有實則與名俱矣,則是累於物矣。居者在也,言在於物之中也,故曰是物之居。若謂之無則名實俱無,而所謂無者終在、未能併與無者無之,亦是累於物也。故曰在物之虛。大抵曰有曰無皆可以言傳,可以意度,皆未免於言,則去道愈疏遠矣。
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遠也,理不可睹。
忌者,禁也。未生之初,不容不生,既生而死,豈可得而違阻也。死生之理本在目前,初非甚遠,但欲見而不可見,故曰理不可睹。

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4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
若以為或之使,若以為莫之為,則世之疑情方假此而起,又安得為無累乎。本,始也,未動之時也。即未動之時觀之,已見其往者無窮矣。末,終也。既動而止之時也。就其既止之時而觀之,已見其方來者無止。以此而觀,但泯於無言方可合萬物而伺一理,故曰言之無也,與物同理。

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
二者之言推求其本,謂之或使,謂之莫為,皆未能遠離於物,但見與物終始而已,故曰與物終始。不能離物則是有也,謂之道可有乎,故曰道不可有。既曰有,則所謂有者何可得而無之,言離不去也。故曰有不可無。若以真實而觀,道之一字本是假名以行於世,故曰道之為名,所假而行。二者之言皆為泥物而在於一偏,安得謂之大道。一曲,一偏也。大方,大道也。既結了上面說話,卻別說兩句又妙。

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同乎此言也,但我果有所見,雖謂之言亦可盡道,終日言之亦自不妨,故曰言而足,終日言而盡道。若我無所見則言不足以盡道,言之縱多亦不離於形似而已,故曰言而不足,終日言之而盡物。道,精也;物,粗也。以精粗之極而求之,言亦不足盡,默亦不足盡。載,在也,謂不在此也。非言非默之中,自有至極之議。極議,至言也。佛氏所謂如我按指,海印發光,似汝舉心,塵勞先起,即此意也。又曰我為法王,於法自在,蓋言造道之人,說亦是,不說亦是,汝未造道,便說得是也不是。此篇亦與內篇何異。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六竟

#1明本無此句。

#2愛:明本作『憂』。

#3戴:原本無,據明本增。
#4末:原本無,據明本增。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七

鬳齋林希逸

雜篇外物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
外物,身外之事也,是求在我者也。桀紂之時,賢者不肖者均於被禍,是不可必也。此皆紂事,卻併桀說,以意逆之可也。萇弘被放歸蜀,刳腸而死,蜀人以匱盛血,三年而化為碧玉。此事與左傳所載稍異,其言似誕。晉元帝託運糧不至而殺其臣,其血逆柱而上,齊以明月之讖,殺斛律光,其血在地,去之不滅,則亦世間所有之事也。孝己,殷高宗之子,見逐於後母。曾子,未見悲泣之事,想以芸爪大杖則走之事言之。讀此書者,但觀其意,若此類皆,不必拘蓋。謂忠孝人之所貴,而或害其身,是皆外物不可必也。

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音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木與木相摩則其火自出,今舟人用榆柳亦然。火與金相守,鎔之事。木本無火,相摩而生;金為至堅,見火而流。亦言不可必之意。大絯,大異也。大雷雨之時,或焚樹木,故曰水中有火,乃焚大槐。不曰他木而曰槐者,槐能生火,故以槐言之。淮南子曰:老槐生火。見汜論篇。亦非專焚大槐也。此皆陰陽錯行而為。災事之不常見者,亦言其不可必也。
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音陳又楷允反蜳音又敦轉柱允二反不得成,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暋音泯又音昏沈屯,強綸反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音顏然而道盡。

甚憂者,極憂也。兩陷,非有人道之患,則有陰陽之患也,人間世云是兩也,即此意。螴蜳者,怵惕不自安之意。不得成者,言甚憂無所逃而不成情緒也。心若縣於天地之間,言心有繫縛自苦也。慰暋,鬱悶也。沈屯,陷溺險難也。利害相戰於胸中,其內熱也甚於焦火,故曰生火甚多。此皆世俗一等不知道之人,不知外物之不可必而過用其心,故至此焚傷其胸中至和之氣,故曰眾人焚和。月,性也。眾人之生,其得於天者全此至和之理,猶如月然,但為物欲所昏,其炎如火,故其為月者不能勝之,遂至於焚和也。山谷云,本心如日月,利欲蝕之,既正用此意。僓然者,弛然而自放也。道盡者,言其天理滅盡也。蓋謂眾人汨於利欲,終身不悟,至於滅盡天理而後已也。
莊子家貧,故往貸栗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遊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監河侯,說苑曰魏文候也,亦未必然,或是監河之官以侯稱之,不然則侯是其姓也。邑金者,采邑之租金也。波臣猶曰水官也。此段必當時有此戲言,因記於此,亦今人所謂遠水不救近火之意。枯魚之肆者,言待得此水之來,吾已為鱐矣。常與,常時相與者也。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轄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錙設而下,驚揚而奮髻,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伴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腊之,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趨灌讀,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
巨緇,大黑索也。信音界,牛也。與陷同。海水震蕩,聲侔鬼神,言此魚搖動海水,其聲可畏也。憚赫,驚恐也,千里之人皆聞其聲而懼也。厭,厭飯而食之也。輇才,揣量淺見之士也。諷說,道聽塗說者。知其常而不知異,見其小而不見大,故驚以相告也。累,小繩也。灌,注也。灌瀆,言流水之小瀆也。鯢鮒,小魚也。縣令,猶今揭示也,縣與懸同,縣揭之號令,猶今賞格之類。言見小之人飾其辭說,千求于上,求合其所示之令格,縱得之,能幾何。故曰其於大達亦遠矣。俗世,俗之士也。俗士不可與言經世之道,故曰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遠矣,猶甚矣也。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擪其顪。儒以金樵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此段蓋喻遊說之士借詩書聖賢之言以文其姦者。自上語下曰臚,自下語上曰句。臚傳者,大儒為首而告其下也。青青之麥,生於陵陂,賦墓田也。生不布施,何含珠為,譏富者也。此詩只四句,或是古詩,或是莊子自撰亦不可知。接其鬢以下,大儒教小儒之語。接,撮也。擪,以手按之也。顪,頤下也。控其頤者,控開其頤也,別亦開也,言歌此詩教其徒,徐取其珠而欲無所損也。詩曰,何以含珠為,則我今取之。亦合古詩之意矣。
老萊子#1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脩上而趨下,未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驚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出薪者,出而採薪也。脩上,上長也。趨下,其行趨鏘也。末,微也,言其背微有僂曲之狀。後耳者,面前視之不見其耳也。視若營四海,即蒿目以憂當世之患之意。躬矜,汝身矜持之行也。容知,容,外飾也,知,思慮也。業可得進者,言道業可得而學否也。一世之傷;一時之人憔悴可傷也。驁,傲然而不恤之意。言汝為一時而憂,通用其心,能貽後世之患,汝皆驁然而不顧也。汝既如此,道之窮宜也。寠,窮也。固,宜也。汝之道其窮如此,是不知天下之事有非智略所能及者,故曰亡其略弗及邪。亡與忘同。惠,施惠於人也。歡,欲得人之歡心也。以施惠而得人之歡心為驁,以此自驚於世不可,此乃終身可醜之行也。庸人之所為則務入於此而已,故曰中民之行進焉耳。中民,庸人也。以名而相汲引,以隱蔽之計而自相交結,以形容中民之為也。堯桀兩忘則不惟無毀亦無譽矣,故曰閉其所譽。反,背也。反背自然之理,則無非傷道之事也;不好靜而好動,則無非邪僻之行也。聖人則不然。躊躇者,欲進不進之意,以躊躇興事即不得已而後應也。惟其無心,所以每每成功。載,自負也。汝奈何終身以矜持之意而自負,故曰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此一句下得奇。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闚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得予。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會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鑽而無遺莢。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莢,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阿,曲也。阿門,曲側之門也。宰路,淵名也。清江之神使我使於河伯。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再三遲疑而不决也。卜以殺為吉。遂殺之。七十二鑽,言用之而占七十之智豈能敵之。此言我苟有心,則人亦以有心應我,故以此喻之惟能去其小知而付之自然,則大知明矣。去吾為善自名之意,則善自歸我,故曰去善而自善矣。石與碩同,石師,碩大之師,能教人者。嬰兒之能言不待求師而自能者,與能言者同處,則自然能言二次也。龜靈於人而不靈於己,故曰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此意蓋謂名之以知則有窮時。此下數句卻汎言世情以實之。人有至知者,豈能以一身而勝萬人之謀。鵜鶘之取魚,飲涸其水而後盡其魚。此有心害魚者非網之比也。上言人若有心而害我一人也。大知自善,自然之理也。不教能言,自然之喻也。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墊,掘也。容足之外皆為深淵,則不可行矣。即前謂,足也踐,恃其所不蹍之意。故曰無用之用。徐無鬼篇
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志,决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
能遊者則遊之,不能遊者終於不能。此言世有達者,有不達者也。遊,自樂之意也。流遁,逐物而忘返也。决絕,與世判然自異也。任,為也。至知厚德,循自然之人,則其所為無流遁决絕之失矣。覆墜,言陪溺於世故也。火馳,逐於世如火之急也。此皆為世俗所累而不能反身自顧,故曰不反不顧,言不能回光返照也。雖一時之間有貴有賤,名為君臣,而沒身之後貴賤何。故曰夫孰能不波。學者之古今,只自三皇五帝為始。此蓋譏貶古帝王之意。僻,偏也。遊於世而無所偏倚,不以古今為是非也。雖和光同塵,不與世相忤而我之所存者自在,故曰順人而不失己。彼之所教自以為是,我固不學之,然亦承順其意而無彼我之分。此有言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也。惟至人之所行則於世無留戀之意,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古今人情大抵相類,安有淳澆之別。學者尊古而卑今,不知世變者也。狶韋氏,三皇五帝之先也。若以天地之初,上古之世,而觀於今日,則皆為波蕩流逐而失其性者矣。即齊物因是之意,故曰承意不彼。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女展反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
徹,通也,得自然之理而大通徹,則耳目之所視聽為真聰真明,鼻口之所嗅味為真顫真甘,心之所知者為真知德為至德矣。壅,壅塞窒礙也。哽,哽咽而不通也。跈者,足所踐之迹也。我之見道,苟窒礙哽塞而不能自覺,則累於形迹矣。不止,迷而不知止也。既累於形逵則眾害生矣。息,生也。生之謂性,人皆有之,有此受生之性而後有所知覺。所謂知覺者,恃此息也。人莫不然,而或至於不當其理者,豈天斬之不殷不當也。天理之在人心,日夜發見其孔竅,發見處何嘗有止息。故曰天之穿之,日夜無降。穿,心竅也。無降,無止也。竇亦心竅也。人以物欲而自蔽惑,是塞其竇也。顧,乃也。
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磎;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識音玄,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脩,草木之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胞,脬膜也。人身皮肉之內有一重膜包絡此身。重閬者,空曠也。人身之內如此空曠,而心君主之以天理自樂,則謂之天遊。勃磎,爭鬥也。窄小之屋,婦姑常在面前,則易至於爭鬥。此即不虛曠之喻。心纔蔽塞,不知天理之樂,則六鑿必至於相攘逆。六鑿,六根也。大林丘山,人見之而必喜者,是其平日耳目窄隘,不能存自然之神以勝外物,忽然一見空遠之地,則以為喜,故曰亦神者不勝。求名於外,則德性自蕩溢矣;暴急而不自安,則名亦蕩溢矣;言併與名失之也。有誸急之意,而後稽度於智謀之事。議與弦同。有爭競之心,而後智謀之所由出。守執不化,而後柴梗不樂之意所由生。果,實也,塞也,齊物曰腹猶果然之果也。求眾事之皆宜而後分職以任事者,有固必不通之弊。此言癡兒了官事,官事不可了也。銚鎒,田器也。春雨時至,草木奮然而生,故曰怒生。當此之時,人知脩田器以為耕種之事,則必鋤拔其草木。其草木之得雨而方生植者,皆傾倒過半矣。到與倒同。子美曰,霜倒半池蓮,即此倒字。銚鎒之人,豈戕賊草木之生哉。為耕種之計,不得不然,亦不自知其於生意有害也。此意蓋言生者方生,拔者自拔,草木雖去而耕種之物又生,便是其成也毀也,其毀也成也。由此而觀,則成敗得喪死生禍福,皆當聽其自然,何必容心乎。自德溢乎名而下皆容心之失也,能無容心則有天遊矣。
靜然可以補病,眥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
靜然者,安然也。補病者,去故即新,捨末而歸本也。此心能安然,則向之失者可以補而全之矣。眥音翦音滅。訾贓者,屏除#2物欲而全其天理,則可以優遊而至老。遽,急也。能寧其心則可以止遽矣。此三句皆言既失而復,猶#3楊子曰先病而後瘳也。故曰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若是句絕,言其已見物累之苦,而後能自悔,若夫安佚自得之人,胸中本來泰然自得,則不問及此矣。佚,自得者也。非佚者之所,猶曰非佚者之事也。所猶所其無逸之所也。

聖人之所以駴戶稽反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
因未嘗問一句又生下四句。駴與駭同。聖人以仁義而治天下,是駴之也,神人則無此矣。賢者以盛德而駭世,聖人則無此矣。君子則以聲名而駭其一國,賢人則無此矣。小人則營營以求合於一時,君子則無此矣。演門,地名也。善毀,孝也。以孝而得爵,遂為官師,其黨人慕之乃至有哀毀而死者,言好名之為累也。官師猶今曰官員也。
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窾水,諸侯弔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許由務光以隱得名,紀他慕之,亦相率而隱於窾水。踆與蹲同。此一字鄙薄之之意也。紀他之意,亦欲諸侯以國讓之,而諸侯但以其苦弔之而己。己自可笑,三年之後,申徒狄又慕隱名以至自投於河。此蓋極言好名之累也。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上面既說盡了,卻以筌蹄之語結末,亦與前篇言而足,言而不足體格一同。筌蹄,取魚取兔之具也,既得則無用矣。言寓意也,得其意則忘言矣,不能忘言則泥著而失其意矣。惟忘言者而後可與言。此篇文亦精細。在兔,意在於得兔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七竟

#1子:原作『之』,據明本改。

#2除:明本作『去』。

#3猶:明本作『得』。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八

鬳齋林希逸

雜篇寓言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
此篇之首乃莊子自言其一書之中,有三種說話。寓言者,以己之言借他人之名以言之。十九者,言此書之中十居其九,謂寓言多也。如齧缺、王倪、庚桑楚之類是也。重言者,借古人之名以自重,如黃帝、神農、孔子是也。十七者,言此書之中此類十居其七也。尼,酒巵也。人皆可飲,飲之而有味,故曰巵言。日出者,件件之中有此言也。和,調和也。天倪,天理也。以天理而調和眾人之心也。藉,借也。不出於己而出於他人曰外,故曰藉外論之。父譽其子以求婚,則其人必不信,故必借他人以譽之,此譬喻也。此罪不在我,因人之不見信,故有此寓言也。若以為出於我,則在人之見必有同異之分,應是之也,反非之也。與己不與己,此言他人自私之見也。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1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
已,止也。已言,可以止其爭辯也。借重於耆艾之人,則聞者不敢以為非,可以止塞其議論也。古先帝王聖賢皆耆艾也。經緯本未,言知常、知變、知首、知終也。期年,期頤之年也。年雖先矣而學無所見,但以期頤之年而稱為耆宿,則其年雖先不足為先。謂無以過人也。人而無以過人則是不能盡其為人之道,此陳人而已。陳人,謂世間陳久無用之人也。此意蓋謂我之所借重者,皆耆艾可尊之人,非徒以為前輩人物而借重之也。

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曼衍者,遊衍自得也。窮年者,以此送日月也。不言則齊,以無言之言則歸於一理。齊,一也。以此一而形諸言,以其言而論此一,皆為有所容心,則不得為齊一矣。故曰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惟無言則齊,無言,無心之言也。終身言,未嘗言,無心於言也。終身不言,未嘗不言,不言之中亦可悟理,則非不言也。有自,有所由來也。言凡人之所謂可,所謂不可,所謂然,所謂不然,其言皆有所自來,故各是其所是。我則何從而然可之,惟隨其然者可者而然之可之,隨其不然者不可者而不然之不可之。物固有所然,謂凡物各有所是也。既各有所是,則物物皆是,故曰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此意齊物中論之甚詳。非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者,言我非以自然之言而調和眾口,若與之同為,是非則豈能要諸久遠哉。蓋謂自然之理,千古萬古跌不破也。萬物之種同出於造物,以其不同形而相代於天地之間。則人以草為草,木為木,禽為禽,獸為獸,但見其形之不同而不知同出於元氣,其種則一也。萬物之在天地,往來終始,若循環然,其倫理之妙人莫得而窮之,謂其不可盡知也。此之謂天均。均者同也,天理之同者,故曰天均。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嗚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噩,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服知者,服事也。知,知見也。勤心以從事於知見,謂博學也。謝者,去也。言孔子已謝去博學之事而進於道,但未嘗與人言爾。孔子云者,莊子舉孔子之言,謂孔子嘗有此語也。受才乎大本,猶言受性於太始也,大本即造物也。靈,知覺之性也。復,返也。反而歸之本來知覺之性,而後可以盡人生之道,故曰復靈以生。鳴亦言也。律即法也。當者,言皆當理也。以利義陳於前而有,所是非好惡,則人與我對立,可以服其口而未能服其心。是必舍去利義而忘其是非好惡,乃可以使人心服而無敢與我對立而為忤者,而後可以定天下之定理矣。薑音悟,忤逆也。薑立者,對面而立,則我為順而彼為逆,周禮曰以受諸侯之逆,亦言向我而來者為逆也。莊子既稱夫子之言,乃對惠子而歎曰,已乎已乎,我安得及彼孔子哉,只此可見莊子非不知敬吾聖人者。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不洎,吾心悲。弟子問于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不洎,言不及其親也#2無所縣其罪乎者,縣,繫累也,謂曾子此言有繫累之罪乎,無繫累之罪乎。蓋疑其前後兩變有悲有喜也。既已縣矣者,謂止此悲喜之心,便是有所繫累也,若無所繫累則外物之輕重過於吾之前者,猶鳥雀蚊虻然,豈以此為悲喜哉。纔有悲喜,則有心矣。

顏成子遊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一年而野,返其朴也。二年而從,從順也,於是非喜惡無所逆也。三年而通,大通徹也。四年而物,猶槁木死灰也。五年而來,寂滅之中又有不寂滅者也,禪家所謂大死人卻活是也。鬼入者,納造化於其胸中也;天成者,與天為一也。不知死不知生,無入而不自得也。大妙者,極其玄也。自一年至九年,此即借為節次之語,此事非可以歲月計也。

生有為,死也。勸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
此數句言無生無死之理。生有為者,言以生為有生則有死矣。有死生之見,自私者也。若以至公之理而勸之,欲其知造物之間無不死之物,故曰勸公以其死也。然謂之死則是有所自矣,謂之死而有所自則求其生於萌動之始,本無所自,既其始也,無生則安得有死。陽,動之始也。以死生之理如此言之,不知其果然乎否也。所適然也,所不適不然也,要其盡而觀,則惡乎然,惡乎不然。言謂之有亦非,謂之無亦非,故曰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

天有歷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耶。
曆數,星辰日月之往來,有曆書度數也。人據,人迹之所至有可考據者,猶言圖經也。以曆數及人據而求之,果可以盡天地之理乎。故曰吾惡乎求之。天地之間,日遷月往#3誰能知其所終。其運而往也,必有造物主之,安得謂之無命。然芒芒之初,本來無物,安得謂之有命。朝必有暮,寒必有暑,時至氣應,毫髮不差,如此相應,安得謂之無鬼神。然謙者未必福,仁者未又壽,幽明之間,有時而不相應,安得謂之有鬼神。此數句乃發明造物不可知之意。

眾罔兩問於影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髮。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影曰:叟叟音蕭也,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有待者乎。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叟叟,若隱若顯之意也。稍,略也,率略意也。謂其何為,率然有此問也。予之所有本,不自知其所以然者,故曰予有而不知其所。蜩已化而甲在,蛇已化而蛻在,蓋以形之動者比蛇蜩之生,而以影比蛻甲也。似之而非者,言以此為比亦近似之,而非果然也。在日與火之中則有此影,故曰屯屯聚也。晝陰而無日,夜至而不火,則影不可見,是代去也。彼,指形也。吾,影也。言吾之所待者彼乎,故曰彼,吾所以有待邪。然形之動也,又有所待,故曰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強陽,動也。形待強陽之氣而動,彼形之所以往來者,強陽也。彼以強陽而動,我亦從之,其為強陽者本非形之所知,汝又何問我乎。此段與齊物同,但添強陽火日之說,又要弄筆頭。禪家所謂重說偈言也。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間,是以不敢。今間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請問其過者,言夫子謂我不可教,其過在何處也。睢睢盱盱,矜持而不自在之貌。誰與居者,言其物我未忘,常若與人同居也。大白若辱者,明而自晦之意。盛德若不足者,言其雖有而不自居也。迎將,迎送也。家公,旅邸之主也。執席,執巾櫛,奉承之也。煬者,炊者也。避舍,避竈敬之也。爭席者,不知其可敬也。未聞老子之言之先,有矜持自名之意,故人見而敬之。既得點化,則退然自晦,而人視之以為常人矣。此篇文亦細。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八竟

#1緯:明本作『綸』。

#2也:明本作『見』。

#3往:原作『化』,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九

鬳齋林希逸

雜篇讓王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幽憂者,猶今言暗疾也。無以天下為者,言不欲為天子者,方可託之以天下,是有天下而不與者也。異於俗者,言其與世俗不同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携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捲捲,音權自勞之貌。葆力,勤苦用力也。德為未至者,言非自然之德。二人皆逃而去之,妻以首戴,夫以背負,共携其子而逃。此二段無斷語者,即與前意同。

大王直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莢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直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所用養者,謂資之以自養者也,即土地也。所養,百姓也。尊生者,以身為重,以外物為輕也。此譏當時患失之士。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玉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君乎君乎,言以我為國君乎。惟無意於為君者;方可托以國,故曰越人所欲得為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攫,拏取之也。銘,猶契約也。廢,斷而去之也。攫其銘而可以有天下,愛其身者且不攫之,况以韓國比之天下則輕矣。以不得為憂戚,乃至於愁身傷生將以自喪,又重於失一臂矣。故曰知輕重。此喻甚有益於世俗,此段文似內篇。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闈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闈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苴布,粗布也。聽者謬,言誤聽也。土苴,上音撦,下知雅反,糟粕也。意謂帝王治天下國家之功,其在聖人之道,皆餘事耳。身者天下國家之本,脩身則可以治天下國家。此聖賢之論也。莊子之言如此分別,人皆謂其以精粗分作兩截,殊不知其意只謂知道之人,不以外物累其本心。如堯之非心黃屋,如舜禹之有天下不與,如此方可以盡無為之治。但其言抑揚太甚耳。緒餘土苴四字,只就餘事上生,亦猶曰塵垢粃糠可以陶鑄堯舜也。其造語過當處皆此類。荊公之學,真箇把做兩截看了,卻欲以此施用,多舉緒餘上苴之語,所以朱文公深辯之。莊子立言之過,或語後世似亦可罪,然其心實不然也。危身棄生以徇和,便是以外物累其心也。所以之,所以往也。所以之所以為兩句只一意。以珠彈省,人必不肯;以物累身,人則不知。此譬喻甚明切,此一段文似內篇。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3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死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鄭國之相曰子陽。列子,鄭人也。以人言而遺粟,言其非真知己,既非真知己,則譽者可信,毀亦可信矣。此說亦甚切當,此段與列子同。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 說#2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3,子其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而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大王反國,說反屠羊,言各得其本分事也。三旌,三公也。三公之車服各有旌別,故曰三旌。此段亦佳。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素裳#4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縱履杖華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茨者,苫也,以草蓋屋也。夫妻二室皆以甕為牖,故曰甕牖二室。壁中鑿而取明者曰牖。以舊衣而塞其牖,抵風雨也,故曰褐以為塞。絃,拊琴瑟也。匡坐,正坐也。紺,深青赤色也。表素者,以白色為外衣也。軒車不容巷,言巷小而車大也。華冠,華皮為冠也。縱履,曳其履也。希世而行,言其所以行媚世也。比周而友,所交非人也。學不為己而為人,教人非為道而為利,假仁義以文姦,故曰仁義之慝。

曾子居衛,縕袍無表,顏色種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决。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縕袍,今之絮衣也。無表者,外破而露其絮也。種噲,虛浮也。正冠而纓絕,方欲正其冠而纓又絕,纓所以維其冠也。肘見,衿之袖已破也。踵决,履之後已破也。曳縱,扶曳而行也。商頌,所歌之曲也。若出金石,有節奏也。養志者忘形,不以養身者累其心也。養形者忘利,不逐外物以勞其身也。致道者忘心,無心則近道也。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5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脩於內者無一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郭外,田也;郭內,園也。顏子未必有此,莊子之言亦未必可信。所學夫子之道足以自樂,樂者何物也。故二程每教人求顏子樂處,此不可草草看過也。知足者不以利自累,言足乎已者無待於外也。審,信也。在我者真有以自得,則外物之失不足喜懼也。無位而不怍,不以人不知為愧也。誦之久矣,於今見之,謂昔聞其語,今見其人也。某之得者,言真得友也。

中山公子牟謂贍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贍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贍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岩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心居魏闕者,未能忘富貴也。重生則輕利,知本心之可貴則外物輕也。雖知之未能自勝者,理未能勝欲也。不能自勝則從者,謂此心未能自己則且聽而順之。此言在江海之間而時起此念,不必強為抑遏也。若強為抑遏則能內傷其神,亦或至於致病,故曰不得自勝則從。從,順之也。順之則於神無傷,故曰神無惡乎。不能自勝,一傷也,此念動時也;若於念起之時強抑遏而不順之,則苦於自制,是二傷也。故曰重傷。此非自壽之道。無壽類者,不入壽者之類也。魏牟以公子而為隱者,故其自勝愈難。雖所學未至於道,亦有向道之意矣。此語即中庸勉而行者之事。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6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面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貢子路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自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於穎陽而共伯得乎丘首。
藜羹不糝,言有菜而無米也。藉,陵轢之也。無禁者,不以為罪也。天寒既至,知松栢之茂,即所謂歲寒而後知松栢也。因陳蔡之厄,而後聖人固窮之道可以自見,可以為法於後世,故曰於丘其幸乎。削然,音消瀟酒之意。反琴者,再取琴而彈也。扢然,躍然也。子路聞此言而喜也。子貢以下數句,謂子貢因此而悟也。丘首,山名也。所謂共伯未必為共和,大抵皆寓言,難以實求之。其意蓋謂子貢喜而有言,遂稱許由之徒所以能終隱者,亦是窮而樂其道也。許由共伯皆託子貢之言。商周者,周之都有商之舊地民也。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冷之淵。
不若是而已,言舜之所為已自不是,汝之自失止在一身,可以已矣。而又欲汙我,遂投淵而死。此事他無經見,亦只寓言也。辱行,猶曰穢德也。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務光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尅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稠水而死。湯又讓務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務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瀘水。
強力,有作為之意。忍垢,耐世俗汙辱之事。武者遂之,言戰伐者成功也。仁者居之,以務光為仁者也。卞隨務光皆古之隱者,但其自沈一節,亦不可考,或亦寓言而已。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壤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悅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叔旦,叔者,弟之稱也。加富二等者,言倍其祿也。就官一列,極其品也。殺牲而取其血以盟,而後埋之。舉神農而言,謂上古之世不如此也。時祀,祭以時也。不析喜者,祀而不求福也。盡治而無求者,無求名之心也。與政為政,治為治,雖有為而無容心也。遽為政者,汲汲然脩其善政也。下行貨者,言以爵祿而招誘天下之士也。阻兵,行險也。保威,立武也。揚行,揚其名也。以亂易暴,言與紂同惡也。其並乎周者,我若與周同乎斯世。是塗辱吾身也,猶曰如衣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不賴者,不取以為資也。后山云親年方賴祿,是用此賴字。戾,行亢也。刻意曰為亢而已矣,即戾行也。言伯夷叔齊非欲為高節戾行,使於富貴,稍有可受#7之義則必受之矣,亦不至為此高亢之舉,惟其於義無可受之,理所以如此。天下闇,商亂也。周德衰者,謂周方興而其所為又如此也,惡其以智謀取天下,故曰德衰。此篇不全似莊子之筆,但隋珠彈雀,兩臂重天下,說反屠羊數段猶佳。然終不及他篇矣。若盜跖、說劍、漁父,則又甚焉。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九竟

#1乃:明本作『 以』。

#2說:明本作『越』。

#3高:明本作『焉』。

#4素裳:原作『表素』,據明本改。

#5琴:明本作『瑟』 。

#6樹:明本作『木』。
#7受:明本作『愛』。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十

鬳齋林希逸

雜篇盜跖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日: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跖。盜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悌,而徽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鍾,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常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長久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以強凌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值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迹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徧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l,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齋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鼈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四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2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喪死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託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麒驥之馳過隙也。不能悅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伋伋,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邪。孔子仰天而歎曰:然。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
入保者,閉門自守也。心如涌泉,言其氣方旺也。意如飄風,虛驕輕颺之意也。妄稱文武,言妄稱文王武王之道以自名。枝木,削木枝之皮以為冠。牛脅,牛皮也。得幸於季,言與下季得相親也。望履慔下,言一見於慔下而望其履也,此再通謁之辭。知維天地,知可以包羅天地,天地不能出其知之外也。能辯諸物,才能可以辯名諸物也,謂其無不知也。其卒之也,要其終也。禹偏枯,言其胼胝也。孰論之,詳論之也。磔犬流豕,言其身之自殺如殺犬豕也。操瓢而乞,有求於人也。離,麗也,泥著於名也,故曰離名。不念本,不知其本真之性。伋伋即汲汲也。執轡三失,言轡屢落也,車馬有行色,言其似有所往而方歸也。微,無也,得無往見跖乎。若前乎者,若我前日之所言也。

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為行。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不可一日不為乎。滿苟得曰:無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抱其天乎。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謂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滿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諸侯之門,義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不亦拂乎。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子張曰,子不為行,即將疏戚無倫,貴賤無義,長幼無序,五紀六位將何以為別乎。滿苟得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疏戚有倫乎。湯伐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義乎。王季為適,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偽辭,墨者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且子正為名,我正為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吾日與子訟於無約,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情,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則一也。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為#3天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

盍不為行者,言何不脩其德行也。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者,言欲求名利惟脩義為是也。人若棄名利則反逆其心,無以自樂必欲求之,非行義不可。此學干祿之意也。
多信者顯,言多為可信之言以求榮顯。此言假信之名以自利者。子張言以義求利,滿苟得則曰今之求名利者詐而已矣。若謂棄名利而反逆其心,必欲得之則縱吾心之所欲,以為苟得自滿之計,猶為天真而無矯揉,故曰抱其天也。

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即前胠篋篇之論。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謂其行不顧言,言不顧行也。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即前所謂得其時者為義之徒,失其時為篡夫。此意蓋以仁義之行皆為詐偽而非天真也。五紀,五常也;六位,三綱也,君臣父子夫婦也。子正為名者,謂汝以仁義之名求得,我則但為利而已,不假矯偽之名也,為名為利皆非真實道理,故曰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無約,無拘束而聽其自然也。曰滿苟得,曰無約,此又寓意於其名者。如前篇知無為之類。
棄其所為者,捨其所當為而不為,謂不能存生保性也。徇其所不為者,謂為利為名乃其所不當為者也。循天理自然則無君子小人之名矣,故曰,無為小人,反循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言亦不為君子,亦不為小人,則可以徇從汝天理之自然矣。而,汝也。無曲無直,相而視之,皆自然至極之理,故曰若枉若直,相而天極。東西南北各有其方,而春夏秋冬屬焉,消息往來皆一氣也,故曰面觀四方,與時消息。執圓機則無是非,故曰若是若非,執而圓機。信意而行,獨得於我,則從容體道矣,故曰獨成而意,與道徘徊。轉,背也。背道而行,自名以義以求成功,則失其所謂本真者矣,故曰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而,汝也。趨赴於富而求殉其成功,則將失其自然之天矣,故曰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凡曰無者,言莫如此也,禁止之意也。正其言,謂以忠信康義之言為實也。必其行者,謂必為忠信康義之行也。服,被也,離,麗也。言必遭其殃害也。子張欲行義以求富責,因干祿之語而借其名也。滿苟得則以苟得而滿其欲為自然之道,故設為問答之辭。意謂矯飾以求利達,不如直情之為愈。蓋矯孟子天爵、人爵之說也。

無足問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為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懼之喜,不監於心。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
推正不忘者,言汝之無意於富貴,豈其智不足邪。意,度也。度汝亦知此而力有不及邪。故推正理以遏求富貴之心而不能忘邪。此人,富貴之人也。言此等富貴之人皆與我同生斯世,同處此鄉,豈是絕俗過世之士,言其非有甚高而不可及也。其意蓋謂此亦眼前人耳,我豈不知之。此人其心全無所主,全失其.性命之正,但知趨時以求己分之益,而為流俗所化,言其所為皆俗人也。是非之分者,言以他人為非,以己為是,自求其身之益也。古今,久近也。前一時如何,今一時如何,覽察其時之向背,以自求利也。至重至尊者,天理之自然也。皆棄而去之,獨為其所謂求富貴之事,此豈長生安身養心之道也。求富貴之人,其身其心或安或否,或悲或喜,迷而不覺,不能自見,故曰不監於體,不監於心。為為者,為其所為,乃人為也。所以為者,天理也。知有人為而不知有天理,雖為天子猶不免於損身之患害,况其下者乎。

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勢,至人之所不得逮,賢#4人之所不能及,俠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知和曰: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
此又不言貴,只言富。窮美者,可以盡求其所好也;究勢者,可以盡權勢之事也。雖至人賢人亦有不及焉,言其力量之可以自用也。使人因人、秉人,皆言其富可以使人也,即十萬通神之意。欲,欲富也;惡,惡貧也。避貧而就富,不待教而後能,故曰不待師。此出於天性之自然也。天下之人雖皆以為非,而我安能辭避之,此設為貪者之言。無足,貪而不知足也,故名以無足、滿苟得之類也。動以百姓者,言智者之所為,每以百姓之同得於天者為主,故不敢自違於法度。百姓所同得,有物有則者也,度即則也。足而不爭,德足於己而無所爭也。無以為故不求為,不在人而在天,人力無所與,故曰無以為。知人力之無所與,則不求矣。使其在我有所不足,則窮極四方而爭求之亦不以為貪,此求德也,求在內者也。德足而有餘則身外之物皆辭之,雖辭天下亦不為康。此食康二者之實非以為人也,非務外也,而皆反求諸天理之法度而監之,故曰反監之度。以財戲人,鼓舞天下也。慮其反,反身而慮之也。雍,黎民於變時雍也。不以美害生者,言其無為而為,不以美名而害其身,有天下而不與也。可以有之,言天下之賢名可以自有而無愧也。其為道為德出於中心之誠,非求以興名譽也。此又把堯舜與許由皆作好說。

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下久病長#5阨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鍾鼓管籥之聲,口賺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也,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為欲富就利,故蒲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射疑刦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而爭此,不亦惑乎。
必持其名者,言必欲求名而不求富貴之利,則徒然自苦其身,雖存如大病然。絕甘,去美味也。約養,儉以自奉也。父病長阮而不死,即易所謂貞疾常不死也。平為福,有餘為害,物莫不然,財其甚。此篇文字枝葉太粗,比之讓王漁父又不及,但如此一句亦好語也,豈可泯沒。嗛,塞滿其口也。猿猴之頷曰嗛。感其意者,動其意也,言役其心也。遺忘其業,失其所當為也。馮氣,怒其氣而不得通也。侅,溺,不自在也,若人行負重物而登高然。取慰,取足也。取竭,用盡也。今諺云有勢莫盡用是也。靜居則溺,言不耐閑而自沒溺於嗜慾也。體澤則馮者,其身充肥悅澤則馮滿有驕漲之意也。滿若堵者,言積財而高於堵,所謂阿堵物是也。不知避,不知足,趨求而未已也。馮,恃也。恃此以為誇而不能舍,服膺念念不忘也。念念不忘,但見憔憔戚戚之意滿於胸中,故曰滿心戚醮。不自得如此,猶求益而不止。
剎請,劫取也。藏於屋內者,恐有刦盜,故為樓疏周環其室;運而出外,恐有大盜,必盛其徒旅而不敢獨行。疏,窗也,樓墻上之樓也。六者,曰亂、曰苦、曰疾、曰辱、曰憂、曰畏是也。遺忘而不察者,言皆失檢點而不自覺也。單,獨也。但也,故事也。反,復也。及其病患已成,雖欲求全其生,去其財,但求一日復如貧居無事之初而不可得也。盡性,全生也。竭,去也。反願,去富而就貧也。及至於此,則名亦何在,利亦何在。繚意絕體,纏縛其身心也。爭利之時,徒纏縛其身心,反以成此禍患,非愚乎。
東坡謂讓王以下四篇,非莊子所作,此見極高。四篇之中盜跖尤甚,而太史公莊子傳但謂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譏孔子之徒,略不疑其文字精粗異同。何也。豈子長之意。且以其非議夫子為言,不暇及其文字乎。不然,則此書此篇在漢而後,或因散軼,為人所竄,易亦猶今列子也。
雜篇說劍
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6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賜周千金。太子曰:聞夫子明聖,謹奉千金以幣從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莊子曰:諾。周善為劍。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悅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莊子曰:請治劍服。治劍服三日乃見太子,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刃待之。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王曰:子之劍何能禁制。曰: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悅,曰:天下無敵矣。莊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設戲請夫子。王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劍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劍。莊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後試。王曰:願聞三劍。曰: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王曰:天子之劍何如。曰: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鋏。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决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諸侯之劍何如。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傑士為鋏。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知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王曰:庶人之劍何如。曰: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日一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劍士皆服斃其處也。
喜劍者,喜劍鬥之戲也。夾門,擁門也。以劍術之士而客於王之門者,三千餘人。以幣從者,言以此為從者之奉也,猶今人言犒從也。蓬頭突髮,露其髮與鬢也。垂冠,不高其冠,如今包巾也。纓,繞於項下者也。曼胡,粗魯也。短後,不襜也。語難者,欲鬥之時以語相詰難也。示以虛開,以利與其進也。後發而先至,鷙鳥將擊必匿之勢也。設戲,設劍戲也。敦劍者,敦斷也,以劍相擊也。御杖,御,用也,杖,執也。鋒,劍首也。鍔,刃也。鐔,劍口也。鋏,劍把也。裹以四時,言用之有時也。制以五行,順五行之理也。日為德,月為刑,日月陰陽,春夏秋冬,皆順造化自然之意。直之舉之,案之運之,上决下絕,皆形容其所用廣大之意。芒然自失者,聞其所言之大,覺其所好之淺,故自失也。上法天,下法地,中和民意,即天時地利人和也。四鄉,四方也。牽而上殿者,挽之而上也。三環者,不坐而行,環所食之地三匝也。此自愧之意也。服與伏同,王既不用此戲,劍士皆退伏自斃於其所居之處也。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十竟

#1情性:明本作『性情』。

#2世:原作『母』據明本改。

#3為:原作『而』,據明本改。

#4賢:明本作『聖』。

#5長:原作『民』,據明本改。

#6之:原作『一』,據明本改。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十一

鬳齋林希逸

雜篇漁父

孔子遊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舡而來,鬢眉交白,被髮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兔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杖挐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徵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羣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飾,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總;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導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顏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挂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狠;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緇帷,林名也。愉袂,揚袂也。選人倫者,柬選其理以教人也。行言者,不告子貢子路而去,行且言也。遠哉其分於道者,言其離於道遠也。挐,船篙也。反走,退行數步而後進也。緒言,微言也,謂其略言而未盡也。卒相某者,言終以教助某也。同類相從,同聲相應者,言此理人人同得之也。釋吾之所有者,言釋去吾所有之道也。經子之所以者,條陳世人之所宜知也。釋,放下不說也。經,條陳也。四者自正,各任其職也;四者離位,相侵其事也。一官各治其一職,人人各憂其所事。憂,思也。詩曰職思其憂是也。乃無所陵,乃不相陵奪也。徵賦不屬,不屬,不繼也。功美不有,無功也。不持,不能持守也。春秋後倫,朝覲失序也。天子有司,天子之公卿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總,非己事而強為之自兜攬也。莫之顧而進之,不使之言而強進其言,逞口才也,佞,口才也。析,離他人之交親。賊,害之也。稱譽詐偽者,譽其所不當譽,私為欺詐也。敗惡,猶毀辱也。毀其所不當毀也。毀譽出於私意,為姦而已矣。匿,姦也。以顏色投人之好曰顏適。無善無惡皆欲其悅已,故曰兩容。揣人意之所欲而潛引拔之,長其惡也,此險人也。八疵者,言八者皆大疵病。君子不友者,君子不當與之友也。明君不臣者,小人勿用,必亂邦也。好經大事,喜經理國家大事也。紛更變異,以易其常法,自欲高立功名,挂,高也。叨,忝也。專用其私智,獨擅其事任,侵人之權而喜於自用,貪者也。狠,狠戾而不受諫也。他人雖有善,以其不同己亦以為不善,自矜誇也。此四者,人之大息也。能去此疵患,方可學道,故曰始可教已。凡此皆子處人世所宜用者,故曰子之所以。以者,用以自檢點#l也。
孔子愀然而歎,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悽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迹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不知所失者,言不知何過也。四謗,魯衛宋陳蔡四辱也。處陰處靜,道之喻也。審仁義之間,辯說仁義不同之理也。同異之際,是非之分也。動靜之變,隨時之宜也。受與之度,辭受之節也。好惡之情,喜怒之節,講明情性之理也。漁父之意,謂夫子之為此,皆為人而非為己,所以不免於四謗。若脩其身而守其本真自然之道,而無物我之對,則無所累矣。還以物與人者,言以外物還之於人而一歸之自然,則物我不對立也。今不求之於身,而汲汲於為人,是務外而不務內也。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似乎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湛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不精不誠,不能動人,即至誠感神之意也。強哭強怒強親,真悲真怒真親,此六句甚精切。真在內者,神動於外,言有諸中必形諸外。神動者,精神感動於外也。事親以適者,適親意也。功成之美,無一其迹者,成而不有,無一事而有其迹也。不選其具者,不擇其味也。無問其禮,與其易也,寧戚也。禮者,文飾於外,故曰世俗之為。真者,天命自然之理也。法天貴真而不拘於俗者,不以非世俗之所好為拘也。恤於人者,憂不與人合也。不知天爵之貴,故曰不知貴真。以世俗之祿為祿,而甘為流俗所化,故曰祿祿而受變於俗。如此之人,但見其不足,言常慊然也。湛於人為,溺於務外之學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2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挐音而後敢乘。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3倨傲之容。今漁父杖挐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再拜而應,得無大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歎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比之服役,言比之弟子也。舍所在,問其居也。延緣葦間,以橈撐舟沿岸而去也。此四字畫筆也。水波定,舟去遠也。如此其威者,言如此其敬畏之也。逆立,對面立也。拜而應者,手揖曰拜也。湛於禮義有間者,言汝浸潤於禮義之學亦有時矣。彼非至人不能下人者,彼漁父若非至人豈能使人如此降下而尊敬之也。下人不精不得其真者,推誠自屆以求教於人,庶幾可聞真實之誨也。此一句乃為學之本。故長傷身者,言不如此則無益於身而有損也。萬物之死生皆在一道之中,漁父有道者也,吾尊其道所以敬之。

自讓王以下四篇,其文不類莊子所作。讓王篇中猶有一二段,漁父篇亦有好處,盜跖篇比之說劍又疏真矣。鋸盜跖篇今謂宰相曰,戰國之時,未有稱宰相者,此為後人私撰明甚。前漢藝文志,莊子五十二篇,其篇數與今不同。唐書只四十卷,即今行於世者,不知所謂五十二篇者,更有讓王說劍之類乎。抑猶有莊子所作而不傳者乎。

雜篇列御寇

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曰:惡乎驚。曰:吾嘗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謀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多餘之嬴,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况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己,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而走,暨乎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必且有感,搖而本性,又無謂也。與汝遊者又莫與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食而遨遊,汎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
奚方而反,言在何所而回也。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其人敬己不待買而績之。和順積中,英華發外,此聖門之言。內誠不解,誠積於中而未化也。解,化也。謀,動也。形謀,形容舉動也。成光者,有光儀也,即積中發外之意,而此以為有迹之學。外鎮人心者,鎮服也。言我未能無迹,故人得而見之,所以心服而敬我也。趙州曰,老僧修行無力,為鬼神觀破即此意也。貴者老者,則人所敬我,今非老非貴,其人反輕彼而敬我,言敬己在於貴老之上也。,聚也,積也。此等事積而久之必成患害,言名迹愈露則不能逃當世之患也。多餘之嬴,言其求利惟欲多,欲有餘而已贏利也。世之有力量者,則能輕重人。賣漿,微者也,初無權力可以輕重人也,而能敬我如此,况為君者。身方勞而智已竭,必將求我而用,使我效其成功,此所謂其所患也。效,獻也。香人喜之,故曰善哉觀乎。言汝於此具一隻眼也。又曰汝止矣,謂不必出游矣,人將歸向,守汝而為師矣。處,止也。已,助字也。保,守也,歸者,眾而守其門也,此一保字便已有不足之意,蓋瞀人之見又高一層也。戶外之屨滿,從學者眾也。敦杖蹙之乎頤,堅立其杖而拄之於頤也。蹙,拄也。賓者,主賓客者也。提屨而走,古人坐於席必脫屨而後入,急於善瞀人,故不及穿屨也。發藥者,言教誨開發而藥石之。已矣,休言之意。我前此已言人將守汝矣,汝不能使人無保汝者,即所謂忘我易,使人忘我難也。而焉用之者,言汝之所為何以至此者。人之感動而悅豫於汝者,必汝不能自吃,使乖異出見乎其外而致然也,故曰感豫出異也。汝既如此,非惟形見於外者不能自隱,必且感觸搖動汝之本性,其於#4身尤無益也。無謂即無益也。又,尤之意也。與汝遊者,汝之朋友也,所學未至,其言淺近,故曰小言。其言皆能為人之毒害,又無以與汝相規正者,則汝終無所覺悟,誰復問汝為如何也。相孰,相誰何也,相借問之意也。凡世之人,其巧者必自勞,其智者必自苦,唯體道自然而不用其能者,則於外物無所求,但飽食嬉遊而已。泛乎若不繫之舟,言其心無所係著也。其歸結即在一虛字上。虛則與大虛為一,而遊於物之初矣。無能,即無為之意也。

鄭人緩也呻吟喪氏之地。祇三年而緩為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為墨者,予也。闔胡常視其良,既為秋栢之實矣。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呻吟,歌詠也。祗三年,恰三年也。河潤九里,以此喻其澤及人之廣也。以其餘資,使其弟從墨者而學之。緩為儒而弟翟為墨,學既不同,遂有辯論之異。父愛其弟而助之,緩怨其父而自殺。遂見夢於其父曰,資給汝子以為墨者,我之餘澤也,今兄弟既爭而自殺,我之墳上松栢已成而生實矣。言其死之久也。良或作垠,音浪,冢也。闔胡嘗視其良者,言何不視吾冢也。闔與胡皆何也。舉此舊事,莊子遂從而斷之曰,緩以為使其弟學墨者我也,而不知造物之於人自有報應之理,不以人之能者為應,而以其人之所得於天者為應。彼之學墨而能墨,是造物以其天應之,非汝以人力資給之而能也。彼故使彼,上彼字造物也,下彼字指其弟翟也。夫人,指緩也。以己為有以異於人,謂以其學儒而澤及三族,有過人也。以賤其親者,怒其父也。言天實使彼能墨而緩乃以為己能而怨其親,是不知天也。井泉,出於自然者也。捽,相爭扭也。齊人飲於自然之水而因水相爭,此水豈汝之私有邪,其所見亦與緩同。今世之人皆不知天,而以私意自爭,故曰今世之人皆緩也。看彼故使彼,井飲以下,言語便是莊子文章。讓王而下四篇,安得此語。有德者且以造物為不可知,而況得道者乎。莊子之言,每謂一層之上更有一層,故以有道有德為分別。遁天,遁棄其天理。刑者,得罪於造物也。此句責緩之徒也。

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所安者,自然之理也。所不安者,人為也。勿言難者,謂難於忘言也。知道而至於忘言,則與天為徒矣;知道而未免於言,則未離於人為,猶有迹也。古人則純乎天而不人矣。之,即也,往也。之天之人,歸於天歸於人之意。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
單,殫也,言竭其千金之資也。學雖成而無龍可屠,此意蓋自喻。莊子之道,廣大而未有所施也。
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則亡。

不必者,不可知者也。以不必者為必,即知其所不知也。無兵,無爭也。眾人以不可必之事而自為可必,故多爭競也。用兵爭之,大者,故舉其大者言之。人若順其爭競之心,則其行於世者常有求敵之意,言物我不能忘也,故曰順於兵故行有求。以知力之爭而自恃,而必至於亡其身而後已,故曰兵恃之則亡。
小夫之知,不離苞苗竿牘,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導物,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瞑乎無何有之鄉。
苞苴,饋遺也。竿牘,往來相問勞者也。此皆蹇淺不足道之事。彼小夫者敝其精神,以此為智,而欲兼濟天下,輔導萬物,以合於太一之始,無形之妙,豈可得邪。形虛即無形也。其所見若是,則上下之宇,古今往來之宙,且迷惑而不知,蓋為形迹所累而不知有太初自然之理也。惟至人則歸其精神致於無物之始,而安處乎無為之地。甘,美也。瞑,睡也。以美睡喻安處也。

水流乎無形,發泄乎太清。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

水之流也,人皆見其有形,而不知其實出於無形,言自無而有也。及其發泄而去也,人又不知其歸於太清也。太清即太虛也。此意蓋以庸人不知事物之終始,如觀水然,故曰知在毫毛。言其所見者小也。大寧,大安也,即無為自然之理也。悲哉乎三字,在下句汝為之上,歎其見小也。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悅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音隘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癕潰座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困窘織屨,言貧匱而自織屨也。槁項黃馘,言其老也。項槁,瘦而無肉也。黃馘,髮黃而被耳也。座亦癕類也。癕座在上,痔疾在下,醫愈下而賞愈厚也,以舐痔得車鄙之,言其污辱不足貴也。
魯哀公問於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幹,國其有廖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飾羽為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汝與,予頤與,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
貞固足以幹事。詩曰為邦之幹。貞幹猶賢輔也。有瘳者,言國之弊病可得而醫也。圾危也,殆亦危也。殆哉圾乎,危之甚也。畫,采色也。物既加以采色而又以羽飾之,言其文飾之甚也。華辭,華靡之言也。以支為旨,謂其所主之意不知本也。忍性,矯激也。視民,臨民之上也。不知不信也,自不知其不真實也。受乎心者,其心著乎此也。宰乎神者,其神識以此為主宰也。夫何足以上民者,言不足以長民也。彼指夫子,汝指哀公也。言謂彼有益於汝乎,故曰彼宜汝歟。頤,養也。言汝若以彼為賢而養之,無益於汝,必誤於汝。誤而可者,猶言誤則有之也。今若使國中之民皆離真實而學詐偽,非所以教民也。視,教示之也。若為後世而慮,不若已之。休,已也。
難治也。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為外刑者,金與#5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邢者,金木訊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民可以不治,治若有心於治之,則難治矣,故曰難治也。施於人而不忘,有心而治者也。施,施政也。布,陳也。天布即天經也。有心於施政教,則非天經矣。譬如商賈之人,為士者必不肯與之為齒,縱因事偶然相與聚會而為齒列,而其胸中之神亦有不樂之意,。譬彼有為之人,有道者亦不肯與之齒矣。此蓋以商賈喻仁義之學者。外刑者,刀鋸三木;內刑者,動與過。言人身之舉動過失,與刑戮同也。訊,鞠問也。陰陽食之者,有造物之譴也。食如日食之食,病之也。外刑一句形下句也。離,麗也。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懷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釬。胡旦反又音干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厚貌深情,言矯飾之貌未易見,隱伏之情未易測。有貌雖朴願而情實求益利者,有胸中亦抱所長而外不似有能者。不肖,不似也。有柔順懷急而反達理者,縵纏繞也。有似堅剛而實歡弱纏繞者,詩云昔為百鍊剛,化作繞指柔,縵,繞指也。釬,急也。有若寬緩而實褊急者。此皆言人之不可知也。其就義若渴者,言其進銳;其去義若熱者,言其退速也。即是進銳退速一句,如此下得便奇特。相去遠者易至相欺,故以遠而觀其忠。近而親者,易至於褻慢,故以近而觀其敬。剸煩劇者才易困,故以頓使之而觀其能。見未明者對答必遲,故卒然問之觀其智。期約之急易至於失信,故急與之期而觀其信。臨財易至於苟得,故委之以財而觀其仁。此仁字與道字同。患難易至於苟免,故告以危而觀其節。酒能昏人,故以醉而觀其威儀,則,儀則也。色能惑人,故以雜處之而觀其自守。徵者,驗也。以此九者而驗之,則賢與不賢可見矣。此一段議論甚正,乃借為孔子之言,可知莊子非不敬孔子也。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墻而走,孰敢不軌。如而夫者,一命而呂鉅,再命而於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孰協唐許。

傴,背曲也。僂,腰曲也。俯身,伏於地也。言爵愈高而身愈下也。循墻而走,不敢當正路而行謙也。世有此賢者,則人孰敢不以為法,軌,法也。而夫者,彼丈夫也。呂鉅,驕矜之貌也。車上舞者,言輕掀也。名諸父者,驕其宗族,呼叔伯之名也。唐,堯也,許,許由也。堯讓天下於許由而且不受,此等小人所得能幾,便驕矜如許,豈知有唐堯許由之事乎。協,合也。以我與唐堯許由合而觀之,則可見輕重。孰協者,言彼又孰能合而觀之也。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6,及其有眼#7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
此數語於學道人分上最為親切。禪家所謂滲漏心,又曰第二念,便是此意。德,為德也。為德而知其為德,則是有心矣,此最為學道者之害,故曰賊莫大乎德有心。於其有心之中而又有思前算後之意喻,如心又開一眼也,此謂之滲漏,謂之第二念。以此有眼之心而視其內,則千差萬別,紛紛擾擾,不復知有渾然者,則無緣可以成道矣,故曰敗。敗,不成也。
凶德有五,中德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匹爾反其所不為者也。
凶德有五,心耳目鼻口也。中德,心也。言耳目鼻口之害不如在心之害,故曰中德為首。有以自好,言我有所能也。吡,訾也,誚也。以我之能而誚人所不能,則此心不可學道矣。圓覺云不重久習,不輕初學;大慧云切不得道,我會他不會,便是此意。
窮有八極,違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達。知慧外通,勇敢多怨,仁義多責。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
窮有八極,言有所恃者必至於窮。達有三必,言悚然不足者有時而必達。美,貌美也。髯,有鬚也。房玄齡云李緯如鬚髯是也。長,身長也。大,腰圍大也。壯,有力也。麗,有華采也。勇,氣盛也。敢,志堅也。此謂八極,言八者皆過人。必以此自恃,而其終也至於窮。緣循,柔順不得已於事之意。偃佒,隨倒隨起之意。困畏,有所困厄而憂畏也。此三者,比之他人皆不如。人而必至於通達,言其與世無競,人必喜之也。此皆莊子矯亢之論。形有六府,言人身之中有此六箇蘊畜也。府,藏蓄之地也。知慧,一府也。外通者,以其知慧用於外而求達也。勇敢,一府也,恃力者必多怨。仁義,一府也,以仁義求名必多憂責。傀音魁。達生,一府也,違有生之理必傀然自高。達知,一府也,達眾人之智見,必每事而消詳之。肖音消#8。達命,一府也,在天者為大,在己者為小,達在天者則隨順之,聽自然也,達在己者則隨時所遭皆歸之命。遭者猶有得失,委命之心隨則無容心矣。此二者自有分別。所言六府而末後命字抽繹為兩句,此亦文法也。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穉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粉夫。
驕穉者,驕矜而有孩拊莊子之意也。緯,織也。蕭,盧草也。與編曲字同。恃此而食,以此為貨也。取石鍛之,惡其珠而毀之也。此意蓋喻人之求富貴者,皆危道也,皆欺君也。其君覺悟則必遭誅戮。奚微之有,殘食無遺也。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與前篇龜曳泥中意同。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鳥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鳥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此意蓋譏當世厚葬之人。奪鳥鳶而與螻蟻,見之偏也,此言雖過,非真達理者未易及。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萬物之理本平,我以不平之心而欲平其平,則其平者亦不平矣。萬物之理,一一可驗,我以不驗之心而驗之,則其可驗者亦不驗矣。故曰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徵,驗也。唯為之使者,言其莫之為而以為或之使者,則是以無心為有心也。明者之自累每如此,至於神則聽其自應驗而已。明之不勝神,言人之有為不能勝無為也。愚者恃其私見而入於人為,每每求功於外,不亦悲乎。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十一竟

#1檢點:明本作『點檢』。

#2會:原作『合』,據明本改。

#3有:明本作『存』。

#4性,其於:明本作『然性,其』。

#5與:明本作『安』。
#6眼:明本作『睫』。
#7明本無『肖音消』。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十二

鬳齋林希逸

雜篇天下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烏#1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思,以義為理,以理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操為驗,以稽為决,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蓄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未度,六通四闢,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2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導志,書以導事,禮以導行,樂以導和,易以導陰陽,春秋以導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莊子於末篇,序言今古之學問,亦猶孟子之篇末,聞知見知也。自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至於道術將為天下裂,分明是一箇冒頭,既總序了,方隨家數言之,以其書自列於家數之中。而鄒魯之學乃鋪述於總序之內,則此老之心亦以其所著之書皆矯激一偏之言,未嘗不知聖門為正也。讀其總序,便見他學問本來甚正,東坡云莊子未嘗譏夫子,亦看得出。
方術,學術也。人人皆以其學為不可加,言人人皆自是也。古之所謂道衍者,此衍字與仁術心術一同。惡乎在,無乎不在,便有時中之意,言百家之學雖各不同,而道亦無不在其中心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言神明之道何自而可見也。聖人生成之功即天地生成之理,皆原於一,一者,造化也,曰宗曰精,曰真,皆與一字同。但如此作文耳。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皆無為自然也。兆於變化,即原於一也。聖人即天人、至人、神人也。薰然慈仁,此以氣象言也。法則有區別,故曰以法為分。名則有標準,故曰以名為表。以操為驗,以稽為决,言其所驗所决各有所據也。其數一二三四,言纖悉歷歷明備也。相齒者,大小上下有序也。以事為常者,各有常職也。以衣食為主者,教民農桑也。蕃息蓄藏,如三年耕,一年食之類是也。老弱孤寡為意者,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是也。凡其分官列職,為政為教,皆是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平,言古之聖人能盡之也。可以配神明,可以和天地,醇,和也。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言其功用之廣大也。本數末度,猶言精粗本末也。係,相屬之意也,謂本末不相離也。六通四闢,言東西南北上下用無不可也。運,道也。道之運,小大精粗皆道也,故曰無乎不在。看此數句,其於道之體用,未嘗不明也。數度,可紀者也,言其法度曉然而可紀者,皆有舊法世傳之。史,書也。尚多有之,言皆載此事也。鄒魯之士、搢紳先生,此指聖門而言之也,分明是說孔子六經,春秋道名分,即名分兩字#3便有懼亂臣賊子之意。其數散於天下,言鄒魯得其全,而其學或散於天下,設教於中國,分為百家,亦時時有稱道此事者,但不能全如鄒魯之學而已。天下大亂,是說春秋以後也。賢聖不明,上無文武周公,下無孔顏之徒也。道德不一,散而為百家也。天下多得兀謂天下之人多得其一端。而察焉以自好,謂只察見其一端便自好而自誇也。耳目鼻口不能相通,言耳不能視,目不能聽,口不能嗅,鼻不能味,各隨其所能,故曰皆有所明。以此譬喻百家眾技,亦皆有所長,亦時乎可用,但不能該盡周徧聖人之道,故為一偏一曲之士而已。天地之美因是而分判不全,萬物之理因是而分析不合。若以古人學問之全而察之,則知百家之一曲者,少能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美,道之在內者,體也;容,道之在外者,用也。稱,當得也。寡能稱神明之容者,言當不得也。內聖,體也;外王,用也。內外之道至此不明,人各以其所欲而自為方術。百家之學,自今以往迷而不知反,必不可得而復合矣。使後世之學者不能見天地之純全,古道之全體,此後世之不幸也。道術之在天下,自此皆分裂矣,故曰道術將為天下裂。此一句結得極有力,亦極為好文字。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悅之,為之太過,已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汎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傳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末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4褐為衣、以跋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日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騎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尸,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侈後世,不教後世以侈也。靡,麗也。不以萬物之飾為麗也。暉,華也。不以禮樂度數為暉華也。繩墨,自拘束也。自拘束其身以矯世,而欲天下之用皆有餘,其意主於儉以足用,故曰備世之急,言世人以衣食為急,故至於紛爭,以政亂也。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言古者學問之中亦有此理。而墨翟、禽滑釐獨聞其說而喜之,故曰聞其風而悅之。惟其喜之,遂至於為之。太過,言過甚也。循,順也。大循,其說抑遏過甚,故曰已之大循。已者,抑遏之意也。非樂節用,墨子書中之篇名,言墨子既作為非樂節用之書;欲天下之人其生也不歌,不用樂也,故非樂。其死也無殯斂之服,近於裸葬,以此為節用。汎愛兼利,於人無所不愛也,故以爭鬥為非,以不怒為道。博不異者,尚同也。推廣其說以為傅,而主於尚同也。雖摶不異,而其教不與先王同。自黃帝以來至於武王,未嘗不用樂,而墨子欲毀去之;古昔以來,自貴至賤,未嘗無居喪之禮,而墨子亦欲毀之,以三寸之棺為式而不用槨,節用也。以此教人,太儉苦矣,故曰恐不愛人,言非所以愛人之道也。不愛己者,言自苦也。末敗者,言墨子之道要終必不可行也。人生不能無歌而墨以歌為非,人情不能無哭而墨以哭為非,不能無樂而以樂為非,是其道全不近人情,故曰其果類乎。類,近也。言如此果與人情相近乎。其生也勤苦,其死也薄葬。太觳,言太朴也。其行難為者,言所行之行,他人難做也。反天下之心,不近人情也。天下皆不堪而墨子獨能之,任,亦堪也;雖一人獨能堪忍,如天下不能何。既離於人心,則非可以為王天下之道矣。名川,天地之間大川也。支川,禹疏鑿而為之也。囊,盛土器也。耜,掘#5土之具也。九音#6鳩,鳩其功而雜治天下之川。墨子之說,謂禹大聖人,且自勞如此,而況他人乎。跂與展同,蹻與層同,木曰屐,草曰屩。服,用也。相里,姓也。勤,名也,亦學墨而為師於世者。其弟子皆五國諸侯之徒,言從學者眾也。苦獲、己齒、鄧陵子,三人名也。此三人皆居南方,亦讀墨書,而其譎怪尤倍於墨子。又且其說皆不同,故自名以別墨,言墨之別派也。不忤,不異也。奇偶本異而曰不相件,此強辯之事也。以觭偶不仵之辭相為問答,故曰相應。巨子者,猶言上足弟子也,禪家謂法嗣是也。傳其學者,既多取其得法之大者以為聖人而主之,尸,主也。冀得為其後世,言其巨子又傳之弟子以為之後也。後世猶曰子孫也。不次,不斷也,言其傳流至今猶在也。推原其始,則墨翟之意亦是美意,但所行太過當,故曰意則是而行則非。相進者,相尚也,言傳墨子之道者相尚為自苦之事,欲以此治天下,未見其治,必先能召亂也,故曰亂之上也。雖然墨子之好出於其心之真,今世亦無此人矣。求之不得者,言更無復有斯人也。不舍,不止也。雖極其枯槁而為之不止,亦可謂豪傑之士矣。才士者,豪傑之稱也。孟子闢楊墨,此書亦以楊墨兼言者屢矣。今以道術分論數家而不及楊氏者,意以其學不足比數也。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以調梅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猒而強見也。
不累於俗,去世俗之累也。不飾於物,不以外物自奉也。不忮於眾,不咈人情也。以人人得其生為願,視人猶我,皆願其足以自養而已,以此為心而暴白於天下,此末鈃尹文之學也。華山,冠名也,別宥即在宥也。隨分而自處為別,寬閑而自安為宥。始,本也。接萬物以此意,接,引人也。心之容,心之體段也。講明其心以語人,而名之曰心之行,行者,心之用也。今釋氏所謂大用現前是也。以和聏之意而合人之歡,陝此調一四海,欲尊置宋鈃尹文二人以為其教主。謂民好鬥也,為受侮不辱之說以救之;謂時世好戰爭也,為禁攻寢兵之說以救之。上以說其君,下以教世人,雖天下之人皆不聽之,而彼自強聒不合,言誇說不已也。上下皆見猒而強以此自見,必嘗時有此診語,故以此一句結之,而曰故曰也。
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
其為人之意太多,其所為太自苦。其為說曰,每日但得五升之飯,師與弟子共之,先生以此五升猶且不飽,弟子安得不飢,言其師弟皆息飢以立教。而謂我不忘天下,日夜不止,蓋曰我之自苦如此,豈為久活之道哉。但以此矯夫托名救世而自利之人,故曰圖傲乎救世之士哉。圖,謀也。傲,矯之也。亦猶豫讓曰:吾之為此極難,所以愧天下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便是此意。李翰林有獨酌寄韋六詩曰,念君風塵遊,傲爾令自哂,便是此傲字。
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其說又曰不為苛察,苛察則非別宥矣,言不當有爾我之辯也。不以身假物者,事事皆自為而不假借於人以自助,若於天下有損而無益,雖明知其可為亦不如己之,故曰明之不如己也。其學之大意,則欲人於外無攻戰之爭,於內無情欲之汩。寡淺,减削情欲也。其學之大小精粗雖不同,而其所行之大意僅如是而已。適,僅也。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决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皆#7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徧,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智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音奚曇曰慀髁戶寡反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推直追反拍普百反輐五管反斷丁管反,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智慮,不知前後,魏魚威反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音遂,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智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窢況逼反又火麥反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聚#8觀,而不兔於魭五官反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題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槩乎皆嘗有聞者也。
不黨,亦無私也。易,坦夷也。决,去私意而無所偏主。趣物者,言萬物之理趣也。不兩者,一也。不顧於慮,不謀於智,無計度也。於物無擇,無所决擇,眼界平也。與之俱往,順自然而行也。彭蒙田駢慎到,皆齊之隱士,其說以為天地亦萬物之一者,謂之一#9則皆齊同,而其為首者,則無為之道也。天能覆不能載,地能載不能覆,言有所偏也。大道,道家之學者也。但知包容為一而無所分辯,此在當時有一種辯說之學,自有此語。皆有所可,有所不可者,言各有一偏也。若就萬物之中而選擇之,則决不能周徧,以此為教,則不能盡其極,若歸之道,則無餘論矣。故曰道則無遺者矣。選擇則有可不可也,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無為也。泠汰,脫酒也。泠然而疏汰於物,無拘礙也。以為道理者,以物物無礙為至理也。其說曰若以知與不知為分,則將迫於知而近於自傷矣。薄,迫。鄰,近也。謑髁,不正不定之貌。無任,不留心於事。任也,尚賢以任事也。彼既不事事,故笑天下之尚賢。為聖之學必尚操行,彼既縱脫而無行,故以天下聖學者為非。推輐輐斷,皆無圭角之意。與物宛轉,而略無圭角,亦無所是,亦無所非,以苟免於世俗之累為意。不以知慮為師,無思慮也。不知前後,不#10思算也。魏音巍,巍然者,兀然不動之意也。推之而後行,曳之而後往,迫而後應,不得已而後起之意也。風還、羽旋、磨石之隧,皆無心而與物宛轉之喻。隧,轉也,回也。以不見非於世而自全,動靜隨其自然而不為過甚,故不得罪於世人,其學如此者何也。蓋曰物惟無知,則無是己之急,亦無容心之累。動靜皆順,故不離於理,不求知於人欲,終身而無譽,唯其無譽,所以無咎,故曰未嘗有罪也。無知之物,木石瓦礫之類是也。建己,是己而自立也。故其說曰人之處世,何用聖賢之名,但能若土塊無知之物,則可以不失於道,故曰塊不失道。看此等說話,便似今之深山窮谷頭陀修行之人。故豪傑笑之以為猶死人也。適得怪焉者,言彭蒙之徒以此見訝於世也。得不教者,言其初學之時,自相契合,不待教之而後能也。彭蒙妒有所師,其師之言曰,古之有道者,本以無是非為主。窢然,風之聲也,謂其發言如飄風之窢然。無所容心,雖言而何所容言,故曰惡可而言。其見常與世人相反,不能聚合倫類而觀,故為一偏之說。不免於,但求無圭角而已。魭斷,無圭角也。其言雖甚壯而其所謂道者非道也,故不免於世#11人之非笑。韙與偉同。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此莊子斷一句也。槩乎者,以大槩觀之,亦皆有聞於斯道,但不得其正耳。此等結句,看他文筆。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聰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茐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傳大真人哉。
本,道也;物,事物也。以有積為不足者,言藏富天下也。與神明居,是守自然者。關尹師於老聃者,此言先弟而後師,一時筆快#12之語耳,以無物為宗,以太極之始為主,建亦主也。濡弱謙下,即舌柔長存之意。為表者,言其應世接物#13見於外者如此也。空虛則物物皆全矣,故曰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實,實理也。樂軒所謂一物都無萬物全是也。在己無居者,無私主也。形物自著者,隨物之形見皆自然也。水之動,鏡之靜,空谷之響應,皆無心也。芴乎若亡者,恍忽之中若有物而又若無物也。寂乎其清,不見其清之名也。以同於物者為和,以無所得為得,有得則失矣。未嘗先人常隨人,即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也。知其雄,守其雌,以能而隱於不能也。知其白,守其辱,言自高而不為高也。溪谷在下而能容物,為溪為谷有容乃大之意也。人皆取先,己獨取後,即未嘗先人,而常隨人也。受天下之垢,知白守辱也。不以實為虛,以虛為實,故勻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即以有積為不足也,惟其以虛為實,故雖無藏而巋然常有餘。亦一物都無,萬物全之意。徐,安也。不費,無所損也。人皆以巧為巧而我以無為為巧,故笑之。人皆以福為福而我以無禍為福。曲全者,致曲而自全其身也。苟免於咎者,福莫長於無禍也。以深為根,言其本在於太一之始也。以約為紀,言以至簡至約為守身之法也。紀,法也。凡物堅者銳者,則有挫有毀,即所謂齒剛則折也。以能容萬物為量,則人於我無所侵削矣。不削於人,言獨全其生也。可謂至極者,言此天下至極之道也。謂之愽大真人;尊之之辭也。
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識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闢,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寂漠無形,無物也。變化無常,以不一為一也。死與生與,不知生死也,據此一句即知釋氏之學其來久矣。天地並與,與天地同體也。神明往與,與造化同運也。何之何適,動而無迹也。萬物畢羅,各盡萬物之理也。莫足以歸,人莫知其所歸宿也。謬悠,虛遠也。荒唐,曠大而無極也。無端崖,無首無尾也。時恣縱而不儻者,其說放縱而無所偏黨也。儻與黨也。不以觭見者,其所見不主一端也。觭,奇也。以天下之人愚而沉濁,不可以誠實之言喻之。莊語,端莊而語,誠實之事也。曼衍,無窮也。為真者,言借重於古,先欲人以為真實也。為廣者,寄寓為言廣大不拘也。與天地精神往來,與造化自然者為友也。不傲倪萬物者,不以此傲倪於世#14也。莊子之意,正傲倪於斯世,而乃為此反說。不譴是非者,是非無所泥也。無是無非而後可與世俗居處也。環瑋,高壯也。連犿,和同混融之意。無傷,無譏於人也。參差,或彼或此,或抑或揚,不可定也。諔詭,滑稽詭譎也。此兩句自說破其著書之意,蓋謂其言雖怪誕而自可玩味,看得此兩句破,便讀得莊子。彼其充實不可以已者,言其書之中皆道理充塞乎其間,亦世間所不可無之書也。本即宗也。言其書之本宗,無非弘大深閎調適之道也。闢開,廣也。肆,縱放也。上遂者,可以上達天理也。其言雖皆無為自然,而用之於世則應於教化而解釋物理,謂可以化俗而明理也。其理不竭者,言用之不盡也。不蛻者,謂其言自道而來,不蛻離於道也。芒乎昧乎,言其書之深遠也。未之盡者,言其.胸中所得非言語所可盡也。

自冒頭而下,分別五者之說而自處其末#15繼於老子之後,明言其學出於老子也。前三段著三箇雖然,皆斷說,其學之是非,獨老子無之,至此又著雖然兩字,謂其學非無用於世者,此是其文字轉換處,筆力最高,不可不子細看也。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歷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墨翟、宋尹、彭、田、慎到之徒,猶為見道之偏者,若惠子則主於好辯而已,故不豫道術。聞風之列,特於篇末言之。其書五車,言其所著書以五車載之而不足也。其書雖多,其所學未正其言亦不當,故以舛駁不中譏之。歷物之意,言歷歷考其所談事物之意。至大無外,太虛也;至小無內,秋毫之類也。此八字自與莊子所說同,但謂之大一小一,便生辯說之端。謂之一則無大小矣,於一之中又分大小,便是同中之異,異中之同也。無厚,至薄也。不可積者,積則厚矣。積之不已,其大可至於千里,又言大與小同也,吉千里之大即無厚之積也。天雖高,地攤卑,而天氣有時下降,則亦為卑#16矣,故曰天與地卑。山高於澤,而澤之氣可通於山,則山與澤平矣。睨,側視也。日方中之時,側而視之,則非中矣,則中謂之側亦可,故曰方中方睨。物方發生而其種必前日之死者,故曰方生方死。有大有小,是為小同異;合萬物而為同異,則為大同異。雖謂之大而不出小者之積,雖謂之小而合之可以為大,則無同無異矣。
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

南方,海也,本無窮而謂之方,則必有窮。四方皆然,獨言南者,非特舉其一見其三,蓋天傾西北而海獨居南,北之三方又遠,故特言之。今日適越而昔來,言足雖未至乎越,而知有越之名而後來,則是今日方往而亦可以為昔來矣。兩環相連,雖不可解,而其為環者必各自為圓,不可以相粘,不相粘則非連環矣。燕北越南,固非天下之中,而燕人但知有燕,越人但知有越,天地之初,彼此皆不相知,則亦以其國之中為天地之中也。萬物與天地為一,則天地雖大,即萬物中之一物,何以為大小,即一體也。大觀者,言以此為獨高於天下也,故以其說教學辯之人。天下之學者既相與樂之,而其說浸廣,故又有卯有毛以下之論。
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毋。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
卵有毛者,言毛之在卵雖未可見,而雀之為省,雞之為雞,毛各不同,譬如雞為鴨伏卵,出於卯者為鴨毛,而不為雞毛,則是卵有毛矣。雞本二足,必有運而行之者,是為三矣。郢有天下,言楚都於郢而自為王,亦與得天下同矣。犬可以為羊,謂犬羊之名出於人而不出於物,使有物之初謂犬為羊,則今人亦以為羊矣,謂羊為犬,則今人亦以為犬矣。馬有卵者,胎生雖異於卯生,而胎卵之名實人為之,若謂胎為卵亦可即犬羊之意。丁子,蝦蟆也,蛙也,楚人謂之丁子。丁子雖無尾,而其始也實科斗化成,科斗既有尾,則謂丁子為有尾亦可。水寒火熱,亦人名之,况有火中之鼠,火浣之布,鼠能出入於火中,火可以浣布,則非熱矣。空谷傳聲,人呼而能應,非山有口乎。行於地則為輪,纔著地則不可轉,則謂輪不輾地亦可。目見而後指可至,然目不可至而指不能見,則是其至者目#17與指不可得而分絕也。龜長於蛇,使龜如蛇之長則不名為龜矣,既謂之龜,則其長合止如此,謂之長於蛇亦可。矩即方也,規即圓也,既謂之矩則不可又謂之方,既謂之規則不可又謂之圓。枘雖在鑿之中,而枘之旋轉非鑿可止,則謂之不圍,亦可言圍之不住也。鳥既飛則影隨鳥而去,但可謂鳥之飛,不可謂影之動。矢鏃之去雖疾,其在弦也則謂之止,其射侯也則謂之行,離#18弦而未至,射侯而未中,則是不行不止之時。狗犬即一物也,謂之狗則不可謂之犬矣,謂之犬則不可謂之狗矣,故曰狗非犬。馬牛,二體也,黃驪,色也,以二體與色並言,則謂之三。黃驪,二色也,馬牛,皆體也,二色附於體而見則為三矣。白狗黑,黑白之名非出於有物之始,則謂白為黑亦可。孤駒未嘗有母,名之以孤則非有母矣,不可言孤又言嘗有母也。一尺之捶,折而為二,今日用此五寸,明日用彼五寸,雖旋轉萬世不盡可也。凡此以上,又皆學於惠子,推廣其說,以與惠子相應。終其身強辯而不已,即桓團公孫龍之徒是也。飾人之心者,蔽人之心也。易人之意者,變亂人之意也。一時之辯,口雖可屈,而其人終不心服,此辯者迷於其中而不自知也,故曰囿。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者,謂愈恃其聰明以與人強辯也。特,獨也。獨與其徒為人所怪訝而已,其本領不過如此,故曰此其祗也。祗,本也。自恃其口談之才,以為其壯與天地同,所存雖自以為雄高,而實無學術。

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猒,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19也。悲夫。
倚人者,畸異之人也。南方有一獨高之人曰黃繚,見惠子而問天何以不墜,地何以不陷,風雨雷霆誰實為之,此皆造物之妙,豈可容言。惠子亦不辭讓而應,客亦不經思慮率然而對,且徧為萬端之說。萬物,萬端也。說既多而猶以為少,增益以怪誕之論#20,但以反異於人為其能,欲以口舌勝人,自為名譽,是以與世皆不和。不適,不相得也。在內本無所得,故曰弱於德。徒然強辯於外,故曰強於物。隩者,幽暗也。言其所行之塗,不明白正大而幽僻也。以天地之道而視惠施所能,猶蚊虻然。以此而為人物於世,亦何甩乎,故曰何庸。充,足也。若但以一人之私見而自足猶可,若以此為勝於貴道者,則殆矣。愈,勝也。幾,殆也。不能自寧,不自安分也。散於萬物者,謂散求萬物之理,以遷就其說而無所厭足,終於不知道,而僅以辯得名。卒,終也。惠施亦為有才者,但放蕩而無所得,逐於外物而不知反,是可惜也。駘,放也。響出於聲,聲本響末也,窮響於聲,不知本也。影出於形,形本也,影末也,欲息其影,不知形止,則影止乃與形共走,亦不知本之喻也。此篇莊子之終也,卻以惠子結末,雖以其不豫聞道之列,亦以辯者之言,固皆以無為有,而其語亦自奇特,故以真之篇末。蓋者書雖與作文異,亦自有體製,起頭結尾皆是其用意處,如春秋之絕筆,獲麟,如中庸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此書內篇之渾沌七竅,皆是一箇體製,不可不知也。諸家經解言文法者,理或未通;精於理者,於文或略。所以讀得#21不精神,解得無滋味。獨艾軒先生道既高而文尤精妙,所以六經之說特出千古。所恨網山樂軒之後,其學既不傳,今人無有知之者矣。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十二竟

#1鳥:明本作『惡』。

#2數度:明本作『歷數』。

#3字:明本作『事』。

#4裘:明本作『喪』。
#5掘:明本作『握』。
#6音:明本作『者』。
#7皆:明本『無』。
#8聚:明本作『見』。
#9 一:原作『物』,據明本改。
#10不:明本作『無』。
#11世:明本作『庶』。
#12快:明本作『力』。

#13物:明本作『見』。

#14世:明本作『世俗』。

#15末:原作『未』,據明本改。

#16卑:明本作『畢』。

#17目:明本作『見者』 。
#18離:明本作『雖』。

#19走:明本作『爭』。
#20論:明本作『說論』。
#21得:明本作『書』。
南華真經口義後序

南華一書,今古之奇筆也。然尊之者或流於清虛,譏之者或疑其怪誕,雖文字之妙不容泯沒,而箋得不明,為書之累久矣。余少侍樂軒陳先生,聞其緒餘之論,頗知好之而未能盡通其章句。其後與竹溪共遊而學,時取而共讀之,喜其剖析之明,而離合不常所聞,無幾然而好之,益甚矣。既成進士南歸,閑居之日久,遂得究力於諸經,其於此書也愈讀愈好,而愈疑之。蓋此書之所以難通者,字義多異於吾書,言論或違於先聖,旨趣之不可詰如憑虛捕象同而赤手搏蛟螭,會歸之不可定,如窮三江而昧支流,九河而迷故道。每一開卷,未嘗不躍然以喜,亦未嘗不惕然以惑。戊午,訪竹溪於溪上,因語而及,溪忽謂我曰:余嘗欲為南華老仙洗去郭向之陋,而逐食轉移,未有閉戶著書之日,憂患廢退以來,遂以此紆憂而娛老,今書幸成矣。余喜而就求之,歸而亟讀之,則見其條分而縷析,支斷而節解,章無虛句,句無虛字,縱橫捭闔,鼓舞變化,若無津涯。而字字句句,各有著落,恍然如醒得醒,如縶得釋。然後知其自立於一家,而不可拘以字義,雖縱懷於幽眇而不遺於世事,非不知聖賢之可尊而恥於尚同,非不知詭譎之為過而主於抗俗,今人古人信誦雖異,要皆徒窺其藩而未逮其奧也。朅來試邑,雖簿書填委,日力窘束,而清旦之初,吏圍未合,必張燈諷誦之,或竟一篇,或終一卷,手舞足蹈,如見其人。於是作而言曰:南華之書,斯世所不可無;竹溪之解,亦南華所不可無者也。蓋竹溪之學,得於樂軒,樂軒得之網山,網山得之老艾,歷三世之傳而無旁出者。竹溪既盡其師之傳,又蒐獵釋老諸書於六經子史之外,故能究此老之隱微,盡此老之機解,使南華而可作,必以竹溪為知我者也。讀此書者,今可以無憾矣。吾邑雖陋,以其好之篤,又欲廣其傳,縮節裘餁,幸而集事,因識其所以好,所以得,所以喜者,如此。竹溪林氏,名希逸,字肅翁,嘗為文字官矣。今以寶謨直主玉局觀,鬳齋,其書室也。其頗文頗似莊子。此書以口義名者,謂其不為文,雜俚俗而直述之也。景定改元中和節宣教郎知邵武軍建寧縣林經德序

莊子雄豪宏肆以神行萬物之上,以心遊宇宙之表,至樂極指,古無斯人。其言辭蕩汨變化,凌薄日月,疏决雲河,妙密流動,鱗麗羽爛,天昭海溟,左縟而不環,遷雄而不肆,又文之傑立宇宙者也。鬳翁著此書解,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情其情而思其思,夢其夢而覺其覺,故能言其言而指其指,聲音笑貌身親出之,而人親覿之。然則是詎可以幸取力致哉。鬳翁學精識絕,淵源深而練習熟,其悟發之境,戛摩之地,高曠則無有與攖,靜深而穎然上達。吾觀鬳翁,歸然抱負,體用於天地之間,充足明偉,有以自伸,其猶鯤鵬耶。而又沈浸於其書,如彼則其言,非鬳翕孰能得之哉。今鬳翁所著卓然,起莊子於朽骨,發千古之寶藏,鬳翁亦傳大弘偉豪傑鉅儒哉。余始得是,讀之輒書奇遇,於編末以傳子孫,非敢曰能知鬳翁之是書也。景定辛酉十一月己巳三衢徐霖景說跋

漆園老仙之作是書也,其見道精,其憤世甚。亦惟其隱放之跡足以行之,奇崛之又足以發之,至於茫昧浩渺之莫窮,鼓舞變化之不測。蓋亦信其眼力之所及,筆力之所至。有不自知其過於激鄰於誕者,其初心豈曰,吾欲以此而垂世立教哉。又豈曰,吾欲以此而崇老抑儒哉。奈之何,讀之者之不之察也。非以虛無宗之,則以異端闢之,見既出塵,語又驚世,往往句讀之未盡通,字義之未盡明,則又以疑辭闕之,脫簡諉之,彼其心亦豈欲得此於後之人哉。鬳齋先生玉堂林公得聖人之道於樂軒,樂軒之視漆園,所謂後世之子雲。鬳齋之於樂軒,則太玄之侯芭也。於是出而為之著其篇焉,分其章焉,析其句焉,明其字焉。使篇無不解之章,章無不解之句,句無不解之字,向之虛者以實,異者以同,疑者以信,脫者以完,而南華一經歷幾千百載,始得為天地間全書。豈惟老仙將雀躍於九萬里之上,樂軒亦必且手舞足蹈於瞻前忽後之間矣。或曰以性命之書,加訓詁之學,若朱夫子所謂集大成者,其自易經以至騷詞,莫不有釋,乃獨闕然於莊書者,將無不可哉。同曰上規姚姒,下逮莊騷,非韓公之言乎。晉宋人未足盡莊老實處,非朱子之言乎。不然,豈其猶有所未盡耶,抑果有所待而然耶。鬳齋之功,當不在朱子下矣。同懼夫學者忘昔之難,樂今之易,而或至於忽之也。故重言焉。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宋-林希逸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

經名: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南宋林希逸撰。八卷。一底本出處:《正統道藏》 洞神部玉訣類。參校本:明萬曆何汝成刻本(簡稱明本)。

列子

列子姓列,名禦寇,鄭人也。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初事壺丘子,後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九年而後,能御風而行。弟子嚴恢問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乎?列子曰:桀紂唯輕道而重利,是以亡。其書凡八篇。列子蓋有道之士,而莊子亟稱之。今汴梁鄭州圃田列子觀,即其故隱。唐開元封沖虛至德真君,書為《沖虛至德真經》。

右《新書》定著八章,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新校中書《列子》五篇,臣向謹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常書三篇,太史書四篇,臣向書六篇,臣參書二篇,內外書凡二十篇。以校除複重十二篇,定著八篇,中書多,外書少,章亂布在諸篇中,或字誤以盡為進,以貫為形,如此者眾。及在新書有殘,校讎從中書以定,皆以殺青,書可繕寫。列子者,鄭人也,與鄭繆公同時,蓋有道者也。其學本於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而《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之篇,唯貴放逸,二義乖背,不似一家之書,然各有所明,亦有可觀者。孝景皇帝時,貴黃老術,此書頗行於世。及後遺落,散在民間,未有傳者。且多寓言,與莊周相類,故太史公司馬遷不為列傳,饉第錄。臣向昧死上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所校《列子》書錄。永始三年八月壬寅上。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一

鬳齋林希逸

天瑞第一

此篇專言天理以其可貴故曰瑞。

子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國君卿大夫眎之,猶眾庶也。國不足,將嫁於衛。弟子曰:先生往無反期,弟子敢有所謁,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

鄭之有原圃,猶秦之有具囿也。見《左氏》列子居鄭圃之側,嫁往也。旅行曰嫁,曰喪,皆方言也。壺丘子林,列子事之。故弟子問以其師之言云何?

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女。

何言者,謂此非言可傳也。夫子,壺丘也。瞀人,壺丘之友也。側聞者,立於師之側而聞之也。先曰何言而方告之,蓋欲知其不言之言妙於有言也。

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

有生者生於不生,有化者原於不化。不生不化,乃能生其生化其化,此即造化是也。不能不生,不能不化者,萬物是也。造化無生無化,故常生常化。無時者,即常字也。但其文如此發揮爾。陰陽四時,指造化而言也;下兩爾字,乃是實前面不生不化之說。疑獨者,如老子所謂似萬物之宗,象帝之先。獨者,極高極妙而無鄰之意;疑者,似是似非而不可形容之意。往復,即陰陽四時之代謝也,無有盡時,故曰:其際不可終。疑獨者,造化也,恍兮惚兮,似有物而無物,故曰:其道不可窮。

《黃帝書》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此《老子》全章之文,而曰:《黃帝書》則知老子之學亦有所傳,但其書不得盡見。《老子》第六章中:精則實,神則虛。谷者,虛也。谷神者,虛中之神者也。言人之神自虛中而出,故常存而不死。玄,遠而無極者也;牝,虛而不實者也,此二字只形容一箇虛字,天地亦自此而出,故曰根。綿綿,不已不絕之意。若存者,若有若無也。用於虛無之中,故不勞而常存,即老子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是也。晦翁曰:至妙之理,有生生之意存焉。此語亦好,但其意亦近於養生之論。此章雖可以為養生之用,而老子初意實不專主是也。故列子舉此以證其不生不化之說。

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生物者不生,言其不容心於生也。化物者不化,言其不容力於化也。盈天地之間,無非自然而然。形者,色者,人與物也。智者,力者,就人中分別也。消者,息者,窮達死生得喪也。自然而然者,生而非生,化而非化,形而非形,色而非色,消而非消,息而非息。初無定名,初無實迹,若以定名實跡求之,則非矣。不曰無定名無實迹,只下一謂字,自是奇特。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夫有形者生於無形,則天地安從生?

此一篇先頓一箇壺字何言哉,在前既說一段了,於此又再#1說一段,何言哉三字自有深意。《莊子》曰:終日言而未嘗言。與此意同。

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

《莊子》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其言自妙,此書又分作四箇名字,亦只是莊子之意。形總言也,質隨物之質也,氣生形者,未見氣者無極而有極也。《莊子》曰:氣雜於芒忽之間而有形。此又就氣上添一層。此易字莫作儒書易字看,易即變也,變即化也,太易即大造化也。形為始,質為素,今之工匠家所謂胎素,即此素字。

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埒,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

上面既說四箇太字,就此又把形氣質總之。此不特言理之妙,亦是作文機軸。文章無此機軸,則不見斡旋之妙。氣形質具而未相離,只是未見氣之始。於未見氣之始,則但見其渾渾淪淪。然萬物相渾淪,總三才而言之,不比他處說萬物字也。循者,求也。氣既未見,則何所視?何所聽?何所求?故易者,即太易也。即此一句而觀,則知形氣質具而下只是發明太易兩字。無形埒者,言無形迹也。變而為一者,氣變而後有太極也。有太極而後有陰陽五行,故曰一變而為七,陰陽二,與五行共為七也。少陰老陰之數八與六,少陽老陽之數七與九,此所謂九者,即乾數之極也。或以七言少陽,九言老陽,則非此書之意。九者復變而為一,蓋言物極則變也,有必歸於無也。無能生有,故曰:一者,形變之始。究極也。

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氣和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陽氣輕清而上為天,陰氣濁重而下為地,陰陽之氣和合而為人。沖亦和也,天地之生物亦是合陰陽之精,而後化化生生也。故曰:獨陰不生,獨陽不成。

子列子曰: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此一段十分正當之論,其大意只謂雖天地亦不能盡造化之用,而况人物乎?天能生物能覆物,地能成形能載物,各有所能,是無全功矣。聖居天地之間而職教化之事,隨萬物之所宜而各職其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言聖人或有所不能而物能之者,教化不能違所宜。如忠質文之隨時,九德之隨其性,皆是不能違所宜也。物之所宜,各有一定,如曲者不可以為直,小者不可以為大,鹹者不可以為酸,凉者不可以為熱,是不出其所位也。陰陽、剛柔、仁義,《易大傳》分作天地人說,此又分作天地聖人萬物說,亦自有理。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無為之職也。

有生、有形、有聲,有色,有味,指天地間萬物而言也。生生、形形、聲聲、色色、味味,造化也,職主也,無為造化也。不生者生其所生,無形者形其所形,以至色其所色,聲其所聲,味其所味,皆造化之所職。如此下得來,又自奇特。

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沈,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羶能香。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

二十四箇能字,只是造物兩字。造化之妙,雖若無知無能,而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此段又好。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此過養乎?過歡乎?種有幾:若鼃為鶉,得水為壁,得水土之繼,則為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栖,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竈下,其狀若脫,其名曰鳥句掇。鳥句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

此段與《莊子》同,但中間又添數語。食於道傍,見蓬草之中有此枯髑髏,而指之以語弟子。百豐,其名也。未嘗生,未嘗死,無生無死也。彼,指髑髏也,予則列子自謂也。過養過歡二句,《莊子》曰:若果養乎?予果歡乎?其語意甚深。此書去若予二字,以果為過,恐聲之訛也。若如此說,別謂此其死者生前自養過當乎?歡樂過當乎?理雖亦通,殊無意味。若如《莊子》之意,則曰:若果知人生之所以自養者乎?我果知死後寂滅之樂者乎?若指髑髏,予乃自謂也。生而飲食曰養,死以寂滅為樂,却如此倒說,乃是弄奇筆處。種有幾者,言天地之間物之生生,種各不同,却皆就至微,底說不是以小喻大。蓋言雖大無異於小也,便是無細無大無貴無賤之意。其意固止如此,而文字之妙絕出千古。整齊中不整齊,不整齊中整齊,如看飛雲斷鴈,如看孤峰斷坂,愈讀愈好。此書中間又添數句,便覺不及《莊子》,若鼃為鶉,鼃化為鶉也,鼃即蛙也,此四字《莊子》所無,亦與下句不相入。繼者水上塵垢,初生苔而未成也,亦有絲縷相縈之意,但其為物甚微耳。鼃蠙之衣,即青苔也。水土之際,水中附岸處也,附岸處例多而厚,故曰衣。此兩句說了箇青苔,却又就陵屯上說來。陵屯,田野中高處也。陵舄,車錢草也。鬱栖,糞壤也。車錢草生糞壤之中,則變而為烏足草,烏足之根又化而為蠐螬,烏足之葉又化為胡蝶。蠐螬,蝎蟲也。胥,胡蝶之別名也。就胡蝶下添此一句,尤奇。此下又說化生者竈下之虫,化而生者名為鳥句掇。軟而無皮無殼,故曰若脫,如今柑虫然。鳥句掇之虫又化而為烏。乾餘骨,鳥名也。其口之流沬又化為斯彌。斯彌,虫也。食醯,蠛蠓也。頤輅黃軦,皆虫名也。此處比《莊子》多三箇食醯字,恐亦傳寫之誤。九猷、瞀芮、腐蠸,亦虫名也。《莊子》於此却省數字,其意蓋謂萬物變化生生不窮無有盡時也。

羊肝化為地皋,馬血之為轉燐也,人血之為野火也。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也,燕之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杇瓜之為魚也,老韭之為莧也,老羭之為猨也,魚卵之為蠱。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穉蜂。

此數行乃《莊子》所無,中間又有數也字,文勢亦不類,然亦皆為物化之事。如《月令》雀化為蛤,鷹化為鳩,此天地間自然之理、必有之事。老羭為猨,如老鼠之為蝙蝠也。亶爰,獸#2名也,出《山海經》,其狀若狸而有髮。自孕者,無牡而皆牝也。今人說海中女人國亦然。類者,其名也。鶂,即莊子所謂雄鳴上風,雌鳴下風,相視而風化者也。大腰,龜鼈之屬,純雌而無雄,蜂則純雄而無雌也。穉,小也。蜂之在房,只呪而化,其尾有刺,獨為王者無之。或云:此蟲以眾陽而宗陰,陰為君也。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

此四句又就人中變化者言之。

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

此兩句又就食物中易見者言之。

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自此以下卻與《莊子》同。若就《莊子》觀之,上面一截說了,却把箇至怪底結殺,此是其立意驚駭世俗處,非實話也。今添入思士思女等語,却渾雜了。羊奚,草名也。草之似竹而不生苟者曰不苟,久竹苟則可食,此不可食也。青寧虫也,程亦虫也。馬亦草名也,如今所謂馬齒菜、馬藍草也。人亦草名也,如今所謂人參、人面子也。分明是用許多草名,却把馬與人字說,故意為詭怪名字。前後解者,皆以為未詳,是千萬世之人為其愚弄,看不破也。萬物之變,化化生生,何所不有?入於機者,言歸於盡也。出機入機,即是出入死生也,便是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至樂篇

嘗疑《列子》非全書,就此段看得愈分曉。蓋自秦而下,書多散亡,求而後出,得之有先後,存者有多寡,至校讎而後定。校讎之時,已自錯雜,及典午中原之禍,書又散亡。至江南而復出,所以多有偽書雜乎其間,如《關尹子》亦然。好處儘好,雜處儘雜。此書第一篇前頭數段極妙,無可疑者,中間未免為人所雜。然其文字精粗,亦易見也。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無動不生無而生有,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也。道終乎本無始,進乎本不久。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無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

形動生影,聲動生響,此兩句自好,其意蓋以喻無之生有也。生之有者,皆自無而始,則凡有必歸於無,有形者必有終。天地亦形也,安得而不與我偕終乎?若以為天地終於有盡,則又非我之所能知。故曰:終進乎?不知也。進,盡也,以盡為進,聲之訛也。本無始,則無終矣;本不久,則無盡矣。不久者,變化而不暫停也。有生者,必歸於不生,蓋不生者,生之也。有形者,必歸於無
形,蓋無形者形之也。本不生者,則無不生之名;本無形者,則無無形之名。謂之不生,謂之無形,已離其真矣。故曰;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

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畫其終,惑於數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此段正言生死之理,說得自是分曉。死生,常理也,而貪生者常欲求生。畫,止也,畫其終,欲止而不終也。惑於數,言為長短之數所惑也。精神屬於天,骨骸屬於地。圓覺,四大之說也。分者,分與之也。入其門,言歸其所自出之地也。反其根,言反其所始之地也。精神骨骸既各復其初,則今者之我尚何存乎?此即圓覺,所謂今我法身當在何處也?朱文公於此謂釋氏剽竊其說,恐亦不然。從古以來,天地間自有一種議論如此,原壤即此類人物。佛出於西方,豈應於此剽竊?詆之太過,則不公矣。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體將休焉,物莫先焉,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於少壯,間矣;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矣。

血氣未定,方剛既衰,聖人分作三截,今此分作四段。《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亦分作四截。嬰孩之和老子形容至矣,血氣飄溢,即聖人所謂方剛也。欲慮充起,即勞生之事也。欲富欲貴,欲也。思前算後,慮也。充盛也,起不可遏也,外物攻其心,則嬰孩之時所謂和德者衰矣。既老,則欲慮雖有而不能自強,莊子謂之逸以老,此謂體將休,意同而辭異爾。物莫先者,言不能與物争先。自然放退,雖未及嬰孩與物無傷之時,而比之少壯為物所攻之日則有間矣。至於形氣既盡,反而歸其所,即莊所謂息我以死也。極者,太極之極也,前所謂形變之始也。

孔子遊於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褪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榮,姓也,啟期,名也。以鹿皮為裘,以索為帶。天地之性,人為貴於物也。人類之中,男貴於女。三樂之說,近人情之論也。此章誨人以貧富死生之理,故如此寓言能自寬者,以其非見道而能推物理以自寬也。杜詩所謂:江上小堂巢翡翠,隴邊高塚外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便是此章之意。

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隴端,面之而嘆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無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底春,當在春時也。並歌並進,言且行且歌也。少不勤行,言少不學而無聞於人也。長不競時,言其不能争名争利於世也。子貢以此譏之,而林類以為我惟不動行,惟不競時,故有如此之壽。使其勞力勞心以争身外之名利,則將中道夭矣。子貢、林類,寓言而名之也。死之與生,一往一返,言自生而死,猶往之必返。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此便是佛家今生來生、前身後身之說也。吾知其不相若者,言今生安知不勝於來生,後身安知不勝於前身也。今之死不愈昔之生,即《莊子》弱喪不知歸之說。得之而不盡者,言其得死生之理而未盡其妙也。《列子》之書皆尊敬孔子,故其寓言之中多借孔子以為說,不知果出於列子否耶?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無所息。子貢曰:然則賜息無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億,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

倦於學者,學而未得其要。勞心已久,故有厭倦之意。息,止也。吾見其進,未見其止是也。子貢倦於學而求所止之地,夫子乃以生無所息告之。此列子借聖賢之名、因進止之說而明死生之理也。生無所息者,言有形於此,其生必勞。何時可息?必死而後可息也。子貢未曉,故再有息無所之問,而夫子乃以壙墳之事答之。睪宰墳鬲,皆形容其突起之貌。君子以此而自息;小人之心,雖貪戀不已,至此亦不容不伏也。據此一段雖為貪生惡死者設,然今禪家有死心之論,有夭#3死人却活之語,此中又有深意,非徒曰生死而已。

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矜巧能、修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仁者,不仁者,即君子、小人之語。徼者,歸也,言德必至於死而後定也,此即反真歸根之意,故舉死生之大以明之。失家,即弱喪之論。鍾,重也。賢,形也。世,生也。三字皆傳聲之訛,只是重形生。重形生者,以身為貴也。世人皆以狂蕩為非,故不與之而反取智謀之士,殊不知智謀亦非也。聖人之去取則以道為主,故曰:知所與知所去。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無貴也。

貴虛者,以虛為尚也。無貴者,虛之令亦無之,又何貴尚之有?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知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

失其所矣。事之破石為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非其名者,言有名即非也。《老子》曰:可名,非常名是也。曰虛曰靜,則無迹矣,亦無名矣。無名無迹,則得其所居;纔有取與分別,則失其所居矣。大道破碎,而後有仁義之名。破石為者,破碎也,言今世之士至於破碎大道而以七義為舞弄,則真淳質樸之風不可得而復反矣。舞仁義,如今人所謂舞文弄法也。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粥熊,借古賢人之名也。天地之間,運轉無已。天一日行一周,地有四游升條,無一息之停,似人居其間而不自覺,譬如身在舟中,舟行人不知也。天地之轉移,誰得而覺之?密者,言其不可見。物之有損有盈,有成有虧,亦密行於天地之間而人不覺。死生之往來,循環相接而不已,無間隙之可省見。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長逝#4,世閱人以成,世人冉冉以行暮,人何世而不新?世何人而能故?正是此意。隨世,即隨生也。寒暑往來以漸而進,故曰:一氣不頓進。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下至一物一器之微,亦漸漸而虧損,故曰:一形不頓虧。惟其不頓,故人亦不覺。不頓者,不驟也。人之自少至老亦然,亦無間隙之可見,必時至而後知,故曰:間不可覺,俟至後知。態,體態也。智,意見也。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邪?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霓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嶽也,河海也,金石也,水火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屈伸呼吸,與天中之氣相應,則人亦積氣中之自然者也。日月星宿之光,亦自此氣而出。只使,猶曰但使也,政使也。四虛,四方太虛之外也。躇步,躊蹰也。跐蹈,踐蹈也。此言除太虛之外,其內皆為積塊也。奚謂不壞者,言積則又散,安得不壞?此段之意,蓋謂天本積氣,地本積塊,必有壞時。故設為此語以形容之。《易》曰:乾坤毀,則無以見道。聖人亦有此意,但不言耳。太虛之中,无形无極,天地之在其間,亦細物耳,但以人之所見有物者而觀之,則為有中之最巨。此兩句亦好。難終難窮,難測難識者,言人不可得而知也。末後一轉,却曰:來不知去,去不知來,蓋以學道之人不當容心於有無去來也。今之禪家却出於此。後面一轉。

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委,聚也。四大假合而為此身,故曰委形。陰陽成和而萬物生,故曰生者委和也。順理也,性命在我,即造化之理,故曰委順。人世相代如蟬蛻然,故曰子孫委蛻也。不知所持,無執著處也。強陽氣,即生氣也。動者為陽,人之行處飲食,皆此氣之動為之,皆非我有也。圓覺,所謂今者妄,身當在何處?便是此意。此段與《莊子?知北遊》篇同。但烝字《莊子》作丞是也,此必傳寫之誤。然謂之丞者,亦寓言之名。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穰。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臟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鼈,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無殃。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已也,遇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耶?孰為不盜耶?

未及時者,未能數時也。先居,先世所居積者也。謬己,欺己也。往而怨之,往見之而出怨言也。時利,天時地利也。滂潤,浸潤也。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所生在外者也,一身之陰陽,亦豈我有?此亦天地為之也。誠者,信然也。天地萬物不相離者,物物皆出於天地,無一物可離於天地也。仞與認同,認以為已有者,愚惑之見也。此章之意,蓋言人在天地之間,皆盜竊天地之所有以為其生,故如此形容,所以為異端之學。天時地利以至禽獸魚鼈,皆天地之所有,人盜而用之。聖人則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列子》却如此鼓舞其言。柳子厚《天說》之喻,亦原於此。末後一轉,亦與前段同。公道,人人所同者也;私道,非人所同也。在人之論則有公私,在天地之德則無公私。公者自公,亦天地為之也;私者自私,亦天地為之也。以天地之德觀之,則盜與不盜皆為有心者也。此意蓋謂善善惡惡若出於有心,則善亦為惡矣。《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正是此意,比等處,似非《列子》本書。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義卷之一竟

#1 再:明本作『載』
#2 獸:明本作『山』。
#3 夭:原作『大』據明本改。
#4 長逝:明本作『日度』。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二

鬳齋林希逸

黃帝第二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居按切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眉回切,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讚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於是放萬機,舍官寢,去直侍,徹鍾懸,减厨膳,退而間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僧;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音簫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林。雲霧不硋與礙同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閒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百姓號之,二百餘年不輟。

此言華胥之國亦與《莊子?山木》篇建德之國其意一同。蓋言黃帝之治天下,始於有心而終至於無心,始於有為而終至於無為也。正命,性命也,以性為正,音之訛也。肌色焦然,言其皴黑而瘦也。昏然,言其五情爽亂,迷惑而昏也。五情,喜怒哀樂欲也。讚,合作嘆。淫矣者,言其已甚如水之浸淫然,注家以淫當作深。直侍者,使令之人也。懸,鍾架也。大庭,猶大內也。服形,猶今人言服氣也。《淮南》云:正西曰弇州,西北曰台州。此言九州之外,猶佛言西渠泥南閻浮也。斯,離也。齊國,中州也。斯齊國,言去中州千萬里也。自然,無心也。無向背逆順,言其心無取舍也。入水不溺,入火不熱,無入而不自得也。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言其雖有形猶無形也。硋與礙同。神行者,其行無迹也。天老、力牧、泰山稽,黃帝三臣名也。登假者,猶言登遐也。假,當作遐。《莊子》中多有此意。以此列子比莊子,人謂勝之,恐亦未然。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原慤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鬼無靈響焉。

此段之語,多與《莊子》同其意,只形容無為之治而已。心如淵泉者,言如止水也。不偎,不偎曲也,與不愛同。不畏不怒,言其和也。不施不惠,無所與也。不聚不斂,無所取也。物既自足,而我無所愆。愆,欠闕也。字育,禽獸生育也。札傷,疾瘧也。物無疵癘,無疾痛也。鬼無靈響,言無妖異也。靈怪影響,皆鬼之妖也。與《莊子?逍遙游》篇同。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間請蘄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女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於子,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復脫#1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女所學於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盻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榦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汝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2節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復言。

不省舍,言不歸宿也。懟,怨恨也。以十請而不告,欲辭歸也。不命之退,聽其自去也。又往從之,去而復來也。章戴,尹生之名也。姬音居,聲之訛也。夫子,指老商是也。若人,指伯高子也。三年,而心無是非之念,口無是非之言者,以靜默自守,恐自動也。庚者,更也,向也。去是非利害之念,絕是非利害之言,今復有之,而此心已定,無不出於正也。從,聽從也,所念所言,皆聽其自然,而無容心於是非利害之間,是心與理一無復决擇也。橫,縱也,縱心所念,不涉思惟也。縱口所言,橫說竪說皆可也。放縱自由,不復知有是非利害,則心與理化而忘之矣。此四節,正學道工夫次第也。在內既與理化,則動容周旋之間亦與俱化,故曰內外俱進矣。至如眼、耳、鼻、口,無不同者,此化而忘之之時也。釋氏謂之六用一源,亦是此意也。幹,身也。幹殼,即蟬身之殼也。木葉幹殼,言不知有其身也,忘其身而後可以乘風也。汝之懟憾如
此,是身心之累未忘,則片體一節天地且不能受載,況渾身乎?此章蓋言其御風之學必至於視身如無而後可也。此非虛言,唯學道者方知此語之為實也。

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濳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魚語女。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一其性,養其炁,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

關尹,名喜,見老子者。此非師友相傳之言,則是借其名以為說。關尹子自有書,雖其書為後人所雜,而中間絕到之語非諸子所及也。濳行不空,言行於空中如實地也。萬物之上,言其高也。純氣之守,今養生之學者亦如之,守以無心則可,非智巧所及,非果敢之勇所能也。《莊子?達生》篇亦有此語。此是其一宗學問相傳之語,却是一件大條貫。姬,居也;魚,吾也,音之訛也。像貌聲色,有形之物也。若皆囿於有形之間,則何以相遠?惟無心則超乎萬物之上也。先者,造化之始也。奚足以至乎先,言囿於有形則不足以知造化之始也。前言貌像聲色,此只言是色而已。四字之中只掇一字,文法也。不形者,未見氣之先也。無所化者,造化未萌之始也。造者,物之所自出也。止者,在也。若未知不形無所化之妙,但以得於物者而窮之,焉得為至到之見乎?正者,極至之謂也。不深之度,謂只在面前,至淺近而人不見也。無端,無始也。度,法也。紀,統也。言此即目前之法而却不知所始也,藏隱而不知也,如夫子以我為隱也。萬物之終始,物之所造,皆造化也。一其性,養其氣,含其德,只是純一靜定而已。以理言則為性,以生言則為氣,以得之於己者則為德。其天守全,言其純一者不汨也。無退郤者,定也。純一而定,則外物皆不得以動之。故曰: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墜於車也,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此數語與《莊子》同。犯害,即墜也。乘車之時與墜車之時皆醉而不知,無所恐懼,故其神全。惟其神全,雖有所傷而病,亦不至死。遻物,不為物所迕也。不慴,不懼也。藏於天,無心而忘己也。故以此喻之。此數語極為精密。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盃水其肘上,發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濳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休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此段與《莊子?田子方》篇全同。引之盈貫,開弓而至滿也。前手直而持平,可以致一盃水於其肘上,言定也。發,射也。適,去也。沓,重也,又也。矢方去而矢又在弦上。沓於弦上者,纔去而方來之,矢又寓於弦上矣。此言一箭接一箭,如此其神速也。象人,木偶人也。背逡巡者,言面向高山,背臨深淵,退而未已之意,故曰逡巡。三分其足,一半在岸,二分垂於虛處,可謂危之至,而伯昏能之者,即所謂純氣之守也。履地而射,射之常也,故曰:非不射之射也。神能守一,則雖上闚青天,下至黃泉,揮斥乎八極,其心亦無所變動。若於險夷境界休,猶然而恂其目,則是未知至人之學也。以此為射而欲求中的之精義,亦難矣。故曰:爾於中也殆矣哉。怵,懼也。徇,動也。恂目,動目也。殆,難之意也。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舉國服之;有寵於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晋國爵之;口所偏肥,晋國黜之。遊其庭者俾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強弱相浚。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於飢寒,濳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薰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仍吏反。之既而狎侮欺詒,攩止兩反扌必必結反挨倚海反抌勇主反,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於戲笑。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骨几骨無石為。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3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自此之後,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此段形容箇誠字極精切,看得此意盡,則可以學道。私名,私亻業也,浙江人謂之私身是也。口所偏肥,言惡而咀嚙之,晋國視其好惡而升黜其人。智鄙,智愚也。傷破,争競有所傷損也。一國之人,當時以此成俗。禾生、子伯、二客名也。坰外,野外也。田更,野老也。三老、五更,皆老者之稱。衣冠不檢,言其破碎不整也。眲,輕視之意。攩、扌必、挨、抌四字,皆戲侮而推打之也。單憊,言戲侮之力罷盡也。漫,言等閑說也。骯骨無石為,無所毀傷也。淫隈,水盤渦處也。昉,始也。始令其同客衣帛食肉也。埃不漫,烟埃不能眯迷之也。吾誠之無二心,言信而不疑也。不知形體之所措,忘其身也。不知利害之所存,不知世之有患害也。其心既一,則物無迕於己者。今既知子黨之言為欺誕,則內之疑慮已生,外之觀聽已惑。回思前日之蹈水火,幸而不焦溺爾。此意蓋言心纔盡,則利害禍福皆不足以動之,有一毫計慮之思,則難矣。禪家有滲漏三字極佳。乞兄馬醫,其心苟誠,皆可學道,所以見之必下車也。此亦《圓覺經》不輕初學之意。至信,即至誠也。信偽,謂信人之偽言以為誠猶且若此,而況真誠者乎?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鵰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雌雄在前,孳尾成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其身,令毛丘園傳之。粱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遊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牧正,掌牧之官也。役人,其使令者也。慮其術不傳,使之教毛丘園也。不言養他獸而言養虎者,舉其大者也。不敢以生物全物與之,恐其怒心之萌也。虎雖與人異類,而食養之者莫不媚愛之,以其能順其性也。此數語與《莊子?人間世》篇同。吾豈逆之使怒,亦不順之使喜。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此數語形容得人情物理極精。不中者,言皆不中理也。心無逆順,即無心也。無心則能與物相忘,此意蓋不過發明無心之理,極是一段好說話。

顏回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能,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言醫,吾與若玩其文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與?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却也。覆却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

觴深,淵名也。游,拍浮者也。善游熟,於浮者也。沒人,能入水者也。謖,起也。言醫與噫同。玩其文,玩其外也。實,內也。言見道未深也。而固且道與?而,汝也,汝且以是為道與?謂未見道之內,方見道之外,便以為道歟?輕於水者可教,以其不畏水也。忘於水者,數數學之則能矣,以其熟於水也。若沒人則不學而起操舟,以其視水如平地也。萬物之或覆或却,雖陳於前而不能動其心,則何所往而不自得?此又總言理也。心者,神明之舍,不得入其舍,即不動其心也。

以瓦摳者巧,以鈎摳者憚,以黃金摳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拱內。

此數語與《莊子?達生》篇同。但莊子以為注,此以為摳,字異而義同。摳,投也。莊子以為輕內,此以為拱內。拱者,拱揠之也。鉤,帶也。鉤重於瓦,金重於鉤,謂射者之巧,於心本一,纔有所顧惜,則所重在外,而內心則有所扞挌而憚而惛也,雖巧亦拙矣。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似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竝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棠行。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竝流將承子。子出而被髮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呂梁,地名也。懸水,瀑布也。水沬之流,其廣三十里,大也。竝流,讼流而捄之也。承接也。棠行,注云:合作塘下是也。齎《莊子?達生》篇作齊,乃水之旋磨處也,齎字亦誤也。汩,湧處也。出入,隨水上下也。從水之道而不容私,是順水之勢而無容心也。生於陵則安於陵,長於水則安於水,皆隨其自然而不知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無分別,但如此作文耳。若以生長字強#4求意義則誤矣。孟子曰:言性則故而已矣。即此故字。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瘻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纍王兒音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纍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纍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也,若撅株駒;吾執臂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測,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其痀瘻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修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此段與《莊子?達生》篇同。承蜩,持竿而粘蟬者也。累丸於竿首,自二至五而不墜,則其凝定入神矣。郭象注《莊子》,下兩箇停審字,亦自好。撅株駒,今所謂木椿也。極,樁也。株,木之名也。駒,定也。想古時有此三字。不反不測,止是凝定也。當承蜩時,其身如木極而不動,其臂如槁木然。其心一主於蜩而不知有他物,純一之至也。用志不分,其志不貳也。凝於神,凝定而神妙也。此雖借喻以論純氣之守,而世間實有此事,今世亦有之,但以為技而不知道實寓焉。痀瘻者,背曲也。逢衣,儒者之服也。能修汝今日之所以言,而後可以更言向上之事,此言其道之妙不止於此也。載言,更言也。語上之上也。其他與《莊子》同。王兒,《莊子》作丸。疑,《莊子》作凝字,從莊子為是。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漚與鷗通用。百住而不止,言其往來之多,不止於百數也。舞而不下,疑之也。蓋謂此心稍萌,則其機已露,豈能與物我相忘哉?心此喻無言之言、無為之為、不知之知,意極親切。蓋無為、無言、無知,皆無容心而已。至言則無言矣,故曰:至言去言。至為則無為矣,故曰:至為無為。人不知其所不可知,而皆以其所可知者為知,其所見淺矣,故曰:齊知之所知。齊,同也,猶皆字也。此三句與《莊子?達生》篇同。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閡者,游金石,踏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文侯大說。

藉仍,藉草也。躝藉其草,燔燒其林,以火獵也。奚物謂石?奚物謂火?此亦不知之知之喻。涉火之說,亦與商丘開處同意。和者,大同於物。此和字,造化也。胸中與造化為一,則物無不同。初無傷礙,刳心去智,即不知之知也。試語之有暇,試,嘗也,言亦專講明此之久矣。夫子能之,能不為,便是黃檗與異僧度水,黃檗以為興妖捏怪,彼僧回首而謝曰:大乘法器,我所不及。正此論也。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日季成,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
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女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歟?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當試與來,以予示之。

歲月旬日,或遠或近也。神巫,相者也。其言皆驗若神,棄之而走者,畏其言之驗也。心醉者,心服也。既其文,盡其外也。未既其實,未盡其內也。而,汝也。汝未嘗盡見其實,固以為能得道乎?固字有未得謂得之意,當以語勢思之。有雌雄而後有所生,卵生也。無雄又奚卵,言無心則無迹也。此一句是喻其心未能化,故可以形見之意。抗,高也。自以其道為高於世,而欲人必信之,此便是有迹處,便是未化處,故神巫得以相汝。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譆,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衿,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合作萌。乎不誫合作震。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

濕灰者,言其生氣將盡,如灰已濕而欲滅也。地文者,此猶禪家脩觀之名。罪,合作萌,萌乎若生而不生之意。不誫,即不震也,不震,不動也。不止,合作不正,不正者,不可指定言也。此不正字,便與《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同。惟有若萌動而又不動,故神巫以為濕灰。活灰,火也,濕灰則是活火欲滅之意。杜德幾,亦是脩觀之名。德幾,生意也。杜,閉也,閉其機而不動,故有生,意欲滅之狀,季咸遂以為不活矣。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幾發於踵,此為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

杜權,不動之動也。權與機同,但機微而權則露矣。於杜閉之中而動機已露,故季咸以為全然有生意也。灰,合作全。天壤,亦是觀名,猶言天田也。天上之田,非壤之壤,即自然之壤也,猶今脩養家以舌為天津,以頂上為泥九之類,此是生意萌動而上之意。名實不入,即是有無俱遣。機發於踵,言其氣自下而上,微而不可見,故日機。善者機,猶言性之動處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且復相之。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沖莫朕,是殆見吾衡氣幾也。

太沖莫眹,亦觀名也。太沖,太虛也;莫眹,不見端倪也。衡者,平也,半也。氣機之動,至於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則是半動半靜也。神巫以為不齋,言其半動半靜而不定也。

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沈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

此一段所言九淵,正脩觀之名也。今佛家以為觀,而古人以為淵。淵有九名,想猶今十二觀也。但《莊子》只言其三。此有其九,似非《列子》本書,必後人所增也。潘,合作審,從莊為是。審,信也。九淵之名,皆是借喻,故曰:喻信為某淵,某喻信為某淵也。鯢,大魚也。旋,盤旋也。莊子作桓為是。水中有鯢,半靜半動之象也,即所謂衡氣機也。止水,靜也。即所謂杜德機也。流水,動也,即所謂善者機也。《莊子》曰:淵有九名,此處其三。正舉此三者之喻,以證其前言也。看此書語脉似失本意,以此觀之,二書之是非可見。濫水,自下而湧上出者也。沃水,從上溜下者也。沈水,一作汜,合作汍,水從旁穴出曰汍也。雍水,壅遏而不流,非自止之水也。汧水,泉之濳出,水停成汙池者也。肥水,《毛詩傳》云:所出同而所歸異是也。以上水名,多見《爾雅》,必後人以《爾雅》之名而增之。注家曰:水之湍激流止,如至人之心因外物難易,有動寂進退之容,此說誤矣。郭象注《莊子》此處,亦此類爾。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猗,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已滅已失,言不可見也。未始出吾宗,亦是觀名。虛,虛無也。猗移,合作委蛇,順也。若無物,若有物,不知其如何,故曰:不知其誰何也。茅,音頹。茅靡者,拉扱也。波流者,莽蕩也。言其看我不出,但見拉扱莽蕩,故自失而走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於事無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戎,壹以是終。

為其妻爨代其妻執爨於鼎竈之間而不出也。食豕如食人,言集神於內而不見其外也。於事無親者,言其雖為事而不自知,若不親為之也。雕琢其聰明而歸復於朴,謂隳肢體黜聰明也。塊然獨以其形立,猶木偶人也。封,有廉隅也。紛,多也。其形已如木偶,安有封畛廉隅之多乎?一以是終者,言其終身常如此也,一常如此之意。忄分,合作紛,戎,合作哉。從莊子為是,此皆傳寫之誤也。莊列皆一宗之學,此等議論,必其乎昔所講聞者,故二書皆有之。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整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况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已,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遊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奚方而反,言在何所而回也。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其人敬己不待買而饋之,和順積中,英華發外,此聖門之言。內誠不解,誠積而未化也。解,化也。諜,動也。形諜,形容舉動也。成光者,有光儀也,即積中發外之意,而此以為有迹之學。外鎮人心者,鎮,服也,言我未能無迹,故人得而見之,所以心服而敬我也。趙州云:老僧修行無力,為鬼神覷破。即此意也。貴老者,老則人所敬,我今非老非貴,其人反輕彼而敬我,言敬已在於貴老之上也。整,聚也,積也。此等事積而久之必成患害,言名迹愈露則不能逃當世之患也。無多餘之贏,言其贏利所餘無多也。此句比《莊子》添一無字,則意異矣。贏,利也。世之有力量者則能輕重人,買漿,微者也,初無權力可以輕重人也,而能敬我如此,況為君者?身方榮而智已竭,必將求我而任用我,使我效其成功,此所謂整,其所患也。效,獻也。瞀人喜之,故曰:善哉,觀乎。言汝於此具一隻眼也。又曰:汝止矣。謂其不必出游矣,人將歸向而守汝以為師矣。處,止也。已,助字也。保,守也。歸者眾而守其門也。此一保字,便已有不足之意,蓋瞀人之見又高一層也。戶外之屨滿,從學者眾也。敦杖蹙之乎頤,竪立其杖而拄之於頤也。蹙,拄也。賓者,主賓客者也。提屨而走,古人坐於席,必脫屨而後入,急於迎瞀人,故不及穿屨也。廢藥者,教誨也,開發而藥石之也。廢者,置也。已矣,休言之意。我前此已言人將守汝矣,汝不能使人無保汝者,即《莊子》所謂忘我易,使人忘我難也。而焉用之者?而,汝也。用,為也。言汝之所為何以如此感動人也?人之感動而悅豫於汝者,必汝不能自晦,使乖異出見乎其外而致然也。故曰:感豫出異也。汝既如此,非惟形見於外者不能自隱,必且有所感觸,而搖動汝之本身尤無益也。無謂,即無益也,又尤之意也。與汝游者,汝之朋友也。所學未至,其言淺近,故曰:小言,其言皆為人之毒害。又無以與汝相規正者,則汝終無所覺悟。誰復問汝為汝何也?相孰相#5誰,何也?相借問之意也。此段與《莊子?列禦寇》篇同,但一二字不同耳。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楊朱不答。至舍,進渲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間,是以不敢。今夫子間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蹙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争席矣。

請問其過者,言夫子謂我不可教,其,過在何處也?睢睢吁吁矜持而不自在之貌。誰與居者,言其物我未忘,常若與人同居也。大白若辱者,明而自晦之意。盛德若不足者,言其雖有而不自居也。迎將,迎送也。家公,旅邸之主也。執席,執巾櫛奉承之也。煬者,炊者也。避舍避竈,敬之也。争席者,不知其可敬也。未聞《老子》之言之先,有矜持自名之意,故人見而敬之。既得點化,則退然自晦,而人視之以為常人矣。此段與《莊子?寓言》篇全同,但涫字《莊子》作盥,義亦通。

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此段與《莊子?山木》篇同。美者自美,自矜誇也。惡者自惡,慊然自以為不足也。行賢而去自賢之行,謂有賢者之德而無自矜之行,則隨所往而人皆愛樂之。此一節亦是人生受用親切處。《孟子》以楊朱為為我,據此數處,則楊朱似為老子之學,豈楊朱初學老子,後自為一宗乎?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強。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強,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

柔可常勝,強則不勝,此《老子》之論。二者亦知,言二者之得失甚易知也。而人多未知之,故自古以來誇其強者視彼不己若之人,則必以我先之為快。若以此為、強,則又有強於我者必與我争,我必不勝,則危殆矣,故曰: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已,則殆矣。以柔為尚者,視世之人皆出於己之先,而我常居其後,在我者常弱常無較,則何所危殆乎?故曰:先出於己者,無所殆矣。以此道而守其身,則在我者常勝,故曰:以此勝一身若徒。若徒者,猶曰若而人也。徒,等也,能以一身常勝者即此等人也。以此道而任天下之事,則亦常勝,故曰:以此任天下若徒,言能以天下自任者亦此等人也。蓋我自謂不勝,則無時而不勝,故曰:不勝而自勝。我自謂不能任則天下可以自任,故曰:不任而自任。

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強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強則滅,木強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強者死之徒。

以柔自守則常剛,以弱自保則常強。常弱常柔則為福,不能柔不能弱則為禍,故曰:觀其所積,知禍福之鄉。積常久#6也,以強為勝不若己者,忽其若己者,出以其剛而與我敵,我則不勝矣,故曰:強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也。以柔自守,而視世之人皆出於己上,我無所争則在我者常勝,故曰: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此舉#7粥子之言也,又以《老子》數語證之。粥子自有一書,亦老子之徒。兵強則滅者,恃其兵力以争戰者必亡也。木強則折者,如藤如柳則難折,木則易折也。柔弱者常生,堅強者常死,徒類也。此語見《老子》七十六章。乃人與草木生死為喻也,故曰之徒。此因上文兵木之喻,故亦曰之徒,意謂柔能勝,強必敗,皆此類也。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而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

童,同也,聲之訛也。此意蓋謂人之狀貌雖異於禽獸,而其心與禽獸同者。聖人之同,不取其貌而取其心,此憤世之論。倚而趣者,相依倚而共趣向也。仰,上也。伏,下也。

庖羲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蕭韶九成,鳳凰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同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携,食則鳴群。太#8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虫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

三聖其狀異人,而有大聖之德,以此形容桀紂桓穆雖有人形,而實有獸心也。因此又言以力使禽獸者,以聲致禽獸者,引此可見之事以實其說也。熊虎前驅,東漢巨無霸之事可見,鵰鳶為旗,隨其所指而縱之,人則從之而往,故曰:旗幟。禽獸之智,皆有所欲,亦養所生,豈人教之?故曰:不假智於人。齊,皆也。攝,養也。上古之人與鹿豕居,亦有此事,故借其說以形容人獸之論。偏知者,言其獨悟而得之也,故曰:偏知之所得,惟古聖人則備知之。備,皆也。無所遺逸者,人與異類皆教之也。此意蓋謂上古之世雖異類可教與人同,而末世之人皆如異類,而聖人不作,又無以化導之。此亦憤激之言也。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羣,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此段與《莊子?齊物》篇同,而文稍異。朝三而暮四,先少而後多;朝四而暮三,先多而後少,其實皆七也。能鄙,即智愚也。物,凡物皆能相籠絡也。聖人以智籠群愚,謂其鼓舞化導,使之不自知也。《莊子》則以此為無是無非之喻,却與此意異矣。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鬬雞。十日而問:雞可鬬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響。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耳。

聞響而應,見影而動,則是此心猶為外物所動也。疾視而盛氣,言其神氣已旺,疾視而不動也。初言虛驕而恃氣,則其氣猶在外;此言疾視而盛氣,則氣在內矣。疾字有怒之意,即直視也,却與匹夫按劍疾視不同。望之似木雞,則神氣俱全矣。此言守氣之學,借雞以為喻耳。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無其志者,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此段與《莊子?說劍》篇略相似。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是争而有時乎?不勝也,弗敢刺,弗敢擊,猶有心於競我也。此二等矣;本無其志,則於我初無争心,又是一等;驩然皆欲愛利於我,則是以善養人者服天下,累三等而至於此為最上之道,故曰:四累之上也。此吾聖人之事,而以孔與墨並言,此春秋以後學者之論。蹀足,頓足也;謦欬,高聲也;疾言,言之急也,皆形容其怒之狀也。辯矣者,欺其能言也,意謂此客有大辯才,故能以說服我。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二竟

#1 脫:明本作『悅』。
#2 一:原作『節』,據明本改。
#3 而:明本作『而已』。
#4 強:原作『雖』,據明本改。
#5 相:明本作『同』。
#6 久:原作『人』,據明本改。
#7 舉:原作『學』,據明本改。
#8 太:明本作『上』。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三

鬳齋林希逸

周穆王第三

周穆王時,四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孩;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厨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御羶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蘭鄭衛之處子娥女苗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環,衣阿錫,曳齊執,粉白黛黑,珮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居亡幾何,謁王同遊,王執化人之袪,勝而上者,中天迺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搆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雲焉。耳
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王若磒虛焉。既寤,所坐猶嚮者之處,侍御猶嚮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方微反。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游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王間恒,疑蹔亡。變化之極,疾徐之間,可盡模哉?

化人,有幻術者也。入水火以下是變物之形,與穆王游帝居是易人之慮。腥螻,。皆臭氣也。娥女苗,姿媚也。曼靡,窈窕也。阿錫,細識也。齊紈,齊整之絲紈也。芷,芳草也。若,杜若也。承雲,黃帝樂名也。六瑩,帝譽樂名。晨露,湯樂名。玉衣玉食,言其珍美也。舍音釋,不釋然,不樂也。不知下之據,言不見其基址也。望之若屯雲,言多也。清都、紫微,天宮也。鈞天、廣樂、天樂也。累塊,累土也。積蘇,積草也。言自上而下視其宮室,微且小也。光影眩其目,音響亂其耳,恐悸而不凝定,精神若喪失然。磒虛,於虛無之間墜而下也。酒以濃為美,停久則稀清矣。肴未昲,未敗也。默存者,坐想也。此言須臾之頃耳。葉法善與明皇遊玉橋亦是此類。神游而形不動,此幻術者之事也。間於恒見者,而疑其暫亡者,適之神游暫也,今忘矣。今之所見者,常也。間,異也。以其異於尋常所見而疑之也,以其常疑其暫皆非真也。變化之有久近,豈可盡得而形狀哉?徐疾,久近也。模,形模也。暫亡與忘同。

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游,命駕八駿之乘,右服嗣音華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減,音義。主車則造父為御,离齊商合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栢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戒為右。馳驅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于昆崙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迺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於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祖,世以為登假焉。

此事詳見於《穆天子》,韓退之作《徐偃王廟碑》亦引用之,《左氏》有或如金或如玉之詩,亦是此事。嗣騮,即驊騮也。白減、离商渠黃、踰輪、盜驪、山子、栢夭,皆馬名也。柳子厚所辯八駿圖,其形又怪異此,亦未知其孰是孰非孰實也。巨蒐氏之國,亦崑崙赤水之類。以鵠血為飲,以牛馬之乳濯足,今北虜以馬乳為酒,亦是此類。二乘,乃王之二車也。別日,又一日也。封,猶封禪也。賓,見也。觴,宴之以酒也。王母所謠,《白雲詩》也。日之所入,弇山也。不盈于德,言其行有慊也。諧者,足也。德有慊而其樂自足,恐後世追數以為吾過,祁招所謂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亦此意也。以此樂其終身,至百年而後殂,世以為登假,言世人以為死,其實不死也。此章之意,蓋言世外空闊,猶有無窮之樂,雖帝王之居,未足羨也。人但以耳目所見而有歆羨富貴之心,不知天人視之,其為富貴者甚微耳。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

此章之意,蓋謂人世變幻之術與造物死生變化之理其技一耳。

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幡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著其術,故世莫傳焉。

老成子雖不得其術,但深思而自悟,亦能從容變化於有無之間,故曰:存亡自在。幡校者,翻覆檢校也,變幻之意也。幡校四時者,變易陰陽之節也。冬起雷,變陰為陽也;夏造冰,變陽為陰也。飛,陽類走陰類,故飛者輕,走者重。今能變易其陰陽,所以飛者走,走者飛也。其術無所著見,故世莫得傳焉。

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

密庸者,默而用之,人不得見也。其道雖不可見,而其功用實與人同。五帝三王之所以化,亦猶老成子、尹文之所以幻也。言其不可知之神也。

覺有八徵,夢有六候。奚謂八徵?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徵,形所接也。

《周禮》之有六夢,此亦言六夢,却先以覺之八徵言之。故者,事也,言人間百事也。為者。日間所作用也。得、喪、哀、樂、生、死,有形者之所同,故曰:形所接也。接,應也,感應之應也。

奚謂六候?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

六候之夢與《周禮》同。人心之中,虛靈知覺,事有兆眹,見於夢者,正也。正夢,先兆之夢也。蘁者,夢中驚蘁而覺者也。思者,因所思而成夢也。寤者,夢時見覺時事也。喜者,因有所喜而夢也。懼者,因有所憂懼而夢也。懼與蘁不同,《周禮》注中却無分別。此皆在我之神為一之,故曰:神所交也。交者,交於外境界也。

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

物我之所感,自有變幻,故曰感變。事者,八徵是也。所由然者,言皆由心而生也。人惟不知感變之由皆自一心而始,故有所疑惑,有所驚怛,知則不惑,則無怛矣。盈虛消息皆是一理,故曰:一體我之盈虛消息。天地亦然,萬物亦然,故曰:通於天地,應於物類。《語》曰:四十而不惑。亦此境界。

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芮;陰陽俱壯,則夢生殺。

此三句,醫書中亦有此類之語。以此而言,可見夢自吾心而出。火芮,火盛貌也。生,陽也。殺,陰也。

甚飽則夢與,甚飢則夢取。

與,予人也。取,取諸人也。此是意有所欲而夢也,如渴之夢飲然。

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沈實為疾者,則夢溺。

此心病也。

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髮則夢飛。

帶與飛鳥,覺時所見也,夢中又變。

將陰夢火,將疾夢食。

處暗則思明,故將陰而夢火也。胃氣不足,故將疾而夢食。皆自此心生也。

飲酒者憂,歌儛者哭。

夢飲酒者,或有憂惱之事。夢歌儛者,或有哭泣之事。夢覺常相反也。占夢書中多有此類。

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晝有所見,形遇也。夜有所夢,神遇也。凝定也,神定則無想,無想則無夢也。若高宗夢說,孔子夢周公,則非想夢也。信真也,真覺者不語,默而靜也。真夢者不達,不達於理則以夢為真也。物化之往來,即夢覺是也。人惟不知此理,故以古之真人覺自忘、寢不夢為虛語,豈知真人之事哉?其覺也,如忘無所著於世也。心無所著,則虛,則一,則其寢安得有夢?釋氏所謂夢覺一如,此語極好。大慧答書中有說高宗夢得說,孔子夢周公,佛夢金皷一篇,其講明夢覺一如處甚好。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辯;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辯。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

古莽之國,亦寓名爾。無陰陽,無日月,其民不衣不食而多眠,其眠五旬而一覺,故以夢者為實而覺者為妄。此亦間於常而疑暫亡之意。蓋言人若常夢則覺之暫者反為妄矣。

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餘里。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云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妄。

齊,中也,中國亦曰齊州。此段言中國人又以覺為實,以夢為妄。審度,謂度數審的也。分察,謂察別分明也。

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強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阜落之國,亦寓言也。日月之餘光更互而照之,故其國不暝。《唐志》所言熟羊脾而日又出者,世間恐亦有此等國土,未可知也。日月常照,故其人常覺而不眠。蓋謂中國之人但以晝覺夜夢為真為妄,而不知六合之間又有如此國土,不可但以耳目之所接者為是也。凡此皆欲廣世俗狹小之見而已。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力精神荒散,昔昔#1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2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駡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减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昔者,夕也,言夜則夢為國君也。鍾,聚也,聚其思慮以營家業也。啽囈,寐語也。並者,皆也。間者,安也。言寬其役夫工程,自减其已思慮,二人之病遂皆少間。此段以夢覺形容苦樂之事,其言甚有味。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途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者矣。室人日: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争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争鹿。室人又謂夢仞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辯也。欲辯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孰辯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駭鹿,驚而走者。御,音迓,迎也。遽而藏之隍中,汲汲藏之,恐人見也。蕉,草也。順塗,沿途#3也。詎有薪者,言豈有薪者之夢,只是汝自夢見薪者言之#4爾。汝今之夢,乃為真夢矣。不厭,不甘也。爽旦,天明也。仞與認同。夢認人鹿,無人得鹿,言汝以為初無薪者,無得鹿之人,但為夢也。士師復夢分人鹿者,言未能別白其真妄,亦如夢而已。國相乃曰:惟黃帝、孔子知辯之,謂非知道者不能定真妄也。恂與徇同。且從士師之言為之中分也。此段亦是以夢覺言真妄之不可定爾,其說自有味。

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謁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有廖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5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華子既悟,迺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以,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知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記之。

毒之,苦之也。卜巫醫三者之事,今人亦有之,以見古今人情不相遠也。弗占,不入卦兆也。弗禁,以為祟而弗能禁止也。攻之弗已,不可治也。自媒,自薦以為能治此疾也。化其心,變其慮者,謂此心病,非他方法所可療也。求衣、求食、求明,是求其心猶有知覺也。獨與之居而不令人見,故不知其所以治之者何施為也?既悟而怒,以世事感觸能累其心,不若不知而忘之也。蓋以世人憂樂、得失、存亡、好惡能亂其心,非有道者樂而忘之,則不如病忘之為愈也。末後却不肯說盡,但云非汝所及,此又是一機軸。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罔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嘗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到錯者焉。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言,未必非迷,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若遄歸也。

此以迷疾之說又翻前段病忘之意。傾,動也。一家之人不因一人之迷而傾其家,一鄉之人不以一家之迷而傾其鄉。蓋言迷者少而不迷者尤多,則不得而惑之也。若天下皆迷,則不迷者反為疾矣。其意蓋謂今世之人皆迷於利欲而不知道,反以有道者為迷也。郵與尤同。迷之郵者,言迷之甚也。榮,棄也,費也,言莫枉汝資糧也。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晋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嘆。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指瓏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給#6若,此晋國耳。其人大慙。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

此段蓋言人心無真見,則或以妄者為是、而真者為非也。微,無也,悲心更微,言反不悲也。據此一篇,語極到,必列子之本書。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三竟

#1 2昔:原作『者』,據明本改。
#3 沿途:原作『松淦』,據明本改。
#4 言之:明本作『豈知』。
#5 吾:原作『而』,據明本改。
#6 給:原作『給』,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四

鬳齋林希逸

仲尼第四

仲尼閑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脩《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

此道且不得於一國,與不得行於當時,其如天下來世何?

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

樂而知其樂,則有心矣。樂而無容心者為真樂。

顏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日不輟。

此章之意三轉,首言樂天知命則無憂,次言樂天知命者亦有時而憂,末又言知憂樂者不如不知。其意蓋以有憂有樂,不如併憂樂無之;知憂樂之為憂樂,不若併憂樂不知之。其大旨不過如此,却寓言以抑揚之,其筆法去《莊子》遠甚,恐非列子之

本書。淫也者,浸淫也,酷意以思之也。

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嘗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

廢心用形,言無心而忘其形,雖動用不知其為動用也。能以耳視目聽,六用一源之說也。釋氏以音為觀音,果佛日學東彼《維摩贊》作《觀音贊》一首,正是此意,其辭曰:世間種種音聲相,眾以耳聽非目觀。唯此大士眼能觀,於眼境界無所取。耳鼻舌身意亦然。善哉心洞十方空,六根互顯如是。義見《語錄普說》第十五段,自解說得甚明。

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

視聽不用耳目即《莊子》所謂官知止而神欲行之意也。聽之以氣,聽之以心,亦是此意。雖不用耳目以視聽,而耳目之用常與人同。故曰:不能易耳目之用。增異者,言如此則又甚異也。

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復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

曰體,曰心,曰氣,曰神,皆歸於無,此乃無心之用也。介然之有,言一介可見之微也。唯然之音,言一唯可聽之微也。此八字下得亦好。物來干我,我則知之,即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也,即是物來能名,事至則應也。七孔四支,心腹六藏,所覺所知,我皆不知,即是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也。其自知而已矣者,言我雖自知而有不容言者也。

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笑而不答,即是前篇所謂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此意則謂夫子雖知此道,而不以語人,故笑而不答也。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默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此章似當時已有佛之學,托夫子之,名而尊之也。西方之人出於三皇五帝之上,非佛而何?然則佛之書入於中國雖在漢明帝之時,而其說已傳於天下久矣。不治而不亂者,言其用世無治亂之進也。不言而信,不化而行,以誠感人也。弗知真為聖真不聖,是有推尊之意。而為此不定之辭,必當時有此說而未甚行,故不肯指定言之也。默然心計曰欺我哉,形容其驚疑怪訝之意也。善任智勇,能用智勇以治世也。善任因時者,能用順時之道也。孰者為聖,何者為聖人也?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辯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能仁而不能反,反變也,言其知仁未知變。通之權也。此仁字與誠字一般,莊列之字義不可與吾書比。莊,矜也。同,和光同塵也。以四子之有,我兼有之,在我則能易,在彼則不能易。看他如此說,易字便與時字相似。蓋謂聖人得其全,時乎而辯,時乎而莊,時乎而仁,時乎而勇,四子者各有其偏爾。吾弗許者,言彼學此變易時中之道,而未能得,吾未許可之也。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雖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與辯,無不聞。

日數而不及者,言日日數之而不盡也,謂來學者之眾也。亦微焉,言其應酬之力微矣。凡其朝朝相與辯之言傳說於天下,人無不聞之。

而與南郭子連墻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兒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往將奚為?

不相謁請,不通刺而相見也。敵,争也。不疑,斷然也。人皆以為二人斷然有争於心,所以不相見也。貌充者,見面盎背也。無聞、無見、無言、無知,言其雖聞而不聞,雖見而不見,雖言而不言,雖知而不知也,形無惕者,言德全而無所怵惕於外也。往將奚為,謂欲往見之而何所言乎?

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若專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駭之。反舍,咸有疑色。

閱弟子者,選擇而行也。欺魄者,塊然其形,似魄而非魄也。欺者,疑也。以彼之欺魄視列子之形神不相偶,非南郭子之比,故曰:不可與群。形神不相偶者,言形神相離而未為一也。指末行者與言,言擇其最下者而與之語,是以列子為不足與語也。衎衎然,和也;專直,一也;在雄,獨尊也,狀其旁若無人之意也。反舍而有疑者,疑南郭子之薄列子也。

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得意者,造道而有得也。進知者,造道而有知見也。此下却分三轉。無言,忘言也。以無言為言,以無知為知,亦言亦知者,謂其雖忘言而無字猶在也,此是一節;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者,又將無與不字作分別也,。不者,是知與言猶在也。無者,是無字猶在也。亦者,未盡之意也。此是一節;及至於無所不言,無所不知,而亦無所言,無所知,方為造道之妙,又是一節。此即從心不踰矩之說,但說得鼓舞爾。今禪家正用此機關,兼此段文字亦與《傳燈錄》辯義處語句伺。汝奚妄駭者,言此乃至人之事,汝何妄以為驚駭?其意蓋謂汝惟未知至人之事,所以有此驚駭。我於至人,何可及耶?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此章序列子為學之始,已見前篇。心凝,定也。形釋,忘其形也。骨肉皆融化,不知有其身也。形所倚而立,足所履而行,心所念,口所言,皆不自覺知矣。藏,蓄也。言之所出,理皆藏蓄其中也,如斯而已,但如此無所覺知而止也。理無所隱,則至理即此可見也。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辯其游者。壺丘子曰:禦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眠。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游者,游觀天地之間也。無故者,日新也。人但以其所見者為游觀之樂,我以造化之變不常者為游觀之樂,故人未有能辯知之者也。故曰:未有能辮其游者。壺丘子非之,乃曰:游與人同,而曰固與人異,言汝之游如此,亦未有異於人也。汝之所見亦常爾,何以謂見其變乎?故曰:凡所見,亦恒見其變,言其妄謂見其變也。物之無故,日夜相代于前,但見其新而無故也。我之為我者亦然。以彼之日新為玩,而不知我亦隨化而往,日異一日,則觀常觀變皆外游也。求備於物者,但以外物為觀盡也。取足於吾身而無所觀於外,乃為至游。終身不至者,知其學未至也。不知所適者,言其無適也。不知所眂者,言其無見也。無適無見,則無物無我。無非游矣,無非觀矣,我之所謂游,觀者如此,故曰:物物皆游,物物皆觀。故曰: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再言至矣乎者,申言以讚美之也。

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榮辱得失死生貧富,視之如一,皆忘世之事。人如豕者,無貴賤之分也。吾如人者,無彼我之異也。家如逆旅,親猶疏也。鄉如蠻戎,遠猶近也。此皆心無係累也。不可以事君,交友,御妻子,制奴僕者,無心於應世也。此皆至人之事,而以為病者,如今禪家駡說也。背明而立,可見其心;扁鵲隔墻見五臟,亦有此事,但此章乃喻言爾。末後一轉,却如此結斷者,言聖智在我,苟未能自忘,亦謂之病,故如此翻騰其說。釋氏曰:執藥治病,藥亦為病。近於此意。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然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

無所由而常生者,謂無所從來而不知生之所以生。泯其知識者,道也。由生而生,則知其所以生而生者,雖此身有終而終者未常亡,此常人之見也。知有生則有亡,此因生而達無生之理者,故曰不幸。言此知此覺,反為累也。由無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則雖生而常若無生者,此亦#1道也。亦者,近道之意也。由無生而知常死,其身雖未終而自若無生者,此亦常人之見也。然因無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則幸矣,無用而生,無容心於生也,此謂之道。因此道而知所以終之理,此謂之常。有所用而死,此有字誤也,合是無字。無所用而死,言無容心於死,而循其自然者,亦謂之道。因見道而得所以死之理者,此謂之常。此意蓋謂知道者乃是常人,未足為高知,以不知者乃謂之道也。莊列之論,大抵皆如此翻騰其說。釋氏斷常之論,亦必源流於此。

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尸而哭。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目將眇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先聞納飛;口將爽者,先辯淄澠;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奔佚;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隸人,眾人也。季梁、隨梧,皆眾人也。楊朱一歌而一哭,則楊朱亦眾人也。其意蓋謂無所用於生而死,其理本一,而歌哭異焉,是未知其道也。物不至至者,極也,物極則反。自目眇已上數句,猶燈將滅者必大明。是皆極則必反之理也。

鄭之圃澤多賢,東里多才。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鄧析辯者也。伯豐子,賢者也。鄧析望豐子之來,欲戲舞之。若,汝也。其徒者,鄧析之弟子也。彼來者,伯豐子也。養養之義,猶《孟子》所謂役人,役於人者也。犬豕則受養於人,養犬豕而為我用者,人也。意謂伯豐之徒食祿於鄭,受執政之養,而為執政所用也。多機,多技巧也。相位,相位致也。相使者,相役使也。其技既同,各能所能,不能相位,致相役使,而其所以使之位之者,皆無技藝之人。是有知有能者,乃為無知無能者所用也。執政,有才之人也。伯豐子,以道自晦者也。言我以道自晦,雖若無能無知,而鄭國之執政見用於時者,乃為役於我者也,彼又何能養我乎?奚矜者,何以此矜詫而舞我也。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以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撞鍾。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於一家。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堪,任也,言能舉秋蟬之翼也,此是戲言以激王問也。商丘子之力,天下無敵,而至親之間不知其勇,是能自晦也。見所不見,視所不窺,得所不得,修所不為,此皆不知之知、無為之為之意。學視自輿薪而始,學聽自聞鍾而始,此見聞之粗者也,必至於見所不見,聞所不聞而後為妙也。有易於內,是不聞不見者也。易者,事在易而求諸難之易也。能見其所不見,聞其所不聞,我求諸內既易於此,則於外之見聞無難矣。既於外也無難,則雖見聞亦不用,人何由知之?故其名不出於一家,言雖鄰人亦不知也。今我不能不用其力,故以有力聞於天下。好#2勝而自矜負者而不能自晦至以名顯,是違師之教#3而失其道也。然臣之用力不能自晦,亦猶勝於矜負其力者矣。蓋以此諷王之好勇也。然此書之意,主於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故設為此喻爾。長息,長太息也。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

無師無友,言其獨學也。佞給,口才也。不中,不中理也。漫衍,泛濫也。無家,言不主一家之學也。韓檀,公孫龍之徒也。以其說與其徒自相講肄,欲以屈惑時人,而非正理也。

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
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

括,箭之本,受弦處也。以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不一發也。矢矢相屬,不一矢也。前發之矢皆中準,矢#4則無墜落者。後發之矢又中其括,猶銜弦然。矢矢皆相屬,視之如一條箭也。造,至也。準,法也。造準,言合法也。前後,發矢之次第也。猶銜弦者,括之受鏃,如受弦也。

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墜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

烏號,黃帝之弓有名者。綦衛,必亦箭之有名者。眶不睫者,言不瞬也。矢墜地而塵不揚,言其落之輕也。鈞後於前者,言前後之矢力不輕重也。盡矢之勢者,言矢至於近眸而盡,乃落於地,是其射時約矢之勢至此而盡,準則之精也。

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有移。髮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說在改也。髮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子,龍之徒,謂牟乃為龍之徒弟,安得不強為文飾其疏缺乎?闕,疏脫也。又言其尤者,更取其已甚者言之,欲子牟必知其妄也。意生於心,今日有意不心者,心意有異名也。牟日無意則心同者,謂曰意則不得為心,日心則不得為意。若日無意則心亦同,無若日有意則心亦同,有是意不為心也。指一物而視之,則其所不指者尚多,故日有指不至,苟無所指則皆至矣,故曰:無指則皆至。有者謂之物,若以有為物,則天下之物豈可盡?不以物為物,則可以盡天下之物而皆為吾有。故曰:盡物者常有。有影者不移,此惠子所謂飛鳥之影未嘗動也。改動#5也。一物有一影,纔動則後之影非前之影矣。由後影而求前之影,則未移之先是也,曰:影不移者,說在改也。改,變也,謂其說在於變政之時也。

髮,至弱也;千鈞,至重也。以一髮而引千鈞固不可,然積其髮之勢至與千鈞等,則亦可以引千鈞矣,故曰:勢至等也。此雖強辯,亦可通。白,色也,以色而名,曰白。馬,形也,以形而名,曰馬。謂色為白則可,謂形為馬則可,若以白馬為馬,則白,色也;馬,形也,二物也,安得而一之?故曰: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孔叢子》、《公孫龍》同。

孤犢雖母之所生,母在則不謂之孤,既謂之孤,則未嘗有母矣;謂之有母,則非孤犢也。《莊子》亦有處同。

條,法也。子輿怒其強辯,不可得而復詰,故曰:汝以公孫龍之言皆合條法邪?餘竅,鄙穢處也,謂其言若出於他竅,汝亦承從之也。更謁子論者,如今人所謂向下文長更待來日也。慍怒而不與言也。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己歟?不願戴己?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游於康衢,聞童兒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

此章形容聖人之化天下,未嘗有化之之迹,天下雖化而皆不自知。立我者,言使我生立於天地之間也。極者,道也。帝,則天理也。當時之詩本以詠堯之德,而大夫以為古詩,此亦是形容其不知所以然之意。堯於天下相忘如此,故舉舜而禪之,舜亦受而不辭者,言堯之禪、舜之受皆出於無心也。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6,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忘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

在己無居,無執著也。隨物而見,隨用而顯,形於物而道自著也。其動若水,無容心也。其靜若鏡,妍媸在物不在我,隨其來而應之,順於聲,自然而然也。其道若物者,順於物也。物無非道,不知道者,自違之道,何嘗違於物哉?不用耳,不以聽得之也。不用目,不以視得之也。不用力,不以力求得之也。不用心,不以心思得之也。若以視聽形智求道,則不得其當矣。形,身也,力也。智,心思也。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言無方所也。用之則見,可以彌滿於六虛,不用則無。廢之莫知其所,廢而不用之時,不知道在何處也。有心求者去道遠,道何遠於有心者?無心求者去道近,道何嘗近於無心者?釋氏曰:道不可以有心求,亦不可以無心得。即此意也。默#7而得之,自悟也,性成之也,生知也。知以不知,故曰:知而忘情。能以不能,故曰:能而不為。不知乃真知也,不能乃真能也。發,向也,今人亦有一發如是之語。禪學曰:事無一向是也。情,實也。若一發只是無知,則何能得其實?若一發只是無能,則何所能為?蓋謂知以不知,非果無知,無知而無不知也。能以不能,非果無能,無能而無不能也。為以不為,非果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若如積塵然,若如聚塊然,則雖無為而非理矣,謂無為之理不如此也。以是觀之,則莊列之學何嘗以槁木、死灰為主?禪家曰:不許夜行,投明須到,絕後再蘇,欺君不得。乃是此意。此一節乃莊列書中大條貫。《五祖演論真净語錄》說:冷秋秋地古廟香爐一念,萬年為障蔽光明。其意正如比也。此一段見《大慧語錄普說》中。《莊子?天下》篇論田駢慎到,塊不失道,為死人之學,亦是此一塊,即聚塊之塊也。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四竟

#1 亦:原作『一』,據明本改。
#2 好:原作『雖』,據明本改。
#3 師之教:明本作『師教之傳』。
#4 矢:原本無,據明本增。
#5 動:明本作『變』。
#6 鏡:明本作『鑒』。
#7 默:原作『嘿』,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五

鬳齋林希逸

湯問第五

殷湯問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己。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

物雖自無而有,既有矣,則必有所始,安得謂之古初無物乎?此語翻得又好。極已,猶極止也。物之之後終始,無所止極,如春先而夏後,春終而夏始,先豈為始?後豈為終?紀,極也。惡知其紀,言無極也。物之外事之先,朕所不知者,即四維上下不可思量,《莊子》所謂六合之外存而不論也。固問,堅問之也,不得已而後答曰:謂之無則無極,既有有之名則必有盡,但不可得而知爾。無極復無無極,此下數語,與《莊子》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一樣語脉也。《莊子?逍遙遊》篇曰湯之問棘,此曰夏革。棘革音近,恐傳訛也,然大抵皆寓言爾,名字異同,不足深考。

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湯曰:汝奚以實之?革曰:朕東行至營,人民猶是也。問營之東,復猶營也。西行至豳,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復猶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

四海之外,猶有國土或無國土,皆不可知。譬如在於營者,但見營之人民;在於豳者,但見豳之人民,豈知營之東又有如營者,豳之西又有如豳者?以中國之所見且如此,況四海、四荒、四極之外乎?齊州,中國也。實之者,欲其即近以明遠也。海外曰大荒,大荒之外曰無極,故曰四海、四荒、四極。此亦務為高遠廣大之言。莊列之書皆如是。

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固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

大小相含,譬如瓦在椽上,椽在桁上,桁在梁上,梁在柱上,柱又在地上,小大相乘載物,物皆然,不可窮詰。萬物既如此,則天地在於太虛之間。太虛,含天地者也,太虛之外又必有含太虛者。含萬物者既不可窮,則含天地者亦安知其所極?安知天地之外不有更大於天地者?含,容也。此等議論,皆是排斥小見。自私之人不知世界之廣大,故為此等虛曠之論,雖似荒唐,亦自有味。此章以下諸段,皆然,若要逐章求義理,則不可也。讀莊列之書,別具一隻眼可也。

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鼇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争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女媧之補天,共工之折天柱,絕地維,此皆務為駭世之言,不可以為實論。天之傾西北,此造化至妙處。若無倚蓋之勢,則星辰之運、日月之行何以見其盈縮?何以為晝為夜?此須識天文者方知之。知地有上下四游之說,天如雞子,則安得有柱有維乎?

湯又問:物有巨細乎?有脩短乎?有同異乎?革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貟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聖毒之,訴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極,失群聖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鼇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於是岱輿、貟嶠二山流於北極、汎於大海,仙聖之播遷者巨億計。帝憑怒,侵减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千丈。

歸墟者,即尾閭是也。八紘,八方也。九野,九州也。純縞,純白也。珠玕,珠玉也。峙,停也。毒之,苦之也。禺疆,神名也。合負以六者,同負而去也。趣,往也。數者,數其骨也。使阨,使隘狹也。五山之仙聖,十五鼇之三番,龍伯之釣鼇,帝之怒龍伯,皆寓言也。今佛經多有此,如三十三天,香積國、西方净土之類是也。

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

龍伯之减小,猶長數千丈。僬僥之尺五,諍人之九寸。長者極長,短者極短,但言天地之間變化不常,不可以耳目所見者為定也。

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蠔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終髮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餛。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

冥靈,木名也。終髮,即窮髮也。北之又北,愈遠之地也。稱去聲,其長與其大相稱也。翼大如此,身亦稱之,則其大可知矣。世人所見者小,豈知天地間更有如此廣大之所乎?此皆寓言,卻以禹、益實之。世言《山海經?大荒經》皆禹所作,亦猶今人言張騫窮天河也,其意但因禹治水行九州,伯益為山澤之虞,故借其名以實其說。夷堅,亦猶莊子之齊諧也。

江浦之間生麼蟲,其名曰焦螟,群飛而集於蚊睫,沸相觸也。栖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訾楊眉而望之,弗見其形;角虎丑豸文尒普弭三切俞、師曠方夜值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峒#1之上,同齊三月,心死形廢;徐以神視,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氣聽,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

因諍人之論,又生麼蟲之說,小之而又小者也。角虎俞,亦古之能聽者。此即莊子聽之以耳,不若聽之以氣,聽之以氣,不若聽之以心之論。

吴、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櫾,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柷焉。鸛鵒不踰濟,貉踰汶則死矣,地氣然也。雖然,形氣異也,性鈞已,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何以識其脩短?何以識其同異哉?

櫾,橘柚也。此數語《考工記》之說,蓋言形氣之不定,所以見造化也。隨物而觀,則其性皆均,物各一性,不得而相易。物物各全其生,物物各足其分,巨者,細者,脩者,短者,皆造物之理,孰為異?孰為同:此數語却自端正。已,語終之辭。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2。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3,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生子,子又生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太形,即太行也,聲相近也。指通,向南而通道也。隱土,北方地名也。跳,奮而往也。易節,一年也。不慧,不明也。固,蔽也。此章其言似迂闊,然以形容不已之意,却甚有味。釋氏言補陀大士初修行時,窮苦而無所見。將下山,遇人於水邊磨一鐵尺,問之曰:磨此何用?曰:將以為針。大士笑之,曰:汝豈愚邪?鐵尺可磨為針乎?其人曰:今生磨不成,後生亦磨不成?大士大悟,再歸補陀,而後成道。似此之言甚迂,某嘗以為有味,有益於學者,若人皆存此心,何事不可為?何學不可成也?東坡曰:徐徐而為之,十年之後,何事不立?但恐此意不堅,行之不力耳。東坡此語似甚淺近,若研究得來,堯之競競、舜之業業、湯之又日新、文王之純亦不已,即此一念也。操蛇神、夸娥氏,皆神名也。無隴斷者,言其地皆平,雖小坡垤亦無之也。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4彌廣數千里焉。

隅谷,日入處也。夸父之杖化為鄧林,鄧林之廣猶數千里,夸父亦龍伯之類爾。此必古來相傳有此怪異之說,故清虛之徒並取以入其書,以為大言之資耳#5。

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其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戮而夭,不待將迎而壽,不待五穀而食,不待繒纊而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聖人之所通也。

夏革既與湯問答,此又與禹問答,兩夏革邪?一夏革邪?一夏革,則當有千百歲之壽矣。神靈所生,即日月陰陽太歲是也。上章以神靈結語,下章以神靈起語,可見文勢。禹曰:有形之物,或夭或壽,皆有道存焉,唯聖人則通知之。革又曰:亦有不待陰陽日月而生者。石卵、石子,何假陰陽之氣?土蟻、地龍,何假日月之明?朝菌、蟪蛄,豈殺戮而夭?松栢、南山,豈導迎而壽?竊脂、剖葦、豈待五穀而飽?牛馬之類,豈待繒絮而暖?飛禽之類,豈待舟車而行?此又自然而然,非常理可推,雖聖人亦不得而盡通知之。太歲,主歲之神也。今日者,亦用此則自古有之矣,此意蓋言天下之事有可以常理推者,又不可以常理推者,此所以為造化之妙。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嶺,狀若甔甀。頂有口,狀若員環,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於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徧。土氣和,亡札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其俗好聲,相携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饑惓則飲神瀵,力志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

終北,窮北也。齊,止也。限,極也。其際畔,無止極也。喬陟,高山也。壺嶺,亦方壺、員嶠之類。甔甀,瓦器。滋穴之水,名曰神瀵,出於一源,分於四畔。埒,猶際也。經營一國,言此水遶一國也。婉而從物,順也。弱骨,不力争也。孳阜,孳生也。阜,盛也。此章自輕旬乃歇以上,言禹之所見也。

周穆王北遊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忄敞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

因穆王八駿之說,又於此添作一證。

管仲勉齊桓公因遊遼口,俱之其國,幾尅舉。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咤則徒卒百萬,視撝則諸侯從命,亦奚羨於彼而棄齊國之社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奈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國之不可升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又因齊國遵海而南倣於琅琊之事,添此一段說話。幾尅舉者,言幾乎尅日而歌舉行也。肆咤者,肆意而叱咤也。視撝者,言隨目所視而指麾之也。彼國之不可升者,言但恐求至而不可得也。此等言意亦不過謂天地之外更有勝於人之耳目所見者而已。

南國之人祝髮而裸,北國之人鞨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

此語吾書中亦有之。蓋中國之外,質性不同,衣食或異,隨其生而樂之,此無他,皆欲廣人之所見耳。

越之東有輒休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朽與冎同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迺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文康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而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輒休、炎人、儀渠,皆國名也。朽者,割也。此章之言《墨子》亦有之,兩漢《夷秋傳》、晋之載記亦間有一二事相類。列子之意,不過曰天地之內,國土不同,風俗各異,豈必皆如中國?而後為美我之所好,安知非彼之所惡哉?

孔子東游,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則滄滄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兩小兒之論與晋太子長安與日近遠之說相類。此章之意,蓋言遠近是非不可以一理定也。

均,天下之至理也。連於形物亦然,均髮均縣,輕重而髮絕,髮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

此章提起一均字,言均天下之至理,凡物之有形者亦然。連,猶凡也。形物,有形之物也。亦然者,理如是而物亦如是也。懸與髮均,則雖髮可以縣,故曰:均髮均縣。若物與髮有輕有重,則髮必斷絕。其所以斷絕者,不均也,故曰:輕重而髮絕,不均也。若輕重均平,則雖欲絕而不絕,故曰:均也,其絕也莫絕。此一句自妙。均也是一句,其絕也莫絕是一句。此即公孫龍髮引千鈞之論。人皆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言世人則不知其然,知道者則知其然也。

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鍼為鈎,荊蓧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汨流之中,綸不絕,鈎不伸,竿不撓。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鴒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釣,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沈釣,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鈎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彊,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詹何之釣,蒲且子之弋,與偃僂丈人之承蜩旨意相類,蓋言治國、治天下若平其心,無強、無弱、無輕、無重,則弱可以制強,輕可以制重,此即《老子》柔能勝剛之論也。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6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彊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志弱而氣強,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二室因相與訟,求辯於扁鵲。扁鵲辯其所由,訟乃已。

此章形容心稟於氣,人有不得而自由者。其言亦有深味,雖似迂闊而不迂闊。若明道曰:一百四病,皆由他心,須由我始得。此語又高然。列子之喻,氣質之性之心也,明道之言,理性也,必以理性化氣質之性,而後心可自由。

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柱指鈞#7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嘆曰:文非弦之不能鈞,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氣,故不敢發手而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後。無幾何,復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於是當春而叩商絃以召南呂,凉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絃以激夾鍾,溫風徐回,草木發榮。當夏而叩羽絃以召黃鍾霜雪交下,川池暴沍。及冬而叩徵絃以蕤羹賓,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宮而總四絃,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醴泉涌。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矣,彼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耳。

不成章者,言未能成一曲也。柱指,安指也。鈞絃,調絃也。不在絃,不在聲者,心未安也。得於心應於手,則遺其器也,未能如此,所以不敢動絃也。小假者,小寬也。觀其後,看此後如何也。當春為秋聲而秋氣應,當秋為春聲而春氣應,當夏為冬聲而冬氣應,當冬為夏聲而夏氣應。商弦屬秋,角弦屬春,羽弦屬冬,徵弦屬夏,宮為中聲,故和氣應。琴有五弦,一弦主一聲。此曰叩某弦者,非調其一而廢其四,蓋某曲以商為主,某曲以角為主也。此意蓋言音聲之妙可以通造化而已。師文之見師襄,其言似在一日之間,安得通四時而並叩並應乎?以此而觀,可知其為寓言也。微矣,子之彈者,言子之彈琴微妙極矣。清角,樂名也。挾琴執管而從子後者,言彼師曠、鄒衍當從學於汝也。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達梁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一里老幼喜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遺聲。

撫節,按拍也。匱,乏也。鬻歌假食,賣歌以求食也。發之,謝而迭#8送之也。此語亦有見於《孟子》者。因師文鼓琴之說,又及謳者之事,而併記之,皆言工技之能神妙也如此。技能如此,則學道者豈不有至神至妙之事乎?此又其言外之意也。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9。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歎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霖雨崩山,皆琴曲名也。志所想象,言子期也,謂其心與己心同也。聲出於心,汝既心與己同,宜乎知其聲也。於何逃者,言不可隱也。此必古來相傳之說,取而入其書,蓋言天下之事無精無粗,皆有造於神妙者。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吾與若俱觀之。越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鎮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唯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10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傳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11之所為。王諦料之,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髮,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穆王始悅而歎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

弇山,又在崑崙之西。薦之,進之也。《漢書》搢紳,搢亦作薦。日以俱來,明日與同來也。趣步俯仰,皆實如人然。信,實也。巧夫,歎其工能之巧也。鎮,擪也。擪其口而使之歌,則皆合律,捧其手而使之舞則應節。始者以為實似人,既久則宛如實人也。盛姬,羣多之姬也。招,戲之也。諦,審也。料,點檢之也。合會復如初,既剖散而復合其歌舞又如初見也。木人而能行能舞猶可也。聲何從出?此意蓋言人之一身亦是假合而成,目應於肝,足應於腎,口應於心,何嘗由我?釋氏四大之說亦類此。人之巧乃能奪造化,況造化之巧乎?貳車者,副車也。雲梯,攻城之具也。飛鳶,亦木為之也。此與雪峰木毬相類。自謂能之極者,言般輸、墨翟自謂極巧。比之偃師,又不足言技能矣,所以終身不敢自稱其藝。時乎而執規矩者,謂輪翟二子皆廢棄工技,不敢復為,時乎不得已而後執之也。東門賈、禽滑釐,兩人名也。

甘蠅,古之善射者,轂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學射於甘蠅,而巧過其師。紀昌者,又學射於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紀昌歸,偃臥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後,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亞學視而後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後告我。昌以氂懸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後,如車輪焉。以睹餘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飛衛高蹈批膺曰:汝得之矣。

牽挺,機下之挺,隨足上下者也。錐末雖倒訾,而不瞬,《孟子》所謂不目逃也。亞學,亞次也,更也,使其更學視也。虱既如車輪,則他物皆如丘山矣。燕角之弧,以燕之角為弓;朔蓬之簳,以朔之蓬為幹也。此弓矢之精也。視虱如輪而後可射,此精藝者,必然如扁鵲學醫,隔墻而見人,尤異矣。此世間所有之事,不精於學者不可與議也。

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扞之,而無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塗請為父子,尅臂以誓,不得告庶於人。

交射中路者,於塗中互相射也。彼此之矢相觸而落於地,塵亦不起,亦其平落地也。以棘刺之端而扞其來矢,亦相值而無差池也。尅臂者,削其臂以為識而誓也。此說似迂。向游淮,識軒路分者,其年已近七十矣,《春秋大閱》第一籌,年年得之。渠嘗云:初收王辛時,相遇於六安山間。王辛執弓欲射之。軒之手中只有一條短木槍,呼辛而謂之曰:我在此許汝發三矢,若射我不中,汝即降我,我同汝見趙制置,管取做官人。辛發三矢,皆為木槍所擊而落地。辛遂拜之。王辛後為光州武定都統。及某至安豐,有王辛舊將亦言此事,與軒語一同。軒忘其名矣。然則紀昌、飛衛之相射,豈得謂誣乎?

造父之師曰泰豆氏。造父之始從習御也,執禮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執禮愈謹,乃告之曰:古詩言,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汝先觀吾趣。趣如吾,然後六轡可持,六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從。泰豆乃立木為塗,僅可容足;計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還,無跌失也。造父學之,三日盡其巧。泰豆歎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於足,應之於心。推於御也,齊輯乎轡銜之際,而急緩乎脣吻之和;正度於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得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則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心閑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迴旋進退,莫不中節。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未嘗覺山谷之嶮,原隰之夷,視之一也。吾術窮矣,汝其識之。

泰豆,亦古之善御者也。裘箕,古語也,已見《學記》。學弓先學箕,皆竹器也。冶,攻金也,與裘何預?此語素難通。然《考工記》有裘氏,不知所主何事?此官既缺,恐當時所職或有近於冶者,今不可知矣。先觀吾趣者,使學其行步也。得之捷者,言其速成也。轡街,唇吻在馬者也。胸臆,掌握在人者也。履繩而旋者,其路雖如繩之小,亦可以轉旋也。曲中者,妙於中也。氣力有餘御者,不勞也,猶《考工》曰其衽不蔽之意也。心閑身正者,御之從容也。二十四蹄,六馬之車也。所投無差,馬行不亂也。轍,軌也,車所行之道也。車外無餘轍也者,車行不越乎轍之中也。蹄外無餘地者,蹄不亂則其地不多也。山谷雖險,原隰雖平,我視之皆一同也。履木而行,其說似迂,觀今人緣竿履繩而躡展者,則知世間自有此事。列子言此,不過以為人間之技且有此神妙,況學道乎?

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丘邴章之子來丹謀報父之讎。丹氣甚猛,形甚露,計粒而食,順風而趣,雖怒,不能稱丘以報之,耻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絕眾,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類也。延頸承刃,披胸受矢,鋩鍔推屈,而體無痕撻,負其才力,視來丹猶雛轂也。來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願子為我謀。申他曰: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却三軍之眾,奚不請焉?來丹遂適衛,見孔周,執僕御之禮,請先納妻子,後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皆不能殺人,且先言其狀。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有。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旦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焉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驗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寶者,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嘗啟封。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來丹遂執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牖下,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門,擊之三下,如投虛。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歎而歸。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於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彊,彼其厭我哉。

暱嫌,私怨也。氣甚猛,威甚銳也。形甚露,骨立也。順風而趣,其行弱也。悍志絕眾,其志勇悍過人也。痕撻,痕跡也。雛鷇,初生之禽也。易子過矣,甚輕汝也。三劍之名,方言厭勝之術也。泯然無際者,泯沒而不見邊際也。將旦昧爽之交,日初出之時也。旦夕昏明之際,日將入之時也。旦夕,猶言日暮也。昏明,欲昏而欲明也。晝則見影,夜則見光,,只有光影而無形也。馬善,合作騞。騞然,微有聲者。請其下者,求其第三劍也。因其醉而斬之,疑其已死,遂趨行而退回也。擊之如投虛,劍已過如無物也。蚩與癡同。丹之三擊,彼以為三招,如兒戲也。嗌疾,喉急也。支彊,肢體彊急而不柔和也。蓋言厭勝之術自有神異,而況學道乎?以此說而入其書,皆有意存焉,非徒誇誕大言也。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練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

練鋼,鍊熟之鋼金也。赤刃,金精,其色赤也。如切泥,言柔軟也。切玉之劍,今雖未見,火浣之布,今人嘗見之,世間自有此事。果於自信者,言皇子但信其耳目所及,而不知天下有此神異之事,遂以傳者為妄,是誣理也。從前鋪說,至此方結以兩句,蓋謂人各以其淺近之見而疑此廣大之言,非知理者也。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五竟

#1 峒:原作『同』,據明本改。
#2 居:原作『屋』,據明本改。
#3 齔:原作『齔』,據明本改。
#4 鄧林:明本無。
#5 耳:原作『言』,據明本改。
#6 干:原作『于』,據明本改。
#7 鈞:明本作『鉤』。
#8 迭:原本無,據明本補。
#9 原本『高山』前有『登』字,據明本刪。
#10 招:原作『指』,據明本改。
#11 青:原作『書』,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六

鬳齋林希逸

力命第六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十八;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於陳、蔡;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無爵於吴,田恒專有齊國。夷、齊餓于首陽,季氏富於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邪?力曰:若如是言,我固無功於物,而物若此耶,此則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謂之命,素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

力,人力也。命,天命也。此意蓋謂壽夭、窮達、富貴、貧賤若出於人為而無非天命而制之者,亦非造物也。直而推之,曲而任之,是曲直皆出於自然,我但推而任之矣。朕豈能識者,言亦非命所能制,又有自然而然者制之,即《莊子》所謂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也。此章大意只如此,而其文亦直截,所以疑非列子之本書。以下數章亦然。

北宮子謂西門子曰:朕與子並世也,而人子達;並族也,而人子敬;並貌也,而人子愛;並言也,而人子庸;並行也,而人子誠;並仕也,而人子貴;並農也,而人子富;並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則短褐,食則粱礪,居則蓬室,出則徒行。子衣則衣錦,食則粱肉,居則連欐,出則結駟。在家熙然有棄朕之心,在朝諤然有敖朕之色。請謁不相及;遨遊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過朕邪?西門子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北宮子無以應,自失而歸。中塗遇東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偊偊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宮子言其狀。東郭先生曰:吾將舍汝之愧?與汝更之西門氏而問之。曰:汝奚辱北宮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門子曰:北宮子言世族、年貌、言行與予並,而賤貴、貧富與予異。予語之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將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東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過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異於是矣。夫北宮子厚於德,薄於命;汝厚於命,薄於德。汝之達,非智得也;北宮子之窮,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宮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識夫固然之理矣。西門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復言。北宮子既歸,衣其短褐,有狐貉之溫;進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廣廈之蔭;乘其蓽輅,若文軒之飾。終身逌然,不知榮辱之在彼在我也。東郭先生聞之曰:北宮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悟也哉。

人子達敬愛之類者,謂人但偏向汝也。連欐,欐屋之連綿也,言其屋簷之長也。造事者,言所作為之事也。或窮或達,窮則為厚,達則為薄,厚薄,能否也。偶偶而步,行不進之貌。合音釋,義同舍,汝之愧者,為汝釋去此愧也。更之,再往也,與之同再見西門氏也。達者不為智得,窮者非為愚失,豈可以其命而自矜?固然者,固有自然之理也。茙菽,大菽也。厚於德,薄於命,能多而不遇也;厚於命,薄於德,遭時而非所能也。此德字與能字同意,非道德之德也。

管夷吾、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處於齊。管夷吾事公子糾,鮑叔牙事公子小白。齊公族多寵,嫡庶並行。國人懼亂。管仲與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鮑叔奉公子小白奔莒。既而公孫無知作亂,齊無君,二公子争入。管夷吾與小白戰於莒,道射中小白帶鉤,小白既立,脅魯殺子糾,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鮑叔牙謂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國。桓公曰:我讎也,願殺之。鮑叔牙曰:吾聞賢君無私怨且人能為其主,亦必能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遂召管仲。魯歸之齊,鮑叔牙郊迎,釋其囚。桓公禮之,而位於高、國之上,鮑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國政,號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嘗歎曰: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叔牙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耻,知我不羞小節而耻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此世稱管、鮑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實無善交,實無用能也。實無善交實無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鮑叔非能舉賢,不得不舉;小白非能用讎,不得不用。

甚戚者,甚親也。國氏、高氏、齊二貴族也。鮑叔知我貧,知我時不利,知我有老母,此數語甚佳。善用能,善交人事也。不得不舉,不得不用,天命也。

及管夷吾有病,小白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夷吾曰:公誰欲歟?小白曰:鮑叔牙可。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理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小白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人,以財分人謂之賢人。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病病矣,言病至甚矣。諱云者,言不可諱人說也。此是句絕。不己若者不比之人,言惡之,不以人類比之也。鉤乎君者,鉤絆拘束之也。逆乎民者,以法理操制之也。上忘者,其事上以無心也。下不叛者,苟不背於理而已。愧不若黃帝,貴己甚周也。哀不己若,特人甚恕也。以德分人,不自有其德也。以賢臨人,有心於服人也。以賢下人,卑己而尊人也。於國有不聞,於家有不見者,不用其聰#1明也。

然則管夷吾非薄鮑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於始,或薄之於終;薄之於終,或厚之於始;厚薄之去來,弗由我也。

管鮑之交如彼,而垂沒之言似薄鮑叔而厚隰朋,雖曰為國擇相,實亦有命焉,非夷吾所自由也。厚薄之語,非實論也,借此以形容力命之說耳。

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當子產執政,作《竹刑》。鄭國用之,數難子產之治。子產屈之。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然則子產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鄧析非能屈子產,不得不屈;子產非能誅鄧析,不得不誅也。

兩可者,詭隨而為是非也。無窮之辭,不可詰也。數難子產之治,言於子產為治之時數有扞格也。子產屈之,言苦於先也。子產既用鄧析之竹刑,又以扞格為苦,遂歸咎於竹刑,故執而戮辱之,既戮辱之,又誅之。竹刑,竹簡刑書也。不得不用,不得不誅者。竹刑,鄧析所制,子產始而用之,而鄧析乃以此被誅,好惡反覆,而禍福生焉,皆出於命之自然,非人力也。子產亦不自由爾。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故曰,窈然無際,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天地不能犯,聖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乎之寧之,將之迎之。

可以生,可以死,言各如其所欲,死生而無憾者,人以此為天福之;貪生而不得生,苦於困辱,求死而不得死,人以為天罰之。此事於世固亦有之,而不知生生死死,物我皆不自由,非智力之所能及,莫非命也。雖智亦無如之何。得生得死,即是可以生可以死,特地重疊如此下字。或生或死,亦即不可以之意也。杳然無際者,言杳冥無邊際也。杳冥無際而不可窮,此天道歸會之地也。沖漠而無所分別,此天道運行之妙也。誰得而知之,天地不能犯者,天為剛德,猶不干時,盈虛消息,天且不違是也。聖智不能干者,言聖智亦不能違時也。鬼魅不能欺者,雖鬼不得而知之,亦不能以此欺人也。默之者,默而悟之也。成之者,渾成自然,無容力也。平之者,平心以聽之也。寧之者,安之者也。其去也將之,其來也迎之。《莊子》曰: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亦是此意。

楊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疾,七日大漸。其子環而泣之,請醫。季梁謂楊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楊朱歌曰:天其弗識,人胡能覺?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醫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曉,終謁三醫。一曰矯氏,二曰俞氏,三曰盧氏,診其所疾。矯氏謂季梁曰:汝寒溫不節,虛實失度,病由饑飽色慾,精慮煩散,非天非鬼。雖漸,可攻也。季梁曰:眾醫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則胎氣不足,乳湩有餘。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醫也。且食之。盧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稟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藥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醫也。重既遺之。俄而季梁之疾自瘳。

匪佑自天,弗孽由人,言福佑非出於天,首孽非由於人,皆自然耳。精慮煩散,思慮煩多而精神散失也。乳湩有餘,飲乳過多也。矯氏之言,為其以人事致病也,故以為眾人而屏去之。俞氏之言,謂其稟受之病也,察受出於天,非人事所政,故以為良醫而與之食,謂其言稍近於理也。盧氏之言,制之者不可知,知之者亦不可知,此雖天,亦不知之,固以為神醫而厚餽之,以其所見高妙也。俄而自瘳,此一句又謂自然而然,醫藥亦無預也。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貴之而生,或賤之而死;或愛之而厚,或輕之而薄。此似順也,非順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

貴賤厚薄無與於壽夭,此語似若反常而非反常,言其似若違理而實非違理也。以壽夭為出於貴賤厚薄,此語似順理而實非順理。知壽夭之出於自然,出於不得不然,則無反順,之疑矣。

鬻熊語文王日:自長非所增,自短非所損。算之所亡若何?

自短自長,即《莊子》鳧鶴之論。算之所無者,言非算計之所及。與算計無預,人將若之何哉。人既不可得而奈何,則安得不聽之自然?

老聃語關尹曰: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此章即《莊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之意。顏夭跖壽,何者為好?何者為惡?以人事而揣天意,而欲求其好惡,利害之端,果何從得?不若己之為愈,言不如聽其自然。

楊布問曰:有人於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壽夭父子也,貴賤父子也,名譽父子也,愛憎父子也。吾惑之。楊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將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危。則謂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真矣慤矣,奚去奚就?奚哀奚樂?奚為奚不為?

兄弟者,言其年貌,言才相若也。父子者、言其貴賤壽夭相去之遠也。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者,言我曾記得古人有此言也,其言若何?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是也。紛紛,多也。若若,動而不止也。《漢書》有綬若若是也。欲為而不得為,欲不為而又為之,命之所制,孰知其故?知命則無壽夭矣,知自然之理則無是非矣,知嬰兄之心則無逆順矣,知天命之性則無安危矣。曰命,曰理,曰心,曰性,雖若可信,而又不足信,故曰:都無所信,都無所不信。真矣愨矣,真純誠愨,一而不維也。若能如此,則何所去?何所就?以何為哀?以何為樂?以何為可為?以何為不可為?皆無容心可也。

《黃帝之書》云:至人居若死,動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亦不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亦不謂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

居若死,即《莊子》尸居之意,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是也。動若械者,猶影問罔兩,有所待而然也。如偃師之木人,其動也,自有機械以使之。既不由我,則亦不知所以居不居,所以動不動。人之所見我之情貌,何嘗變易?人所不見我,亦何嘗變易?耳目之外,皆已忘之,所以往來出入獨得其妙,孰得而拘礙之?是乃忘己遺形以與造物者游也。

墨音眉杘敕夷女履二切、單音戰至音咥、嘽豈然切咺許元火遠二切、憋蒲結切懯芳無切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

胥如志者,四者之人同游於世,各如其志也。而其情彼此雖窮年之久皆不相知,此其用智之深也。此下五段,撰出此等名字以形容人情世態,亦《莊子》所謂搖佚啟態之類。墨音眉,屎女履反。墨杘,軟弱也。單至,不安貌。嘽咺,恐懼貌。憋懯,急速貌。

巧佞、愚直、婩魚踐午漢二切斫夫約切、便辟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語術,自以巧之微也。

不相語術者,言其不以術相告也,自以為有用巧之微妙。硸斫,不解悟貌。

犭廖何交切忄牙午交魚駕二切、情露、言蹇許偃居展二切極、凌誶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曉悟,自以為才之得也。

此又四等矜才之人。犭廖犽,獪猾也。情露,今人言賣弄之意,言蹇誕極,吃急之意。淩誶,詰問也。《莊子》曰:哲士無淡評之事不樂。不相曉悟,不相曉喻也。

眠莫典切娗徒典切、諈主藥切諉、勇敢、怯疑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讁發,自以行無戾也。

此又四等異行之人。眠娗,瑟縮不正之貌。諈諉,煩絮之貌。怯疑,拙退也。不相讁發者,不相决剔也。

多偶、自專、乘權、隻立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顧眄,自以時之適也。

多偶,多可也,易與人合也。自專,自用也,與人不合也。乘權,得勢而有權者,隻立,孤立而無所憚者。不相顧視,皆自以為得時也。

此眾態也,其貌不一,而咸之於道,命所歸也。

眾態者,以上五項之人也。道,自然也。成之於道,之,往也,言皆出於自然也。其情貌態度雖不一,皆不得自由也。命所歸者,皆歸諸命也。此意蓋謂人情世態種種不同。亦皆其命為之。

佹佹俱為切成者,俏仙妙切成也,初非成也,佹佹敗者,俏敗者也,初非敗也。故迷生於俏,俏之際昧然。於俏而不昧然,則不駭外禍,不喜內福;隨時動,隨時止,智不能知也。信命者於彼我無二心,於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揜目塞耳,背坂面隍亦不墜仆也。故曰:死生自命也,貧窮自時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貧窮者,不知時者也。當死不懼,在窮不戚,知命安時也。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料虛實,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虛實,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量與不量,料與不料,度與不度,奚以異?唯亡所量,亡所不量,則全而亡喪。亦非知全,亦非知喪。自全也,自亡也,自喪也。

佹佹,俱為切,幾似之貌。俏,仙妙切,似也。成者似成而非成,敗者似敗而非敗。人以其形似之際而迷之,言為成敗所惑也,故曰:迷生成俏。然其肖似之際,雖若昧然而不可知,而其理實甚明。初未嘗昧然也,苟於其俏似之際而有不昧然之見,則禍不足駭,福不足喜。外禍者,人所惡遠之禍也。內福者,人所好欲之福也。禍福初無內外,人以好惡自分內外,因有駭有喜。時動時止,偕行偕極之意,而智不能知,無容心也。背峻坂而立,面深隍而行,至危者也。又掩其耳,塞其目,危之甚也。然知其命之在天而無所容心,則亦不危。此等言句,便與《孟子》知命者不立巖墻之下者不同,聖賢之言所以異於異端也。以多智而有所量度,得失亦相半,以無智之人而無所量度,得失亦相半。得亦中,亡亦中者,中半也,言多筭亦筭不盡,至愚者亦有時而得也。若皆無所量度,亦無不量度,則其得其失皆無之,是其天者全而無喪矣。然全亦不可知也,喪亦不可知也,無所全喪亦不可知也,故曰:亦不知全,亦非知喪。上句本是全而無喪,卻結以自全、自亡、自喪,鼓舞之文也。其意蓋曰:全者自全,喪者自喪,無所全喪者自無所全喪也。

齊景公游於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美哉國乎?鬱鬱芋芋,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臣賴君之賜,疏#2食惡肉可得而食,駑馬稜車可得而乘也,且猶不欲死,而死吾君乎?晏子獨笑於旁。公雪涕而顧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泣,子之獨笑,何也?晏子對曰:使賢者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吾君方將披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於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見諂諛之臣。臣見此二者,臣之所為獨竊笑也。景公慙焉,舉觴自罰。罰二臣者各二觴焉。

滴滴,衰落鄴貌。疏#3食者,在下之食。稜車,小車,其制木不圓净也。雪涕,拭其涕也。惟事之恤,言以生事為憂也。行假,合作何暇,字誤也。此章蓋言人之癡者不知死生去來,而但貪戀目前之樂也。

魏人有東門吳者,其子死而不憂。其相室曰:公之愛子,天下無有。今子死不憂,何也?東門吴曰:吾常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子死,乃與嚮無子同,巨奚憂焉?

相室者,其家幹者也。此章乃得之本有,失之本無之論。臣與詎同。

農赴時,商趣利,工追術,仕逐勢,勢使然也。然農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敗,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追,治也,追琢之追也。農雖赴時而天有水旱,商雖趣利而時有得失,工雖精於術而時有成敗,仕雖迎合勢要而或遇或否,莫非命也。上言勢使然者,謂既為農矣,為商矣,為工矣,為仕矣,其勢有不得不然也,世故之所使,不容自已也。

沖虛至德真經鬳齊口義卷之六竟

#1 聰:原作『聽』,據明本改。
#2#3 疏:原作『跪』,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七

鬳齋林希逸

楊朱第七

楊朱游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况子孫乎?

人而已矣,言均之為人,只為生足矣,何用名乎?名乃苦其身憔其心者,謂為名者之勞苦也。勞苦而得其名,故乘此以遺宗族之澤,遺鄉黨之利,而况子孫乎?此名所以有益也。

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

此處合有曰:字,蓋此是一轉也。凡為名者,必廉必讓。既康既讓,則不富不貴矣,何以益子孫乎?

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若實名貧,偽名富。

此又一轉,却論名之實偽。管仲從其君而淫,從其君而奢,不求自譽,忠於謀君邊速成伯業,此實名也,而其利反止於一身;田氏所為皆矯其君,盈者,驕也,降者,謙也,斂暴也,施仁也,為謙為仁,自求聲譽,此偽名也,而乃終有齊國。是偽者富而實者貧也。

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此又一轉,謂名皆偽也。有實德者則不近名,好名者則無實行,凡為名者皆偽也。既以名為偽,乃借堯舜夷齊以立說,此所以為異端之書。省者,審也,言實偽之辯如此審矣。此一段先言名可自利,却歸結在一偽字上。實無名,名無實,六字亦佳,但曰名者,偽而已,此則矯世之論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迪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王矩切。爾慎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異音異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齊,音劑,分劑也。所弭,消弭也,猶消破也。遺,失也。介焉,至微者也,言人忻樂之時少,縱有樂時,豈能盡無微細不足之慮?謂不能全其樂也。百年之中能全其樂,欲一時頃,亦無之。美厚,美食厚衣也。遑遑,汲汲也。偶偶,倀倀也。汲汲以競虛譽,倀倀而避是非,與囚#1梏何以異?异與異同,從心而動,動作也,不違自然之理而已。當目前之娛,可以好則好,不以慕名而去之。從性而游樂,不與萬物相為忤。死後之名,固人之所好,亦不自甘於刑禍而取之,言其不殺身以求名也。然此等文字亦太露筋骨,似非所以垂訓之意,《莊子》則不然。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所以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2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無、紂,死則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生雖異而死則同,即杜子美所謂孔聖盜跖同塵埃。趣,向也。且了生前,何暇計身後?故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張翰曰:且盡生前一盃酒。樂天曰: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樽前有限盃。皆是此意。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卸,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在此。

卸字恐是郵字傳寫之訛。郵與尤同,甚也,古字通用。非無情欲者,言其好惡與人同也。矜持清貞太甚,故夷以此自放而至於飢死,季以此自放而至於無嗣。寡宗,寡特其宗姓也。如此所以自誤也,然則清貞之名能誤為善之人如此,故曰:清貞之誤,善之在此。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殖累身,言以貨殖自累也。貧則不樂,富則自勞,皆非養生之道也。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

死相捐,古人死則棄之,《易》所謂不封不樹,喪期無數是也。不含珠玉等語,所以譏當時厚葬之人。楊王孫、皇甫謐倮葬之說,似原於此。

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閼,抑遏而自制之意,於此主心自廢虐也,徒自苦而已。一日、一月、一年、十年,言縱樂其身心,一日比他人一月,一年比他人十年。若不然,則雖有百年、千年、萬年之壽,亦何益?非吾所謂養者,言非養生之道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衮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略矣者,言其不足安排,聽之可也。死欲速朽,為石槨者,而言此亦矯世之論。鮑叔、黃子,二人名也,黃子恐亦寓言。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麴成封,望門百步,醴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雉齒婑儒隹切。靖吐火切。者以盈之。方其眈於色也,屏親昵,絕交遊,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也。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咨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子產忙然無以應之。他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積麴成封,累土便築糟丘臺是也。婑媠,美女也。娥姣,亦美女也。弗獲而後已,言百計營求至不得而後已也。孰念,深念也,與熟同。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疲憊而不得肆情於色,郭璞酒色之資恐用不盡之論也。鄧析以為真人者,言其達養生之理也。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謂自樂其心者世亦未必至於亂,謂治亂皆自然之數也。此段與《莊子?盜跖》篇相似,其文亦如此長枝大葉。郭璞之語似甚背理,但以其銜刀被髮登厠之事觀之,彼蓋知數者。逆知其身,必不能自保,故為此論。然禍福在天,脩為在我,盡人事以聽天命可也。街刀被髮之術,已非明理者所為,而况恣於酒色乎?以此思之,《孟子》曰:壽夭不貳,脩身以俟之。多少滋味,多少理義,多少受用不盡處。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其意亦在此。莊列之書,本意憤世,昏迷之人却如此捭闔其論,而又為後人所雜。讀其書而不得其意,與不辯其真偽者,或以自誤,此所以為異端之學也。

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墻屋臺樹,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御,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嘗,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產育者,無不必致之,猶藩墻之物也。及其游也,雖山川阻險,塗逕脩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賓客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里;邑里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于生聞之,曰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子貢之世者,謂其後世子孫也。賦而藏之者,言斂其資而葬之。眾意所驚者,言眾人則以為驚怪也。誠理所取者,謂以自然之理觀之,則其所行可取法也。此豈拘拘然以禮教自持者之所知?其意蓋借此以非笑吾儒者也。氣幹,猶氣骨也。

孟孫陽問陽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3生之苦也乎?

好惡、安危、苦樂,言人世之事不過如此也。天下之生,一治一亂,相仍不已,故曰:變易治亂,古猶今也。言千年萬年,只是此等事也。更者,更歷也。我之生也,不問十年百年,所見所聞與所更歷,不過如此,更千年萬年亦然也。杜牧曰:浮世工夫食與眠。亦是此意。

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此一轉却好。人之生也,固無足樂,然不可以棄生而求死。廢,無心也,廢吾心思而聽其自然,故曰:廢而任之。能盡此念,雖廢與任且無之矣,又何暇計其間遲速乎?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一體偏枯者,言禹手足胼胝也。以我一毫而利天下,吾亦不與之;盡天下之物而以奉我,吾亦不取之。此所謂為我之學。世固非一毛之所濟者,言損我一毛亦何益於世?世於一毛亦何用?假濟者,言設使一毛可以濟世,汝肯為之乎?楊子弗應者,不以此意盡語之也。一身一節之所積也,一節一毛之所積也,纔動一毛,便是我身中之物,豈可以其微而輕忽之?此意蓋謂有一分務外之心,則非自養之道。禽子曰:汝為此說,我固難答。然老聃、關尹則以汝言為是,大禹、墨翟則不以汝言為是矣。孟孫顧其徒而言他事,蓋謂大禹、墨翟,我師所不為,而汝如此比並言之,可乎?孟孫陽者,楊朱弟子也。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安,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天人者,言天下之人也。在此天下之人之中,最為窮獨,最為憂苦,最為危懼,最為遑遽者也。遑遽,逼迫而不得自閑之意。天民,亦與天人同。株塊者,言如朽木土塊也。身滅之後,譽亦不知,毀亦不知,賢之與否亦何別乎7 此段亦太露筋骨。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汙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堯舜之牧羊,不如五尺童子,此數語極佳,謂能大者不能小者。枝流者,支派小流也。《莊子?秋水》篇亦有此意。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爾。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滅矣者,言泯滅而不傳也。若存若亡,若夢若覺,或隱或顯,大意蓋謂事之愈久則愈不可知。雖有一時之名譽,數百年之後無不消滅,為善者亦徒自苦而已。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養性者,養生也。任智而不恃力,智存於我,力角乎物也。存我者為貴,侵物者為賤。侵物者,與之相靡也,相刃也。我身我生,不得不全其生。身外之物非我所有,非我所有則為我之累也,不容不離去之。然身固我之所以生者,物亦資以養生者,身雖可愛,亦有時而不自由,我豈得而有之?物雖可去,而有不容去者,我亦不得而有去物之心也。《莊子》所謂物莫足為而不可不為者是也。若以物為有,以身為有,皆逆天理而自私者,故曰橫私。世之聖人則如此,此語自堯舜以下皆有譏侮之意。惟付吾身於無身,付外物於無物,無自私之心,此則至人也。至至者,言至此至矣,極矣,不可加也。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麤厚,筋節腃驅圓切。急,一朝處以柔毛銻幕,薦以粱肉蘭橘,心痟縈玄切體煩,內熱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伴地,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

人惟有所貪戀則有所忌畏。威者,幽明之禍福也。刑者,王法之刑戮也。遁人者,遁天而背理之人也。

如此之人,則殺活皆制於他人,故曰:制命在外。順民者,無所矜,無所羨,無所貪戀於世,獨高於天下,故曰:天下無對。其命在我而不制於人,故曰:制命在內。人生之有昏宦,情慾之所由生;君臣上下之道,以衣食而相維也。使無昏宦,則情慾可减半矣;使無衣食之累,則君臣不得以相使矣。此必自古以來所有之語。田父可坐殺者,言以田野鄙賤之人,使其閑坐,不待刀鎗而可殺之,蓋彼以勞苦為常,一旦忽然安處,則必至生病痟骨酸也。使商魯之君與田野之人易地而處,雖頃刻亦不可居矣。子美曰: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此章之意似近於此。蓋言人生只是習慣,若皆攻苦食淡,不知有人世榮樂之事,則人人無不足者。念頭纔息,則處處皆安。此語卻有味。

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絡。顧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陟列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類也。

田野之人,其所以自安,其所以自美者,謂舉天下無以過此,蓋安其耳目之所見而不知其有他也。緼黂,破麻絮之類。以負暄之樂而欲默以求賞,此形容其見小不見大之意。戎菽,大菽也。甘枲,好麻子也。莖芹,絲芹菜而為羹也。萍子,亦菜之類也。蜇,螫也。蜇於口,言毒烈其口也。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

四者既有,人生可以自足,而又別求功名者,是無厭也。陰陽之蠹,言其無厭自蠹損其身陰陽之氣也。

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絕焉。君臣兼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此章亦譏忠義立名之人。言忠者必危身,義者必害生,謂之務外不務內也。安上之實出於自然,豈一人之忠所能安之?利物之道亦出於自然,豈一人之義所能利之?以一人之私而求忠義之名,名反泯滅而徒累其身。不若順其自然,則君臣俱安而物我俱利,此所謂古道也。

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子曰:名者,實之賓。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去名者無憂。名者,實之賓。此言雖出於鬻子、老子,世固知之。然世之悠悠者皆趨於名而不可止,豈二師之言所能戒哉?賓,外也,然則名不得而去矣,不可得而外矣。今世之人既以有名為尊榮,以此為快樂,以無名為卑辱,以此為憂苦,以憂苦為犯其性,以快樂為順其性,所以趨求之而不已也。斯,此也。斯實之所係者,謂以犯性順性為切實利害之所係,不容於不求矣。然則二師之言,雖欲去其名,烏得而去之?雖,欲外其名,烏得而外之?此語既盡,却斷之曰世情,於名雖不可去,不可捨矣,然守之太甚,將至於自累。其養生之實,如此,則有危亡不救之憂,豈暇分別苦樂乎?恤,憂也。此意蓋謂世俗之人求令不已,必至自亡其身,是好快樂,畏憂苦,而其弊將至於自殺也。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七竟

#1 囚:原作『因』,據明本改。
#2 是:原作『者』,據明本改。
#3 久:原作『人』,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八

鬳齋林希逸

說符第八

《莊子》曰《德充符》,此曰《說符》,字雖同,而義不同。符者,合也,謂至言、天人自相符合,故曰《說符》。《列子》共八篇,只首尾二篇立此名字,中間六篇只掇其首二字名之。恐其本書亦不然。

子列子學於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列子曰:願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射影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伸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處先。關尹謂子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慎爾行,將有隨之。是故聖人見出以知人,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湯、武愛天下,故王;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門,行不從徑也。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神農、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持後者,不為物先之意。能持後則可以持身,蓋以謙下自處而後能自存也。若影者,汝影也。影隨形而曲直,我隨物而屈伸。影不先形,我不先物,能持此意則常處萬物之先矣。此亦不争善勝之義也。言,聲也。響之應聲,亦猶影之瞳形。不求名而名自至,不貴身而身自先,以影響而不以形聲,則得其道矣。聖人之道惟其如此,故言以不言而人自和之,行以不行而人自隨之,此理之必然者。如出則必入,往則必來,人不知而聖人知之,此聖人之先知也,猶曰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也。度,尺度也。以尺度而量物,稽也。度在身者,言以身為度而稽考於人也。人之所愛於我者,我亦必愛之;人之所惡於我者,我亦必惡之,此言人心所同者愛惡也。湯武以此而見愛於天下;故能王天下,桀紂不由此道以見惡於天下,故亡其國。已然之事,可以稽考?稽者,稽之湯武桀紂而可見也。可稽可度者甚明如此,而人有不由其道者,是不由門而出,不由徑而行,欲有利而無害,難矣。神農、炎帝、虞、夏、商、周,已驗之事也,自古法士賢人,其言皆如此。欲求廢興存亡之故而不由此道,未之有也。此一段其文亦粹,其論亦正,但與此書前後之言殊不相合,豈前為詭說而此為莊語乎?抑彼此錯雜非一家之書乎?

嚴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雞狗也。彊食靡角,勝者為制,是禽獸也。為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彊食,争而食也。靡角者,以角相觸也。力之勝者制其弱者,禽獸之事也,若人而不知,但求食而已,則是為禽獸之行,必自取危辱。此一段亦似非出於本書,其義理却甚正也。

列子學射中矣,請於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以守而勿失也。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始者問之以中,曰不知,未得其所以中之道也。再問之以中,曰知之,已得其所以中之道也。關尹子以守勿失告,使其守此道而勿忘也。然中而知其中,則非所謂不知之知矣;守而勿失,則非化道之論矣。存亡者,可見者也。所以然者,理也。據此等議論,皆非莊列之學,却近於吾儒,所以疑其非全書也。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故不班白語道失,而况行之乎?故自奮,則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

色盛者,驕矜見於顏面也。力盛者,恃勇力以取勝也。不班白者,涉世淺,未老於世故也。涉世淺,豈知道之有是非得失?欲語且未可,而况欲行之乎?自奮,自用也。有自用之心,則誰肯以善道告之?人不我告,則我孤立而無所輔佐矣。年老而不衰,言我力雖竭而任人以代之,我智雖盡而任人以謀之,則處事而不亂。人不貴於自賢而貴於知賢,《公羊》曰:能賢賢也,使賢亦賢也。與此意同。此論甚正,未知果出於《列子》否?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鋒者,葉之有鋒稜也。殺,裁剪减削處也。毫芒,葉上之文理也。繁,文理之多也。澤,其色潤澤也。道化,無為也。智巧,人力也。此一喻甚好。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1,皆使佚樂。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以人言而知我,則必以人言而罪我,言其本不相知,徒信他人之言,安可保也?衛鞅曰:君不能以子之言而用我,亦必不能以子之言而殺我。亦此類也。此似戰國間人之語,亦是一件好說話。君過而遺先生食,謂君以失士為過而餽粟也。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好學者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以為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以為軍正。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而窘於貧。羨施氏之有,固#2從請進趣之方。二子以實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干秦王。秦王曰:當今諸侯力争,所務兵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其一子之衛,以法干衛侯。衛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撫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之,適於他國,為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抵時,應事無方,屬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術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孟氏父子舍然無慍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學術雖同,而所遭或異。時有得失,命也。先日,前日也。投隙抵時,視時之間隙而乘其機以應之,初無定所,此智巧之事也。故曰:應事無方,屬乎智。其意蓋謂汝雖知好學好兵之可以干說,而不能隨時通變以取官刖之刑,是汝無智巧也。此又與恃道化而不恃智巧之意稍相戾矣。重言者,不必再拈起也。

晋文公出會,欲伐衛,公子鋤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視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此章與《史記?滑稽傳》有相似處。其意蓋謂己所不歡,勿施諸人。我能以加諸人,則人亦能以加諸我也。

晉國苦盜。有郄乞逆切。雍者,能視盜之貌,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晋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晉侯喜,告趙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國盜為盡矣,奚用多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盜謀曰:吾所窮者郄雍也。遂共盜而殘之。晋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且君欲無盜,莫若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為?於是用隨會知政,而群盜奔秦焉。

此章蓋言擿姦發伏反以啟民之争心。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又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便是此意。

孔子自衛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鼈弗能游,黿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孔子使人並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鼈不能遊,黿鼉弗能居也,意者難可以濟乎?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出。孔子問之曰: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况人乎?

方將厲之,厲,渡水也。《詩》曰:深則厲,淺則揭。意者難可以濟,言其難可渡也。不以措意者,不以波濤之險為意也。忠信,誠實也。以忠信而措吾身於波流之中,一毫私意無之,所以可出入於水問也。此忠信二字之義,不可以吾書之忠信求之,大抵只謂誠實而已。但此章前一半與《黃帝》篇呂梁一段全同,列子全書决不應爾,以此愈知其雜。况先以忠信,又從以忠信,此兩以字下得與莊列之書全別。以則未化矣,存而未化,豈能涉此境界乎?

白公問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沒者能取之。日: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日:淄澠之合,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日:人固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争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微言者,隱語也。白公欲為亂,而不敢顯言以求决於孔子。孔子知其意,故不答之。以石投水,沒者取之,言易得也。以水投水,似若難矣,而易牙亦知之。其意蓋謂言無可隱之理,未有言之隱而人不知者。白公未悟,又有不可微言之問。何為不可者,謂微言豈有不可知者乎?知其理者則知之,知言之理不在於言而在於言之外,故曰:不以言言也。争魚者必入水,豈不濡其身?逐獸者必入山,豈不趨走而傷氣?逐物而害我,則不足以為樂。此意已隱然譏其非理之謀矣。至言者,道也,言不足以盡道,去言則為道。至為者,道也,有為不足以盡道,必無為而後為道。若以蹇淺之智而求與世争,此非知本者也。大意蓋謂争心之不可萌也。白公雖知此言不能#3自已,所以終於作亂而殺其身。不得已者,不能自已也。此一章與《淮南?道應》篇全同。若《列子》已出於景帝時,淮南不應全用之,以此知非列子之本書也必矣。

趙襄子使新穉穆子攻翟,勝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來謁之。襄子方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不終朝,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施於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為昌也,喜者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吴、越皆常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為能持勝。

新穉穆子者,趙襄子之家臣也。翟,即狄也。左人、中人,二邑名也。遽人,郵卒也。飄風,暴雨不終朝,老子之語也。日中不須臾,日中必昃也。德行之積,未有施及於人,故曰:德行無所施於積。子產曰:無文德而有武功。即此意也。亡其及我者,恐驕以致敗也。能憂者必安,自喜者必禍#4,故戰勝非難而持勝者為難。此論甚正。

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勝者,以強為弱。

拓,舉也。不以力聞,是稱其德,不稱其力也。公輸般之為攻器最精者也,而不能攻墨子之守,至於自屈服,而墨子不以知兵名。以此二者為藏勇於怯,持勝如負者之喻。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薦上帝。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迕後合。其事未究,姑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復教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圍解,而疾俱復。

此章與塞翁得馬失馬意伺,言吉未必不為凶,凶未必不為吉也。先迕後合者,言不驗於前必驗於後也。未究者,未知其要終如何也。

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脛,並趨並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君大驚,立賜金帛。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聞之,復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干寡人者,技無庸,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彼必聞此而進,復望吾賞。拘而擬戮之,經月乃放。

雙枝屬於脛,今人所為接腳之戲是也。雙枝者,雙木也。弄七劍而五劍在空中,今人亦有此戲。燕戲者,燕飲之間雜弄之技也。技無庸者,言本無用於此,偶喜而賞之。拘而擬戮者,拘繫而欲罪之也。技同而所遭異,時不可必也。

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伯樂對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若此者,絕塵弭繳。臣之子皆下#5才也,可告以良馬,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臣有所與共檐纏薪菜者,有九方皐,此其於馬,非臣之下也。請見之。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己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穆公不說,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皐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麄,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子姓者,問其所生之子也。姓,生也。天下之馬,馬之絕出於天下者也。滅沒亡失者,言恍惚而不定,不可以形求也。絕塵,雕塵埃而去也。弭轍者,無迹也。檐纏者,負索也。千萬臣無數者,言勝於臣者踰千萬數而不可窮也。天機者,得其天而遺其形也。所見者,天所見也。內所不見者,毛色牝牡之在外者也。敗矣,子所使求馬者,句法與何哉,汝所謂達者同。

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詹何對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國也。楚莊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

此天下國家本在身之論,撰得來甚佳。

狐丘丈人謂孫叔放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放#6曰:何謂也?對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機,可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7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寢丘之邑,其名近於葬地,故曰:甚惡。不利者,不利於地主也。楚人信鬼神,越人好機祥,占卜而多忌諱者必惡此地,而不欲無復争之者庶可以長有之。此意蓋謂取人之所棄,得人之所不争,則可以自安。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視之歡然亡憂吝之色,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使以我為,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秦,至關下,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將著焉。既為盜矣,仁將焉在?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下之邯鄲者,上地高而邯鄲地卑也。耦沙,地名也。使以我為者,使其得用於時,必以我為芥蒂也。此章蓋謂人之遇禍不在賢愚,或免或不免,皆有自然之數,非人所能知也。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中。反兩木翕託盍切。魚而笑,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報,無以立慬渠客、臣斬二切。於天下。請與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明瓊,今骰子之類也。張中,張其具#8以射中否為勝負也。木翕魚者,骰采之名也,於五白之中反其兩者以為木翕魚之釆。劉毅之爭梟盧,是此類也。樓上方笑,而空中之飛鳶適墜腐鼠而中樓外同行之俠客。本不相干,俠客怒而仇其家,此魯酒薄而邯鄲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之意,言禍福出於意料之外也。立慬,立勇名也。等倫,俠客之同輩也。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譆,汝非盜邪?胡為而餐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不出喀喀乞格切。嘔也。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爰旌目,人名也。此章即是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之意。於陵仲子哇其兄之鵝,孟子所譏亦此意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為不知已,去,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已,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辯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

《左傳》狼瞫之事亦是此意。懟其君不知己而至,於殺其身,此非直道也。吾以醜後世之不知臣者,此意亦佳。

楊朱曰: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

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是故賢者慎所出。

我能出而利人,則利之實亦有及我者;我以非道而往加於人,使其銜怨於我,,則人亦有來害我者。此言施報之理也。唯,諾也。人請於我而唯之,則我請於人人亦唯我。發於此,施也。應於外,報也。慎所出者,其出於我者無以加於人也。即出乎爾,反乎爾之意。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竪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岐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褁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默然而出。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况也,哀哉。

心都子之問與子貢問夷齊語脉同。岐,路分也。岐路之中又有岐路,謂分而又分也,以喻學術之不一。楊子戚然而不言笑者,有感也。儒一也,而有三術,即多岐也。成徒,眾也,成徒猶曰成聚也。因學泅而得溺,喻學之末流,多違其初,失其本真。心都子嘿然而出,悟其言外之意。大道,大路也。大道本一,至於多岐則亡羊;至學本同,至於多方則喪生,此本同而末異也。歸同反一者,同歸於至道而反於至一之理,則無得無喪矣。况,情也。未達先生之情,何以習先生之道?此章展轉譬喻以為問答,今禪家答話亦有此風。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扑之。楊朱曰:子無扑矣。子亦猶是也。嚮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此章蓋謂人不知至一之理,鮮有不為外物所變者。狗見素衣而變黑,安得不吠?人若見白狗而為黑,亦安能無怪?見外不見內,人人皆然也。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此《莊子》為善無近名之意。名出則利必隨之,利至則必争,故為善者必忘己去名而後可也。

昔人有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訣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

受之不捷者,捷,速也,使人之行不速,遂不及見其人也。善數者,善為數學也,此章之意,蓋謂學不難而行之為難,知之不如行之。不死之學,其喻甚佳。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者,謂其人雖死,而所言長生不死之術自是,但人不能行之爾。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此一喻甚近人情。今世蹈此失者甚眾,如孤山湖中之放魚鼈,有一日而賣數次者。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鴈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9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此章乃釋氏吞啖世界,大虫食小虫之論。其說亦有理,人食雞,雞食虫螘之類是也。非相為而生之也,天非為人而生百物也。蚊蚋虎狼之喻亦佳。食肉下非字,合作豈字。

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

此意蓋謂人有數等,彼此皆辱而人不自知,即《莊子》以隸相尊之意,此中亦有孟子所言墦間之意,但不露耳。

宋人有遊於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齒者,契上所載名物之數也。得虛契而自喜,虛名無實之喻也。坡詩所用甕算亦此意。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鄰人父因請以為薪,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

不祥之告,初意本善也,因求為薪而反啟其疑近於私也。此言世情之難必、公私之難明也。其喻亦甚美。若此其險,是句絕,豈可哉,三字一句。

人有亡鐵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鐵也,顏色,竊鐵也;言語,竊鐵也;動作態度#10無為而不竊鐵也。俄而抇音掘其谷而得其鐵。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鐵者。

此章猶診言疑心生暗鬼也。心有所疑,其人雖不竊鐵,而我以疑心視之,則其件件皆可疑。此喻甚得世情之微。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張剖切,策端有鐵也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者,其行足躓株埳,頭抵粗木,而不自知也。

心有所著,頭傷而不知,亦人情也。倒杖策者,以其杖倒轉而自策也。錣,杖末之銳也。株,木也。埳,陷也。意有所屬著,則於其行也。雖抵觸而不自知,即《大學》心不在焉,視不見,聽不聞之意。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

志在攫金而不見其人,是逐獸不見太山也,言心有所迷故至此。此篇議論皆正,皆與儒書合。末後數件設喻俱佳,文字亦異於他篇。大抵此書八篇之中,其為本書者亦自可辯。就中數段全似盜跖說劍文字,决非列子所作明矣。若此篇議論雖正,實非列子家數。通諸家之學者鈴能辯之。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八竟

#1 妻:原本作『妻子』,據明本改。
#2 固:原作『因』,據明本改。
#3 能:原作『得』,據明本改。
#4 禍:原作『驕』,據明本改。
#5 下:原作『不』,據明本改。
#6 孫叔敖:原作『叔孫敖』,據明本改。下同。
#7 王:原本無,據明本增。
#8 具:原作『且』,據明本改。
#9 且:原作『是』,據明本改。
#10 動作態度:原作『作動態度』,據明本政。

道德真经口义-宋-林希逸

道德真經口義

經名:道德真經口義。宋林希逸注。四卷。底本出處:《正統道藏》洞神部玉訣類。參校本:一、無求備齋影印宋刊本(簡稱影宋本)。二、無求備齋影印曰本寬文四年刊本(簡稱影曰刊本)。

道德真經口義發題

老子姓李氏,名耳,字伯陽,以其耳漫無輪,故號曰聃,楚國苦縣人也。仕周,為藏室史。當周景王時,吾夫子年三十,嘗問禮於聘,其言屢見於《禮記》。於夫子為前一輩,語曰:述而不作,竊比於我老彭。太史公謂夫子所嚴事,亦非過與也。及夫子沒後百二十九年,有周太史檐,嘗見秦獻公,言離合之數,或曰檐即老子,非也。檐與聘同音,傳者訛云。周室既衰,老子西遊,將出散關。關令尹喜,知為異人,強以著書,遂著上下篇五千餘言而去。其上下篇之中,雖有章數,亦猶《繫辭》上下。然河上公分為八十一章,乃曰上經法天,天數奇,其章三十七;下經法地,地數偶,其章四十四。嚴遵又分為七十二,曰陰道八,陽道九,以八乘九得七十二。上篇四十,下篇三十二。初非本旨,乃至逐章為之名,皆非也。唐元宗改定章句,以上篇言道,下篇言德,尤非也。今傳本多有異同,或因一字而盡失其一章之意者,識真愈難矣。大抵老子之書,其言皆借物以明道,或因時世習尚,就以諭之。而讀者未得其所以言,故晦翁以為老子勞攘,西山謂其間有陰謀之言。蓋此書為道家所宗,道家者流,過為崇尚其言,易至於誕,既不足以明其書;而吾儒又指以異端,幸其可非而非之,亦不復為之參究。前後注解雖多,往往皆病於此。獨穎濱起而明之,可謂得其近似,而文義語脈未能盡通,其間窒礙亦不少。且謂其多與佛書合,此卻不然。莊子宗老子者也,其言實異於老子。故其自序以生與死與為主,具見《天下篇》,所以多合於佛書。若老子所謂無為而自化,不爭而善勝,皆不畔於吾書。其所異者,特矯世憤俗之辭,時有太過耳。伊川曰:老氏《谷神》一章最佳。故文定曰:老氏五千言,如我無事、我好靜、我有三寶皆至論也。朱文公亦曰:漢文帝、曹參只得老子皮膚,王導、謝安何曾得老子妙處。又曰:伯夷微似老子。又曰:晉宋人多說莊老,未足盡莊老實處。然則前輩諸儒亦未嘗不與之,但以其借諭之語,皆為指實言之,所以未免有所貶議也。此從來一宗未了疑案,若研究推尋,得其初意,真所謂千載而下知其解者,旦暮遇之也。
庸齋林希逸題。

道德真經口義卷之一

鬳齋林希逸

道可道章第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此章居一書之首,一書之大旨皆具於此。其意蓋以為道本不容言,纔涉有言皆是第二義。常者,不變不易之謂也。可道可名則有變有易,不可道不可名則無變無易。有仁義禮智之名,則仁者不可以為義,禮者不可以為智。有春夏秋冬之名,則春者不可以為夏,秋者不可以為冬。是則非常道,非常名矣。天地之始,太極未分之時也,其在人心,則寂然不動之地。太極未分,則安有春夏秋冬之名;寂然不動,則安有七義禮智之名,故曰無名天地之始。其謂之天地者,非專言天地也,所以為此心之喻也。既有陰陽之名,則千變萬化皆由此而出;既有仁義之名,則千條萬端自此而始,故曰有名萬物之母。母者,言自此而生也。常無常有兩句,此老子教人究竟處。處人世之間,件件是有,誰知此有自無而始。若以為無,則又有所謂莽莽蕩蕩、招殃禍之事。故學道者,常於無時就無上究竟,則見其所以生有者之妙。常於有時就有上究竟,則見其自無而來之徼。徼即《禮記》所謂竅於山川之竅也,言所自出也。此兩欲字有深意,欲者,要也,要如此究竟也。有與無雖為兩者,雖有異名,其實同出。能常無常有以觀之,則皆謂之玄,玄者,造化之妙也。以此而觀,則老子之學何嘗專尚虛無。若專主於無,則不曰兩者同出矣,不曰同謂之玄矣。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此即《莊子》所謂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但贊言其妙而已,初無別義。若曰一層上又有一層,則非其本旨。眾妙,即《易》所謂妙萬物者也。門,言其所自出也。此章人多只就天地上說,不知老子之意正要就心上理會。如此兼看,方得此書之全意。

天下皆知章第二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此章即有而不居之意。有美則有惡,有善則有不善。美而不知其美,善而不知其善,則無惡無不善矣。蓋天下之事,有有則有無,有難則有易,有長則有短,有高則有下,有音則有聲,有前則有後。相生相成以下六句,皆喻上面美惡善不善之意。故聖人以無為而為,以不言而言,何嘗以空寂為事,何嘗以多事為畏,但成功而不居耳。如天地之生萬物,千變萬化,相尋不已,何嘗辭其勞。萬物之生,盈於天地,而天地何嘗以為有。如為春為夏為生為殺,造化何嘗恃之以為能。故曰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其意只在於功成而不居,故以萬物作焉而不辭。三句發明之作,猶《易》曰坤作成物也,此即舜禹有天下而不與之意。自古聖人皆然,何特老子。但老子說得太刻苦,所以近於異端。夫惟不居,是以不去,言有其有者不能有,而無其有者能有之,此八字最有味。《書》曰:有其善,喪厥善。便是此意。聲成文謂之音,故曰音聲相和。

不尚賢章第三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尚,矜也。我以賢為矜尚,則必起天下之爭,禹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便是此意。我以寶貨為貴,則人必皆有欲得之心,其弊將至於為盜。此二句發下面可欲之意也。人惟不見其所可欲,則其心自定。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此八字最好。虛其心,無思慕也。實其腹,飽以食也。弱其志,不趨競也。強其骨,養其力也。言太古聖人,但使民飽於食而無他思慕,力皆壯而無所趨競,故其民純朴,而無所知無所欲。雖其間有機巧之心者,所知雖萌於心,而亦不敢有作為也。聖人之治天下也如此,而聖人於世亦無所容心,其為治也,皆以無為為之,所以無不治也。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言聖人之教其民如此。使者,使其民也。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皆恐有以動其欲心也。動其欲亦不止此二事,但以二者言之耳。老子憤末世之紛紛,故思太古之無事。其言未免太過,所以不及吾聖人也。

道沖章第四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乎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沖,虛也。道體雖虛,而用之不窮。或盈或不盈,隨時而不定也。不曰盈不盈,而曰或不盈,纔有或字,則其意自見,此文法也。淵者,美也。似者,以疑辭贊美之也。萬物之宗,即莊子所謂大宗師也。言此道若有若無,苟非知道者不知之,故、曰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言其磨礱而無圭角也。解其紛,言其處紛擾之中而秩然有條也。光而不露,故曰和其光。無塵而不自潔,故曰同其塵。此佛經所謂不垢不淨也。湛者,微茫而不可見也。若存若亡,似有而似無,故曰湛兮似若存,即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是也。吾不知誰之子者,亦設疑辭以美之也。象,似也。帝,天也。言其在於造物之始,故曰象帝之先。曰象曰似皆以其可見而不可見,可知而不可知,設此語以形容其妙也。

天地不仁章第五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生物仁也,天地雖生物而不以為功,與物相忘也。養民仁也,聖人雖養民而不以為恩,與民相忘也。不七,不有其仁也。芻狗,已用而棄之,相忘之喻也。三十八章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不仁猶不德也。《莊子·齊物》曰:大仁不仁。《天地》曰:至德之世,相愛而不知以為仁。亦是此意。芻狗之為物,祭則用之,已祭則棄之,喻其不著意而相忘爾。以精言之,則有所過者化之意,而說者以為視民如草芥則誤矣。大抵老莊之學,喜為驚世駭俗之言,故其語多有病。此章大旨不過曰天地無容心於生物,聖人無容心於養民。卻如此下語,涉於奇怪,而讀者不精,遂有深弊。故曰申韓之慘刻,原於芻狗百姓之意,雖老子亦不容辭其責矣。籥者,橐之管也,橐籥用而風生焉。其體雖虛,而用之不屈,動則風生,愈出愈有,天地之間其生萬物也亦然。橐籥之於風,何嘗容心,天地之於生物,亦何嘗容心,故以此喻之。況用之則有風,不用則無,亦有過化之意。數猶曰每每也。守中,默然閉其喙也。意謂天地之道不容以言盡,多言則每每至於自窮,不如默然而忘言。子曰:予欲無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亦此意也。但聖人之語,粹而易明,此書則鼓舞出入,使人難曉。或者以為戒人之多言,則與上意不貫矣。如此看得破,非惟一章之中首末貫串,語意明白,而其文簡妙高古,亦豈易到哉?

谷神不死章第六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此章乃修養一項功夫之所自出,老子之初意卻不專為修養也。精則實,神則虛。谷者,虛也。谷神者,虛中之神者也。言人之神自虛中而出,故常存而不死,玄遠而無極者也。牝,虛而不實者也。此二字只形容一箇虛字。天地亦自此而出,故日根。綿綿,不已不絕之意。若存者,若有若無也,用於虛無之中,故不勞而常存,即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是也。晦翁曰:至妙之理,有生生之意存焉。此語亦好,但其意亦近於養生之論。此章雖可以為養生之用,而初意實不專主是也。

天長地久章第七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此章以天地喻聖人無容心之意。天地之生萬物,自然而然,無所容心,故千萬歲猶一日也。聖人之脩身,無容心於先後,無容心於內外,故莫之先而常存,是以其無私,而能成其私也。此一私字,是就身上說來,非公私之私也。若以私為公私之私,則不得謂之無容心矣。此語又是老子誘人為善之意,及釋氏翻出來財無此等語矣。故謂之真空實有,真空便是無私之意,實有便是能成其私之意。但說得來,又高似一層。

上善若水章第八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所惡,故幾於道矣。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惟不爭,故無尤矣。
此章又以水喻無容心之意。上善者,至善也,謂世間至善之理,與水一同。水之為善,能利萬物,而何嘗自以為能。順流而不逆不爭也,就卑就濕,不以人之所惡為惡也,以此觀水,則近於道矣。幾者,近也。居善地,言居之而安也。心善淵,言其定而靜也。與善仁,言其仁以及物也。言善信,言出口皆實理也。政善治,以之正國則必治也。事善能,以之處事則無不能也。動善時,隨所動而皆得其時也。此七句皆言有道之士,其善如此,而不自以為能,故於天下無所爭而亦無尤怨之者。此即汝惟不爭,天下莫與汝爭能也。解者多以此為水之上善七#1,故其說多牽強,非老子之本旨。

持而盈之章第九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此章只言進不如退,故以持盈揣銳為喻。器之盈者必溢,持之則難,不如不盈之易持。已者,勿盈之意也。揣,治也。銳,銛也。治器而至於極銛極銳,無有不折,不若不銳者可以長保。富而至於金玉滿堂,必不能長保。居王公之位而至於驕盈,祕遺其答。故飲全其功、保其名者,必知早退,乃為天道。功成、名遂,是隨其大小而能自全者,故曰成、曰遂。若不知自足,則何時為成耶?何時為遂耶?此四字須子細看。

載營魄章第十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無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營,魂也,神也。魄,精也,氣也。此三字,老子之深意。載猶車載物也,安一載字在上,而置營魄二字於下,如謎語然。魄以載營,則為眾人;營以載魄,則為聖人。合而言之,則營魄為一;離而言之,則魂魄為二。抱者,合也,其意蓋曰能合而一之使無離乎,將離而二之乎,故曰抱一能無離乎。此六字意亦甚隱,正要人自參自悟也。嬰兄未有聞見,則其氣專。致者,極也。柔者,順也。能如嬰兒專氣政柔,則能抱一矣,故曰能如嬰兄乎。此老子設問之語也,蓋曰人能如此乎,此下數句皆然。蕩滌瑕垢而觀覽玄冥,則必有分別之心。無疵者,無分別也。雖蕩滌瑕垢,而有不垢不淨之心,則能抱一矣。有愛民治國之功,而有無為而為之心,則能抱一矣。陰陽闔闢,有雌雄交感之理,而無雌雄交感之心,則能抱一矣。天門,即天地間自然之理也。此亦借造物以為喻。緣此等語,遂流入修養家,或有因是而為邪說者,誤世多矣。明白四達,無所不通也,而以無知為知則抱一矣。生之畜之,言造化之間生養萬物也。造物何嘗視之以為有,何嘗恃之以為能。雖為萬物之長,而何嘗有宰制萬物之心,如此而後謂之玄妙之德。此章之意大抵主於無為而為,自然而然。無為自然,則其心常虛,故以神載魄而不以魄載神,此聖人之事,以魄載神則著述矣。老子一書,大抵只是能實而虛,能有而無,則為至道。縱說橫說,不過此理。

三十輻章第十一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涎壇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轂,車中之容軸者也,輻輪之股也。轂惟虛中,故可以行車。埏埴,陶者之器也,虛而員,故可以成器。戶牖,室中之通明處也。此三者,皆是譬喻虛者之為用,故曰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車、器、室,皆實有之利也,而其所以為車、為室、為器,皆虛中之用。以此形容一無字,可謂奇筆。

五色章第十二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目盲,謂能惑視也。耳聾,謂能惑聽也。口爽,失正味也。心發狂,不定也。行妨,謂妨害德行也。此五者,皆務外而失內。腹內也,目外也,聖人務內不務外,故去彼而取此。彼,上五者也。此,道也。老子諸章,結語多精絕。務外亦不特此五事,舉其凡可以類推。

寵辱章第十三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以託於天下。
若,而也,寵辱不足驚,而人驚之。身為大患,而人貴之。先提起兩句,下面卻解。何謂者,不足言也。寵辱一也,本不足言,而人以辱為下,自萌好惡之心,故得之失之皆能驚動其心,此即患得息失之意。身者,我之累也,無身則無累矣。而人反以為貴,是不知其真身之身也。知其真身之可貴,知其真身之可愛,雖得天下,不足以易之。人能如此,則可以寄託於天下之上矣。寄託二字,便有天下不與之意。此章兩何謂,自有兩意,乃古文之妙處。

視之不見章第十四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此章形容道之無迹。夷,平也。希微,不可見之意。三字初無分別,皆形容道之不可見、不可聞、不可得耳。搏,執也。三者,希、夷、微也。三者之名不可致詰,言不可分別也。故混而一者,言皆道也。此兩句是老子自解上三句,老子自曰不可致詰,而解者猶以希、夷、微分別之。看其語脉不破,故有此拘泥耳。不皦,不明也。不昧,不暗也。上下,俯仰也。上下二字亦不可拘,但言此道不明不暗,上下求之,皆不可見耳。繩繩,多也,多而不可名,其終皆歸於無物,故為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所謂無狀之狀、無象之象,亦惚恍耳。迎之而不見其首,無始也。隨之而不見其後,無終也。執古之道,言其初自無而出也,以其初之無,而御今之有,則可以知古始之所謂道者矣。紀,綱紀也,道紀,猶曰人紀,猶曰王道之綱也。

古之善為士章第十五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是以能敝不新成。
此章形容有道之士通於玄微妙,可謂深於道矣,而無所容其識知。惟其中心之虛,不知不識,故其容之見外者,皆出於無心,故曰強為之容。豫兮以下,乃是形容有道者之容,自是精到。冬涉川,難涉之意也。豫,容與之與也,遲回之意也。猶,夷猶也。若人之畏四鄰,而不敢有為也。客者,不自由之意。儼,凝定也。渙,舒散也。若冰之將釋,似散而未散也。敦,厚也。樸,渾然之意也。曠,達也。谷,虛也。渾兮其若濁,澄之而不清,撓之而不濁也。於濁之中,而持之以靜,則徐而自清。安,不動也,安之而久,徐徐而動,故曰徐生。孰能者,言孰能若此乎。徐,優游之意也。此兩句,只是不清不濁,不動不靜,濁中有清,動中有靜耳。不欲盈者,虛也。敝,故也。保此道者,其中常虛,則但見故而不新,此便是首章所謂常道。處敝而不新,則千載如一日矣。能如此而後,為道之大成。是以能敝不新是一句,成是一句。

致虛極章第十六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致虛,致知之致也。學道至於虛,虛而至於極,則其守靜也篤矣。篤,固也。能虛能靜,則於萬物之並作而觀其復焉。作,生也。復,歸根復命之時也。此便是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竅。芸芸,猶紛紛也。物之生也,雖芸芸之多,而其終也,各歸其根。既歸根矣,則是動極而靜之時,此是本然之理,於此始復,故曰復命。得至復命處,乃是常久而不易者。能知常久而不易之道,方謂之明,此便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意。人惟不知此常久不易之道,故有妄想妄動,皆失道之凶也。知常則其心與天地同大,何物不容。既能容矣,則何事不公。王天下者,即此公道是也。以公道而王,則與天同矣,天即道也,故曰王乃天,天乃道。久,常也,人能得此常道,則終其身無非道也,又何殆乎?自天子以至庶人皆然。

太上章第十七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之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故信不足焉,有不信。猶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
太上,言上古之世也。下,天下也。上古之時,天下之人但知有君而已,而皆相忘於道化之中。及其後也,民之於君,始有親譽之意。又其後也,始有畏懼之意。又其後也,始有玩侮之意。此言世道愈降愈下矣。上德既衰,誠信之道有所不足,故天下之人始有不信之心。此商人作誓民始叛,周人作會民始疑之意。民既不信矣,而為治者猶安然以言語為貴,故有號令教詔之事,豈不愈重民之疑乎?猶,夷猶也。猶兮,乃安然之意。太上之時,功既成矣,事既遂矣,天下之人陰受其賜而不自知,皆曰我自然如此,所謂帝力於我何加是也。既謂貴言之非,而以此一句結之,是傷今而思古也。

大道廢章第十八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大道行,則仁義在其中,仁義之名立,道漸漓矣,故曰大道廢,有仁義。譬如智慧日出,而後天下之詐偽生。六親不和,而後有孝慈之名。國家昏亂之時,而後有忠臣之名。此三句皆是譬喻,以發明上一句也。

絕聖棄智章第十九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聖知之名出,而後天下之害生,不若絕之棄之,而天下自利。仁義之名出,而後有孝不孝、慈不慈分別之論,不若絕而去之,與道相忘,則人皆歸於孝慈之中,而無所分別也。巧利作而後盜賊起,不若絕而棄之,即所謂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也。聖知、仁義、巧利三者,皆世道日趨於文,故有此名。以知道者觀之是文也,反不足以治天下,不若屬民而使之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而天下自無事矣。令,使也。屬,猶《周禮》屬民讀法之屬也。此意蓋謂文治愈勝,世道愈薄,不若還淳反樸,如上古之時也。此亦一時憤世之言。

絕學無憂章第二十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泊兮其未兆,若嬰兒之未孩,乘乘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若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似無所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求食於母。
為道日損,為學日益,此等字義不可與儒書同,論學則離道矣。絕學而歸之無,則無憂矣。唯、阿皆諾也。人之學者以善為勝惡,是猶曰唯勝阿也,不若併善之名無之。此即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之意。雖然古之知道者,雖以善惡皆不可為,而何嘗無所畏。凡人之所畏者,我未嘗不畏之。若皆以為不足畏,則其為荒亂何所窮極。荒,亂也。未央,無窮極也。禪家曰豁達空撥因果,便是人之所畏而不畏也。莽莽蕩蕩招殃禍,便是荒兮其未央哉。眾人之樂於世味也,如享太牢,如登春臺,而我獨甘守淡泊,百念不形,如嬰兄未孩之時,乘乘然無所歸止。兆,形也,萌也。此心不萌不動,故曰未兆。嬰,方生也。孩,稍長也。嬰兒之心,全無知識。乘乘,若動不動之意。無所歸,不著迹也。此我之所以異於眾人也,眾人皆有求贏餘之心,而我獨若遺棄之,我豈愚而如此沌沌然乎?沌沌,渾沌無知之貌。此意蓋謂我之為道以不足為樂,而無有餘之心,非我愚而汝智也。昏昏悶悶,即沌沌是也。俗人昭昭察察,而我獨昏昏悶悶,此其所以異於人也。其心淡泊,如乘舟大海之中,風飂然而無所止宿,此即乘乘若無歸之意也。有以,有為也。眾人皆有為,而我甘於不求,故若頑若鄙。我豈真頑鄙哉?我之所以異於人者,味於道而已。有名萬物之母,母,即道也。食,味也。貴求食於母,言以求味於道為貴也。

道德真經口義卷之一

#1上善:原本作『小善』,據影日刊本改。

道德真經口義卷之二

鬳齋林希逸

孔德之容章第二十一

孔德之容,唯道是從。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織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

孔,盛也。知道之士,唯道是從,而其見於外也,自有盛德之容。德之為言得也,得之於己曰德,道不可見而德可見,故以德為道之容。孟子曰:動容周旋中禮,盛德之至。與此句差異。但讀莊老者,當以莊老字義觀之,若欲合之孔孟,則字多窒礙矣。唯恍唯惚,言道之不可見也。雖不可見而又非無物,故曰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此即真空而後實有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此兩句發明無物之中,真實有物,不可以為虛言也。信,實也。道之名在於古今,一日不可去,而萬善皆由此出。眾甫,眾美也。閱,歷閱也。萬善往來,皆出此道也。以此者,以道也。言眾甫之所自出,吾何以知其然,蓋以此道而已。此等結語,亦其文字之精處。

曲則全章第二十二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能曲而後能全,能枉而後能直,能窪而後能盈,能弊而後能新,能少而後能多。此皆能不足而後能有餘,能真空而後實有之意。少則得,多則惑,只是少則多三字,又細繹作兩句也。一者,虛也,無也,不足也。聖人所抱只這一件道理,所以為天下之法式。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皆是不有其有之意。我既虛心而無所爭於天下,又何爭之有?長、可久也。既如此說了,卻提起前面曲則全一句,作如此歸結,亦是文之奇處。天地之與我無所欠闕,我但當全而歸之耳,又他何所事也。,誠者,實也,言實當如此也。曲、枉、窪、弊四句皆是設喻,以發明下面之意而已。

希言自然章第二十三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天地之間,只自然兩字可以盡天地之理。希,少也。謂此二字,其言不多,而天地之理不過如此而已。飄風驟雨,雖天地為之,而亦不終朝,不終日,人之得喪窮達,又豈可常哉?從事於道者,言學道者也。道,行也。德,得也。可行則行,我亦無違焉。可得則得,我亦無違焉。可失則失,我亦無違焉。同者,隨順而無違之意。可行我亦樂得之,可得我亦樂得之,可決我亦樂得之一行止得失,我皆樂之,此所以為知道之士。然此事須信得及方可,若信處纔有未足,則於此有不能一自信者。故曰信不足,有不信。

跂者不立章第二十四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行。物故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也。
足不著地曰跂,趺而立則不能久。跨者,兩股不相著也,跨則不可以行。此兩句是譬喻也。自見、自是、自伐、自矜,皆是有其有而不化者。不明,自蔽也。不彰,名不顯也。不長,不可久也。《易》曰:盈不可久也。亦是此意。餘食贅行,皆長物也。有道者無進,有逵則為長物矣。
曰餘,曰贅,莊子駢拇枝指之意也。食之餘棄,形之贅疣,人必惡之,此有道者所以不處也,言不以迹自累也。

有物混成章第二十五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焉。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有物混成,’道也,無極而太極也。其生在天地之先,言天地自是而出也。寂兮寥兮,不可見也。獨立而不改,常久而不易也。周行而不殆,行健而不息也。可以為天下母,天下萬物之所由生也。吾不知其名,不可得而名也。名不可得,字之曰道。字者,代冬之謂也。。曰道不足以盡之,又強而名之曰大。大不足以盡之,又名之曰逝。逝者,往也。不可追逐也。逝不足以盡之,又強而名之曰遠。遠者,不可近也,不可得而親附也。遠又不足以盡之,又強而名之曰反。反者,復歸於根之意也。此皆鼓舞之文,在《莊子》此類尤多,或以反為反求諸身則非矣。域中有四天,王居其一,蓋言人居天地之間,但知有王之為大,而不知王之上,其大者又有三焉。然而人則法地,地則法天,天則k 法道,道又法於自然,是自然又大於道與天地也。其意但謂道至於自然而極,如此發揮,可謂奇論。

重為輕根章第二十六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曰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
如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臣,躁則失君。
有重則有輕,有靜則有躁。根者,言輕自重而生也。君者,言躁以靜為主也。有道之人,終日行而不著於輜重之間,言無重則無輕也,無靜則無躁也。離,麗也。其胸中之所見,極天下之至美,故曰榮觀。雖有此榮觀,而居之以安,故超然在於輕重靜躁之外。燕,安也。處一居也,猶吾書所謂安行廣居也。為萬乘之主,若不知身之為重, 則不能超然於事物之外,必至有輕躁之失。失臣者,不足以臣服天下也。失君者,言自失所主也。以身輕天下者,言以天下為重,以身為輕也。不輕其身則知道矣,知道則知自然矣,知自然則無靜無重矣,而況有輕躁乎?

善行無轍迹章第二十七

善行無轍迹,善言無瑕謫,善計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教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善言、善行、善計、善閉、善結,五者皆譬喻也。其意但謂以自然為道,則無所容力,亦無所著迹矣。聖人雖異於眾人,而混然與之而處,未嘗有自異之心,所以不見其迹也。聖人之道,可以救人,可以救物。其於人物也,亦甚異矣,而未嘗有棄人棄物之心。和光同塵而與之為一,故曰襲明。襲者,藏也,襲明卻莊子所謂滑疑之耀也。善人可以師範一世,雖異於不善之人,而天下若無不善之人,則誰知善人之為善,是不善人乃為善人之資也。資者,言其賴之以自別也。此兩句又發明上面無棄人無棄物之意。若有棄人棄物之心,則是有師而不知貴,有資而不知愛,雖自以為智,而不知乃迷之大者。知此道者,可謂要妙之道。

知其雄章第二十八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1。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知雄守雌,不求勝也。知白守黑,不分別也。知榮守辱,無歆艷也。知守有能為而不為之意。谿谷在下,一水所歸也,言如此則天下歸之。式,天下以為式也。常德,即首章所謂常道也。不離,無間斷也。不忒,無差失也。乃足,備全之也。嬰兒,無知也。無極,無物也。樸#2 ,太樸也,天地之始也。太樸既散,而後有器,即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也。聖人以形而上者,用形而下者,則天地之間各有其職。聖人兼三才,以御萬物,雖職覆職載亦聽命於我,是為天地之間,官於物者之長也。莊子曰:官天地。天地之職,亦造化之一官守耳。割,離也。以道制物謂之大制,大制則道器不相離矣。此亦無為而為,自然而然之意。

將欲取天下章第二十九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者,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凡物或行或隨,或噓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天下神器,豈人力所可得。道盛德至,天下歸之而不得辭,而後可以有天下。若萌取天下之心,而強為善,以求有得,次不可得矣。此三句是譬喻也,其意蓋言凡天下之事,不可以有心求也。為者則鈴敗,執者則必失,是皆有心之累也。故有道者之於物,行者聽其自行,隨者聽其自隨,噓者聽其自噓,吹者聽其自吹,強者聽其自強,羸者聽其自羸,成者聽其自成,隳者聽其自隳,是皆自然而然而已。行、隨,猶先後也。載,成也。甚、奢、泰三者,皆過當之名,亦前章餘食贅行之意。聖人去之者,無心無累,無為無求也。此章結得其文又奇,甚、奢、泰三字只是一意,但如此下語,非唯是其鼓舞之筆,亦申言其甚不可之意。其言玄妙,則曰玄之又玄,則曰大,曰逝,曰遠,皆是一樣文法。讀者不悟#3 其意,故不見他文字奇處,又多牽強之說。

以道佐人主章第三十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矣,不敢以取強焉。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物壯則老,是謂非道,非道早已。

佐人主而以強兵為心,則非知道者矣。何者?兵,凶器也。我以害人,人亦將以害我,故曰其事好還。用師之地,農不得耕,則荊棘生矣。用兵之後,傷天地之和氣,則必有凶年之苜。此意但言好戰求勝,非國之福。七句只是譬喻。若人之為善,其果者在我,而何嘗敢以此求勝於人,故曰不敢以取強。果,《易》 言果行育德是也。其果者在我,而不形諸外,則無矜伐驕強之名。而其應事也,常有不得已之意,此亦知雄守雌之論。強者不能終強,矜者不能終矜,譬如萬物既壯#4則老必至矣。不知此理,而欲以取強於天下,皆不道者也。既知此為不道,則當急急去之,故曰早已。已者,已而勿為也。

夫佳兵章第三十一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是以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故不美也,若美必樂之,樂之者是樂殺人也。夫樂殺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矣。故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是以偏將軍處左,上將軍處右,言居上勢則以喪禮處之。殺人眾多, 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此章全是以兵為喻,兼當時戰爭之習勝,故以此語戒之。佳兵,喜用兵者也。以用兵為佳,此不祥之人也,以不祥之人而行不祥之事,故曰不祥之器。此天下之所惡,故有道者不為之。且君子之居,每以左為貴,而兵則尚右,便是古人亦以兵為不祥之事。非君子之所樂用,必不得已而後為之,不幸而用兵,必以恬淡為尚。恬淡,無味也,即是不得已之意也,雖勝亦不以為喜。不美者,言用兵不是好事也。若以用兵為喜,則是以殺人為樂,豈能得志於天下。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亦此意也。偏將軍之職位本在上將軍之下一今上將軍居右,而偏將軍居左,是古人以兵為凶事,故以喪禮處之。左,陽也。右,陰也。喪禮則尚陰,幸而戰勝,亦當以居喪之禮,泣死者而悲哀之可也。以勢而言,下反居上,故曰言居上勢。此章之意,蓋言人之處世,有心於求勝者,皆為凶而不為吉也。

道常無名章第三十二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由川谷之於江海也。

道常無名,即可名非常名也。無名之樸,道也。雖若至小,而天下莫不尊之,孰敢卑之,故曰不敢臣。為侯王者若能守此道,則萬物自賓服之矣。天至高也,下而接乎地,天氣下降,地氣上騰,而後甘露降焉。天地和,則甘露降。民之在天下,自生自養,莫不埤平,誰實使之,自然之道也。若容心而使,則不得其均平矣。道之始,本無名焉,萬物既作,而後有道之名。制,作也,是樸散而為器也。此名既有,則一生二,二生三,何所窮已。知道之士,當於此而知止,則不循名而逐末矣。循名逐末,則危殆之所由生也,知止則不殆矣。川谷之水,鈴歸之江海而後止;天下萬物,必歸之道而後止。故曰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也。

知人者智章第三十三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智,私智也。明,在內者也。有力,角力於外者也。強,在內之果也。自勝者強,勝己之私謂之克也。知足者富,無不足則常有餘也。志勝氣則其強也不弱,得其所安則久而不變,故曰不失其所者久。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死而不亡者壽,亦此意也。此二句非言語所可解,自證自悟可也。

大道汎兮章第三十四

大道汎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不居,衣被萬物而不為主,故常無欲,可名於小矣;萬物歸焉而不知主,可名於大矣。是以聖人能成其大也,以其不自大,故能成其大。
汎兮其可左右,無所係著也。物物皆道之所生,何嘗辭之。既生矣,何嘗居之以為功。衣被,蒙賴也。萬物皆蒙賴其利,而道何嘗有主宰之心,湛然而無所欲,可謂之自小矣,故曰可名於小。道雖小,而萬物歸之以為主,道亦不自知,豈不謂之大乎?惟其能小,所以能大,聖人之所以不為大者,故能成其大也。此即守其雌,為天下谿之意。

執大象章第三十五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言,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
大象者,無象之象也。天下往者,執道而往行之天下也。以道而行,則天下孰得而害之。天下無所害,則安矣,平矣,泰矣。三字亦只一意也。樂,鐘鼓之樂也。餌,飲食也。張樂設饌以待嘉客,樂終食盡,客過則止矣。過者,去也,是筵席必有散時也。道之可味,雖若甚淡,視之雖不可見,聽之雖不足聞,言其不足悅耳目也,而用之於今古而不盡。此即物有盡而道無窮之意。道之出言,道形於言也,猶曰道之為言也。

將欲噏之章第三十六

將欲噏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之勝剛,弱之勝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此章前八句皆是譬喻,只是得便宜處失便宜之意。噏,歛也,弛也。張者必弛,強者必弱,興必有廢,得必有失。與,得也。奪,失也。人#5 惟不知,自以為喜,而不知此理雖晦而實明,故曰微明#6。微,猶晦也,言雖微而甚易見也。但能柔弱,必可以勝剛強,此亦守雌守黑之意。淵,喻道也。魚,喻人也。人之不能外於道,猶魚之不可脫於淵也。國之利器,若以示人,盜賊之招也。道之為用在我,若自眩露而以求勝於物,亦猶以國之利器而示人也。此亦前章善者果而已,不可以取強之意。

道常無為章第三十七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此章與道常無名章語勢皆同。無為無不為,自然而然也。侯王若能守此無為之道,則不求化萬物,而萬物自化矣。天地之間,萬化欲作之時,吾但峽無名之樸鎮之。化,萬物之變也。萬變俱作,相尋不已,而我但以自然處之。彼自紛紛,我自安安,故曰鎮。下句化字,不可拈上句化字說。無名之樸,何也?亦無欲而已。無欲則靜,靜則天下自正矣。不欲即無欲也,不字又有勿字意,用功處也。

道德真經口義卷之二竟

#1復歸於無極:原本脫『歸』字,據影宋本加。

#2也、樸:此兩字原脫,據影宋本加。

#3悟:原本作『悮』,據影宋本改。

#4壯:原本作『往』,據影宋本改。

#5人:原本衍一『人』字,據影宋本刪。

#6故曰微明:原本脫『微明』二字,據影宋本加。

道德真經口義卷之三

鬳齋林希逸

上德不德章第三十八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i 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上德之人,有德而不自知其德化也,惟其能化,是以有德。不失德者,執而未化也。執而未化,則未可以為有德,故曰無德。上德下德,只前章太上其次之論。無為而無以為,即無為而無不為也。以者,有心也。無以為,是無心而為之也。下德之有以為,則為容、心矣。既言上德下德,又以仁義繼之。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以仁為上德也。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以義為下德也。老子之學,以禮為強世,先以仁義抑揚言之,而後及於禮,則禮為愈下矣。為之而莫之應,強民而民不從之也。仍,引也。民不從而強以手引之。強,掣拽之也。只是形容強民之意,故曰攘臂而仍之。道,自然也。德,有得也。自然者化,有得者未化,故曰失道而後德。仁者有愛利之心,比之德又下矣。義者有斷制之心,比之仁又下矣。禮者有強民之意,比之義又下矣。老子之言仁義禮,其字義皆與孔孟不同,就其書而求其意可也。若論正當字義,則皆失之。禮者,忠信之薄,言脩飾於外而不由中矣。其意以禮為出於人偽,故曰亂之首。前識者,多識前言往行也。以多識為智,射非道之實矣。華者,務外也。若以此為智,反以自愚,故曰愚之始。曰厚、曰實,只是務內之意。去彼取此者,言其不為禮而為道也。此者,道也。

昔之得一章第三十九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必之一也,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為貞而貴高將恐蹶。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穀,此其以賤為本邪?非乎?故致數車無車,不欲球球如玉,落落如石。
一者,道也。天之所以清明而垂象,地之所以安靜而載物,神之所以虛而靈,谷之所以虛而盈,皆此道也。萬物之所以生亦此道也,侯王之所以保正萬邦亦此道也。其致之者,言其清寧靈盈生正,皆因此道而得之。裂,猶《周易》言段也。發,言動而不定也。歇,消滅而不靈也。竭,盡也。虛則能受,不虛則盡,止而不可受矣。蹶,類也,處貴高之位而無此,則類蹶矣。曰賤、曰下即前章所謂少則得之意,皆虛而不自有也。貴賤高下兩句,亦只是譬喻。無賤何以為貴,無下何以能高,下與賤乃貴高之基本也。侯王之稱曰孤、曰寡人、曰不穀,皆是自卑之辭,又以此為虛而不自有之喻。非乎者,言我如此說,豈有不然者乎?莊子曰:非乎而曾史是也。亦是此類文勢,此兩字文之奇處。數車無車一本作數譽無譽,譽字誤也。此兩句本是譬喻,若作譽字,則與下文如玉如石意不相屬矣。致,至也,故致猶曰其至也。車者,總名也。隨件而數之,則為輪、為轂、為輻、為衡、為軾,遂無車矣,車遂為虛名矣。如玉如石,則琭琭然,落落然,終不可易。車則可有而可無,玉石則一定而不可易。可有可無,則近於道,虛而能化也。一定不可易,則不化矣。莊子曰:除曰無歲。亦數車無車之意。

反者道之動章第四十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反者,復也,靜也,靜者動之所由生,即《易》所謂艮所以成終成始也。能弱而後能強,專於強則折矣。動以靜為用,強以弱為用,故曰反者道之動,弱者強之用。如此造語,文法也。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故曰物生於有。然天地孰生之?天地之始生於太虛,是生於無也,因動靜強弱而又推言有無之始也。老子之學,大抵主於虛,主於弱,主於卑,故以天地之間有無動靜推廣言之,亦非專言天地也。

上士聞道章第四十一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夷道若類,進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惟道,善貸且成。
勤而行者,言聞而必信也。若存若亡者,且信且疑,又以為有、又以為無也。最下鄙俚之人,則直笑之耳。惟最下之人以之為笑,方見吾道之高。退之論文且曰:人笑之則以為喜,況道乎?建言者,立言也,言自古立言之士有此數語,明道若昧以下數句是也。此亦是設辭,言此數句不出於我,自古有之也。明道若昧,惟昧則明。前章曰自見者不明,又曰不自見故明,即此也。進道若退者,能退則為進也。楊子所謂以退為進也。夷,平也。夷道,大道也,大道則無分別。類,同也,和光同塵之意也。上德若谷,能虛而不自實也。大白若辱,不皎皎以自異也。廣德若不足,若自足則狹矣。偷,竊也,欲為而不敢為也。建立其德,是有為者而為之,以不敢為所以能建立也。質真若渝,真實之質,純一而無變,而自有若已渝變之意,此亦足而不自足之意。大方者,太虛也,太虛之間雖有東西南北,孰見其方隅哉?大器晚成,如鑄鼎之類,豈能速就哉?大音希聲,天地之間音之大者,莫大於風霆,豈常有哉?希者,不多見也。大象,天地也。《易》曰:法象莫大於天地。天地之形,誰得而盡見之?道隱無名,不可得而名也。此數句,或是指實之語,或是譬喻之語,其意皆主於能虛能無而已。貸者,與也,推以及人也,有道者能以與人而不自有也。成者,道之大成也,成己成物,而後謂之大成也。後章又曰:既以與人,己愈多。亦此意也。

道生一章第四十二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益之而損。人之所教,亦我義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一,太極也。二,天地也。三,三才也。言皆自無而生。道者,無物之始,自然之理也。三極既立,而後萬物生焉。萬物之生,皆抱負陰陽之氣,以沖虛之理行乎其間,所以為和也。人之所惡,莫如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此亦譬喻有道者自卑自賤之意。其意蓋謂天地人皆自無而有,萬物以陰陽為質,而其所以生生者,皆沖虛之和氣。學道者當體此意,則必以能虛能無為貴。天下之物,或欲損之而反以為益。或欲益之而反以為損,損益之理,有不可常。如月盈則必缺,此益之而損也。既缺則又盈,此損之而益也。人之所教,猶言今世人之所以設教,彼亦曰,我之所教,皆義理也。但知求益,但知求勝,而不知剛者叉折,盈不可久,故曰強梁者不得其死也。若吾以道教之,則皆在眾人之上,是世之所師者。又當以我為師也,故曰吾將以為教父。

天下之至柔章第四十三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於無間,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矣。
堅者易折,柔者常存。以至柔而行於至堅之間,如水之穿石是也。無間,無縫罈也。無有,即無形也。如人身營衛之間。可謂無間,而氣脉得行之。無隙之隙,而日月之光亦入之。此皆無有入於無間也。此兩句譬喻也。以此而觀,則知無為無不為者至理也。不言而教自行,無為而功自成,此皆至道之妙用,而天下之人知不及之,故曰:天下希及之。有益,有功用也。

名與身章第四十四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名貨皆外物也,無益於吾身,則雖得雖亡,何足為病。而不知道者,每以此自病。愛有所著,則必自費心力以求之,愛愈甚,則費愈大,此言名也。貴而多藏,一旦而失之,其亡也必厚。無所藏則無所失,藏之少則失亦少,多藏乃所以厚亡也。此二句發明下三句也。惟知足者不至於自辱。知止者不至於危殆,如此而後可以長久。此三句,卻是千古萬古受用不盡者。

大成若缺章第四十五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有成則有缺,大成者常若缺,則其用不敝矣。有盈則有虛,大盈者常若虛,則其用不窮矣。前章曰窪則盈、敝則新即此意。大直則常若屈然,枉則直也。曲則全也。大巧者常若拙然,不自矜也。太辮者常若訥然,不容言也。躁之勝者,其極必寒。靜之勝者,其極必熱。躁靜只是陰陽字,言陰陽之氣滯於一偏,皆能為病。惟道之清靜,不有不無,不動不靜,所以為天下之正,猶曰為天下之式也。

天下有道章第四十六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以善走之馬卻以糞田,即不貴難得之貨之意。戎馬生於郊,言爭戰也。戰爭之事,皆自欲心而始,欲心既萌,何時而足?唯得是務,所以為罪、為禍、為咎也。惟知足者,以不足者為足,則常足矣。此又發明前章知足不辱之意。

不出戶章第四十七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
天下雖大,人情物理一而已矣,雖不出戶亦可知。天道雖隱,陰陽變化,千古常然,雖不窺牖亦可見。若必出而求之,則足迸所及,所知能幾;目力所及,所見能幾。用力愈勞,其心愈昏,故曰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此亦設喻以發明下句而已。不行而自知,不求見而自有名,不為而自成,聖人之道,其為用也如此。《易》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亦此意也。

為學日益章第四十八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矣。故取天下者,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為學則日日求自益,為道則日日求自損。故前言絕學無憂,蓋言道不在於見聞也。《大慧》云:讀書多者,無明愈多。亦此意也。黜聰明,隳肢體,去智與故#1,則損之又損,則可以無為無不為矣。取天下者祕以無心,有心者反失之。三代之得天下,何容心哉?因當時戰爭之俗,借以為喻,其言亦足以戒,此書多有此意。無事有事,即無心有心也。

聖人無常心章第四十九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矣。聖人之在天下惵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無常心者,心無所主也。以百姓之心為心,則在我者無心矣。善不善在彼,而我常以善待之,初無分別之心,則善常在我。在我之善,我自得之,故曰得善矣。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與此意同。信不信者在彼,而我常以信待之,初無疑間之心,則信常在我。在我之信,我自得之,故曰得信矣。子曰:不億不信。亦此意也。其曰吾亦善之、亦信之者,非以其不善為善,非以其不信為信也,但應之以無心而已。惵惵,不自安之意。聖人無自矜自足之心,故常有不自安之意。渾其心者,渾然而不露圭角。此心渾然,所以無善不善、信不信之分也。注其耳目者,人皆注其視聽於聖人,而聖人皆以嬰兒待之,故曰皆孩之。此無棄人之意也。

出生入死章第五十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民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2 焉。
出生入死,此四字一章之網領也。生死之機有竅妙處,出則為生,入則為死。出者,超然而脫離之也。入者,迷而自汩沒也。能入而出,惟有道者則然。天有十二辰,歲有十二月,日有十二時,十二者,終始之全也。十二而下又添一數,便是十三,分明只是一箇一字,不謂之一而曰十三,此正其作文之奇處,言人之生死皆原於此一。一者,幾也。即其幾而求之,養之得其道,則可以長生久視。養之不得其道,則與萬物同盡。徒者,言其類也。一字本難言,且以一念之始強名之,亦未為的切,卻要自體認也。民之生者,言人之在世,其所以動而趨於死地者,皆在此一念之初,纔把得不定,動即趨於死地矣。動非動靜之動,乃動輒之動也。之,往也。死地,死所也。夫何故者,發問之辭也。此數語為今古養生者學問之祖,故老子於此說得亦鄭重。生者,我所以生也。生生者,我所以養其生也。養其生而過於厚,所以動即趨於死地。此亦輕其身而後身存,無而後能有,虛而後能盈,損而後能益之意。說到此處,又提起箇蓋聞,言我聞古之善養生者,雖陸行於深山而不遇兕虎,入於軍旅之中而不被兵甲,惟其無心則物不能傷之。兕所以不能觸,虎所以不能害,兵所以不能傷,惟其無心故也。莊子曰:入水不濡,入火不熱。亦是此意。夫何故,又發一問,言物之所以不能傷者,以我能虛、能損、能無,而無所謂死地也。此章凡下兩箇夫何故,其意甚鄭重,乃老子受用之妙處,所以如此申言之。昔有某寺,前一池,惡蛟處之,人皆不敢近。一僧自遠來,初不之知,行至池邊,遂解衣而浴。見者告之曰:此中有蛟甚惡,不可浴也。僧曰:我無害物之心,物無傷人之意。遂浴而出。老子之說似於虛言,以此而觀,則其言亦不虛矣。

道生之章第五十一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道,自然也,無也,凡物皆自無而生,故曰道生之。德則有逵矣,故曰畜之。畜者,有也。物則有形矣,故曰物形之。勢則有對矣,故曰勢成之。陰陽之相偶。四時之相因,皆勢也。莫之命者,猶曰莫之為而為也,非有所使然,則為常自然矣。尊貴者,言其超出乎萬物之上也。命或作爵,非也。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皆言既生既有之後,其在天地之間,生生不窮,皆造化之力也。然造物不有之以為有,不恃之以為功,雖為之長,而無主宰之心,此所以為玄妙之德。玄德,即造化也。前章言失道而後德,此言道生德畜、尊道貴德,則此章德字比前章又別,讀《老子》者不可如此拘礙。

天下有始章第五十二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即有名萬物之母也。母,造化也。子,萬物也。知有造化而後知有萬物,知有萬物又當知有造化,蓋言無能生有,有出於無,知有者不可以不知無。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亦是此意。沒身不殆者,言如此則終身無危殆之事也。兌,口也,人身則有口,人家則有門,皆以喻萬物所自出之地,前言玄牝便是此意。塞其兌,閉其門,藏有於無而不露也。不勤,不勞而成功也。開其兌,出而用之也。濟其事,用之而求益也。濟,益也。如此,則其危不可救矣。所見者大,能歛而小,則為至明。所主者剛,退而守柔,則為至強。即不自見故明,不自矜故長也。光者,明之用;明者,光之體。用其光而歸之於明,則無殃咎矣。知用而不知藏則遺殃之道也。襲者,藏也。常者,不易也。襲常者,言藏其用而不窮也。常或作裳,非。

使我介然章第五十三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釆,帶利劍,厭飲食,資財有餘,是謂盜誇。非道哉。
介然,固而不化之意。至道無知無行,若固執而不化,有知而有行,則几所施為皆有道者之所畏也,故曰惟施是畏。夷,平也。大道甚平,人之求道不知適正,好行斜徑之路。譬如有國家者,治其朝廷則甚整。除,治也,為宮室臺榭之類也。朝廷雖美,而田畝皆蕪,倉廪皆虛,而且以文采為服,佩帶利劍,厭足飲食,積其資財,務為富強,此如盜賊之人自誇其能,是豈可久也。譬喻語也,言人不知大道,而自矜聰明,自誇聞見,此好徑之徒也,豈知至道,故曰非道哉。老子之文,如此等處可謂工絕。

善建不拔章第五十四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 孫以祭祀不輾。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乃餘;修之鄉,其德乃長;修之國,其德乃豐;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建者無不拔,抱著無不脫,建德而抱朴,則不拔不脫矣。有子孫之家,祭祀必不輟。道生一、一生一不二生三、三生萬物,生生而不窮,亦猶子孫之嗣其家也。此三句皆是設喻,以言道雖無有而實長存也。脩諸身則實而無偽,修諸家則積而有餘慶,修諸鄉則為一鄉之所尊,修諸國則其及人者愈盛,修諸天下則其及人也愈徧。長,尊也。豐,盛也。普,徧也。即吾一身而可以觀他人之身,即吾之一家而可以觀他人之家,即吾之一鄉而可以觀他人之鄉。推之於國於天下皆然,言道之所用皆同也。以此者,道也。以道而觀,則天下無不然。

含德之厚章第五十五

含德之厚,皆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烏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隘不嘎,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含德,藏蓄而不露也。厚者,至也。含德而極其至,則如赤子然。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言物不能傷之也,亦入水不濡,入火不熱之意。赤子之骨至弱,其筋至柔,而手之所握甚固。未知有雌雄之事,而其亦作者,精氣盛也。,赤子之命原也。終日雖號而其嗌不嗄者,心無喜怒,氣本和也。嗌,咽喉也。嗄,氣逆也。赤子純一專固,故能如此,而有道者亦然,只是不動心也。和者,純氣之守也,知此至和之理則可以常久而不易矣,知此常久之理可謂明於道矣。生不可益,強求益之則為殃矣。祥,妖也,故曰益生曰祥。《傳》曰:是何祥也?即此祥字之意。以心使氣,是志動氣也。強者,暴也,暴則非道矣,故曰心使氣曰強。以此為強,無有不折,如物之壯,無有不老,此皆不謂之道。早已,速已之而勿為也。已者,止也,三句已見第三十章。

知者不官章第五十六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謂道不可容言也。又塞兌閉門,而藏之於密。必挫其銳而磨礱之,使無圭角。必解其紛而條理之,使不紊亂。必和光同塵,而不自眩露。此所謂至玄,至妙、同然而然之理也。有此玄同之道,則天下不可得而親,又不可得而疏,言其超出於親疏利害貴賤之外也,此道之所以為天下貴也。

以正治國章第五十七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夫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民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以正治國,言治國則必有政事。以奇用兵,用兵則必須詐術,二者皆為有心。無為而為,則可以得天下之心,故曰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有心之不可,而無心之為可?以此道也。忌諱,防禁也。利器,人世便利之用也。技巧,工匠之巧也。奇物,如桔槹機械等物是也。機心既勝,機事愈生。故法令愈明,而盜賊愈盛。此言有心之害,皆譬喻語也。故古之聖人但曰無為好靜,無事無欲,而天下自治矣。聖人云又見後章。

其政悶悶章第五十八

其政悶悶,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邪?正復為奇,善復為妖。民之迷,其日固已久矣。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悶悶者,不作聰明也。察察者,煩碎也。醇醇,自樂也。缺缺,不足也。此亦有心則為害,無心則自治之意。禍福無常,更相倚伏,孰知其所極止?正者,定也。其無正耶,言倚伏無窮,不可得而定也。天下之事,奇或為正,正或為奇,善或為妖,妖或為善,是非利害,莫不皆然,此亦禍福倚伏之意。世人迷而不知,徒分奇正,徒分妖善。其迷蓋非一日矣。惟聖人之為道,雖有方而無隅,雖有康而不劌,雖直而不可伸,雖光而不見其耀。割,削也,無隅則不削矣。廉,上廉遠地之廉。不劌,不傷也,廉利則易傷。肆,伸也,不伸不見其直也。耀,光之焰者也,此者藏有於無之意。

治人事天章第五十九

治人事天,莫如嗇。夫惟嗇,是以早復,早復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
嗇者,有餘不盡用之意。嗇則能有而無,能實而虛,宜其可以治人,宜其可以事天。早復者,言嗇則歸復於根。極者,早矣,早,不遠也。復,返本還元也。德至此,則愈積愈盛矣。重,愈積之意也。克,能也。德愈盛,則於事無不可能也。莫知其極者,用之不窮也。用之不窮,則可以為國而長久。母者,養也,以善養人者,服天下也。治國者如此,養生者亦如此。養生而能音,則可以深其根,固其柢,可以長生,可以久視。根柢,元氣之母也。久視,精神全可以久視而不瞬也。今之服氣者,或有此術,雖非老子之學,可以驗老子之言。此章乃以治國喻養生也。

治大國章第六十

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此章先頓一句,以言不擾之意。烹小鮮者,攪之則碎。治國者,擾之則亂。清淨無為,安靜不擾,此治國之道也。既提起一句如此,下面卻言三才之道,皆是不擾而已。以道蒞天下,此天下字,包三才而言之。凡在太虛之下,臨之以道,天則職覆,地則職載,聖人則職教,三者各職其職而不相侵越,則皆得其道矣。神,陽也。鬼,陰也。不曰陰陽而曰神鬼,此正其著書立言之意,不欲盡顯露也。其鬼不神者,言地主於陰,而不干於陽。非其鬼不神者,言不特地為然也。地盡地之道,不干於天,而天盡天之道,亦不干於人,故曰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者,言非特天盡天之道,而不干於人;聖人亦盡聖人之道,而不干於天地也。幽則為陰陽,明則為聖治,此兩者自不相傷,則其德皆歸之。言天地得自然之道,聖人亦得自然之道,各有其德,而不相侵越,故曰交歸之。不相傷者,不相侵也,聖人亦不傷之。下一本多一民字,誤也。

道德真經口義卷之三竟

#1與:原本作『譽』,據影宋本改。

#2死地:原本作『所地』,據影宋本改。

道德真經口義卷之四

鬳齋林希逸

大國者下流章第六十一

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以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為下。
此章借大國小國之得所欲,以喻知道之人,宜謙宜靜,非教人自下以取勝也。三代而下,世有取國之事,故因其所見以為喻爾。下流者,自處於卑下也。大國之人能自卑下,則可以合天下之交,譬如牝者以靜而勝其牡也。自下者以靜為道,故曰以靜為下。以大取小曰以取,以小取大曰而取,此兩句文字亦奇特。大國之意,不過欲兼畜天下之人,以為強盛;小國之意,不過欲鎸刺求入於人。二者皆非自下不可,惟能自下,則兩者皆得其欲。然則知道之大者,必以謙下為宜矣。此句乃一章之結語,其意但謂強者須能弱,有者須能無,始為知道。一書之主意,章章如此,解者多以其設喻處作真實說,故晦庵有老子勞攘之論。獨黃茂材解云,此一章全是借物明道。此語最的當,但不能推之於他章,故亦有未通處。

道者萬物之奧章第六十二

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也?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
道者萬物之奧,此提起一句,贊美言之也。此下卻言道在天下,人人有之,無智無愚。其為善人者,有道之人固寶之愛之矣。其不善人者,有道之人亦保合容之。此即中以養不中之意。市,人之相與以利交也,亦能為美言以相悅。一鄉之間,纔有一善可尊者,人亦推敬之,可以加於人之上。以此而觀,則此性之善,何嘗絕於天下。然則人之不善者,知道之士其可棄之耶?美言可以市,市者,自售也,如今藥家有曰不欺廣惠者,是以美言自售也。尊行可以加人,如鄉落之間,或有長厚者,或有好善者,其鄉人亦未嘗不稱尊之。此二句,蓋謂雖庸人亦未嘗不知此道之為善。拱璧以先駟馬,聘賢之禮也。卑辭厚禮求賢,而致之三公之位,不若能虛能謙以求此道,故曰不如坐進此道。且古之以此道為貴者何也?求則得之,道本在我,為仁由己,由人乎哉。有罪以免者,言一念之善,則可以改過。即惡人齋戒沐浴,可以事上帝也。不曰者,如謂詩不云乎。道無賢愚,悟則得之,此所以為可貴,故曰故為天下貴。

為無為章第六十三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

無為而後無不為,故曰為無為。無所事於事,而後能集其事,故曰事無事。無所著於味,而後能知味,故曰味無味。能大者必能小,能多者必能少,能報怨者必以德,能圖難者必先易,能為大者必先於其細。自味無味以下,皆譬喻也。難事必作於易,大事必作於細,只是上意申言之也。聖人不自大,而能謙能卑,所以成其大。輕諾者多過當,故鈴至於失信。以易心處事者,多至於難成。此亦借喻語也,但添一夫字,其意又是一轉。前言易矣,恐人以輕易之心視之,故如此斡轉曰易,非輕易也。聖人猶以難心處事,遂至於無難,況他人乎。此意蓋謂前言易者,無為無事而易行也,非以輕易為易也。

其安易持章第六十四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破,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方其安時,持之則易;及至於危,則難持矣。事之未萌,謀之則易;及其形見,則難謀矣。脆而未堅,攻則易破;及其已堅,則難攻矣。迹之尚微,攻之易散;及其已盛,則難散矣。事必為於未有之先,治必謀於未亂之始。合抱之木,其生也,必自毫末而始;九層之臺,其築也,必自一簣之土而始;千里之行必自發足而始。凡此以上,皆言學道者必知幾。此幾字,有精有粗,如十三之一亦餞也,無始之始亦幾也,自然之然亦幾也。至於為至於執,則皆有迹矣,故曰為者敗之,執者失之。聖人為以不為,執以無執,故無敗無失。凡人之從事於斯世,其所為之事,皆有可成之幾而常敗之者,不見其幾而泥其迹也。不求事之終,而致慎於事之始,則無敗事矣。眾人之所不欲者,聖人欲之;眾人之所貴者,聖人不貴之。難得之貨,借喻語也。眾人之所不學者,聖人學之;眾人之所過而不視者,聖人反而視之。復,反也。此亦借喻語也。聖人惟其如此,於事事皆有不敢為之心,而後可以輔萬物之自然。

古之善為道章第六十五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於大順。
聰明道之累也。聖人之教人,常欲使之晦其聰明,不至於自累,故曰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愚字下得過當,秦之愚黔首,此語誤之。故晦翁所以謂之勞攘也。智巧多,則民愈難治,故以智治國者,反為國之害。蓋上下相尋,皆以知巧,則亂之所由生,故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兩者,智與不智也。能知智之為賊,不智之為福,則亦可以為天下法矣。能知此法,則可謂之玄妙之德。深矣遠矣者,欺美之辭也。反者,復也。與萬物皆反復而求其初,則皆歸於大順之中矣。大順,即自然也。

江海為百谷王章第六十六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百谷之水,皆歸之江海。江海為百谷之尊,而乃居百谷之下,此借物以喻。自卑者人高之,合後者人先之之意。以言下之如曰愚夫愚婦一能勝予是也。以身後之稽乎眾,合己從人是也。聖人非歌上民,欲先民而後為此也。其意蓋謂雖聖人欲處民上民先,猶且如此,況他人乎?語意抑揚稍過當耳。聖人雖處天下之上,而民不以為壓己。雖居天下之前,而民不以為害己。舉天下皆樂推之而不厭者,以聖人有不爭之道,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也。不重,不厭也。一章三是以,亦猶《繫辭》一章數是故也。

天下皆謂章第六十七

天下皆謂我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我有三寶,寶而持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捨慈且勇,捨儉且廣,捨後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大似不肖,當時有此語也,故老子舉以為喻,亦前章不穀孤寡之意。天下皆謂者,言天下皆有此常語也。夫惟大#1,故似不肖,至大者,必以至小之心處之。肖,象也。慊然似無所肖象,自小之意也。若自以為有所肖象,則為細人矣,非大人之量也。此二句乃老子以當時俗語如此發明也。一本於謂我下添道字,其細下添也夫字,皆誤也。三寶,其道可寶而用之也。我有者,人人有貴於己也。惟慈故能勇,惟儉故能廣,惟能不敢先,故為天下之長。《左傳》曰:晉公子廣而儉。正用此語。歛,收敵也。廣,開豁也。亦小而後能大之意。器,形也,成器即成形也。凡在地之成形者,我皆為之長,故曰成器長。今人捨慈而用其勇,捨儉而用其廣,捨後而用其先,此非保身之道也,故曰死矣。戰,交物而動也,猶莊子曰與接為構,日以心闘也。守,猶莊子曰純氣之守也。人能以慈為主,則外可勝物,內可自守,故曰以戰則勝,以守則固。救,佑助也。衛,自衛其身也。能以慈衛,天所佑也。此語隱然,有譏責今人不能之意。能者天誘其衷#2,則不能者天奪之監矣。前言三寶,此舉其一能慈,則二者在其中矣。

善為士章第六十八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士,士師之官也。武,猶曰健吏也。作士明刑,豈以健吏。戰而怒,忿兵也。不與,不與物為對也。用人為之下,即前章以下取國之意。四者之善,皆不爭之喻也。不爭之德,可以配天,可以屈羣力用天下,自古以來無加於此,故曰古之極。

用兵有言章第六十九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仍無敵,執無兵。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一及者勝矣。用兵有言者,亦舉當時之語以為喻也。用兵者,不敢為主而為客,重於進而易於退,以不行為行,以不攫為攘,以無求敵而引敵,以無執而為執,此皆兵家示怯示弱,以誤敵之計。仍,引也,引敵致師也。如此用兵,方有能勝之道。若輕敵而自矜自眩,則必至於喪敗。不爭而勝寶也,輕敵以求勝則喪其寶矣。故兩敵之國抗兵以相加,能自哀者常勝。哀者,戚然不以用兵為喜也。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則非哀者矣。此章全是借戰事以喻道,推此,則書中借喻處,其例甚明。

吾盲甚易知章第七十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是以聖人被褐懷玉。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之人莫有知者,莫有行者,此欺時之不知己也。宗,主也,君亦主也。眾言之中有至言,故曰言有宗。舉世之事,道為之主,故曰事有君。世無知至言至道之人,所以莫有知我者,故曰夫惟無知,始不我知。既言天下不我知矣,又曰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此即前章不笑不足以為道之意。聖人之道,足於己而不形於外,猶被褐而懷玉,故人不得見之也。

知不知章第七十一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於其至知,而若不知,此道之上也。於不可知之中,而自以為知,此學道之病也。人能病其知之為病,則無此病矣。聖人之所以不病者,蓋知此知之為病而病之,所以不病。此一章文最奇,或以上為尚,又於首句添兩矣字,誤矣。

民不畏威章第七十二

民不畏威,大威至矣。無狹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惟不厭,是以不厭。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
不畏刑者常遭刑,章首之言借喻也。居,廣居也。生,長生久視之理也。人皆自狹其所居,自厭其所生,不安於退而務進,不觀於無而惑於有,是自狹也,自厭也。無者,戒敕之辭,言才可如此也。夫惟不厭者而能久安,故曰是以不厭,只就下句紬繹。一厭字不及狹字文法也。聖人雖知道,而若不自見,然能晦也。雖愛其身,而若不自貴,然能謙能賤也。去彼者,去眾人狹厭之心。而自取足於斯道也,故曰取此。

頁於敢章第七十三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勇於敢為者,必至於自牋其身。臨事而懼,是勇於不敢也。活者,可以自全也。敢者之害,不敢者之利,二者甚曉然。天道惡盈而好謙,則勇於敢者,非特人惡之,天亦惡之也。而世之人未有知其然者,故曰孰知其故,欺世人之不知也。聖人猶難之者,言聖人於此,亦以此道為難能也。天惟不爭,而萬物莫得而傳之;天惟不言,而自有感應之理;陰陽之往來,不待人召之而自至。坦然,簡易也。乾以易知,坤以簡能,即坦然善謀之意也。天道恢恢,譬如網然,雖甚疏闊而無有漏失者,言善惡吉凶,無一毫不定也。聖人之於道,雖以無為不爭,而是非善否,一毫不可亂。此數句又以天喻道也。

民不畏死章第七十四

民不畏死,奈何以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手矣。
此章言人之分別善惡。自為好惡,至於泰甚者,皆非知道也,故以世之用刑者喻之。言用刑者不過以死懼其民,而民何嘗畏死。使民果有畏死之心,則為奇寰者,吾執而刑之,則自此人皆不敢為矣,故曰吾得執而殺之,孰敢。今奇寰者未嘗不殺,而民之犯者曰眾,則民何嘗畏死哉?司殺者,造物也。天地之間為善為惡,常有造物者司生殺之權,其可殺者造物自殺之,故曰常有司殺者殺。為國而切切於用刑,是代造物者司殺也。以我之拙工,而代大匠斲削,則鮮有不傷其手者,此借喻之中又借喻也。此章亦因當時嗜殺,故有此言,其意亦豈盡廢刑哉?天討有罪,只無容心可矣。

民之飢章第七十五

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
食稅之多,言取於民者太過也。上之有為,言為治者過用智術也。上貴利則民愈飢,上好智則民愈難治,此兩句亦借喻也。凡人過於自愛,反以喪其身,飲食太多,亦能生病,此其一也。過於自愛自養,欲以謀生,故曰求生之厚。輕用其身以自取死,故曰輕死。忘其身而後身存,故曰無以生為者,賢於貴生。貴生,猶前章曰益生,求生之厚者也。賢,猶勝也。

人之生章第七十六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共。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柔弱、堅強,皆借喻也。老子之學主於尚柔,故以人與草木之生死為喻。徒,類也。是以而下,又以兵與木而喻之。兵之恃強者必不勝,木之初生者皆柔,久而堅強,至於拱把,則將枯矣。故知道者以柔弱為上,堅強為下。共,猶宰上木拱之拱也。

天之道章第七十七

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
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
天之道惡盈而好謙,猶弓之張者,不久則必弛也。高者必至於自抑,有餘者必至於自損,而自下者必舉,自屈者必伸,自損者必益,是天之於物,每每然也。而人之為道,何為而不然,乃欲損人而益己,不足,而為一己之有餘唯有道之人,乃能損我之有餘以奉天下,故曰孰能有餘以奉天下,惟有道者。《易》言損益,亦是此意,此亦借以喻道也。聖人所以雖有為於天下,而不以自恃,雖功成而不居其功,雖有至賢之行,而不欲以此自見。此為道日損,必至於損之而又損也。

天下柔弱章第七十八

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3,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故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
水為至弱,而能攻堅強,世未有能勝之者。千金之堤,敗於蟻穴之漏,是弱之勝強者。無以易於水也,故曰其無以易之。弱能勝強,柔能勝剛,如水之易見,人莫不知之。而至道在於能柔能弱者,莫之能行也,故古之聖人常有言曰:能受一國之垢者,方可為社稷主,能受一國之不祥者,方可為天下王。此即知其榮,守其辱之意。不祥者,不美之名也。蓋位至高者,不可與天下求勝,須能忍辱,則可以居人之上。垢與不祥,不可受之受也,似反一世之常言,其實正論,故曰正言若反。聖人云三字自佳,一本以云為言誤也。

和大怨章第七十九

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恩怨兩忘,方知至道。人有大怨於
我,而必欲與之和,雖無執怨之心,猶知怨之為怨,則此心亦未化矣。雖曰能與之和,此心未化,則餘怨尚在,安得謂之善道,此誠至理之言,亦借喻也。左契者,如今人合同文字也,一人得左,一人得右,故曰左契。此契在我,則其物必可索,聖人雖執此契,而不以索於人,忘而化也,此亦借喻之語。有德者則司主此契而無求索之心,無德者則以明白為主。徹,明也,猶今人言必與之討分曉也。有德司契者,善人也。天雖無私親,而此等有德之人,天必佑之,故曰常與善人。

小國寡民章第八十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小國寡民,猶孟子言得百里之地,皆可以朝諸侯,一天下之意。老子蓋曰,有道之人若得至小之國,不多之民井而居之,使有什伯,如今人之保伍也,人人皆有可用之器,而不求自用。是人皆有士君子之行,而安於自退也。重死而不遠徙,小人皆畏罪不為惡,而各安其居也。雖有舟輿,無所乘之,不致遠以求利也。雖有甲兵而不陳列,不恃力以求勝也。合書契而用結繩,復於素朴也。甘食美衣,安居而樂俗,鄰國雖近,雞狗之聲雖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各自足而不相求也。此老子因戰國紛爭,而思上古淳朴之俗,欲復見之也。觀其所言,亦有自用之意。

信言不美章第八十一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真實之言,則無華采;有華釆者,非真實之言也。莊子曰:言隱於榮華。即此意也。善,純也。純德之人則無所容言,又何辮乎?好辮則非純德者矣。知道之知,不以博物為能,以博物為誇,非知道者也。聖人之道,虛一而已,何所積乎?未嘗不為人也,而在己者愈有;未嘗不與人也,而在己者愈多。其猶天道然,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為人、與人,言以道化物也。天之道雖有美利,而不言所利,則但見有利而無害。纔有利之之名,則害亦見矣。聖人之道無為而無不為,而未嘗自恃其有,故不與物爭,而天下莫能與爭。一書之意,大抵以不爭為主,故亦以此語結之。

道德真經口義卷之四竟

#1夫惟大:『夫』原作『大』,據影宋本改。

#2天誘其衷:『衷』原作『重』,據影宋本改。

#3攻:原本作『功』,據影宋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