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洛漪丝

新爱洛漪丝

(9)

然而这一切也有真实的东西在:因为法国人生性善良.坦率.好客.乐善好施;可是也有些法国人有各种各样说话不算数的,也有上千种虚伪的.准备被人谢绝的赠与,也有上千种礼节上欺骗乡村老实人的圈套.我从来不曾听到象他们那样总是说:”需要时可以指望我帮您,我的信誉.我的钱囊.我的房屋.我的车辆可以随您使用.”如果这些话都是诚恳的和算数的话,那么再没有一个对于财富更为慷慨的民族;财富共同体在这里差不多已建立起来;更富有的人不断地贡献出来,最贫苦的不断地接受,大家自然会站在一个水平上,因此即使斯巴达(斯巴达:古希腊奴隶制城邦…….译注)的分配制度,也比不上巴黎那样均等了.但正好相反,它也许是世界上财富最不平均的城市,那里既存在着最豪华的富裕,同时又存在着最可悲的贫困.用不着更多说明,便可了解这种表面的同情……它仿佛总是会迎合别人的需要……和心灵的那种廉价的温情……它一时间会跟永久的友谊相结合……的意义了.
我所寻求的不是所有这些可疑的感情和那种骗人的信任,而是智慧和知识,正是在这里有我喜欢的它的源泉;初来这里,不仅跟学者和文人们,而且也跟一切等级甚至妇女的谈话里,人们能从中发现许多知识和道理而兴高采烈:谈话的语气是欢畅和自然的;既不沉重也不轻浮;它聪明而没有学究气,快活而不杂乱,文雅而不装腔作势,殷勤而不庸俗,有风趣而不暧昧.这些既不是论文也不是短诗:人们用它们说理而不进行辩论;作取笑而不作文字游戏;人们巧妙地把智慧和理论.箴言和俏皮话.尖锐的讽刺.机灵的奉承和严肃的伦理结合在一起.人们在这里什么都谈,好让每人都有话可说;人们对问题不作深入讨论,为了怕人厌烦;人们仿佛顺便把问题提出来,把它们迅速处理;确切可以导致简洁明了;每人表达自己的意见,简短地作些论证;没有人热烈地攻击他人的意见;没有人顽固地为自己的意见作辩护;人们讨论为了澄清问题,一到快发生争论时就刹车,每人在学习,每人以此自娱;大家高高兴兴地分手,即便是饱学之士也能从这些交谈中带回值得静下来时进行思索的问题.
可是在听着如此愉快的谈话时实质上能学到些什么,对此你是怎么想的?是合理地探讨世上的事物?好好地利用社会吗?至少为了认识人们与之生活的那些人吗?完全不是那回事,我的于丽:这儿人们学到的是怎样技巧地为谎言辩护,依靠哲学以动摇道德的一切原则,用最精细的诡辩来打扮自己的激情和偏见,给自己的谬误加上某种色彩以适合现今的时髦思想.你完全用不着认识人们的性格而只须认识他们的利益,以便基本上猜到他们对每件事要说的话.当一个人说话时,表达感情的可以说是他的衣裳而不是他自己;他可以随便改变他的感情,就象改变他的身份一般.你依次给他以一顶长的假发.一套制服和一个十字架胸饰;你便会依次听到他以同样的热诚宣传法律.专制政治和宗教裁判所.有一套共同的道理为制服说话,另有一套理由为财政说话,另有一套为宝剑说话.每一套都能很好地证明另外的两套是坏的,三套都很容易引出各自的结论.(人们对于一个瑞士人,应该谅解这种议论,他认为他的国家被治理得很好,虽然三种职业没有一种在那儿建立起来.什么!国家没有防卫能存在吗?不,国家必须有保卫者;但所有公民都有当兵的义务而不作为职业.同样的人在罗马和希腊人那儿,在兵营里是军官,在城市里是行政官员,而这两种功能从来都是完成得最好的,因为那时并不知道后来把它们划分并败坏了它们名声的那奇怪的等级偏见…….卢梭原注)这样便没有人说出他所想的,而是示意别人来适合于他所想的;于是外表上对真理的热诚,在他们那里只不过是私利的假面具而已.
您以为独立自主地生活的离群索居的人们至少会有属于自己的思想吧;完全没有那回事;那是没有思想的另一种机器,人们用发条使它思想.只消打听一下他们的社会.他们的小集团,他们的朋友.他们来往的女人.他们认得的作者;人们就能从那里预先建立起他们对于预备出版而他们没有读过的书.一出预备上演而他们不曾看过的戏.他们不认识的这个或那个作家.他们没有丝毫概念的这个或那个体系等等的他们未来的感情;而且象钟表一般都是二十四小时上弦,所有这些人每个晚上都要到他们的协会去学习好明天将要思考的东西.
这样便有少数的男人和女人为所有其他的人去想,而所有其他的人都为那些人说话和行动;因为每人都想自己的利益而没有人想公共福利,又因为个人的利益总是互相矛盾的,这便形成阴谋和诡计的永久的冲突,偏见.相反意见的此起彼落,其中最激烈的被其他的所刺激,竟几乎永远不知道问题症结所在了.每个小集团有自己的规章.意见.原则,到别处是不通行的.一家认为是正直的人到隔壁家里却成了骗子手.善.恶.美.丑.真.德之类都只有地区和有限的存在.谁喜欢交际并出入多个团体,他必须比阿尔西比亚特(阿尔西比亚特(公元前450—404):希腊将军.政治家,以政治上多变得名…….译注)更有伸缩性,象团体之间改变原则,可以说每走一步就要修正自己的思想,用尺子来衡量自己的格言;每次作访问,在进门时应该抛弃自己的灵魂(假如他有灵魂的话);他要另外拿一个跟那家同样颜色的灵魂,就象仆役拿件号衣一般;他出门时要一样放好并重新拿回(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自己的灵魂,直到新的出访.
还有更甚的:那就是每个人不断地使自己跟自己发生矛盾,但没有人认为这是坏事.人们有进行交谈的原则,为了应用,也有别的原则:没有人对它们之间的矛盾感到气愤,他们都同意它们之间不会集合到一起:人们甚至不要求作家.尤其是伦理学家说的要象他的书一般,也不要求他的行为要象他说的一样;他的著作.言论.行为是三个不同的东西,并非必须一致.总而言之,一切都很荒谬,但丝毫不会引起反感,因为大家对此已习惯了;而且对于这种言行不一致甚至会表示好感,好多人还以此为荣.其实虽然大家都热心鼓吹他们职业的准则,他们却夸耀有另外一种调子:法律家摆着骑士的模样;税务官装做贵人;主教说些风雅的话;内侍臣大谈其哲学;政治家卖弄聪明;甚至除了自己本色以外不能装做任何其他模样的普通手艺匠,也在礼拜天穿起黑色服装,这样便有宫里人的派头.唯有军人瞧不起所有其他等级,他们肆无忌惮地保持着他们原来的派头,好人看了讨厌.这并不是德.缪拉(德.缪拉(de Muralt):瑞士伦理学家.作家.他的《论英国人和法国人书简》(1726)颇著名…….译注
)先生没有道理,他偏爱他们的团体;但在他那个时代是正确的,今天可就不正确了.在文学进步的影响之下,一般的派头向更好的方面发展;只有军人不愿意改变;从前他们的派头是最好的,最后却变得最坏了.(这种判断(正确的或虚假的)只能适用于下级的和不住在巴黎的:因为在王国中的一切知名之士都服兵役,甚至一切宫内官员也都是军人.但就沾染的派头而论,在战争时期作战的和在卫戍部队生活的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卢梭原注)
这样,人们与之说话的并不是人们与之交谈的人;他们的感情并不从他们心坎里发出来,他们的智慧并不在他们的脑筋里,他们的议论并不代表他们的思想;人们只看到他们的外形,进入这样的社会,就象面前出现一张动画,里面只有平静的旁观者自己在活动.
这便是我在巴黎看到的大社会给我形成的观念,这种观念可能同我特殊的状况有关系而并不是事情的实际情况,而且在新的启发下无疑会改变的.此外,我涉足的社会只是爱多阿尔阁下的朋友们带我去的地方,我深信为了认识一个国家的真实的风俗,应该深入到其他阶层中去,因为富裕的阶层几乎到处都是一样的.往后我要努力了解得更清楚些.目前,你来判断一下:我把这群人称为一片沙漠,并害怕自己陷于孤独,在那里我看到感情和真实只是空洞的表面,它随时都在变化和自行消灭,在那里我看到些幽灵和幻影,它们在你眼前出现了一会儿,等到你想抓住它时却立刻消失,我上面所说是否有道理?我至今看到了许多面具,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人们真正的面孔呢?
$$$$第十五封信
自 于 丽
是的,我的朋友,虽然我们远隔两地,我们将结合;不管命运如何,我们将会幸福.心的结合才是真正的幸福;距离的法则对它们的吸力不起作用,而我们的心将在地球的两端接触.我象你一样觉得情人们有千种方法来缓和分离的感情并迅速接近;有时候我们甚至比过去每天见面更频繁地相见;因为两人中有一个刚刚孤独时,我们就立刻在一起了.如果你每晚尝到这快乐时,我白天有一百次尝到它;我生活得比你更孤独,但我四周围绕着你留下的东西,我眼睛一见到它们,立刻就看见你在我的身旁.
Qui cantò dolcemente,e qui s'assise;
Qui si rivolse,e qui ritenne il passo;
Qui co'begli occhi mi trafise il core;
Qui disse una parola,e qui sorrise.(这儿他曾用柔和的声音歌唱;那儿是他坐过的地方;这儿他曾漫步,那儿他伫立过;这儿他温柔的目光刺穿了我心;这儿他曾对我言语,那儿我见过他微笑.(彼特拉克)(意大利语))
可是你,你能满足于这类平静的景况吗?你能享受一种宁静和温馨的爱情……直冲着你的心而不会刺激你的感官的爱情吗?你如今的歉疚比你过去的欲望更为明智吗?你第一封信的调子使我战栗.我害怕这种骗人的激动,由于为想象刺激起来的这类激动是无限的,所以尤其危险,我也害怕你因为爱你的于丽而会侮辱她.啊!你不懂得,是的,你那不太敏感的心不会懂得,空洞的崇敬会怎样触犯爱情;你既不想到你的生命是属于我的,又不想到以为顺应自然,却往往冒着生命危险.感性的人,你几时才能懂得爱情?你记住.你要记住,你有一次体会到而且你曾以如此动人和美妙的笔调描写的那种十分温馨和缠绵的感情.(见本书第一卷第四封信…….译注)这是幸福的爱情历来所能体会到的最甜蜜的,也是对分离的情人唯一可以领略的爱情,一个人只要有片刻机会领略到它时,便不应再对其他抱憾了.我现在回忆起我们在读你的普鲁塔克(普鲁塔克(Plutarque,约46—约125):希腊传记作家和伦理学家…….译注)时对于败坏自然的那种低级趣味发生的感想.我们那时议论说:”如果真是不能分享这类可悲的快乐的话,那么使它们变得乏味和可鄙也就够了.”我们把同样的意见应用于太炽烈的想象的谬误上,它也是一样合适的.不幸的人啊!当你独自一人时,你有什么欢乐可寻?那些孤独的欢乐是死气沉沉的欢乐.爱情啊!你的欢乐是生气勃勃的;是心灵的结合在鼓舞着它们,人们对所爱者给予的快乐,使它还给我们的快乐更有价值.
我亲爱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你最近那封信是用什么语言.或者不如说用什么行话叙述的.是不是灵机一动想卖弄聪明?假如你打算对我经常使用这种语言,你就应该寄本词典给我.请问你,人的衣服的感情是什么意思?人们把灵魂看成一件号衣是什么意思?必须用尺子衡量的格言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想叫一个可怜的瑞士姑娘理解这些高雅的形象语言?人们给灵魂涂上房屋的颜色,而你是否却想给你的思想涂上国家的色彩?我的好朋友,你要当心,我怕它跟那个底色不大相配;照你的意思,骑士马利诺(骑士马利诺(1569—1625):意大利诗人.著有神话长诗《阿多尼斯》等…….译注)的traslati(traslati:隐喻,暗喻.(意大利语))(你曾常常讥笑它)同你这些隐喻相似吗?此外,假如人们能够在书信里使一个人的衣服发表意见的话,那么为什么人们在十四行诗里不叫火出汗(Sudate,o fochi,a preparar metalli.④(骑士马利诺一首十四行诗的诗句)……卢梭原注)呢?(火呀,为了锻炼金属,您出汗吧.(意大利语)……原书编者注)
在三星期里观察一个大城市的所有的阶层,调查人家在那儿说话的性质,正确区分其中的真和假.实质和外表.人们说的和想的,这些是人们指摘法国人有时在其他民族那里做的,但一个外国人决不应该在他们那里做的,因为他们是值得花力气认真地研究的.我同样不赞成对自己在那里生活而且在那里受到人家很好接待的国家说坏话;我更喜欢人们宁可外表上受欺骗而不做道德家来谴责东道主们.最后,我对一切自以为聪明的观察家表示怀疑:我始终害怕他为了显示自己思想高明而不加思索地牺牲事物的真相,而且为了卖弄词藻而损害了正义.
我的朋友,你不会不知道我们的缪拉说,说俏皮话是法国人的怪癖;我发现你自己也有同样怪癖的倾向,所不同的是,在他们那里有它可爱之处,而在世界所有民族中,它对我们这里最不合适.在你的好多封信里有些矫饰和生硬的调侃.我不是指感情力量所引起的那种生动的措辞和热烈的表现力;我指的是那种俏皮的文体,它并不自然,也并不独特,还表现出使用者的自负.嗨!上帝!对所爱的人表示自命不凡!是否宁可对照着自己爱情的目标作自命不凡的表现更好些?是否对于他比我们有更多的一切优点作自我夸耀?不,如果人们把空虚的谈话用几句认为是风趣的俏皮话来活跃气氛,这在两个情人之间可并非合乎时令的语言,而献媚的花哨的行话比之人们能使用的最简朴的语言来,距离真实的感情更遥远得多.我让你自己考虑:当我们单独相处时,用得着使用俏皮话吗?如果热烈的情话的魅力把这种话排除掉不使它出现,那么其中总是带点儿苦涩味的别离情.其中心灵更哀怨地诉说着的那种书信,怎么忍受得了这些话?虽然一切强烈的激情总是严肃的,过度的欢乐引发的多半是眼泪而不是笑声,我不愿意爱情因此总是悲悲戚戚的,但我希望它的快乐是简单的,没有装饰,不带做作,象它本身一样是裸露的;总而言之,我希望它闪耀着它自身的优美,而不是机智的盛装.
这封信是在”形影不离者”的房间里写的,她认为我在开始写时是处于爱情所引起和认可的快活状态中写的;可是我不知道它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越往下面写,某种忧郁之感袭上了我的心头,使我几乎没有力气向你转述这坏东西对你发出的咒骂的话来:因为最好还是告诉你,对于你的批评的批评是出于她的方式而不是我的方式;她向我主要口述了信的第一部分,而且同时笑得象疯了似的,也不容许我有丝毫的改动.她说这是因为你对她所保护而你加以取笑的那个马利诺不尊敬而给你的教训.
但是你可知道什么原因使我们俩有如此好的心情?那是她就要举办的婚事:婚约昨天晚间缔结了,婚礼定在星期一八时.如果说爱情快乐,那么肯定是她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姑娘如此滑稽地恋爱的.这个好心肠的陶尔勃先生被如此顽皮地对待而美滋滋的,人也不觉得为她而神魂颠倒了.他不象你从前那样落落寡合,他高高兴兴地任凭人家取笑,认为博得他的爱人的高兴的本领是爱情的杰作.至于她呢,人家徒然教导她.向她表现合适的礼仪,告诉她说佳期在即,她应该采取较严肃的态度,更庄重些,至少对行将离开的老家表示点儿依恋之情;她却对这一切都看作愚蠢的装腔作势;她当着陶尔勃先生的面坚持说,婚礼那一天她将是世界上情绪最好的人,说没有人象她一样愉快地去结婚的.可是这个小伪装者的心事没有全部吐露:我今天早晨看到她红着眼睛,我敢有把握地打赌,夜间的哭泣抵偿了白昼的笑声.她就要造成一些新的链条,它们将减弱友谊那甜蜜的联系;她就要开始一种不同于她所宝贵的生活方式;她原来是快活和平静的,她现在将冒那即便是最好的婚姻也可能碰到的风险;所以不论她怎么说,正象一泓清澈.平静的水在暴风雨来临时会开始激荡一样,她那胆怯和贞洁的心,当着她命运行将变动时,会发生一些惊慌.
我的朋友啊,他们多么幸福!他们彼此相爱,他们就要成婚;他们将没有障碍.没有恐惧.没有悔恨地享受他们的爱情.再见,再见;我再不能说更多的话了.
附言:我们只匆匆见了爱多阿尔阁下一面,他是那么急于继续赶路;我们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感激,我本来想向他表示我和你的谢忱,但我只有某种惭愧.说实在的,对他这样的人空言感谢,那是对他的侮辱.
$$$$第十六封信
致 于 丽
猛烈的激情会把大人变成小孩子!狂热的爱情多么容易地孕育着幻想!而最微不足道的事物又多么容易使疯狂的欲望受到欺骗!我接到了你的信,其激动的程度就象当面见到了你一样;在我欣喜欲狂时,一张简单的纸给我代替了你.分离的最大害处之一.也是理性唯一无计可施的害处,乃是对于心爱的人的目前情况的忧虑:她的健康.生活.休息.爱情,这一切对于担心完全丧失她的人都变得茫然不知:人家对于现在同将来一样没有把握,而一切可能的意外事故在一个害怕它们发生的情人的思想里却在不断地实现.现在我终于透过气来了,活了;你身体健康.你爱我;或者不如说这一切在十天前是真实的,但今天谁能向我保证?离别啊!痛苦啊!奇异和悲惨的状况啊,在那里人只能享受过去那时的欢乐,在那里现在时还不存在哩!
你即使没有对我说起”形影不离者”,我也知道她对我的批评开的玩笑,以及她对辩护马利诺而发的怨恨,可是如果容许我辩护的话,那我是不会不反驳的.
首先,我的表姐(因为我必须答复的是她),谈到文体时,我是就事论事的;我竭力想使你对于流行的谈话的那种派头既能获得概念,又能看到样品;所以按照老规矩,我给您的信就大体上使用某些社会的人们说话的样子.此外,我对骑士马利诺的指摘不是在使用修辞格方面,而是在对它们的选择方面.既然思想里的热力不足,就需要隐喻和形象的表现来使人家理解.即使您那些来信,也同样充满着您自己想不到的那些修辞格;我的确相信只有几何学家和傻子说话不带修辞格.实际上同一种见解按它的表现力量看不是有上百种等级吗?要不是人们给予它的措辞,又凭什么来决定它的那些等级呢?承蒙您把我的一些句子从原文中孤立地摘出来,我承认我觉得它们也使我发笑,觉得它们是荒谬的;但请您让它们待在我放它们待的地方,您会发现它们是清楚的,而且甚至是有力的.假如您这双很知道善于表达的生动活泼的眼睛要从您的脸上彼此分离,表姐,您认为以它们的全部热情,它们将说什么?据我看,什么都说不出来,即使对陶尔勃先生也无话可说.
一个人初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情需要进行观察的,可不是社会的一般特征吗?那么,我到这地方同样做了这第一次观察,我对您讲了人们在巴黎所说的,但不是人们在那儿所做的.我之所以指出那些正派人在言论.感情和行为之间的矛盾,那是因为这矛盾一眼就看清楚的缘故.当我看到同样一些人按不同小集团而改变自己的信念,在一个小集团里是莫利那派信徒,在另一个集团里是冉森教派教徒,在大臣家里是卑鄙的马屁精,在愤世嫉俗者家里是爱发不满牢骚者;当我看到一个大富翁在诋毁豪华,一个税务官在攻击捐税,一个高级神职人员攻击放荡;当我听见一个宫廷妇女宣扬稳重,一个大老爷宣扬道德,一个作家宣扬天真,一个修道院院长宣扬宗教,而这些荒谬竟没有人引起反感,这时我怎么能不立刻得出结论说:这儿的人们不再关心倾听真理而只是说说而已,人们也不希望在说的时候使人家信服,人们甚至并不设法使人家相信自己对他们所说的话?
然而这对表姐开的玩笑已足够了.我现在放弃对我们三人都无缘的笔调,我也希望你不会再看到我那种讽刺和机智的趣味了.现在是对你于丽作答复,因为我知道开玩笑的批评和严肃的责备的区别.
我想不到你们俩怎么都会误解我的信的.我本来打算观察的完全不是法国人:因为如果民族的性格只能以各民族的差异来确定的话,那么象我这样还没有认识任何其他民族的人,怎么能从事描绘这一个民族呢?我也不会笨拙到挑选首都来作为我观察的地点.我知道不同首都之间比民族之间较少差别,那儿的民族性格的差别大部分会消失和混合,这既由于全都相似的宫廷的共同的影响,也由于人数众多和稠密的社会的共同作用,它在所有人的身上差不多是一样的,并最后克服了原始的民族性格.
如果我想研究民族,便研究那些偏僻的省份,那里的居民还保有他们自然的倾向,我将去那里观察.我要慢慢地和细心地走遍许多彼此相隔最远的省份;我观察得到的它们之间的一切差别会给我以每个省的特征;一切它们有的共同的而为其他民族所没有的,形成民族的特征,而到处都存在的则一般地属于普遍人的特征.然而我既没有这广大的计划,也没有实现它的必要的经验.我的目光是认识人,我的方法是在不同的相互关系中研究人.我至今只在小的社会里看到人,是在地面上分散的和几乎是孤立的人.我现在要观察在同一地方堆成大堆的人,我将从这里开始判断社会的真正结果:因为如果明确的是社会使人们变得更好些的话,那么它越多和越接近,人们就应当越好些;那么比如说,巴黎的风俗将比瓦莱的更纯净;而如果发现相反时,那就必须引出相反的结论.
我同意这一点,即这种方法也能够引导我认识各民族,但那是一条如此漫长和如此迂回的道路,以致我可能一生完成不了其中的一个民族.我应当到处观察最先遇到的国家,然后随着我遍历其他各国而确定它们的不同,把法国和其中的每一个作比较,就象人家在柳树上描绘橄榄树,或者在冷杉上描绘棕榈树一样,我还得把第一个观察过的民族,放到我观察了所有其他民族之后再下判断.
我可爱的好说教者,那么劳驾在这里把哲学上的观察跟对整个民族的讽刺区别清楚.我研究的不是巴黎而是一个大城市的居民,我也不知道我所看到的是否适合于罗马和伦敦,同样也适合于巴黎.道德的准则并不以民族风尚为转移;这样看来,不管占优势的偏见,我很清楚地觉得这里本质上是坏的,但这种坏我不知道是否应归咎于法国人或一般的人,是否由习惯造成的或自然造成的.罪恶的景象到处都让公正的眼睛看了生气,但逗留在罪恶弥漫的国家里而指责罪恶的人并不比住在人群里而非难人的缺点的人更值得指摘.我自己现在岂不是巴黎一居民?也许我已经不自知地助长了我在这里指出的混乱;也许逗留太长了甚至会败坏我的意志;如果不是力求对得起你的那种意志支持着我那自由人的灵魂和公民的风尚,那么也许一年后,我只能是个市侩了.那么请你让我自由地描写那些我耻于模拟的事物,并鼓励我通过阿谀奉承和说谎欺骗的图象以表现真实的那种纯正的热忱.
如果我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工作和命运的话,毫无疑问我会选择其他写信的题材,我以前在梅耶利和瓦莱写给你的那些信你并非不满意;可是亲爱的朋友,为了有力量忍受我被迫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的喧嚣,我为了自我安慰,得把它们向你描绘出来,而给你准备这些关系的思想却刺激我去寻找题材.假如你什么也不愿同我一起观看,我每一步都会灰心丧气,便不得不放弃一切.请想一想,我为了能够在同我的兴趣极少合拍的情况下生活,我作了颇有理由的努力;为了确定哪些办法能使我接近你,请容忍我有时要对你讲些应当知道的格言和必须克服的一些障碍.
虽然我进行得很缓慢,虽然我难免有时分心,你的书信集我已经编好,这时你的信很幸运地来到,使集子有了继续;看到来信如此简短,我赞赏你心中有多少事你能在如此短的篇幅里说出来.是的,我肯定地说,再没有如此美妙的读物了,即便跟你不认识的人,只要有跟我们同样的心灵,也会有这种感觉.可是读你的信时怎么能不认识你呢?如此感人的笔调和如此温柔的感情,除了你还有谁写得出呢?在每个句子里能看不见你眼睛的温和的目光?在每个字眼里能听不到你的美妙的声音?除了于丽,还能有谁象她这样眷恋.思考.说话.行动.书写的?如果你的信把你表现得如此真切,以致有时对崇拜你的情人起到了象同你见面的效果,那么你也用不着感到惊讶.我在读这些信时丧失了理智,我的头脑在连续的幻觉中迷了路,猛烈的火焰焚烧着我,我的血发着火和闪耀着,一阵疯狂使我战栗.我以为看见了你,接触到了你,把你紧抱在我的怀里……崇拜的对象,迷人的姑娘,幸福和欢乐的源泉,看到你时怎么能不看到那些为真正幸福的人造就的仙女?……啊!来吧……我感觉到了她……她逃脱了我,我只抱了个影子.的确,亲爱的朋友,对于我这脆弱的心,你是太美而且过去是太体贴了;他既不能忘记你的美丽,也不能忘记你的抚爱:你的媚力比别离更强,它到处追逐着我,它使我害怕孤寂;我不敢总是牵挂着你,这就使我的不幸达到了顶点.
这么说,他们将不顾障碍而结合,或者不如说当我写这信时他们已结合了!可爱又可敬的一对夫妇!愿上苍赐予他们幸福,这是他们明智和文静的爱情.纯洁的德行.正直的灵魂所应得的!愿它赐予他们这珍贵的幸福,这幸福对于生来为品尝它的心向来是吝啬的!唉!如果它赐予他们以从我们这里剥夺去的一切,他们将十分幸福!然而在我们的许多不幸里,你不感到某种安慰吗?你不感到我们过度的不幸同样不是没有补偿的,而且假如他们有我们被剥夺的那些欢乐,我们不也有他们所不能知道的欢乐吗?是的,我的温柔的朋友,我们虽然别离.被剥夺.惊慌,虽然有时还甚至绝望,但是两颗心彼此互相强有力的吸引,永远具有一种秘密的至乐,那是平静的心所不知道的.在受苦难之中求得欢乐,这便是爱情的奇迹之一,冷漠和忘却状态使我们祛除我们苦痛的一切感觉,我们把这看做是不幸中的最坏不过的事.于丽啊!那么抱怨我们的命运吧,可是不要羡慕任何人的命运.总的看来,也许没有比我们更好的命运了;正象神明从本身汲取自己的一切幸福,山神火烤热的心灵也从自己的感情中找到一种与财产和其他一切都不相干的.纯洁和甜蜜的欢乐.
$$$$第十七封信
致 于 丽
现在我终于完全处在激流中了.我的集子已编好,我开始出入剧场并且在外面用餐.整个白天我都在社交界度过,我耳朵听到和眼睛看见的都加以注意,因为看不到有象你的人,便在扰攘声中陷入沉思并暗地里跟你交谈.这倒并非由于这喧嚣和杂乱的生活同样没有某种诱惑力,奇异而纷繁的事物对于一个新来者并非没有一定的乐趣;可是为了感觉到这些,就得具有空洞的心和无聊的思想;爱情和理智仿佛联合起来使我对这种生活发生反感:因为一切都只显出空虚的外表,也因为一切随时都在改变,我简直没有时间被它所感动,也来不及加以观察.
这样我开始感到研究社会的困难,我甚至还不知道为了好好地认识它,应该占据个什么位置.哲学家离开它太远,普通人又离得太近;这一个看得太多,不容易反思;那一个看得太少,不便判断全景.哲学家目击每件事物,他孤立地观察它们,所以既不能区分它们的联系,也不能分清与其他事物……它们是他的观察力达不到的……的关系,他永远看不到在适当位置上的事物,也感觉不到它的意义和真正的价值.普通的人虽看到一切,却没有时间去思索:事物的多变性只容许他瞥见它们而不能观察它们;它们彼此互相迅速地挡住视线,所以总起来只给他留下象混沌一般模糊的印象.
人们也不能轮换着进行观看和思考,因为观看戏剧需要连续不断的注意,但它被反思所打断.如果一个人想把时间分为一会儿出入交际场所,一会儿离群索居,那么在后者的情况下会始终激动不安,而在前者的情况下会始终感到格格不入,因此在两处都不得安生.他除了把整个生活分为两大截之外别无他法:一截为了观看,一截为了反思;然而这同样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理智不是家具,可以随便放置和挪动,而一个人能活着十年不动脑筋,他就一辈子不会动脑筋了.
我还觉得一个人想以单纯的旁观者来研究社会,那是荒唐的.只想作旁观者的人,他什么也观察不到,因为对于事情他没有用处,而在娱乐里他是种干扰,所以他到处不受欢迎.人自己有多少行动,才能看到别人多少行动;在社会的学校里也象在爱情的学校里一样,要学到东西,必须从实践开始.
那么象我这样一个外国人,在这国家里没有任何事情有关,而且宗教信仰的不同阻碍我为此抱什么希望,我又能采取什么措施呢?我只能降格以求,进行学习,既然永远不能做一个有用的人,便努力使自己做个有趣的人.只要可能,我要做得彬彬有礼而不虚伪,殷勤而不卑屈,我要很好地吸收社会中的好的东西,使我在那儿待得住而不接受那儿的恶习.作为一个有闲的人而想观察这社会,这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采取他们的习尚:因为他凭什么权利要人家接纳一个一无用处,而且没有本领叫人家喜欢的人?但当这个人找到了这种本领,人家也不会对他要求更多,尤其如果他是外国人.他可以避免参与阴谋.诡计.纷争;假如他对于每个人都很诚实,对某些妇女既不冷落也不亲近,对被接纳的每个社会保守秘密,在一个家庭里不把另一个家庭的笑料张扬出来,避免说悄悄话,拒绝烦恼的事,到处保持一定的尊严,那他便可以平平静静地观察社会,保持他的习惯,他的正直,甚至他的独立,只要它来自一种自由的精神而不来自一种派别的思想.这便是我根据几个有识之士……他们是从爱多阿尔阁下介绍给我的熟人中间我挑选出来作为指导的……的意见而打算做的.于是我开始被一些人数较少和精选的社会团体所接纳.直到现在我只参加一些固定的聚餐,那里的妇女,见面的只有那家的主妇,那里接待巴黎一切有闲的人,不怎么认识的人也行,餐费量力而付,有的凭机智或者凭奉承,他们喧闹嘈杂的声音不亚于小饭馆的餐桌.
我现在参加到更隐秘的秘密消息的范围里去了;我出席一些邀请的晚餐,那里一切不速之客都被拒之门外,那里的参加者可以确信于大家都合得来的人,即便对个别人彼此合不来,但至少对接纳他们的人总是合得来的.那里的妇女处事不太谨慎,人家可以着手研究她们;那里可以较自由自然地大谈些更精细和更讽刺的话;在那里不谈那些大家从早晨就在谈论的一般新闻.戏剧.官场升迁.红白喜事,而是细心地逐项议论巴黎的趣闻,大家揭丑闻的一切秘密结局,把好事和坏事同样变得滑稽可笑,而每个交谈者在技巧地并按照特殊的兴趣描绘各个人物的性格的同时,自己不觉得更妙地也描绘了自己的性格;在那里为了小心点儿而在仆役面前发明了某种晦涩难懂的话,假装借助它使讽刺更显得模糊,但却使它变得更辛辣;在那儿,总而言之,人们用心地磨炼着匕首,在使它减轻些损害的借口下,实际上却让它捅进得更深些.
然而按照我们的概念来看这些话,那么说它们是讽刺将是错误的,因为它们戏谑更甚于辛辣,攻击目标落在滑稽的事而不落在罪恶上.一般地说,讽刺在一些大城市里不大流行,那儿只有坏事如此普通,所以用不着去说它.在德行不再被尊重的地方,还有什么可斥责的?当人们不再找得到什么坏事时,还能说什么坏话?特别在巴黎,人们只从有趣的方面注意事物,一切会惹人生气和恼怒的总是不好被接受,除非编成歌曲或讽刺短诗.漂亮的女人不宜生气;因此她们对什么都不恼火:她们好发笑,又因为没有用来对罪恶取笑的字眼,因此坏蛋也象大家一样是好人.可是遭到嘲笑的人倒霉了!它那腐蚀性的烙印是磨灭不了的:它不仅诋毁品行.道德,它还一直指点出罪恶;它也使坏人进行诽谤.但回过头来谈我们的晚餐吧.
在这些菁英的社会集团里最使我见了引起感触的是:比如说有预先选择的六个人一同愉快地进行谈论,而且这六个人常常总是有秘密关系的,这六个人在一起呆不到一小时,他们的谈话一定会牵扯到半个巴黎;好象他们的心没有什么衷情可诉,而且其中没有一人会对之感兴趣.我的于丽,你可记得在你表姐或在你的家吃晚饭时,虽然受到拘束和要保守秘密,我们知道怎样使谈话落到与我们有关的题材,又怎样在每次令人激动的回忆和每次微妙的暗示时,一瞥比闪电更迅速的眼神.一声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叹息把甜蜜的感情从一颗心传给另一颗心的情况?
假如谈话偶尔转到宾客的身上时,那么一般使用社会上某种隐语,这就需要掌握它的秘诀才能懂得.人们凭了这种秘诀便可按当时的趣味互相进行千百种戏谑,其中最愚蠢的并非最不出风头的,至于理解不好的那三分之一的人,只得无聊和沉默地呆着,或者不懂装懂地跟着笑.你瞧,这个国家的交际联系方面所有亲切热情的东西,除了面对面的交谈,我都是(而且将来也永远是)无法理解的.
但这时如果有个重要人物说了句重要的话,或提出个重要的问题,共同的注意便立刻集中到这里,男人.女人.老头儿.年轻人全都从问题的各方面进行研究,于是人们不禁奇怪怎么这些滑稽的头脑(然而只要某种意想不到的玩笑不致破坏这种正常状态就好.不然各人出奇斗胜,正常状态一下子都会消失,便再没有办法来恢复严肃性了.我记得有一袋小饼干曾有趣地扰乱了市集上的一场戏.受干扰的演员乃是些动物.但有多少东西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小饼干呀!大家知道封德奈尔②在他的《狄伦特人③的历史》里要描绘的是谁…….卢梭原注
② 封德奈尔(1657—1757):法国哲学家和诗人…….译注
③ 狄伦特人:古希腊城市狄伦特(希腊名:狄鲁斯)居民…….译注)里会争先恐后想出这些意义和道理来的.一个道德的问题在哲学家的集团里没有象在巴黎漂亮的妇女的集团里讨论得更好些;那里得出的结论也常常比较不那么严厉,因为哲学家想使行为符合言论,便要反复考虑;但在这里,一切道德都纯粹是空谈,他们可以不负责地做得很严厉,人们也不会为之而生气,为了稍稍杀杀哲学家的傲气,便把道德提到即使智者也达不到的高度.此外,不论男人和女人,他们全都受社会经验的薰陶,尤其受他们信仰的影响,都一致地把他们的同类看得尽可能地坏,总是悲观地看问题,总是由于虚荣心而贬低人的本性,总是从做好事中寻找坏的动机,总是以自己的心猜度他人而说人的心地坏.
虽然怀有这种可鄙的看法,但在平心静气的交谈里大家心爱的题目之一是感情,不过别以为那是指从爱情和友谊的心坎里的热情流露,那会枯燥乏味得要死的;这乃是放之于一般高深的信念之上.并由全部玄之又玄的形而上学所精炼的感情.我可以说,我平生从来不曾听到人家谈过那么多的感情,而人家所谈的那一套我也根本不懂.那都是不可思议的微妙的东西.于丽啊!我们那种粗糙的心从来不知道所有这些优美的道理;所以我担心带着这种感情处在这社会的人群里会象荷马在书呆子中间一般,由于没有接触过真正的美,他们为他创造出千百种幻想的美来.他们就这样把他们的感情耗费在机智上,使谈论里充满了机智,以致感情在生活实践里不再留下什么了.幸亏有礼节来补充感情,于是人们凭礼貌做的,差不多同凭感觉要做的一样,至少只须做一点客套和暂时的某些不方便的牺牲,为的是要人家说自己好;因为当牺牲会引起太久的不方便或者代价太高昂时,感情就只好被抛置脑后;礼节的需要就到此为止.除此以外,人们简直不能理解他们所谓的一切礼节都在什么程度上经过仔细思考.衡量过;在感情已不能控制的那部分,他们规定了规则,于是大家都按照规则生活.这个爱模仿者的国家充满了独特的人,所以没有办法从那里打听到消息,因为没有人敢于独立自主.应当象别人那样做:这是这国家的智慧的第一条格言.这应当做,这不应当做:这是最高决定.
这种形式上的照章办事方式,使上流社会的共同礼节显得非常滑稽,即使在最严肃的事情上也一样:人们可以正确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问候起居;什么时候应该用书面,就是说代替亲访而写信致意;什么时候应当亲自登门拜访;什么时候准许呆在家里;什么时候不应该呆在家里,虽然实际上在家;某甲应该送什么礼,某乙应该谢绝什么礼;对于这个或那个死者应该采取哪一级的哀伤(对某人逝世的哀悼是种人性的感情和自然的善心的证明,而并不是道德的义务,即使这某人是其父亲.任何人在这情况下如心里没有哀痛,就不应表现在外表上;因为远为重要的是,逃避伪善而不是屈从于礼仪…….卢梭原注);在乡村应当哭多少时间;哪天可以回城来守丧;居丧中可以举行舞会或上戏院的时辰和分钟.那儿大家在同样的情况同时做着同一件事大家都按时进行,象一团兵在战争中的行动一样:可以说这些都是象钉在同一块木板上.或用同样的线牵拉的木偶.
然而由于所有这些确切地做同样事情的人必须确切地有同样的感觉一事是不可能的,所以为了要理解他们,显然要用别的方法去深入渗透他们;显而易见,全部这种隐语只是种虚假的词汇汇编,它不能用来判断道德风尚而只用来判断巴黎盛行的气派.这样看来,人们可以知道这里说些什么,但完全不能用来判断他们的价值.对于大多数新的著作我也这么说;甚至对于戏剧我也这么说,戏剧自从莫里哀以来更多是发表漂亮的交谈而不是民间生活的舞台.这里有三种戏剧,人们在其中的两种里表演些虚幻的人物,诸如一种里有小丑.小花脸.黑袍长须的丑角;另一种里有天神.魔鬼.巫师.在第三种里演出那些读起来使我们感到那么愉快的不朽的剧本,以及其他随时在舞台上出现的更新的剧本.这些戏剧里好些都是悲剧,可是很少感动人,如果这些剧本中有时出现一些自然感情和与人心真有联系的,但它们对于欣赏它们的人,在特殊的道德方面却并不提供任何教育.
悲剧的创立,在它的创立者那里,有其宗教的基础,因而得到了它的准许:此外,悲剧在希腊的敌人波斯人的灾祸里,把一些国王的罪恶和疯狂(这民族从中获得了解放,)给他们提供了富有教育和赏心悦目的看台.人们在伯尔尼.苏黎世.海牙演出奥地利王室从前的暴政.对国家和自由的热爱,使我们对这些戏剧感到兴趣;可是请问这里的高乃依(高乃依(Corneille Pierre,1606—1684):法国戏剧诗人.生于律师家庭,自己也当过律师,后从事戏剧创作,受红衣主教黎塞留赏识,一生创作三十余部剧本.主要的有《熙德》(1636),《奥拉斯》(1640),《西拿》(1641),《波里厄克特》(1642),《洛道居纳》(1644)等.论文有《论悲剧》,《论三一律》等.是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创始人…….译注)的悲剧起一种什么作用,而庞贝(庞贝(Pompèe,拉丁名Cneius pompeius Magnus,公元前106—48):罗马将军.政治家.早年助克拉苏镇压斯巴达克起义,公元前70年任执政官,后与凯撒.克拉苏结成前三头政治联盟.公元前48年法罗萨战役失败后逃亡埃及被杀…….译注)或赛尔多利乌斯(赛尔多利乌斯(Sértorius,拉丁名Quintus Serturius,公元前123—72):罗马将军…….译注)与巴黎的人民有什么关系.希腊的悲剧是建立在真实的或者观众认为真实的事件之上,也建立在历史传统上面的;但英勇和纯洁的火焰在大人物的灵魂里起什么作用?人们不是在说,爱情和德行的斗争常常使他们彻夜不眠;而在国王们的婚姻上心灵起着很大作用?请判断所有建立在这虚幻的题材上的真实性和用处吧!
至于喜剧,它无疑应该真实地表现人民的道德,……它之所以被创作出来,正是为了这目的……以便人民照此改正他们的罪恶和缺点,正象人们对镜擦掉脸上的斑点一般.戴朗斯(戴朗斯(Térence,Publius Terentius Afer,公元前190—159):拉丁喜剧诗人…….译注)和布劳德布劳德(Plaute,Titus Maccius Plautus,公元前254—184):拉丁喜剧诗人…….译注)在描写的对象上搞错了;但是比他们早的阿里斯多芬(阿里斯多芬(Aristophane,希腊名Aristophanês,公元前450—386):希腊喜剧作家…….译注)和梅囊特尔(梅囊特尔(Ménandre,希腊名Menandros,公元前342—292):希腊喜剧诗人…….译注
)却向雅典人展现了雅典的道德风尚;后来唯有莫里哀还更真实地描绘了上个世纪法国人的道德风貌,让他们亲眼目睹.如今情况有了改变,但是不再看到新的描绘者出现:现在大家在戏院里模仿巴黎百来个客厅里的谈话,除此而外,再不能从那里学到法国人的习俗了.在这个大城市里有五六十万人,但简直谈不到舞台艺术.莫里哀敢于描写小市民和手工业者,写得同侯爵一样出色;苏格拉底能使马车夫.细木工.鞋匠.泥瓦匠说话.(蒙田(Montaigne)也曾同样指出过:”他嘴里只有马车夫.细木匠.补鞋匠和泥瓦匠……在如此恶劣的形式下我们决不选择他那些可赞美的观念的高贵和显赫,我们……看到的财富只是摆饰和排场.我们的社会只由炫耀形成.(第三卷,第十二章开头)……原书编者注)可是今天的作家都是另一种调子的人,他们认为如果知道商人柜台上或者工人铺子里发生的事是不光彩的;他们只需要有名望的交谈者,他们便在他们人物的行列里寻找凭自己的才干达不到的那种高度.而观众他们则变得如此小心谨慎,以致象害怕作客似的害怕到剧场去给自己丢脸,便不敢去看比他们地位低的人的演出.他们仿佛是大地上唯一的居民;在他们眼里其他的人简直不算什么.有一辆四轮马车.一个看门人,一个膳食总管,这就是象大家一样.为了象大家一样,就得象极少数的人一样.那些步行的人不算是大家;那是些小市民,是平民,是另一个社会的人;可以说四轮马车为了走动并非太必需,更需要是为了存在.这样便有一小撮狂妄的人,他们认为宇宙间只有他们算数,但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作恶,大家也犯不着去计算他们.戏剧是专门为他们演的:他们在戏台上作为被表演者又同时作为两方面的代表出场;他们是戏里的角色,又是坐在长椅上的演员.这样,上流社会和作者的范围就在缩小;现代的戏剧就这样不能再离开它讨厌的庄重了:人们只能演穿金绣服装的人物.令人看了会说法国只有些伯爵和骑士;平民越是不幸和穷困,他们舞台上就越显得辉煌和优美.其结果是在刻划供其他阶层当例子的阶层的笑料时,不但不能杜绝它,却反而把它传播开来;而始终充当猴子和富翁们的模仿者的平民,他们上戏院去不是为了嘲笑他们的狂态而是为了向他们学习,而且在模仿中变得比他们更疯狂.这便是莫里哀本人造成的结果;他纠正宫廷而感染了城市平民;他的那些可笑的侯爵成了继承他们的小市民花花公子的优先榜样.
一般地说,法国的舞台上台词多而动作少:这也许因为实际上,法国人说的比做的还要多,或者至少他们对说话看得比做事价值更高.有人看了僭主德尼斯(德尼斯(公元前430—367):叙拉古的僭主,其剧本何人所作未详…….译注)一剧后出来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我听见了许多说话.”看,这便是人们走出法国戏院时所能说的话.拉辛和高乃依,凭他们那样的天才,也不过是有口才的人而已;他们的后继者第一个仿效英国人,他敢于有时在演出里加进些表演.一般地说,这都在很好地安排和大轰大嗡的漂亮的对话里进行的.其中大家首先看到的是:每个对话者最注意的总是想炫耀词藻.几乎全都以一般的格言亮相.他们无论怎样激动,心里所想到的主要是观众,次要的是自己;表达一种感情比说一句警句更费劲:拉辛和莫里哀(这里不应把莫里哀跟拉辛相提并论:因为前者跟所有别的人一样,充满了箴言和格言,尤其在他的诗体剧本里;但在拉辛那里一切都是感情;他能使各人都说自己的话,所以在这方面,他在法国的剧作家里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卢梭原注)的剧本除外,”我”这个字在法国戏剧里几乎跟包尔-罗亚尔(包尔-罗亚尔(Port-Royal):女修道院名…….译注)的文书一样完全细心地被排除掉,而人的激情同基督教的谦逊一样,都永远只用泛指人称”人们”来表示.而且演员在动作和说话里都还有某种夸张的装模作样,这就不能使感情正确地表露,也不容许作者体现他的角色并登上舞台,而总是把它困住在戏院里并处在观众注视之下.因此最生动的情景也使它总忘不了在遣词造句和优雅姿态上用功夫;而且假如由于绝望而拔剑自刎时,不满足于照常理倒地,象波吕克塞娜(波吕克塞娜:特洛亚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女儿,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德斯的悲剧《赫卡柏》中人物…….译注)那样,它决不倒下;体面使它死后保持站立的姿势,而所有刚刚断气的人不一会儿都直立了.
这一切都由于法国人在舞台上不是寻求自然和幻想,而只要机智和思想;他们重视乐趣而不是模拟生活;他们不关心怎样被吸引而只要能开心就好.没有人到戏院去为了看戏感到快乐而是为了看人群,为了让人家看自己,为了在看完戏后听听大家的议论;人们对于看了的东西不加思索,只想知道人们会议论些什么.在他们看来,演员始终是演员,而不是他所体现的角色:那个以世界的统治者口吻说话的不是奥古斯都(奥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年):罗马帝国皇帝…….译注)而是巴隆(巴隆(1653—1729):法国戏剧作家.演员.莫里哀的学生,当时的著名演员…….译注);庞贝的遗孀是阿特丽耶娜(阿特丽耶娜(1692—1730):法国著名女演员…….译注
);阿尔齐尔(阿尔齐尔:伏尔泰一部悲剧名(1736年上演),阿尔齐尔是剧中女主角…….译注)是戈笙小姐(戈笙小姐(1711—1767):法兰西戏剧院著名女演员…….译注),还有那骄傲的野人是格朗瓦尔(格朗瓦尔(生卒年不详):1761年前登台的法国演员…….译注).至于喜剧演员们,那么他们完全忽视幻想世界,他们看到没有人关心这方面:他们把古代的英雄安排在六排巴黎青年人之间;他们按照罗马的服装仿制法国时装;人们看到带泪水的高尔奈丽(高尔奈丽(公元前189—110):罗马政治家.将军西比翁(Scipion)之女,毕生教育子女著名…….译注)涂着厚厚的胭脂,卡东(卡东(公元前234—149):罗马政治家…….译注搽着白粉,勃鲁多斯穿着鲸骨支撑的长袍.这一切并不引起任何人的反感,对戏的成功也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人们在角色里只看到演员,在剧本里只看到作者,所以假如服装被忽略,这很容易被原谅,因为人们清楚地知道高乃依并非裁缝,克雷皮雍(克雷皮雍(1674—1762):法国戏剧作家…….译注)也不是假发师.
这样,无论你从哪方面看问题,这里总之都是些胡说八道.隐语.空话.在舞台上也象在社会上,听人家说话毫无用处,你没法明白他们所做的:而且你用得着去了解它吗?一个人只要一说话,人们就打听他的品行吗?他有没有都做了?有没有给他下判断?这里的正直的人完全不是做了好事的人,而是说了好事的人;只要一句冒失的.不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就可以使说这话的人犯了不可补救的错误,以致尔后四十年的正直也洗刷不掉.总而言之,虽然人们的行为并不与他们的言辞相似,我看到人们只凭他们的言辞来判断他们而不去考虑他们的行为;我也看到在大城市里,那种社会甚至比在不太矫饰的人们中间显得更和气.更随和.更可信赖;可是那儿的人果真更有人情味.更稳重.更公道吗?那我可一点也不知道.那还不过是表面现象;而在这些外表如此开朗和愉快的情况下,那内心深处可能比我们更隐秘和更深沉.我是个外国人,孤独无靠,于事无关,无亲无故,没有欢乐,只愿依靠自己,对此我能说什么呢?
然而我已开始感到,凡是过着这里激动和扰攘生活的人都感受到的那种精神错乱;我头晕目眩,眼前仿佛象走马灯似的有无数事物迅速地滑过去.我所目击的没有一件能吸引我的心,但一切都仿佛在打扰我,并使我的感情不得落实,有时甚至暂时忘记自己的存在和为谁而存在.每天当我离家外出时,我用锁把自己的感情锁起来,为了好携带别的感情以适应在等待我的无聊的事物.我听到大家对事物的评论和判断,自己就不知不觉象他们一样地评论和判断.如果我有几次试图摆脱偏见并实事求是地观察事物时,我马上就会被某种很象是论断的废话所粉碎.人们明白地向我证明:只有半吊子哲学家才重视事物的真实性;真正的智者只从外表来观察事物;他应当把偏见作为原则,把礼节作为规则,而最高的智慧在于象疯子般生活.
这样,由于我不得不改变精神状态的常规,不得不重视幻想并抑制自然和理性,结果我感到自己内心保持而且同时既是我希望的目标又是我行为准则的那神圣的形象竟发生了变化;于是我从一种怪念头转到另一种怪念头,因为我的趣味不断地服从于舆论,我也就不能在这一天肯定下一天究竟会喜欢什么.   
吃惊于自己身上的人性在蜕化,又看到自己那内心的崇高……我们炽烈的心曾为之互相提升……被贬抑到如此低下而感到羞愧.屈辱,我晚上回来时,心中充满了隐隐的忧愁,被死气沉沉的厌恶所压倒,心头既空虚又象充气的气球似的膨胀.啊,爱情!啊,我从她得来的纯洁的感情!……我以何等的喜悦回返到了我自己!我以怎样的激情从中重新找到了我最初的感情和最初的尊严!当我从中重见德行的光辉灿烂的图象.从中凝视你的图象……于丽呀!你坐在光荣的宝座上并呼气吹散着所有那些幻觉……时,我怎样地欢呼呀!我感到我受压迫的灵魂在呼吸,我认为我的存在和我的生命又康复了,于是我连同我的爱情又获得了一切崇高的.使它无愧于它的对象的感情.
$$$$第十八封信
自 于 丽
我的好朋友,我刚刚愉快地体会到了我从未目击过的最快乐的场面.那位最聪慧.最可爱的姑娘终于成了一个最可敬和最优秀的新娘.为她悉心所爱的那位新郎,他对她满怀尊敬和挚爱,现在镇日价只知道对她体贴.温存.使她幸福;作为我女友的幸福的证人,我体会到了不可言喻的喜悦,也就是说,我分享了她的幸福.我深切相信你对此也不会更少感受,因为她总是如此亲切地爱着你,差不多从她童年起对你就很亲近,而且有那么多的恩德使你更应该对她感到可珍爱了.是的,所有她体会到的感情,在我们心灵里都会象她一样体会到.这些感情如果对于她是种快乐,那么对于我们是种慰藉;这便是连结我们的友情的价值所在,而三者之一的幸福就足以缓解其他二者的不幸了.
然而我们不必讳言,这位无与伦比的女友将部分地脱离我们了.这里出现了新的情况;现在发生了新的关系.新的义务;她的心本来只属于我们的,如今却应属于另一种感情,友爱只能把第一位让给了它.更有甚者,我的朋友:就我们这方面说,我们对于她的热诚的种种表示,应该更谨慎小心地处理;我们不应该只从她对我们的依恋以及我们对她的需要来考虑,而要从是否适合于她的新的状态和她能使她丈夫满意或者不满来考虑.我们并不需要寻找什么情况下道德需要什么;只要有友情的规则就足够了.为了自己特殊利益而损害朋友的人有资格享有友爱吗?当她还是姑娘时她是自由的,她的行为只由她自己负责,她一切意图的正当性用她自己的眼睛就足够作出判断.她把我们俩看作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而她那敏感和清白的心灵把为她自己的最贞洁的羞耻心跟为她有罪的表妹的最温馨的同情结合在一起,她掩盖着我的过错而不分担它.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她必须对另一个人考虑她的品德了;她不仅要保证她的忠诚,而且还得牺牲她的自由.同时作为两个人的荣誉的保管者,她光是正直还不够,还得受人尊崇;她不能仅仅做好事,还必须绝不做不受赞许的事.一个有德行的妻子不但应该受到她丈夫的尊重,而且更应该取得他的尊重;如果他咒骂她,她是该受咒骂的;即便她是无辜的,但只要她被怀疑,她就不对,因为甚至外貌也是她的义务里的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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