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洛漪丝

新爱洛漪丝

(14)

他天性虽然冷峻,他的心顺着我父亲的意愿,认为我对他很相配,于是生平第一次发生了爱慕之情.他那稳健而持久的爱好在礼仪上调节得非常好,也保持得很平衡,所以在生活情况改变时用不着改变他的态度,而且在不损害夫妇之间庄严的情况下,他在结婚后对我依然保持着他从前的状态.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快乐过,也没有看见他悲愁过,但他始终是满意的;他对我从来没有谈到他自己,也很少谈到我;他不来找我谈话,但我找他谈话他却不会生气,也不大愿意离开我.他从来不笑;他很严肃,但并不想要我这样;相反地,他宁静的态度仿佛是在叫我快乐;因为我尝到的快乐似乎是他唯一感受到的快乐,所以我常常注意到他在想方设法使我高兴.总而言之,他希望我幸福:他没有对我这样说,但我看得出来;而希望妻子幸福,这岂不是已经得到了幸福?
就我所能地观察他,我只发现他除了对我的爱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爱.但这爱是如此平淡和克制,可以说他只是按他所愿意的那样去爱,而且他只愿意按理性所容许的那样去爱.他确确实实是爱多阿尔阁下相信的那种人:我发现他在这方面比我们所有如此自我吹嘘的有情感的人都高超,因为心灵以千百种方式欺骗我们,并只靠总是可疑的原则行事的;可是理性除了善的东西而外没有其他的目的;它的规则总是可靠.清楚.容易指导生活;而且它只有当并非为它作出的无用的思辨中才会陷于迷误.
德.伏尔玛尔先生最大的兴趣是作观察.他喜欢判断人们的性格和他看见的他们的行为.他以深邃的智慧和最完全的公正态度对之作出评价.假如一个敌人对他使坏,他便就这人的动机和方法进行争论,态度像讨论与他不相干的事情一样平静.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听到谈论您的,但他有好几次以很大的尊敬向我说起你的事情,我知道他不会装假.有几次我自以为觉察到在这类谈话里他在观察我;然而这种所谓的注意,可能多半只是受惊的良心的秘密谴责.但无论如何,我对此尽我的责任:恐惧和羞耻没有引起我作不公正的保留,我在他面前对您作了公正的评价,正像我在您面前对他也作公正的评价一样.
我忘了告诉您关于我们的收入和它们的管理情况.德.伏尔玛尔先生财产的残余部分加上我父亲那只剩下养老金的财产一起,构成了一笔适中而有限的产业,他把这产业作了安排,在家里保持着并非不舒服也非空头奢侈的排场,却又是充裕的.真正舒适的生活(没有比奢华和吝啬的结合更为普遍的结合了.为了给人以好的印象,人们可以不顾本性,不顾真正的快乐,甚至可以不顾需要.有的人牺牲厨房来装饰他的宫殿;另有人喜欢精致的餐具甚于喜欢酒食;另有人用心做一顿有气派的晚餐,不怕以后整年饿得要死.当我看见精美餐具时,我准备人家会给我喝坏的酒.在乡村人家,我有多少次在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时,美丽的花园景色在诱惑着我!于是赶快起身,在花园中漫步,胃口大开,但想进早餐:可是待役出门了,或者没有食品,或者太太没有吩咐下来,或者叫你等得厌烦.有几次向你发出邀请,要很好地招待你,就是要叫你无法接受.那就得饿肚子直到下午三点钟,或者用郁金香充饥.我记得有一次在一处很美丽的花园里散步,据说女工人非常喜欢咖啡,但从来不喝它,因为一杯咖啡共要花四个铜板;可是她却慷慨地给她园丁一千块钱.我想我宁愿有修剪得较差的林间小径而能够常常喝到咖啡…….卢梭原注),并帮助他的贫困的街坊.他在他家里规定的秩序,是支配他心灵的秩序的影子,在小小的家庭里也仿佛反映出世上政府所建立的秩序.这里既看不见那种只能使人感到窒碍而得不到好处.并且只有制定者忍受得了的硬性的规章,也看不见那种由于过多要求而丧失一切实用价值的不适当的混乱.这里到处可以觉察到主人的手,可是始终看不到它:他一开始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善,所以现在全都自然而然地运行,使人既感到井井有条,同时又很自由.
我亲爱的朋友,这便是我同德.伏尔玛尔共同生活以来就我认识到的他的性格的简略而真实的看法.我最初看见他时是这样,现在我看来他依然毫无改变;我希望我已经对他看得很清楚,再也不会有什么新发现,因为我认为他如果变成另一种样子时,一定会受到损失.
根据上面的描绘,您总可以自己来回答您提的问题了,有了如此多的幸福的理由而仍不相信我幸福,那必然是很鄙视我的(看来她还没有暴露后来如此强烈地折磨她的那要命的秘密,或者她那时不愿把这秘密透露给她的朋友…….卢梭原注).为了形成一个幸福的婚姻必须有爱情,这种思想曾骗了我好久,而且也许至今还在欺骗您.我的朋友,这是个错误:正直.德行.一定的仪表举止.性格和脾气,加上属于次要条件的社会地位和年龄,……这些在夫妇之间已经足够;这毫不妨碍形成一种体贴和亲切的结合,它虽不一定有爱情,但并不因此而显得欠甜蜜和欠持久.伴随爱情而来的是嫉妒或失落的无穷的忧虑,这对于作为快乐与和睦状态的婚姻是不适宜的.结婚不是单单为了两口子彼此的相思,也是为了共同履行社会生活的义务,认真地管理家务,好好地教育自己的孩子.情人们心目中始终只有他们自己,不断地只考虑他们自己,他们唯一想做的事是互相恋爱.对于有那么多事情要完成的夫妇说来,这是不够的.在一切情感中,再没有像爱情那样强烈地使我们迷惑的:它那激烈的力量被看成是它的恒久性的征兆;心灵受着如此甘美的情感的重担,可以说使它伸向未来,只要这种爱情继续下去,人们便认为它决不会完结.但是相反地,这情焰也在消蚀着它;它跟青春在一起消逝,跟美貌在一起憔悴,在年华的阴森森的吹拂下消失;从世界存在那时起,人们从没有见过两个白发苍苍的情人相互哀思过.因此可以认为大家迟早将停止眷恋;于是原来供奉的偶像便遭到破坏,彼此看到了原形.大家惊奇地寻觅所爱的对象;却再也找不到,于是彼此对所留下的印象感到懊恼,想象因而常常使它变得比原来的那个更丑,显得过去太美化了它.拉.劳什孚谷(拉.劳什孚谷(La Rochefoucauld,Francois,duc de,1613—1680):法国伦理学家.作家.此引文见他的《道德沉思录》(Réflexions morales)……译注)说:”当人们不再相爱时,他们中很少有人会因曾经相爱过而不感到羞惭的.”(如果于丽在其他情况下阅读和引证拉.劳什孚谷,我将十分惊奇:善良的人不会欣赏他的阴沉的书的…….卢梭原注)那么应该怎样提心吊胆,不要让厌倦在太热烈的感情之后接踵而来;不要让暮年时感情不仅趋于冷淡,更进而感到憎恶;而且最后彼此之间因腻烦而让本来十分亲密的情人变成相互怨恨的夫妇.亲爱的朋友,我始终认为您非常可爱,太可爱了,我才丧失了我的纯洁和安宁,但我始终只把您看作情人:要是不再这样时,我不知道您会变成什么?熄灭了的爱情还会给您留下德行,我承认这一点;但这是否因此就足以使心灵在紧密的结合中感到幸福?而多少个有德行的男人都不失为令人厌憎的丈夫!这一切议论您也同样可以应用于我.
至于说到德.伏尔玛尔先生,那么我与他之间并未预期过任何幻想:我们像对待实在的那样彼此对待;所以连结我们的感情决不是热情的心灵的盲目的冲动,而是两个正直和理性的人的坚定和恒常的关怀,他们志在共同度过他们今后的余生,都满足于他们的命运,并力图使彼此的命运变得美好.当人家着意于使我们结合时,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成功了.假如他具有跟我同样温柔的心灵的话,那么双方都如此多愁善感,便有时难免会发生龃龉,结果就要引起争吵.假如我像他那样沉着的话,那么我们之间将笼罩着过多的冷漠,我们的相处便显得不太愉快和欠温暖了.如果他毫不爱我,我们的共同生活一定不会好;如果他爱我太甚,我会觉得他讨厌.我们俩彼此间真是恰如其份:他启迪我,我鼓舞他;我们因此结合得更好些,我们俩之间仿佛命定只有一个灵魂,他是灵魂的知性,我是它的意志.至于他的年事稍高,这反而是我们的共同利益:因为对于为爱情所苦恼的我来说,假如他更年轻些,那么我嫁他一定还会有更多的困难,而这过分的厌恶也许会阻止我内心形成的幸福的转变.
我的朋友,老天爷启迪了父亲们的善良的愿望,也奖励了孩子们的顺从.我决不愿无视您的不快!我要充分让您对我的命运放心的唯一愿望,使我向您再补充几句话.如果以我以前对您的爱情和我现有的认识,同时我还能自由和自主选择丈夫的话,我要请承蒙启迪我并深知我心的上帝来对我的真诚作证:我要选择的丈夫不是您而是德.伏尔玛尔先生.
为了彻底恢复您的健康,我也许应该说清楚我心里还剩余的话.德.伏尔玛尔先生年龄比我老.如果老天爷为了惩罚我的过错而剥夺我很不配得到的丈夫的话,我坚强的决心是决不另嫁别一个人.他虽然没有福分找到一个贞洁的姑娘,他至少将留下一个贞洁的寡妇.在向您表达这个声明之后,您一定十分清楚,我是个决不改口的女人.(此处有如下的注,该注在原版本中未载:
“不管我们愿意与否,我们各种不同的景况决定着我们心灵的感情:只要我们心里只知道孜孜为利时,我们就会是不道德的和有罪的,但不幸的是围绕着我们的利益增加了我们身上的锁链.想改正我们混乱的欲望的努力,几乎总是徒劳的和难得是真实的.应该改变的与其说是我们的欲望,倒不如说是产生那些欲望的环境.我们如果希望变好,就要排除阻碍我们变好的环境.此外别无其他办法.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享有别人的财产继承权,尢其是我亲爱的人的继承权;因为我怎么知道什么贫困的可怕的愿望能夺取我?在这原则上请好好考察于丽的决心和她向朋友所作的声明;请在她的一切情况下估量她这种决心,您便能看出这颗正直的心对自己怀疑时能排除跟她义务相违背的一切利益.从今以后不管她剩下的爱情,她要全心奉献给德行;她可以说是要尽力爱她唯一的丈夫和她毕业要与之共同生活的伏尔玛尔;她要将私下希望他完蛋这个隐秘的利益改变为希望保全他这样一种利益.要么我对于人的心灵一窍不通,要么我要抱定这议论纷纷的唯一的决心,这跟于丽整个余生中的德行的胜利和她对她丈夫至死不渝的真诚的和恒久的眷恋之情攸关.”……卢梭原注)  我为了解除您的一些疑虑而讲的话,还可以作为部分解决您对我认为应该向我丈夫承认往事而作的反对意见之用.他非常明智,所以不会因为我只有悔恨才使我吐露这羞人的举动而责罚我,我也不会像您告诉过我的那些贵妇人那样耍花样,他也不会怀疑我会那样做.至于您认为这种坦白并非必要的理由,这肯定是一种狡辩:因为虽然对于当时还没有的丈夫应当毫无约束可言,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委身于他时,可以不是实际的那个人.这一点甚至在我出嫁之前我就已经感觉到;如果我父亲强加给我的誓言阻止我对这一点履行我的义务,那么我因此更显得有罪了,因为作非正当的誓言是第一件罪过,而遵守这誓言则是第二件罪过.可是我另有一个为我的心灵所不敢招认的理由存在着,它更使我罪孽深重.感谢上帝,它现在已不再存在了.
有个更正当和严重的考虑,那便是没有必要地去打扰一个正经人的安宁,他的全部幸福就在于对自己妻子的尊敬.要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肯定已不再能由他决定;要我改变过去而成为更忠诚,也肯定不能由我决定.这样,我由于自己不审慎的坦白,只能徒劳无益地引起他的烦恼,而我的真诚除了解脱我心头残酷地压迫着我的可怕的秘密而外,没有别的好处.在向他表白以后,我感觉到我将更平静;但他呢,他可能更不平静,但重视我自己的安宁甚于他的安宁,这将很难弥补我的过错.
那么在我现在的犹疑不决中我将怎么办?在老天爷对我的义务给我更明白的启示前,我遵从您友谊的劝告:我要保持沉默,我对我丈夫不提我的过错,我要用有一天可以值得宽恕的行为来消除那些过错.
为了开始这样一种必要的改过,我的朋友,您会认为我们从今以后停止我们之间的交往是件好事.假如德.伏尔玛尔先生接受了我的忏悔,他会决定我们怀有的那连结我们的友情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并给我们以友情的无邪的证明;可是因为我不敢向他商量这事,所以凭我的不幸经验:我太懂得表面上看来最合法的习惯也会使我们陷于多么大的迷误.现在是变得明智的时刻了.虽然我的心很泰然,但我不愿再对自己的情况作出判断,而作为有夫之妇,我也不愿再自以为是,重蹈做姑娘那时的覆辙.这是您接到的我的最后一封信:我也请求您不要再给我写信.然而由于我始终对您抱着最温馨的关切,而且我对您的感情有如照耀我的阳光一般纯净,因此我将很高兴有时能够知道您的消息,并获悉您能得到您应当的幸福.您如果有什么对我们能感到兴趣的事情要告诉我们时,您可以随时写信给陶尔勃夫人.我希望您灵魂的正直将始终表现在您的书信里.此外,我的表姐是个有德之人,而且很明智(我们在这里按照原文版本的文字排印,它看起来很明白,用不着增添”相当”这个词,那是后来的编辑们所加的,它印刷成:”我的表姐是个有德之人,而且相当明智,她可以给我转达……”……原编者注),她只给我转达适合于我看的话,如果您滥用这种通信时,她也会把这通信取消.
别了,我亲爱的好朋友;假如我相信财富能使您幸福,我将对您说:”去追求财富”;可是有那么多宝藏而您却掉头不顾,您这样做也许有道理;所以我更喜欢对您说:”去追求洪福,这是智者的财富”.我们始终感到没有德行便不会有幸福;但要谨防德行这个太抽象的名词不要徒有响亮之名而无真实内容;也不要是个向别人炫耀的装饰品,而要使它能成为为我们自己获益的名词才好.当我想到有些人在心底里带着通奸的念头而大言不惭地谈论德行时,我就觉得战栗不置.您可知道这个如此光彩和如此被亵渎的词,当我们沉湎于有罪的关系那时,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就是这燃烧在我们彼此心头的热烈的爱情,它把它的激情掩盖在这神圣的欢乐里,以便使我们变得更加亲热和更长久地自己欺骗.我敢于相信我们生来是要遵循和景仰真正的德行的,但是在追求它时犯了错误,只追随了一个虚妄的幽灵.该是停止幻想.该是从太久的迷误中回返的时候了.我的朋友,这一回头对您并不困难:您本身有您的响导;您过去也许忽视了它,但您从来不曾拒绝过它.您的灵魂是健全的,它爱慕一切善的东西;如果它有时没有把这东西抓住,那是因为它没有使足全部力量去抓的缘故.请深究一下您的良知,再寻找一下,能不能重新发现什么被遗忘的原则以便更好地指导您的全部行为,使它们之间跟一个共同的目标联结起来.让德行作为您行为的基础,但假如您不把这基础建立在不可动摇的根基之上时,请相信我,这样还是很不够的.您还记得那些印度人,他们把世界安置在一头大象上,然后把大象放在一只乌龟上;当有人问他们乌龟待在什么上面时,他们便不知该怎么说了.
我恳求您多少要听取您的女友的话,并为走向幸福选择一条比那使我们如此长久地迷途的更可靠的道路.我将不断地要求老天爷给您也给我以这纯粹的洪福,只有您我二人都获得它以后我才会快乐.啊!如果我们的心能记取我们青年时期那不由自主所犯的错误,那我们至少应该对于过去错误的回顾能使我们引以为戒,并能引用古人的话:”呜呼!若非过去失败过,我们今天就会失败!”(“呜呼!若非过去失败过……”此语出自戴米斯多克尔(Thémistocle,公元前约525—约460,古代雅典的政治家),由普鲁塔克转述…….原编者注)
女布道者的说教到此结束:她今后对自己说教已够她做的.别了,我可爱的朋友,从此永别了:无法改变的义务这样命令;然而请您相信,于丽的心不会忘却那对于她曾经是亲爱的……我的上帝!我怎么啦?……从这张纸上您会非常清楚地看得出来.啊!在对她的朋友说出永别时,难道不允许心碎吗?
第二十一封信
于丽的情人致爱多阿尔阁下
是的,阁下,我的灵魂的确被生活的重负所压迫;它长期来就是我的负担:我已失去了它能使我感到可贵的一切,它对我只剩下了烦恼.可是人家说,没有得到把它给予我的那人的准许,我是不能随便把它处置的.我同样也知道,它有种种理由是属于您的;您的关心救了我两次的命,您的恩德为我不断地保全它:在我不能确切知道我是否因此举而犯罪.而且在只要我还有丝毫希望能够为您而使用它的时候,我决计不去处置它.
您曾说过我是您所缺少不得的:您为什么要骗我?自从我们到伦敦时起,您不但没有想到要我照顾您,而且只有您在一个劲儿照顾我.您为我费了多少多余的心!阁下,您知道我痛恨罪行更甚于生活;我笃信上帝.我的一切全亏了您,我敬爱您,在世上我只牵挂您;友情.义务在那里能把一个不幸者羁縻住:但托词和诡辩却不能留住他.请您启迪我的理智,请直抒我的胸臆,我愿意倾听您;但请记住失望是决不受人欺骗的.
您愿意人家进行说理:好吧!我们来说理.您希望人们的议论要与所谈的问题的重要性相适应,这我同意.让我们平心静气来探求真理;我们来议论一下一般的命题,仿佛对象是个不相干的人.罗别克(约翰.罗别克(Jean Robeck):1672年生于卡尔玛尔,受的是新教的教育.1704年改宗,陆续成为耶稣会会士和传教士.由于厌世,他在1735年有一天竟把自己所有的财物完全分发给人以后只身来到不来梅,在那里有人看见他登上一条船.第二天人家在威悉河河边找到了他的尸体.关于自杀问题,他用拉丁文写成标题为《自杀的哲学的实践》(Exercitio philosophica de morte voluntaria)的论著是在他死后第二年在林丹尔恩印刷成书的…….编者注)在他自杀以前赞扬自愿的死.我并不想学他的榜样写出书来,我也不很满意他的书;可是我希望仿效他在这讨论中的冷静态度.
我对这个重大问题思考了很久,这您应当知道,因为您知道我的遭遇,而我还活着.我对这问题越加思索,就越认为这问题可归结为这么一个基本命题:趋福避祸而不损及他人,这是自然赋予我们的权利.当我们的生活对我们是种祸害而对于任何人都不是种福祉时,那么可以允许把它解脱.如果世界上有什么明白的和确定不移的准则的话,我认为就是这一条;假如有人最终推翻它,那么没有什么人类的行为不能被认为是罪行了.
我们的诡辩家们对此说什么呢?首先,他们把生命看做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因为它是被给予我们的;但正是因为它是被给予我们的,所以它是属于我们的.上帝不是给人们两只手吗?然而他们害怕坏疽时,他们就截去一只手,如有必要,便把两只都截掉.对于相信灵魂不灭的人说来,这个类比是正确的:因为假如我牺牲我的手来保全一件宝贵的东西,也就是我的身体,那么我牺牲我的身体来保全一件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我的福祉.假如老天爷给予我们的一切赠与对于我们的确都是幸福,但它们的性质毕竟是很容易改变的,因此老天爷另外给我们增加了理性以便我们知道加以区别.如果这个准则不容许我们选择这些和抛弃另一些的权利,那么它对人们有什么用处?  
诡辩家把这种理由很不充分的反对意见转来转去,变了许许多多花样.他们把地上的活人看做站岗的兵士.他们说:”上帝把你放到这世上,你为什么不得允许就从那里出去?”可是你自己,它把你放在你的城里,你为什么不得它允许就从那儿出来?为了避祸它不允许吗?不管它把我放在哪里,或者放在一个身体里,或者放在地上,只要我有福我就留在那里,一到在那里有祸时我就从那里出来.这便是自然的法则和上帝的声音.应该等待命令,这我同意;可是当我自然地死去时,上帝没有命令我离开生命,它从我这里把它拿走:在使我对生命变得忍受不了时它命令我离开生命的.在第一种情况下,我尽全力抵抗;在第二种情况下,我就值得服从.
您可想到有些人认为自愿死亡是对上帝的反叛,仿佛人家想逃避它的法律,这是相当不公正的.人家中止生活,并不是为了逃避它,而是在执行它的法律.什么?上帝难道只对我的身体有权力吗?在宇宙中,难道有什么地方的什么存在物不处在它的手掌里的吗?当我那净化的实体不再是原来的而且更像它那样时,它不会更直接影响于我吗?不,它的公正和仁慈是我唯一的希望;假如我相信死可以使我摆脱它的权力,我便不再愿意死了.
这是费东(费东(Phédon,希腊名Phaido^n,公元前4世纪):他是苏格拉底最忠诚的弟子之一.柏拉图的对话录《费东》叙述了苏格拉底临终的经过…….译注)的诡辩论之一,不过它充满了卓越的真理.苏格拉底对凯佩斯(凯佩斯(Cébès,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弟子;见于柏拉图的一些对话录里…….俄译注)说:”假如你的奴隶自杀,因为他不公平地剥夺了你的财富,如果在你有可能的话,你不惩罚他吗?”有德行的苏格拉底,您对我们说了什么?人死了后他不再属于上帝了?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但应该说:”如果你给你的奴隶套上一件妨碍他应该为你服务的衣服,只因他为了更好地为你服务而甩掉这件衣服,你会惩罚他吗?”重大的错误是把生命看得太重要,仿佛我们的存在有赖于它,而在死后它不再是什么?我们的生命在上帝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它在理性的眼里也算不了什么,它在我们的眼里也不应该算什么;当我们抛下我们的躯体时,我们只是放下一件不方便的衣服.这用得着如此大声叫嚷吗?阁下,这些夸夸其谈的人居心不良;他们的论证是荒谬和残暴的,他们加重了所谓的罪行,好像自杀者一死就不再存在,但要处罚他,好像他又是永久存在似的.
至于费东,他向他们提供的唯一特别的论据,他们有时应用过,不过这个问题在那里只是轻描淡写地论到,而且似乎是顺便提及的.苏格拉底在一次不公正的审判中被判决几小时内必须处死,他不需要仔细考察能否容许安排自己的生命(实际上在《费东》的对话录里,苏格拉底很彻底地分析了这个问题,证明人们是属于诸神的,因此没有权利进行自杀…….俄译注).假定苏格拉底的确讲了柏拉图从他那里引述的那些话,那么阁下,请相信我,他在使这些话付诸实施的场合将会更仔细地思考的;而人们之所以不能从这不朽的著作里得出任何反对可以安排自己生命的意见的证明,那是因为卡东(卡东:见本书第二卷,第十七封信,第289页,注⑧…….译注)在他离世的当晚把这证明全文念过了两次.
这些同样的诡辩家问道,生命能否是个祸端.考虑到它充满了这么一大堆谬误.苦恼和罪恶,人们还不如试图发问:它可是个福祉.罪恶不断地围攻最有德行的人;他生活的每分钟随时都准备着成为恶人的猎物或者自己成为恶人.战斗和受苦,这便是他在世上的命运;作恶和受苦,这便是无道的人的命运.在其他一切方面,他们之间各不相同,只有生活的苦难是他们的共同之处.如果您需要权威和事实,我可以为您引述些神谕.智者的回答.为死亡褒奖的道德的行为.我们且把这一切放下不谈,阁下,我现在要跟您交谈,我要问您,世上的智者主要在忙些什么?还不是可以说在专心致志集中到他的灵魂的深处,并力图在自己生活中成为死人.理性为使我们避免人类的祸端所能找到的唯一方法,岂不是摆脱尘世的扰攘和我们自身一切无常的东西,从事内心的沉思冥想,使心灵超脱到高度入定的境界?如果我们的激情和错误造成我们的不幸,我们应当怎样热烈追求那使我们大家都能得到解脱二者的办法!那些由于淫欲而如此荒唐地增加自己苦痛的好色之徒在做什么?他们可以说由于生命在地上的发展而在消灭他们的存在;他们由于风流韵事的数量而增加了他们锁链的沉重;他们没有一种享乐不为他们准备下千百种苦楚的贫困:他们越感觉到,也就越痛苦;他们陷入生活中越深,也就越显得不幸.
然而总的说来,如果有人认为一个人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爬行是种福祉,我对此表示同意:我并不主张整个人类应当取得共同协议去牺牲自己并把世界变成一个大坟墓.有一些,对,是有一些太出格的不幸者,出格到不去走共同的道路,绝望和痛苦的受难对于这号人都是大自然的护照:他们也像希腊诡辩家包西道尼乌斯(关于包西道尼乌斯的轶事见于西塞罗的《多斯古拉纳谈话录》…….译注)一样荒谬地相信他们的生命是种福祉,而后者受痛风病的折磨,却否认痛风病是种祸殃.只要我们生活过得好时,我们便十分渴望生活,而只有极端的坏的感觉才能战胜我们的这一愿望:因为我们大家都从大自然接受对死的极大恐惧,而这种恐惧掩盖了在我们眼中的人生惨状.人们在决心离开这生活之前,已长期忍受这种艰难和痛苦的生活;可是当对生活的厌倦一朝战胜了对死的恐怖,那么生活肯定是个巨大的祸殃,而人们也就不能太早地从中获得解脱.这样,人们虽然不能确切规定生活在哪里不再是福祉的划分点,但至少能很有把握地知道,它早在给我们显示出是祸殃以前就已经是这样;而在一切有识之士那里,弃绝生活的那权利总是在许多尝试以前就存在了.
这还不全面:在否认生活能是祸殃以便剥夺我们解脱它的权利之后,他们接着又说它是祸殃,为了好责备我们不能忍受它.按照他们的意见,摆脱生活的痛苦和艰辛是种卑鄙行为,也只有懦夫才去自杀.啊,罗马!世界的征服者,帝国给了你怎样的懦夫的部队!阿丽(阿丽:罗马贵妇,丈夫彼特参与反对皇帝克拉夫其亚(公元前10—公元54年)的活动,失败后被判决自杀.阿丽为鼓励丈夫的勇气,用剑自刺其胸,然后拔剑交其夫并说:”彼特,并不痛”…….俄译注).爱波尼娜(爱波尼娜:高卢首领萨皮纳的妻子,萨率众抗击罗马人失败后被处决.爱波尼娜自愿一同受戮…….俄译注).吕克莱丝(吕克莱丝:罗马名媛.她被罗马皇帝傲慢者塔尔奎尼的儿子侮辱后自杀.激怒的人民推翻了皇帝,罗马恢复了共和国(公元前510年).卢梭就此题材写了未完成的悲剧…….俄译注)虽然都在其中;但她们都是妇女;但是勃鲁多斯呢,但是加西乌斯呢,还有你这位同诸神分享那整个震惊的世界的尊敬.伟大和神圣的卡东,你那威严和神圣的形象以庄严的信念鼓舞着罗马人并使暴君们战栗,你那些骄傲的崇拜者想不到有一天在一所学院的满是灰尘的角落里,竟有可恶的雄辩家们会证明你仅仅是个懦夫,因为你拒绝承认幸运的罪恶比带镣铐的美德优越!现在的作家们的气魄和伟大,你们是何等崇高,而他们手里拿着笔十分勇敢!可是请告诉我,勇猛而坚强的英雄,您如此勇敢地逃离战斗以便更长久地承受生活的苦难,当一块燃烧着的木柴正掉在这只雄辩的手上时,您为什么如此迅速地把手缩回去?什么!您胆怯,不敢忍受火的灼热!您说没有东西迫使我忍受燃烧着的柴火.那么我,谁迫使我忍受生活呢?在上帝看来,难道一代人要比一茬麦秸更有价值?这两者还不同样是它的创造物?
坚定地忍受无法避免的祸端无疑要有勇气,但只有疯子才会自愿忍受自己不做坏事就可避免的祸端,而且忍受没有必要的祸端常常是个极大的祸端.那个不知道运用一种迅速的死来解脱痛苦的生活的人,就像那个宁愿让一个伤口恶化而不肯让外科医生动手术的人一般.尊敬的巴利骚(巴利骚:里昂的外科医生,一个重视荣誉的人,好公民,诚恳和慷慨的朋友,常被有幸受他恩德的人所忽略但不会被忘却的朋友…….卢梭原注
卢梭在他的《忏悔录》第七卷里很赞扬巴利骚…….原编者注),请来把我这只要我命的腿截掉:我将看你动手术而不会皱眉头,我也将让因为不敢忍受同样手术而一任自己的腿腐烂的勇士把我当作懦夫对待.
我承认,有些对别人的义务,不是每人都能自己支配的;然而相反地,有多少义务在支配人?一个法官维系着国家的安全,一个家庭的父亲负担着自己子女的衣食,一个无力还债的债务人将使他的债主破产,他们不顾一切地拼命尽他们的义务;有成千上万种社会的和家庭的关系迫使一个不幸的正派人忍受着生活的不幸,以避免成为不正派这一更大的不幸,因此在一切其他完全不同的情况下,是否可以允许牺牲一大群不幸者而保全一个只对不敢死的人有利的生命呢?一个衰老的野人对背着自己而在重负下弯腰的儿子说:”杀死我吧,我的孩子;那边都是敌人:跟你的弟兄们一起去战斗,去救你的孩子们,不要让你的父亲活着落到那些吃自己亲属的人的手里.”饥饿.不幸.灾难,这些比野人更坏的家中的敌人,可以让一个残废的不幸者躺在床上消耗一家勉强维持生存的面包,一个完全无用.老天爷只使他在地上孤独生活,他的可怜的存在不能产生任何福利,他的抱怨令人厌烦,他的苦难毫无用处,那么为什么不让他至少有离开这种生活的权利呢?
阁下,请估量一下这些议论,集中所有这些理由,您就可以发现,它们归结为一个最简单的自然的权利问题,有头脑的人对之决不会认为有疑问.的确,为什么会容许治好痛风病而不是治好生活?在我们身上这二者岂不都来自同一只手吗?如果死是艰难的,这有什么说的?药物吃起来会愉快吗?多少人宁愿死而不愿治病!证明大自然对这两者一样厌恶.那么谁给我证明,服药治愈小毛小病比自杀解脱不治之症更可容许,还有用奎宁治疗疟疾比用鸦片治疗结石症更少罪孽.如果我们看目的,这两者都是为我们解除苦痛;如果我们考虑方法,两者同样自然;如果我们从恶心方面考察,那么这二者都有;假如我们观测上帝的意志,那么人们要对抗的岂不都是它赐给我们的祸端?人们要摆脱的哪一样不出自它手所给我们的痛苦?上帝的权力所达到的界限在哪里,人们可以合法地抵抗的界限又在哪里?因为一切存在的都是它所希望的,那么我们是否不准改变任何一件东西了?那么在这世界上是否应该什么都不干,以免触犯它的法律?而且不论我们干什么,我们岂不都可能触犯这些法律吗?不是的,阁下,人的使命是更大和更高贵的:上帝并不鼓励人静止不动,处于永恒的清静无为的境地;而是给他以为善的自由.善意的觉悟和进行选择的理智;指定他是对自身行为的唯一的审判者;它在他心上写着:”做你自认为有益的和于人无害的事.”假如我觉得死对我有好处,我就抵抗它的命令,一面坚持活着,因为它使我希望死时,规定我去寻找死的方法.  
蓬斯冬,我为此向您的智慧和率真请教:理性关于自杀问题从宗教里能得出什么更为明确的准则?如果基督教徒定下了反对的准则,他们既不是从他们宗教的原理,也不是从它唯一的准则即《圣经》中得出,而只是从异教徒哲学家那里得来的.拉克当斯(拉克当斯(Lactance,公元约260—325):拉丁雄辩家,后改宗基督教,有基督教的西塞罗之称…….译注)和奥古斯丁(奥古斯丁(Augustin,Saint,拉丁名Aurelius Augstinus,354—430):非洲主教.先为迦太基.罗马等地的辩术教授,后加入摩尼教,其后又改宗基督教…….译注)首先提出这新的教义,(耶稣.基督和使徒们对这个问题从未说过一句话,)仅仅以费东的论证为依据,这我已经批驳过;因此在这问题上,那些相信追随《福音书》权威的信徒们,其实只是追随柏拉图的权威.实际上人们在整个《圣经》里哪儿看得到有一条反对自杀的法律,甚至连简单的不赞成也没有.在许多自杀者的事例中,人们对其中任何一个自杀者都没有一句斥责的话,这岂不是很奇怪吗?不但如此,参孙(参孙(Samson,希伯来名Shimshon):《圣经》故事传说中古代犹太人领袖之一,以身强力大著称.他因留发不剃而具有神力.他对抗腓力斯人.腓力斯女子达利拉诱惑了他并乘其熟睡时将就头发剃去,把他出卖给族人.参孙求神暂时恢复其神力后推倒了达贡庙,把在庙内宴饮的敌人连自己一块儿压死…….译注)的自杀被认为是向敌人复仇的奇迹.这奇迹的实现不是为了证明自杀无罪吗?而这个男子被一个女子所诱惑,因而丧失了自己的力量,后来不是为了完成真正的罪行吗?上帝自己真好像要欺骗人们似的!  
《十诫》说:”汝毋杀人”.从这里能得出什么呢?如果这诫条从字面讲,是既不可杀恶人,也不可杀仇人;而使那么多的人死亡的摩西却很不理解他自己的告诫.假如有若干例外的话,那么首先肯定是有利于自杀的,因为它没有暴力和不公正,这是使杀人成为罪行的两条唯一的理由,况且大自然本身也设置了相当的障碍.
可是他们还会说,你们要耐性地忍受上帝赐给你们的祸端;把你们的苦难变为功德.这样应用基督教的学说是没有很好地理解它的精神!人是要遭受千种苦难的,他的生活是由苦难所织成的布匹,他似乎生来只为了受苦.苦难中他能够避免的,理性就要他避免;宗教从来不跟理性对立而是同意它的.可是它的数量比起那些不由自主而被迫忍受的苦难来是很小的!正是这些苦难乃是慈悲的上帝叫人们变为功德;上帝接受它向我们征收的强迫的纳贡作为自愿的敬礼,并对今生的顺从,计算在来生的利益上.人的真正的忏悔是大自然强加给他的:假如他耐心地忍受他被迫忍受的一切,那么在这一点上他实行了上帝的一切要求;如果有人表现得相当骄傲而想做得更多些,那么这人是应该监禁的疯子,或者是应该惩罚的骗子.因此我们应该毫无顾忌地逃避我们所能逃避的一切苦难,就是这样,我们还留下够多的苦难要忍受.在生活刚刚开始成为苦难时,我们便应当毫无内疚地解脱它,因为这样做完全只取决于我们,而且这样做我们既不冒犯上帝,也不冒犯人们.如果上帝需要有牺牲,难道死还不够吗?我们向上帝奉献它以理性的声音向我们提出的死,并把它向我们要还的灵魂平静地投入它的怀抱就是了.
这些便是常识向所有的人指出和宗教同意的一般的指示(对于采取自杀的人说来,这真是一封奇怪的信!当一个人为自己考虑这样的问题时,能如此平静地摆道理吗?这封信是否捏造的,或者作者只为了叫人驳倒而写的?他所举的罗别克的例子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这是可以怀疑的.罗别克如此沉着地进行议论,他可以耐心地写一本书,一本很大的.很长的.很有分量的.很冷酷的书;而且建立了据他所说自杀是可以容许的道理,便同样沉着地自杀了.让我们怀疑世纪和民族的偏见好了.当自杀不是一种风尚时,人们只把它想象为疯子的事;一切勇敢的行为对于灵魂脆弱的人来说都是种怪想:每人都只以自己来评判别人.然而我们难道还缺乏大量的事例证明明智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没有悔恨,没有疯狂,没有绝望,仅仅因为生活对他们是个负担而放弃它,而且死得比活着时还要平静!……卢梭原注).回过头来谈我们.承您不弃向我谈了心里话,我知道您的苦恼,您受苦不比我轻;您的不幸像我的一样是医治不了的,而且尤其因为荣誉的法律比运气的法律更无法改变.我承认您在坚强地忍受着.德行支持您,但多跨一步,它会摆脱您.您叫我忍受;阁下,我敢于劝您结束您的痛苦,我让您判断我们俩谁对谁更亲爱些.
我们为什么要拖延那总得要走的那一步?要等待衰老和岁月在生活失去了魅力后仍把我们卑劣地拴住在生活上,并使我们费劲地.屈辱地和痛苦地拖着多病和衰败的躯体苟延残喘吗?我们正处在灵魂坚强有力.能很容易使它摆脱它的桎梏,而且还能懂得死的道理的年龄;再往后去,想扭断生活就要呻吟了.我们要利用对生活的厌倦引发我们希望死去的机会,要担心不再想死并对死感到恐惧那时刻的来临.我记得我有过片刻曾要求老天爷只须给我一个小时(见第一卷第五十四封信…….译注),我如得不到它就会绝望地死去.啊!要扯断把我们的心跟地上联系的纽带是困难的!纽带一断就立即离开是明智的!阁下,我觉得我们俩全都有资格待在更纯洁的所在:德行为我们指出它,命运要我们去寻求它.愿联结我们的友情在我们的最终时刻还把我们联合起来.啊!两个真正的朋友倒在彼此的手臂里自愿结束他们的生命,混合他们最后的一口气,同时吐出他们两个半拉子的灵魂,那该是怎样的喜悦!什么苦恼.什么悔恨能够毒害他们最终的时刻?他们跳出这世界时丢下了什么?他们一块儿离开时什么也没丢下.
第二十二封信
复 信
年轻人,一种盲目的狂热他你丧失了理智:你得更谨慎些,在向人家请教时,切不可教训人家.我知道你的不幸以外的其他不幸.我有坚定的灵魂;我是英国人.我知道死,因为我知道男子汉的生活和受苦.我曾贴近地见到过死亡,我毫无所谓地注视它,所以不打算找寻它.我们现在来谈谈你.
我的确需要你;我的灵魂需要你的灵魂;你的照顾可以对我有用;你的理智在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上可以启发我(此事可参阅本书第五卷第十二封信和第六卷第三封信…….译注);如果我现在没有使用它,你能责怪谁?你的理智在哪儿?它变成什么了?你能做什么?你现在这种样子能有什么好处?我能希望你怎样为我服务?一种荒谬的痛苦使你变得愚蠢和冷酷:你不是人,而是个毫无价值的东西;假如我不看你会变好,像你现在的模样,我会认为你是世上最卑微的人.
作为证明的,我只想举出你的信.以前我认为你有智慧和诚实;你的感情是正直的,你思想是公正的;我喜欢你不仅由于趣味相投,也是由于选择,作为对我自己多一种培养智慧的方法.现在我从你如此得意的这封信的议论里发现了什么呢?一种可怜的和冗长的诡辩论,它由于你理智的迷误也表明你心灵的迷误,要不是我对你的胡言表示怜悯,我简直不屑把它指出来.
为了一下子推倒这一切,我只想单单问你一件事:你相信上帝存在,灵魂不朽,人的自由,毫无疑问,你不认为一个有理性的生物接受一个躯体并偶然被放置在地上仅仅是为了生活.受苦和死吧?人类生活大概总会有一个目的.一个结束.一个道德的目标吧?对于这一点我请你明白回答我;然后我们一步步分析你的信,你将为写出这封信而感到脸红.
可是让我们把一般的准则放在一边,人们对这些准则常常议论很多,却没有一条被实行过:因为在实行时总有些特殊的条件,它如此地改变了情况,以致每人认为不必服从他为别人规定的规则;所以大家清楚地知道,一切提出一般准则的人,都懂得它们约束所有的人,但自己除外.让我们再来谈谈你.
那么照你的说法,你是可以结束生命了?对它的证明是很奇特的,那就是你有死的愿望.对于坏蛋,这肯定是十分方便的理由:他们应当感谢你给了他们以武器;这么一来,任何罪行他们都可以受了犯罪的诱惑来作辩护;而当疯狂的激情战胜了犯罪的恐惧时,作恶的欲望他们也可以认为是正当的.
那么你是可以结束生活了?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已经开始生活.什么!你被安置在地上是为了什么都不干吗?老天爷难道没有连同生活一起派给你完成某种义务吗?如果你在夜晚降临前做了白天的工作,这天的余留的时间你进行休息,你可以这样;但让我们看看你的工作.如果最高审判者问你要你时间支出的帐单时,你准备怎样答复呢?你说说看,你将对它说什么?”我诱惑了一个诚实的姑娘;我抛弃了一个在烦恼中的朋友.”倒霉的人呀!你给我找出这个正直的.自诩是生活够了的人来;我要向他学习应该怎样度过生活,以便有权利离开它.
你列举了人间的不幸;你引述了那些早就被驳得体无完肤的老生常谈而不感到害臊,你说:”生活是个祸端.”可是你瞧瞧,寻找在事物顺序里,你是否能从中找到有些福祉没有跟祸端混和在一起的.那么这是否能说,在宇宙中没有任何福祉可言?你是否可以把本来性质上是祸端的,跟只因偶然的缘故变为祸端的混为一谈?你自己曾说过,人的消极的生活算不了什么,而且只与躯体有关,那躯体是很快就会解脱的;但他那活动的.精神的生活,它能影响整个他的存在,它构成他意志的活动.生活对于走运的坏人是祸端,对于不幸的正直人是福祉:因为这不是临时的变化,而是因为它跟它的目的的关系使它变得好或者坏.那么那些迫使你结束生命的苦恼到底是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想用假装列举生活的不幸来掩盖你羞于谈你自己的不幸?请相信我,你不要同时抛弃你所有的德行;你至少要保持以往的坦率并公开向你的朋友说:”我丧失了腐化一个妇女的希望,现在我不得不做一个正直的人:我不如死掉的好.”
你对生活厌倦了,于是你说:”生活是个祸端.”你迟早将得到安慰,那时你会说:”生活是个福祉.”你用不着更好思考就能说得更真实,因为在改变的只有你.那么从今天起就改变吧;既然因为你心绪恶劣而一切变得坏,那么改正你的紊乱的情感,也不要因为怕麻烦去加以整理而烧掉你的房屋.
你对我说:”我在受苦.我能否自己作主不使自己受苦?”首先,问题要换个方式提:因为不在于知道你是否受苦,而是生活在你是不是祸端.这先不谈.你在受苦,你应该设法不再受苦.我们来看,为此是否需要死.
你先考虑一下,精神的祸端的自然发展是跟肉体的祸端的发展直接对立的,因为精神和肉体按它们的性质是对立的.后者积习日深,趋于老化,最后毁坏了这会死的机器.前者则相反,一个不朽的和单纯的事物的外部的和临时的变化会不知不觉地消失,并留下它本来的形式,什么也不能改变.忧愁.烦闷.悔恨.失望都是不会持久的痛苦,它们决不会在精神里生根;经验常常给我们揭穿说:这痛苦的感情使我们把苦难看做是永久的,其实那是骗人的.我还更进一步说:我不能相信那败坏我们的罪恶比我们的愁思更是我们本质的东西;我不但认为它们将跟躯体一同消失,而且也不怀疑漫长的生活还能够改正人,而许多世纪的青春会告诉我们,没有比德行更好的东西.
虽然如此,既然我们大部分肉体的痛苦只是在不断地增加,而肉体的猛烈的痛苦如果是无法医治的话,那就可以允许人处置他自己:因为他所有的能力已被痛苦所扭曲,而祸害又是不能挽救的,他的意志和理性便再也不能利用;他在临死之前已停止作为人,所以在剥夺生命时只完成了脱离那拖累它.而且它的灵魂已不再在那儿的躯壳.
但灵魂的痛苦却并不是这样,痛苦不论怎样强烈,它们自身总是带有它们的药物.事实上,什么使一切痛苦变得不能忍受的?那是它的持续性.外科手术一般总要比医治这病时所受的痛苦严酷得多;然而病痛的痛苦是长久的,手术的痛苦则是暂时的,因此人们宁愿后者.对于有些痛苦,它们靠挨时间来使痛苦消失,只有时间使它们不可忍受,那么是否需要手术?对于自身就能消失的疾病采用如此猛烈的药物是否明智?对于重视长期性和尊重一点儿岁月迅速流逝的人,在死亡或者靠时间来医治痛苦那两种方法中,他们应当选择哪一种?忍耐一下,你是会医治好的.你还想要求什么?
啊!想到我的痛苦将结束时,那就会使痛苦翻了一番!真是关于痛苦的虚妄的诡辩论;没有道理.没有公正.而且也许没有真诚的俏皮话.希望了结他的不幸,这是对绝望的多么愚蠢的理由(不,阁下,不是这样能结束自己的不幸的,扯断使我们跟幸福联系的最后的纽结,这只能使不幸更厉害,在悼念我们的亲人时,人家依然感到悲哀本身仍旧把你跟你的悲哀的对象联系在一起,而这情况并不比知道一切联系都断绝了那样可怕…….卢梭原注)!甚至设想这种奇怪的感情:有人最喜欢刺激现在的疼痛以保证它停止作痛,就好像有人划一道创口来使它结疤似的!当疼痛有一种诱惑力使我们喜欢忍受它时,剥夺生命以放弃痛苦,岂不是当场干了对未来感到害怕的一切吗?
年轻人,这你得好好想想;对于永生的存在来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能算得了什么?痛苦和欢乐有如过眼云烟;生命有如白驹过隙;从它本身说毫不足道,它的价值在乎它的应用.唯有善使它常驻;靠了善,它才算得是个东西.
因此你不要再说生活对于你是祸端,因为它是不是福祉,完全只靠你个人,如果活着是个祸端,你就更有理由要活下去.你也不要说你是获准去死的,因为这同样等于说你是获准不做人的,你是获准反抗自己的创造者和反对自己的作用的.可是你补充说,你的死不会对任何人带来祸端,你可想到你对你的朋友敢这样说吗?
你的死不会对任何人带来祸端!我明白:死亡损害到我们,在你是不相干的,我们的悼念在你根本不算一回事.我不再对你谈你所蔑视的友谊的权利:还有没有更可贵的权利(比友谊的权利更可贵的权利!说这话的是个智者!但这所谓的智者却是个自我钟情者…….卢梭原注)迫使你作自我保存的吗?如果世上有一个相当爱你的人,爱到要追随你,你没有幸福,她不会幸福,你认为对她就没什么对不起吗?实行你那凄厉的计划,对于一个为她最初的清白造成如此忧虑的灵魂的安宁能不扰乱吗?你不怕在那太温柔的心灵里重新打开那愈合得欠佳的伤口吗?你不怕你的死亡会跟着引起另一个更伤心的死亡,因为它对社会和德行剥夺了它们最有价值的装饰?假如她追随你而去,你不怕刺激她心中比生活更沉重的内疚吗?忘恩负义的朋友,不知体贴的情人,难道你始终只关心你自己?你永远只想到你的困苦?你对于你所珍贵的人的幸福完全无动于衷?难道你不想为那愿同你一块儿死的人而生吗?
你谈到法官和家庭中父亲的责任,他们没有叫你负责,你就认为什么都不受约束.而你受恩于养育你.赋予你才能和学问的社会,你所属的祖国,需要你的那些不幸的人,你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对不起吗?你作的真是确切的列举呢!在你列举的那些义务里,你单单忘了人和公民的义务.那个有德的爱国者曾拒绝把鲜血出卖给外国君主,因为他只应该为他祖国流血(关于圣.普栾拒绝作为雇佣兵参加撒丁王的部队一事见本书第一卷第三十四封信后的附言…….译注),而他现在在绝望中违反法律明文禁止而要流血,他到哪儿去了?法律,法律,年轻人!智者蔑视法律吗?无罪的苏格拉底由于尊重法律而不服出狱(苏格拉底于公元前约399年被控不敬神罪而被判处死刑.他的朋友劝他逃走,但他认为判决虽违背事实,但这是合法法庭的判决,他必须服从,便服毒而死…….译注):你毫不踌躇地违反它而没有理由地走出生活,你还问道:”我做了什么坏事?”
你想拿例子作为挡箭牌;你敢向我提到罗马人!你,罗马人!你居然敢提到这些光荣的名字!你讲给我听,勃鲁多斯是作为失望的情人而死的吗?卡东是为他的情人而撕破他的肚子的吗?渺小和软弱的人,卡东和你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给我指出这个崇高的灵魂和你之间的共同标准.啊!冒失鬼,给我闭嘴.我担心由于你的赞扬而亵渎了他的名字.一切有德的朋友听到这神圣和庄严的名字都应该跪倒在尘埃,并在心里肃静地向最伟大的人物顶礼.
你选择的例子多么不恰当!如果你以为罗马人只要觉得生命对于他们是个负担时就有权利抛弃它,那你把他们看得太卑劣了!你不妨看看共和国的好时候,你是否找得出只要有一个有德的公民,即便在经过最残酷的厄运以后,会这样摆脱他们的义务的.雷古鲁斯在回到迦太基时估计到等待他的酷刑而预先自杀吗?(雷古鲁斯:罗马政治家和将军.在第一次布匿战争时(公元前256年)他取得艾克农胜利并指挥了非洲战役,公元前255年被俘后被遣回罗马.公元前250年谈判交换俘虏时他劝罗马元老院拒绝迦太基的条件.后被迦太基人处死…….译注)波斯多米乌斯如果在卡夫丁峡谷(卡夫丁峡谷(Fourches Caudines):公元前321年萨姆尼特人(Samnites)在卡夫丁城附近的峡谷击败由罗马执政官波斯多米乌斯率领的罗马军队.萨姆尼特人在该地设置”轭形门”迫使败军通过以示侮辱…….译注)可以采用自杀的办法时,他有什么事不能做?执政官伐隆(伐隆:罗马政治家,公元前216年与保尔同为执政官,在第二次布匿战争时为汉尼拔打败,伤亡五万人,保尔战死,伐隆收集残部回罗马,他不因战败绝望,并因坚守岗位而受罗马元老院和民众的尊敬和欢迎…….译注)为了能忍受战败的耻辱,表现出怎样勇武的力量,连罗马元老院不是也对之赞赏吗?这么多的将军由于什么道理都自愿把自己交给敌人,而对于他们耻辱是如此的残酷,他们又是如此视死如归?这是因为他们的鲜血.他们的生命和他们最后的一息都是属于祖国的,耻辱和逆境都不能扭转这神圣的义务.可是当法律被消灭和国家成为暴君的猎获物时,公民们给自己收回了天赋的自由和自己的权利.当罗马不再存在,罗马人得容许不存在:他们已经完成了地上的任务;他们已不再有国家;他们有权处置自己并把已不再能交给自己国家的自由交给他们自己.在把他们的生命用于为垂死的罗马和为法律作斗争而服务以后,他们像曾经生活过一样地死得既有道德又很伟大;而他们的死依然是对光荣和罗马人的名字的贡献,使人们见不到在他们中间会有人作为真正的公民而为一个篡夺者服务的不光彩的场面.
然而你,你是谁?你干了什么?你认为因你是无名小卒而原谅自己?你的脆弱可以免除你的义务?因为你在你的国家既无名气又无地位而可以较少服从它的法律?正当你应该利用你的生命为你的同类效力的时偿,你居然敢谈到死!要知道你所设想的死是羞耻的和见不得人的:那是对人类犯的偷窃罪行.在离开人类之前,你先把它为你做的还给它.但是我什么作用也没有……我在世上没有用……可怜的哲学家!你不知道在地上找不到什么义务需要去完成,你就无法迈出一步去,而所有的人之所以对人类有用,只由于他存在?
糊涂的年轻人,听我的话:你是我所珍贵的,我怜悯你的错误.假如在你心底里还有一丁点儿德行的感情,那就来吧,让我教你热爱生命.每当你企图脱离生命时,你就对自己说:”在我死之前让我再做一件好事.”然后去找某个需要救助的穷人.某个需要安慰的不幸者.某个需要保护的受压迫者.把害怕靠近我的不幸者拉到我身边来,既不要怕滥用我的钱包,也不要怕滥用我的信誉;拿取并耗尽我的财产,使我富有起来.如果这种想法今天能维系你,它也会在明天,后天,乃至一辈子维系你.如果它留不住你,那你去死好了:可见你只是个坏人.
第二十三封信
爱多阿尔阁下致于丽的情人
我的亲爱的,今天我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拥抱你,人家还要留我在肯辛敦待两天.宫廷里的事务是整天忙碌而做不出结果,事情一件接一件没完没了.把我留在这里八天要办的事只要两小时就能办完;可是大臣们的最重要的事是总要摆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他们花了更多的时间敷衍我而不想办法把我打发走.我的不耐烦表现得相当明白,却不能把延期缩短.您知道宫廷不合我的口味;自从我们一起生活以来它对我更难忍受,我百倍愿意分担您的忧郁而忍受不了充斥这地方的那些侍从的烦扰.
然而在跟这些忙忙碌碌的懒汉们聊天时,我忽然产生了一个与您有关的念头,这我要等候您的同意后再为您安排.我看到您在跟痛苦斗争时,同时遭受到不幸和抵抗两方面的苦恼.如果您愿意活下去和康复,那与其说是由于荣誉和理智的需要,还不如说是为了使您的朋友们高兴.我的亲爱的,这是不够的:必须对生活再发生兴趣,才能够很好地履行义务,而对万事抱着如此漠不关心的态度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我们俩无论怎样努力,单靠理性是不能使您恢复理性的.应当有无数新鲜的和激动人心的事物吸引您部分的注意力,以摆脱您心头的苦恼.为了使您回复到原来的您,您必须从您深陷的泥坑里跳出来;而这只有在积极生活的动荡中您才能重新找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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