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城
(5)
只盼那丫头吃一堑长一智,稍微识相点儿。我们禁不起第二次背叛。
“既然你们担心我被识破,我不化装成女眷,扮男装总行了吧?我可以把头发盘进帽子里,如果你们还怕穿帮,大不了我就把头发剪成纳库鲁先生那个发型。”
自从Giotto提出由我们主动出击、潜入宴会痛痛快快大闹一场之后,我从头到脚都热血沸腾了,花了半天功夫挖空心思劝说他们把我也纳入参战队伍。可惜Giotto认为我的面孔在公爵庄园太惹眼,任我百般央求威逼利诱,愣是不肯松一松口。
这回土鸡先生少有的跟我犟上了,软硬不吃,活脱脱一副英勇就义的烈士嘴脸。不抽他吧,我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真动手抽他吧,我还有点下不去手。
“得了吧,你扮男装顶个屁用!”
G先生大概是被我的胡搅蛮缠惹烦了,急火攻心之下,用语也渐渐粗鲁起来。
“克丽斯,你也不照着镜子看看你平时的扮相,和男装有一毛钱区别?你压根就是个长毛男人,每次我看你进女洗手间都有种冲动要拖你去隔壁!”
“……G,这句话歧义太大了,请你闭嘴。”
Giotto双手支着太阳穴打断了自己陷入狂乱的部下,以防他说出更加有失体面的发言来。他又转向我好言安抚道:
“克丽斯,别在意G的话。你戴上矢车菊的模样可有女孩儿味了,那次我都快迷上你了。真的。”
真你个头,哄人都不打打草稿。老娘没吃过猪肉也吃过猪食,没谈过恋爱也看多了陷入情网的憨小伙傻妹子。你要真迷上我就该对着西西里群山大喊克丽斯我爱你,而不是坐在会议桌前优哉游哉喝你的奶咖。
“别想说两句好话就蒙混过关,Giotto。既然迷上了我,不是应该每时每刻都同我厮守在一起么,亲爱的首领大人。”
Giotto面色一滞,尴尬地讪笑了两声,不及开口就被阿诺德夹杂着不耐烦的生硬声线打断了。
“——够了,这种没营养的戏剧搬到你们的私人空间去演,负责在会议上说恶心台词的人有戴蒙就足够了。Giotto,再跟埃罗争辩也只是浪费时间,带她去吧。”
Giotto张了张嘴刚要答话,“负责在会议上说恶心台词的”戴蒙·斯佩多先生立刻冷笑着抢走了话头。
“Nufufufu……这是在向我挑衅吗,阿诺德先生?真有趣,我就接受你的挑战吧。你倒是说说看,我是何时何地、怎么恶心到你了?”
“此时此刻,你这张虚伪的笑脸和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就叫我感到恶心。我说得够完整了吗?你肩膀上那个热带水果理解得了么?”
……哦不,他说出了戴蒙先生的禁句。
初次见面就被我下意识称为“菠萝·斯佩多先生”,已经成了这位优雅绅士灵魂深处一道永久的伤痕。
“嗯~~~真是个有胆识的年轻人呢。看来你长期生活在国外,不大了解你正在挑衅的对象……”
“你说笑了。虽然生活在北方,关于热带水果的知识,我还是有一点的。”
见两人间顷刻电光火石劈啪作响,一贯负责协调干部秩序的G先生有些坐不住了。不过,赶在他之前发作的另有其人——
“阿诺德,戴蒙,你们两个也闭嘴。”
Giotto运足力道把咖啡杯重重磕到桌面上,笃地一声清响让那两个我行我素的男人同时噤了声。
“现在是在讨论克丽斯的问题,你们有矛盾可以自行去外面解决。”
“……好了,我也没有打扰埃罗小姐的意思。”
看到Giotto难得一见的严厉神情,斯佩多自讨没趣似的耸了耸肩,率先偃旗息鼓把冒火的视线从阿诺德脸上移开去。
“说到这件事……我有个好提案,Giotto。既然G认为埃罗小姐平时的扮相就偏向于男性,那么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把她打扮成一位十成十的秀气淑女如何?”
“啊?等一下,你们想对我做什……”
“Nice idea啊戴蒙,真有你的!你说不定是个天才耶!”
Giotto沉重的面容迅速多云转晴,以拳击掌兴奋地大叫起来,完全忽视了我的连声抗议。
“Nufufufu……这种哄小孩的口吻,能不能请你收起来呢?不只是埃罗小姐,现在连我也有点想要揍你了,Giotto。”
………………
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多行不义的结果就是,我在艾琳娜小姐温柔似水的眼波督促下,全身僵直地坐到了梳妆台前,等待接受首领大人亲自执行的变装计划。
眼睁睁看着Giotto边哼意大利民歌小调边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我有一种抽出他腰间佩枪饮弹自毙的冲动。
圣母玛利亚啊,您发发慈悲赏我一发吧……
“GGGGGiotto,你你你你到底是在找找找什么?”
我原本就不习惯贵妇小姐的累赘装束,当Giotto从衣柜里拉出一条艳俗的肉粉色蕾丝长裙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胃袋里翻涌而上的作呕感了。
Giotto拎着长裙在我身上比划了一下,满不在乎地开口解释道:
“嗯……适合克丽斯的礼服啊?我和科札特为了潜入贵族府邸偶尔会扮女装,所以这种东西收藏得还蛮多的。”
“噗——————你、你和科札特,扮女装?!!”
我又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场一头朝梳妆镜磕去。这下真是往死里磕了……
“啊,克丽斯你还好吧?别急着说话,来,深呼吸……一、二……”
“闭上你的嘴,你当我几岁?!咳咳……咳,你说你扮女装?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我俩都好好的,克丽斯。”
Giotto又变戏法似的抽出一顶缀满绸制蔷薇花的粉红女帽,耍宝一样笑眯眯地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
“怎么样,看起来还挺适合的吧?”
“适合你个头,快摘下来,然后快点放我出去!记得以后别说我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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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43 只看该作者 23 #
你与我的修罗道
不顾我接近歇斯底里的再三反抗,Giotto终究还是半强制地把我塞进了一套……当然不是肉粉色,是一套深蓝底子缀水银色花边的露肩晚礼服里。他又耍魔术般地从床底坑出了一双可以直接当凶器使的淡青色缎面高跟鞋,鞋尖和他头上那顶女帽一样缀着两朵小巧的、饱满的手工蔷薇。
我边臭着脸往脚上套高跟鞋,边在脑内构想了一下Giotto和科札特身穿肉粉色束腰晚礼服、头戴粉红色女帽、脚蹬细高跟的惊艳模样,觉得又有点想吐了。
幸好Giotto平日表现虽然有点婆婆妈妈,但到了最近,他面对杀伐决断之事还是不乏男子气概的。否则,看他挑拣礼服时这副乐在其中的傻样,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女装癖。
挨到设计发型的时候,一路高歌猛进的Giotto总算撞上了门槛。这也难怪,他和科札特都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需要男扮女装时都是搞顶假发往头上一套了事。而我这头密密匝匝披垂到两肩的光亮褐发,算是把(从外表看上去就)不擅打理头发的土鸡先生难住了。
头戴女帽的金发青年站在我身后,正抓着我的一绺长发一筹莫展的当口,房门被彬彬有礼地敲响了。
“Nufufufu……方便进来吗,Giotto?”
“啊,戴蒙?没事没事,我正缺人参谋呢。”
Giotto像见了救星一样一跃而起,忙不迭地跑过去拉开房门,喜出望外地把笑容满面、一看就不怀好意的戴蒙·斯佩多拽了进来。
“戴蒙,你快帮我看看,克丽斯的头发要怎么弄才像样?我没怎么给女孩子打理过头发……”
“你看起来也不怎么给自己打理头发。”
斯佩多一针见血地讽刺道,然后随手从衣袋里摸出了某个色彩鲜艳的精致小玩艺儿。
“瞧瞧。就知道你不擅长这一手,我特地跑了一趟自宅把这东西给你拿来了。”
静静躺在斯佩多手掌上的,是一个工艺精良的银制盘发梳,镶嵌着一圈亮晶晶的水钻,其间还呈放射状点缀了几粒心形彩色宝石。
是当做情人定情信物也不会嫌失礼的美丽物件。
Giotto显然也被这个发饰的精美所感染了,他带着近乎虔敬的神情把它轻轻从戴蒙手上拿过来,对着阳光专心打量宝石折射出的灿烂光华。
“哦,戴蒙,哦……我不知该怎么说……这太美了,戴蒙。”
“对吧?我的品味是无可挑剔的。即使是这位常被G当做男人的骑士小姐,戴上之后也会成为美妙的公主的。”
“你的发型品味就不怎么样……说起来,你怎么不直接把这东西送给真正的公主?”
在骑士骄傲心的驱使下,我死撑着不肯在斯佩多面前暴露出自己也受到了发梳的吸引,故作不屑一顾地偏过脸说道。
“嗯~~~~艾琳娜小姐并不缺这样的物事。再说,给她那样的人送装饰品,就像给出水荷花涂脂抹粉一样,不觉得稍嫌庸俗了么?”
“……你的意思是我很庸俗?”
我用穿着高跟鞋的脚一下踢开凳子,握住剑柄挺身站起。
就算我和阿诺德是攻守一致的牛奶同盟,我也没有理由对阿诺德和斯佩多间的无聊纠纷负责。
——辱我者死,即使有Giotto的圣母光环在侧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Nufufufu……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埃罗小姐。这不是送给你的礼物,只是我从别人那儿借来的,用完之后还要麻烦你完好无缺地交还给我。”
“哼嗯?借来的啊……你还真是不缺肝胆相照的女性朋友呢。”
我稍微把面色放缓和了些,一把抓过发梳摊在手里摩挲把玩起来。
的确很美,华丽得好像某种魔法道具。也真亏戴蒙舍得拿出来给我这种假小子用。
“是情人的东西吗,戴蒙先生?这可是个重大新闻,我得向艾琳娜小姐汇报一下……”
“你多心了,埃罗小姐。这只是我家小女孩的一个玩具,和你想象中的贵族小姐没有任何联系。”
“哦哦,对了。之前我也在府上见过哩,戴蒙家有个超可爱的黑头发小女孩。不过戴蒙很小气,怎~么都不肯把那孩子介绍给我们啊……那孩子,是叫奥菲利娅·斯佩多来着?是戴蒙的妹妹?”
Giotto一直夹在我和戴蒙的唇枪舌剑中进退两难,这时终于找到了和平插话的机会。
提及奥菲利娅·斯佩多这个悲剧女主人公一样的文艺名字,斯佩多面孔上礼节性的轻浮微笑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真正称得上“温柔”的笑影。
“是我从贫民窟领养的孩子。本来只是抱着养小动物的想法带回来养养看,没想到她能活这么久。要说是妹妹的话,大概也就是那样的存在……不过,看那孩子天真无邪的傻样子,让人一刻都放心不下,比起妹妹反倒更像是‘女儿’呢。”
“欸~~?又像妹妹又像女儿,这是什么模棱两可的形容啦。但是真羡慕戴蒙呐,我也很想要个可以随我打扮的小女儿……”
Giotto边一脸倾羡地嘀咕着,边两眼放光地朝我转过脸来,灯泡般锃亮的眼神灼得我浑身打了个寒战。
这家伙应该是没有女装癖,但极可能有给女孩换装的癖好……
“别、别看我,我不想当你女儿……”
“嗯,毕竟我和克丽斯是同龄嘛,要拿你当女儿太勉强了。”
Giotto把头顶的女帽摘下来,善解人意地冲我微笑道。
“呼……你明白就好……”
我松了一口气,如同获释的犯人一样轻轻拍打着心口。
Giotto保持着那副kirakira金光闪闪的基督式微笑,朝我露出一排珠贝般洁白整齐的牙齿。但我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他身后伸展开的黑色双翼和三角尾巴,隐隐似有赤红的炼狱之火燃烧。
“——那么,克丽斯,你有没有意愿生一个女儿给我玩?”
“…………玩你的头去吧!!”
“戴蒙……”
笨蛋爸爸属性全开的金色恶魔摇晃着翅膀和尾巴转向斯佩多。
斯佩多永远神色自如的面孔上立时血色尽失,他自卫似的伸手攥住了一旁的衣架。
“Nufufufu……你那样对我笑也没用!我知道你在嫉妒,我不会把奥菲给你玩的!!”
“戴蒙^_^…………”
“不要笑得那么恐怖!你也别指望我给你生个女儿,我没那样的生理功能!!”
“——很好。加上G先生,这是自卫队里第二个不用结扎的了。”
我自顾自用发梳盘着头发,一本正经地点头总结道。
G先生恰好从房门外路过,果断把一盘土豆泥飞到我头上,毁了我刚刚盘好的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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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44 只看该作者 24 #
精疲力竭地折腾一番之后,我勉强而不情愿地把自己拾掇出了个人样。露肩小礼服,系带高跟鞋,长发用戴蒙先生小女儿(?)的水钻盘发梳绾在一侧,又在Giotto的强力提案下往鬓边插了一枝紫罗兰绢花。
嗯,看上去确实有点像个女人了。
出于某种类似祈祷的念头,我回到自己卧房,拉开床头柜把平时轻易不去碰的“那个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我尚且年幼时,我那位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亲手交给我的,说是我母亲的“遗物”——一只丝绒小首饰盒,里头摆着一只不值钱的劣质玻璃耳环,还有一张母亲手写的小字条。
我觉得父亲说得太夸张、太富有悲剧色彩了,毕竟母亲只是失踪多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确定她已死亡。不过,包括艾琳娜小姐在内,大多数对母亲略有耳闻的人都认为她不可能还活着。
我没有立场责怪他们消极悲观。
——我的母亲,女骑士阿萝德拉·埃罗,在我一岁那年刺杀了自己侍奉的主君,而后独身潜逃。
尽管她刺杀的是个跟萨德里克公爵一样十恶不赦的人渣,但母亲对主人刀剑相向的做法彻底违背了骑士宣言,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失格的黑骑士。父亲是个生于土地也注定要埋葬于土地的庄稼汉,他无法理解骑士的骄傲与荣誉,因此成了我周遭唯一认为母亲“做得对”的人。
“克丽斯,我没念过什么书,教不了你大道理。甭管别人烂嚼什么舌根,我只认一个理——你妈了不起,有胆量。她是杀了人没错,但她杀了坏人,她做得对!”
她杀了坏人,她做得对。
那时我还不知道,父亲反反复复向我念叨的这句话,会成为我花了十余年去贯彻的荣耀信条。
这些年我渐渐理解了,出身古老骑士世家、有一部分贵族血缘的母亲为何会决心下嫁埋头种了半辈子田的父亲,以至于最终和娘家断绝关系,上演了一场童话故事里轰轰烈烈的爱情。
正是这个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橄榄树一般扎根于大地的男人,才能体谅包容她一切的叛逆与坚持。
多亏了父亲十年如一日的熏陶,虽然我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样貌体态,却依旧视她为至爱的珍宝和最大的骄傲。
据说母亲与父亲头一回相识,就是跨坐在黑马上英姿飒爽的母亲执剑回首,朝肩扛锄头满身泥尘的父亲嫣然一笑:
“你好。我叫阿萝德拉,是个骑士。”
看得出来母亲很喜欢读法国文豪雨果的作品,首饰盒里的字条上写着《巴黎圣母院》读者耳熟能详的那句话,只是改了几个词而已:“当你找到另一只耳环,你的母亲将张开双臂把你拥抱。”
我攥着那张翻看过千百次的泛黄字条,心头隐隐觉得有些难过。
身份悬殊的父母,跨越世俗樊篱的童话爱情。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一个生死不明、声名狼藉的背德骑士,一个孤独终老的文盲农夫,还有他们不成器的半吊子女儿。
但是,这个关于女骑士的故事还没结束,不能就这样结束。我还来得及改写结局。
我撩起落在耳边的鬈发,祭祀一般庄重地把耳环戴到左耳上。
这么多年来,我为了报答艾琳娜小姐的知遇之恩一直对那些人曲意逢迎,给母亲抹上太多黑了。
——阿萝德拉,你没有写完的故事,现在由我来继续。
——假如“母女连心”确有其事,请你为我祝福。
我提起细心擦拭过的长剑挂在腰间,最后朝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了一下,转身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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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丽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我和Giotto临登上马车前,负责留守的几人上前挨个同我们吻别。G先生低头装作亲吻我面颊的样子,压低嗓音在我耳边叮嘱道。
“嗯,我记得。我发誓给你带回一个手脚健全的Giotto。”
“也不能把他脑袋弄坏,心脏也不行。”
“那当然。”
“最好也不要把他再弄成面瘫……”
“你话真多,更年期?”
我嬉皮笑脸地骂了句,但依然点头应承道:
“放心。我有信心保证Giotto的肉体完好,至于精神问题我就管不着了。”
“让他历练一下也好,你尽管按你的作风放手去干。”
G先生抬起头,习惯性地伸手去衣袋里摸烟卷和打火机,却冷不防被Giotto从身后握住了手腕。
“太大意了,G。不要抽太多比较好哦,对身体不好。”
穿戴好侍从服装的金发青年偏过头和气地笑了笑,语气中却有不容否定的坚决。
“是是是……”
G又好气又好笑地冲他一扬手,仿佛在说哪里轮得到你这小屁孩儿来对大爷我指手画脚。
“‘是’只需要说一遍。”
Giotto轻快地补充了一句老妈子样的唠叨台词,背过双手矫捷地纵身跳上马车,灿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美丽的公主,我是否有荣幸握住你的手呢?”
“我不是公主,是个骑士。”
我冷静地答复道,一手提起碍事的繁复裙摆,抓住他的手借力登上了马车。比平时高出数英寸的鞋跟让我略微失去了平衡,Giotto连忙体贴地伸手环住我的肩膀。
“我知道,克丽斯·埃罗是个最棒的骑士。一直以来,都是你挥舞着剑冲在前面保护我。”
向庄园门口的G一行人挥手告别时,Giotto附在我耳边带着笑小声说道。
“但是仅限于今晚,你就稍微休息一下吧。这一次……乔托·彭格列来做你的骑士。”
“……这个骑士可靠吗?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骑士,会被主君退货的。”
我讥诮地乜斜他一眼,顺手把他依然搭在我肩头的手扒下去,调头钻进马车在座椅上坐定。
Giotto也跟着我钻进车厢,神色轻松地在我身边坐下,完全看不出是个即将突入敌方大本营示威的大将。我想起临行前G先生再三嘱咐我的注意事项,生怕Giotto把这次突袭看得过分草率,不放心地再次出声叮咛道:
“Giotto,你明白的吧?我们这次不能出一点差错,万一庄园里有人识破了我们,无论是保安还是普通的仆佣……”
“——都要立刻解决掉。最好是击昏,无计可施就灭口。”
金发的见习骑士侧过脸,清秀俊逸似女孩的脸孔上没有一丝笑容。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先前那个与哥们打趣逗笑、眼巴巴求人给自己养女儿的邻家好青年消失了,坐在我旁边的是自卫队的年轻首领,灿金眼眸在车厢外沉落的夕阳中泛出一丝凝重的红光。
“Giotto,你……”
“嘘,克丽斯。”
他竖起食指摆了个噤声的姿势,我下意识地服从他闭上了嘴。
不知不觉想起他上一次摆出这个姿势的场景——那时我们只是第三次见面,我已得知他罢工领袖的叛逆者身份,顾虑着艾琳娜的立场而对他冷若冰霜。他则站在教堂前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神秘兮兮地微笑着对我说,他的直觉告诉他能够把性命交托给我。
那个时候的Giotto,既遥远而又逼近。远到我几乎想不起他那时的纯真面影,近到揉揉眼睛就会发现他依然站在眼前。
“G和你在担心什么,我都知道。放心吧,我不会再干那天晚上的傻事了。”
不用多回忆就知道,他指的是平安夜枪托砸人那档子破事。
“克丽斯,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本来应该是小骸的生日派对……虽然迟了点。”
Giotto并没有直视我的眼睛,只是抬起面孔定定仰望一片灰暗的马车顶棚。他的双瞳隐藏在蓬松厚密的刘海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没来由地忐忑起来。
我突然发现,我看不透这个男人了。
“但是,因为我的无能——你别急着否定,我知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无能,因为我不肯面对,不仅让整个自卫团沦落到如此窘境,还牵连本可以开开心心长大一岁的骸落下了残疾。……这就是我天真的代价,我都知道。”
在周围逐渐降临的朦胧夜色中,Giotto摸索着握紧了我的手,然后轻叹一声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我的肩头上。我猝不及防,险些和他一道从座位上滚下去。
“喂,哦土……”
“抱歉。至少现在,让我最后没出息一会儿吧。”
现在没出息……那么,以后呢?
这句话,我没忍心问出口。我想我已经知晓了答案。
“害怕吗,克丽斯?我们是要去揭开革命的序幕哦。”
“我没什么好害怕的。如果这次我有幸活着回来,我就回老家看看爸爸;如果回不来,我也能见到不知何时去了天国的妈妈。无论如何,我总能见到双亲中的一个。”
我左右甩甩头发,耳垂上的廉价玻璃耳环碰出清脆的声响,我自欺欺人地把那当做母亲的祝福。
“你呢,害怕么土鸡?”
“我也不怕。”
“仅仅现在没出息”的Giotto倚着我的肩膀,发出了一如既往温和愉快的笑声。
“如果我不幸殉职,我相信我会被上帝接纳进他的永生城池;如果我能够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我就一定能在这个世上建起坚不可摧的圣城。——无论如何,上帝之城是会有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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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45 只看该作者 25 #
听听弥赛亚的哭声
对于那天夜里的宴会,我的评价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不愧是自卫队全体干部翻来覆去商讨争论后最终敲定的行动方案,六人合伙天下无敌。
当然了,这里所说的“六人”包括西蒙,不包括我和蓝宝。事实上,会议大部分时间我都负责压住阿诺德先生,以防他突然丢出手铐打爆斯佩多的头。斯佩多倒是不需要人压,只要坐在他身边的艾琳娜小姐挽起他的胳膊甜甜一笑,他就立刻恬静乖巧得跟初生的羊羔一样。
我们混在人群中步入宴会场的时候,Giotto为了缓和气氛拽着我和阿诺德聊起了八卦,其间便喜孜孜地提到“我猜戴蒙再过不久就会向艾琳娜小姐求婚了吧”。
我和阿诺德都紧闭着嘴没有搭腔,阿诺德大概是在盘算之后的行动步骤,而我则是不合时宜地考虑起了艾琳娜的终身幸福。
虽然戴蒙·斯佩多严格来说不属于我中意的异性类型——由表及里、从发型到个性都让我不中意,但假如他能给予艾琳娜小姐我所不能给的幸福,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守卫他们两人共度的时间。
话说回来,他家里那位似女儿又似妹妹的奥菲利娅姑娘确实有些引人在意……倘若这次我能平安回归,务必得去他府上造访一次,确保那姑娘不会对艾琳娜小姐的姻缘造成威胁。
萨德里克庄园的宴会场丝毫不因艾琳娜的缺席而黯淡无光,保留了其一贯铺张华靡、穷奢极欲的布置风格。两鬓斑白的萨德里克公爵站在喧闹人潮的中心,身形佝偻,下巴上粘连着几根稀稀拉拉的小胡子,蜡黄的皮肤上爬满了静脉血管曲张的暗色痕迹,活像一具包裹在华服里的木乃伊。但他硬是要在女客面前显示出宝刀未老的样子,不时一边夸张地高声谈笑,一边悄悄把鹰爪般的枯手伸向某位女郎的翘臀。
……这种人竟然能生出艾琳娜小姐那样的女儿,也算是某种神迹了。他跟威尔逊男爵这对翁婿,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极品绝配。
不久,订婚仪式的两位主角也在满溢着虚情或假意的欢呼喝彩声中登场了。威尔逊酒桶般的臃肿身材几乎要把那身笔挺的白西装撑破,他整个人就像一颗被包裹在塑料糖纸里的球形奶糖。凯瑟琳小姐显然是盛装打扮了一番,极意要作出风情万种的媚态来,可惜她浓重的腮红、勾人的眼波、呛鼻的香水味和刻意裸出的雪白肌肤,都使她更像个站街的流莺而不是一位公主。
或许是顾虑到我过分残暴的战斗方式,Giotto没有把我编入潜伏在大厅伺机闹事的队列,而是指示我去切断整座宅邸的供电。无法亲手切碎一身油脂的公子老爷着实让我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断电也是唯有我这种熟悉庄园内部的家贼才能胜任的重要使命,便心满意足地接受了。
萨德里克公爵订婚宴正式开始之后,灯火通明的大厅渐趋幽暗,给这对天造地设的极品新人营造出富有浪漫气息的神秘空间。我趁机向Giotto递个眼色示意行动开始,随即蹑手蹑脚地转身挤过密集的人群。
走出正厅前,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这座埋葬无数罪恶与贪欲的大宅。
人们在欢笑,在饮酒作乐,在享受他们天赋的优越生活。他们不知道别处有人在哀哭,在死去或者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在为他们的城堡做铺路的基石。
这一切应该改变。必须改变。
我们不畏匍匐在地做铺路基石,但这一次我们给这些人铺出的道路,不是通往光辉灿烂的庄园堡垒,而是通向坟墓。
“祝你好运,克丽斯。”
我依稀听见Giotto在昏暗的光线中小声说。
为了不引起周遭人的疑念,我没有回头看他。
(祝你好运,凹凸鸡。)
我交叉十指,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
之后的破坏行动,就如我先前所说的那样:非常顺利。
我轻松地放倒了电力室的佣人保镖,然后快刀斩乱麻,发泄似的把那些错综复杂的电线一股劲儿切了个干净。
宅邸骤然归于黑暗的一瞬,我听见屋舍各处都响起了尖利的惨叫声、枪声以及物品碎裂的声音,大厅方向尤甚。
按照预定的计划,负责潜入破坏的是我、Giotto以及收到邀请函的阿诺德、斯佩多和蓝宝一家。西蒙和纳库鲁则承担了在宅邸外围警戒和接应的工作,一旦我们达成目标,就应该立刻前往庄园后门与他俩会合,然后搭上马车溜之大吉。
至此为止,计划进展一切顺利。
然而,当我杀开一条血路狂奔到集合点时,却发现面色焦虑的同伴中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Giotto呢?”
“不知道,分头行动以后就没见到他了。”
阿诺德语气依旧沉稳冷静,但他勾在指尖不断打转的手铐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处在危急关头,斯佩多罕见地没有与阿诺德拌嘴斗气,而是严谨地补充道:
“嗯……也许是被什么强敌绊住了?真奇怪啊,除了埃罗小姐之外,这座庄园应该不存在能拖住Giotto的战力才是。”
“你们先走,我回头去宅子里找他。”
没有犹豫的闲暇,我抖去剑尖上不住滴落的鲜血,坚决地开口向男人们说道。
“可是,克丽斯你一个人太勉强了……”
纳库鲁先生不安地劝阻道,西蒙也满面忧色地点头附和。
话音未落,我便用刻意拉出的女高音截断了他们。
“不用担心,这座宅子对我来说就像小孩子搭的沙堡一样,就算塌下来都压不死人。再说万一Giotto有什么三长两短,在这里保存实力才是第一要务,缺了我这种鲁莽武夫倒不要紧,连你们都出事的话自卫队就彻底完了。你们先走,在附近林子里留下一辆马车就是——动作快!!”
“…………”
感觉到这段话十足的现实分量,他们俱都不做声了。
阿诺德最先作出反应:他劝慰似的轻拍了一下纳库鲁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跨上了马车。紧接着,戴蒙·斯佩多淡笑着走近前和我握了握手,同样头也不回地默默走了开去。再接着是纳库鲁、西蒙和从车厢里连滚带爬钻出来的蓝宝,他们依次沉默不语地与我握别,蓝宝还给了我一个熊一样大大的拥抱。
然后,他们披着一天一地的星光月色,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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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otto——!!还有气的话就支个声,Giotto?!”
我紧握着剑在遍布伤者与尸体的大宅中一路旋舞劈杀,终于在一间藏书室里找到Giotto的时候,身上的腥味已经浓得像是刚在血池里洗了个澡。
Giotto脚边横七竖八躺满了失去意识的健壮男人,显然是一路追击至此的庄园警卫,量这些家伙也不足以止住Giotto出逃的步伐。与我预想中的相差无几,拦在金发青年面前的不是什么膀大腰圆的“强敌”,而是一个浑身发抖的柔弱姑娘。
“别……别动!你别想离开这儿!!我会喊人过来的!!!”
窗户破洞里透进一大片清朗的月光,正好倾泻在那个歇斯底里尖叫着的女孩脸上,照亮了一张头发凌乱、眼眶发黑、形容枯槁的憔悴面庞。
我看到了一头我熟悉到有些厌倦的黑发和一对翠眼。
是苏珊。那个怀上身孕后惨遭威尔逊抛弃的悲剧女郎。
尽管早已听闻她的凄苦境遇,苏珊的巨大变化仍然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她还未满十六岁,本该娇艳如花的面容却已如朽叶般衰败苍老,一对曾经光芒四射的迷人猫眼深深凹陷下去,活像骷髅头上的两个黑眼窝。强烈的妊娠反应把她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架,发青的双颊上布满了大片飞蛾一样的刺眼妊娠斑,与威尔逊相识前的青春美貌已荡然无存。
难怪Giotto不敢轻易对她下手——他肯定也在艾琳娜介绍下了解了这个女孩的凄苦经历,而且苏珊绝望嘶吼的模样实在令人心如刀割。
“冷静下来,小姐,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闭嘴!!你什么意思不关我事,我只要把你和艾琳娜小姐交出去,威尔逊先生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那样的话,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有救了……!!!”
Giotto小心翼翼地斟酌言辞安抚着她,试图凭自己灵敏的身手从她身侧绕过去。但处于狂乱状态的苏珊一手捏着厨房的切肉刀胡乱挥舞,一次次把Giotto逼回到墙边。青年大概是担心苏珊神志不清作出自残的举动,一直下不了手对她采取强硬手段,结果招徕了一批接一批闻声而至的警卫。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从苏珊发狂的自言自语来看,她早就怀有供出艾琳娜所在以换取威尔逊青睐的打算,只是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而已。
谢天谢地,我折回来找Giotto果然是个贤明的决断。
我没有傻到呆站在原地空耗时间。趁苏珊的注意力集中在Giotto身上,我提起剑瞄准她的手腕猛掷过去,准确地砸飞了她手里那把自卫的尖刀。苏珊正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发愣,我便大步冲上前一把勒住她纤细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把她整个人重重掼倒在地上。
“趁现在Giotto,快走!这里交给我——”
“克丽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等等,你想对这姑娘做什么?”
“哦亲爱的,我总不见得要帮她接生吧……你忘记你在马车上对我说的话了吗?”
我奋力压制住苏珊疯狂的挣扎,气冲冲地转向Giotto咆哮道。
Giotto好像也被苏珊的尖叫折腾出了火气,固执地站在门口与我对喊:
“我说的是优先考虑击昏!击昏用得着剑吗,剑?!!”
“情况变了Giotto,这女孩不能留!你听见她刚才说的话了吗,她打算出卖艾琳娜小姐!!”
就在我和Giotto争论不休的当口,苏珊趁我不备在我持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登时感觉自己连皮带肉都缺了一块,疼得差点当场不顾形象放声惨叫。还没从疼痛和愤怒中缓过神来,苏珊亮出尖锐的指甲朝我脸上猛抓一把,然后拾起掉落在一边的刀子,照准我的胸口和脸部就是一通乱刺。
“不——!苏珊,住手!!放开我,你这疯丫头……!!!”
我仰面躺倒在地毯上挣扎着,拼尽全力阻止苏珊把自己捅成蜂窝。然而这个丧失理智的准妈妈力道大得骇人,简直像一头护崽的凶猛母兽。和她相比,我既念着与这女孩同僚多年的旧情,还要顾虑一旁眼露不忍的Giotto,武力值实在大打折扣。
“很快会有更多人赶来,你如果不想看我杀掉她就快走,Giotto!——你走啊?!走!!”
然而,Giotto雕像一般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寸。
走廊里杂乱的脚步声和怒骂声由远及近,没时间再磨蹭拖延了。心知这一点的Giotto恨恨跺了跺脚,却依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他看向我的眼神中闪烁着一贯大无畏的良善和慈悲。
“不,我不能……我不能眼看着你杀掉自己的朋友!克丽斯,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们不是共事很多年了吗?……这孩子才十来岁,还怀了身孕,最重要的是……她是你的朋友啊,克丽斯!!”
是的。苏珊年仅十五岁,而且身怀六甲。她绝非罪不可恕的天生恶徒,只是个贵族淫|欲的无辜受害者,杀了她对我们的目标毫无助益。
而且,她确实曾是我的朋友。虽说我看不惯她对上流生活的神往,鄙弃她出卖自己向上爬的卑屈处世哲学,口口声声把她喊作傻瓜,但这不妨碍我们作为同龄少女相处良好。我们同吃同寝,嬉笑打闹,一同扫地擦窗、修剪玫瑰,一同给艾琳娜小姐准备首饰衣裙,一同猜测谁才有资格做艾琳娜小姐的如意郎君。
我们曾经是朋友,千真万确。
也仅仅“曾经”是朋友。
如果这是一部理想主义或者励志小说,我也许可以尝试一把用伟大的爱与友谊感化苏珊,让她乖乖闭嘴放我们一条生路。
真可惜这不是。
“——这个‘朋友’现在想把我们统统整死!!擦亮眼睛看清楚现实吧,Giotto!!!”
我拼死攥住苏珊的手腕制止她继续挥刀,扯着嘶哑的嗓子向Giotto大喊道。就这么一分神,苏珊又是一口咬在我手背上,趁机握紧刀子直直扎向我的面门。
“——?!!!”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
喷吐到脸上的浑浊呼吸。汗水的咸味。苏珊扭曲的脸。嚎叫。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挥下的刀锋。
森森白刃在窗外投进的月色映照下,反射出凛冽刺骨的弧光。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掌挡在额前,立即感觉到了皮肉被划开的尖锐痛楚。
刀子一定是扎到了骨头,我确信我听见了锋刃与指骨摩擦时的刺耳声响。刀尖就这样穿透我的整个手掌,直逼我的眼睛扎下去。
——会死在这里吗?
无论多么无望的境地,都从未把这个念头植入我的脑海。但这一次,我是真正感受到了濒死的恐怖。
然后,枪响了。
“……?!”
苏珊苍白消瘦的脸一瞬间歪曲了。
她的脑门上炸开一个血洞,新鲜温热的血液和脑浆喷洒到我的面颊和脖子上。
她的胳膊丧失了气力,全身软绵绵地倒向一边。也许子弹打伤了她的大脑,她犹带稚气的少女脸孔上渐渐褪去了先前野兽般的凶残暴戾,我所熟知的、做梦般的天真神态重新回到了她秀丽的眉梢眼角。
垂死的女孩瘫倒在地上,像被打捞上岸的鱼一样徒劳地开合着嘴唇,却一个字都没能出口。最终她放弃了开口说话,只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地毯上翻了个身,仰面而卧,双手牢牢护住隆起的小腹。
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凑近前去,无表情地俯视着老朋友面目全非的灰败脸容。
生命的光已经从苏珊眼底消失了,她双目无神地瞪视着不可及的天花板,仿佛是在仰望那个威尔逊男爵生来便拥有的、却永远不可能接纳她的光辉世界。
Giotto站在她身后,目光无焦点地飘移在空中,嘴唇发白,面无人色。杀人的凶器死死嵌在他颤抖的细长手指间,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不曾料想,他那句好似贵族爱情故事的无聊承诺,竟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兑现。
【这一次,我来做你的骑士。】
他做到了。
………………
我简单包扎了一下手掌上触目惊心的血洞,便拽着浑身脱力的Giotto匆匆逃离了宅邸。尽管一心盘算着如何躲避追兵,我仍然不忘小声劝慰低落到谷底的温厚首领:
“嘿土鸡,别摆出那副表情。你该知道,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会杀了苏珊,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再说,你还救了我的命。”
“……嗯,是啊。”
直到我们顺利绕过警卫来到藏马车的树林,Giotto才嗫嚅着轻声吐出了两个音节。他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挣脱了我的搀扶,忽然脚底一软面朝下扑倒在松软的泥地上,无力地自语着。
“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是为了救你,但我开枪杀死怀孕女孩这个事实……没有改变。”
“Giotto!”
我嘴上谴责地叫嚷着,却没再伸手去搀扶他。
我知道,这一回Giotto要么凭自力站起身来,要么就背负着自己的罪责永远倒下去。
“我先上车去等你。你调整好心情之后我们就动身,别花太久。”
冷冷砸下这么一句话,我把他丢在林子里独自登上了马车。
——不去打搅他的悲痛与自责,这是现在我所能给予Giotto的唯一温柔。
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成为神话中拯救西西里于水火的弥赛亚。
但我没有忘记,他同时也是个心脏柔软的单蠢笨蛋。
“呜……我…………我不想……这种事……呜…………!!”
透过马车车厢简陋的隔板,传来了这个弥赛亚兼笨蛋极力遏制的低声啜泣。
我突然莫名地想起来,今年他才十九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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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46 只看该作者 27 #
以断剑奉你为王
那天夜晚的潜入作战,伴着Giotto最后一声枪响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客观来说,我们获取了出人意料的巨大成功。这是自卫队成立以来头一次主动进攻,成员们暴风般的行动力大大动摇了贵族们对自己庄园防御力的信心。那以后巡警队又对镇上发动了几次大规模搜查,这回居民都表现出了坚定的不合作态度,没有再出现苏珊或莉莲那样的告密者——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指望Giotto严厉处决叛徒接近于痴人说梦,我也不想天天为这种事跟他闹矛盾。自卫队在居民的支持和干部们的指挥下连战连胜,基本把贵族的爪牙清除出了我们的城镇。
自然,每场胜利也必定伴随着惨痛的牺牲。我因为手伤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每日在驻地前巡视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两个面目模糊的血人被匆匆搬进宅邸。那时,我便会低下头在胸口默默画个十字,然后不露声色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失利的贵族们陆续退缩回各自的坚固堡垒,把财力集中于加固院墙和严加戒备,短期内也就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盘剥平民了。付出高昂的代价之后,我们的自卫队连同这座饱经苦难的西西里小镇,一同迎来了往日不曾体验过的、安稳宁静的和平时间。
第一缕和煦的春光刚刚降临西西里岛的时候,Giotto因过度操劳外加感染风寒而病倒了。
我的伤势已大致复原,但G先生像个爱操心的老奶妈一样死活不肯放我进战斗部队,硬是把我软禁在宅邸里留守。为了打发无趣冗长的时间,我每天下午在厨房都张罗些茶点和热牛奶,去看望和我一样被拘禁在卧榻上的Giotto,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地北拉扯闲话。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捧着牛奶杯,絮絮叨叨地向Giotto转达自己听闻的零碎消息。
“——说起来,岛上其他城镇,好像也闻风成立了类似的自卫组织。这下可真是星火燎原了。”
“是吗……”
Giotto倚靠在身后垒起的软垫上,一边翻动手头白花花的文件,一边眯着眼欣慰地微笑起来:
“……你看,克丽斯,我们的努力绝对没有白白浪费。面对权势淫威,这座岛上的人们也许的确习惯了忍让和服从,但他们并未完全失去反抗的信念和改善现状的希望。他们缺少的是一面旗帜,是敢于冒着被钉上十字架的风险、孤身走在前面的人。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我们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即使是不问人事的神明,总有一天也会被我们打动而降下福祉的。”
“是是,加油啊,耶稣大人。还请你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哪天真被钉上去了。”
我咂咂嘴冷漠地回应着,丝毫没有响应圣父号召的打算。经过大半年的相处,Giotto大概也早已习惯了我不配合的无礼态度,因此只是好脾气地移开视线付之淡淡一笑。
“对了,其他镇上好像有自卫队以‘Mafia’自称……你知道吧,这个词?”
“啊啊,是土耳其语里‘避难所’的意思。几个世纪以前,这座岛上志愿组织起来保护妻小的男人,就这样称呼他们的团队。”
也许这个词激起了他心头守护旁人的热情,Giotto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满足地仰起下巴,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
“……嗯。是个好词啊,Mafia。”
窗外泛滥的春光不要钱似的大把倾洒进来,在他金灿灿的乱发上泼出一片钻石般闪烁的细碎光芒。Giotto微微把脸向我偏过一点,嘴角像新月那样快活地挑起来,暖色调瞳孔里浸润着满满的善意和希望,让人一瞬间有点晃神。
即使是跨越了血与火洗礼的现在,他仍旧不曾放弃建造出平稳福地的美好愿景。
真是服了他了。
亲手杀死苏珊这样的平民女孩给他带来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但Giotto终究是咬紧牙关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捱过去了。明明把责任推给我就能轻松许多,他却坚持要独自背负苏珊的枉死,从来没有在我头上施加半句迁怒或指责。也只有我知道,他始终没能从当时的负疚心和罪恶感中挣脱出来。每回看到街道上嬉笑奔跑的孩子、头戴花环的少女,他都会一声不吭地定在原地伫立良久,目光不时躲躲闪闪地朝我瞥过来。然而,每回他都只是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垂下肩膀转身离去。
“我说,Giotto你啊……”
联想起往日令人挂心的种种情状,我有点别扭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想看他日复一日自我折磨下去。
苏珊的惨死让我认清了,Giotto天生是适合站在光中微笑的人,强迫他和我一同浸泡到污黑的泥沼里去不过是扭曲他的本心,白白浪费他这份接近于神的无私良善。他说的没错,沉睡于恶念和暴行中的西西里需要一面旗帜,需要一个拥有耶稣圣质的精神偶像来唤醒人们的善念。Giotto的话,无需矫情造作,就能完美地胜任这一形象。他的愚蠢他的天真,作为自卫队首领来说或许不够合格,但一旦我们掌握了这片土地的控制权,他必然能成为一位万民拥戴的仁君。
这些时日,我一直筹划着要直截了当对他说清楚——苏珊之死是我们两人份的罪,不需要全部由你一人承担。而且,这以后荆棘丛生的黑暗路途,我都会一直、一直和你共同背负将要降临于你身上的累累罪孽。然后……
——我将以这柄剑和我全部的忠义,奉你为王。
“哦呀,看来……我来探病来的不是时候啊?”
打断了我好不容易倾吐出口的话语的,是手牵一个黑发少女站在房门口、意味深长地抿唇浅笑着的戴蒙·斯佩多。
……哦不,这只菠萝不知道妨碍骑士宣誓会被驴踩么?
斯佩多这趟造访打着无可非议的探病名头,却显然怀揣了不可言明的深意。他向Giotto礼貌地颔首致意之后,内涵微妙的目光便不住朝我的方向飘,直到他身边的女孩皱起眉毛用力扯他的袖口。
“师父,请您差不多一点。您现在追求的对象,不是另有其人吗?”
“等等奥菲,你这是误会,在大人面前别乱说话……”
看见斯佩多难得措手不及的慌张模样,Giotto忍不住别过脸哧哧偷笑起来。
“呵呵……果然拿自己带大的孩子没办法吗,戴蒙?今天是吹了什么风,你竟然会把最宝贝的小女孩带到这里来……”
自己带大的孩子……?这么说,那个少女不就是……
“好久不见,Giotto先生,之前承蒙您关照。师父说您累倒了所以带我过来看看……您身体没有大碍吧?”
戴蒙身边的女孩——奥菲利娅·斯佩多虽然容貌稚嫩,但身量苗条修长,一对青灰色的眸子凛凛有神,说起话来也格外大方伶俐。只能说不愧是戴蒙·斯佩多养育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继承了他那种不同常人的精干气质。
“Nufufufu……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再说奥菲也需要年纪相近的同伴,我想带她来认识一下那个叫库洛姆的男孩。同样是有幻术天分的孩子,应该会很谈得来呢。”
斯佩多草草答着,有些狼狈地低头在女孩脸边耳语了几句,她才满腹狐疑地转向我眨了眨眼。
“……真的没有再打算劈腿吗,师父?艾琳娜小姐是个好人,辜负她会遭天罚吧。拜托了,我可不想在地狱见到您这张脸和您脑袋上的热带果园。”
“什么叫‘再’劈腿……奥菲,有些话你得多思考一下再说出口,我不是从以前就这么教你……”
疲于应对自家女孩尖锐的追问,斯佩多似乎花了一番功夫来整理心情,重新拾起那张面具似的优雅笑脸向Giotto发话道:
“嗯……总之,奥菲我就先留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么?——作为交换,是否能麻烦你把克丽斯·埃罗小姐借给我一会儿呢,Giotto?”
果然。
虽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但他此行的目的是我。
“戴蒙,你……”
Giotto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已经直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走了过去,边披外套边漫不经心地撂下话道:
“说不定是求婚话题的商谈,不是土鸡你能干涉的问题。Giotto,你就在躺这里好~~~~好满足你的恋童癖,等我解决了未来男主人的恋爱烦恼之后,很快就回来和你一块儿享用点心。”
——顺便,正式向你宣誓效忠。
一两只菠萝滚过来横加干预,是无法打断骑士决心要干的事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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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47 只看该作者 28 #
“嗯……到这里就可以了吧。埃罗小姐,你猜到我要与你商量的话题了么?”
斯佩多一路默不作声地把我带到附近一处静僻的山坳,这才停下脚步向我搭话道。尽管他的语气里跃动着一贯轻浮不恭的调子,其中蕴含的轻松笑意却已消失了。
他转过身静静逼视着我,无论怎样挑剔细看都与艾琳娜十分相配的清俊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和Giotto一样,这个男人似乎一直保持着微笑。但是,戴蒙·斯佩多的微笑不过是无法抵达眼底和心中的凉薄假面。
这个男人的本质和Giotto完全不同,倒是意外地跟我很相似——只不过我懒得在人前作出那副漂亮的假面罢了。
拥有“恶魔”之名、一点点展露出本质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看起来,不是恋爱的话题呢。亏我还以为你终于下定决心要求婚了,稍稍为艾琳娜小姐激动了一下。别让我失望太多次啊,未来的男主人。”
我讽刺地朝他扬起一条眉毛,心里很不情愿听到即将挑起的议题。
既然必须回避Giotto,就意味着我们正面对那个老好人无法承受的严酷事态。
不出所料,斯佩多背过身小小叹了口气,然后向我投来满含着冰渣的冷冽视线。
“——这个消息,我们暂时还隐瞒着Giotto,不过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是Giotto杀了苏珊·勃朗特,对不对?”
“是他杀的没错。这件事,他不是早在你面前检讨过好多回了么?难不成你现在要来追究他的道德责任?戴蒙先生,这可轮不到你……”
他一提及Giotto未愈的疮疤,不知为何勾起了我心头压抑着的火气,口吻里渐渐染上了敌意。
“Nufufu……你总是喜欢多心,埃罗小姐。想要追究Giotto道德责任的不是我,而是他的……不对,应该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大概还没有听说,贵族们不知怎么从萨德里克庄园的生还者处打听到了苏珊小姐的故事,现在正利用他们对报社的控制大肆宣传自卫队的‘暴行’呢。”
“……?!!”
不顾我震惊动摇的眼神,斯佩多近乎残酷地继续着他的话题。
“就在你和Giotto深居养病的时候,传言已经渐渐在城镇里蔓延开了。那些蠢货这次真是找到了一个做文章的好题材——苏珊·勃朗特小姐自幼父母双亡,生活贫苦至极,她还要自力养活一个不满十岁的弟弟。如今她正是如花之年,腹中还怀上了胎儿,有两个小生命指望她的养育,却无端卷入了自卫队的暴力行动以致一尸两命。作为污蔑丑化自卫队的负面材料,简直是像戏剧情节一样再完美不过了。多亏苏珊小姐殒命后的继续活跃,现在镇上对我们的风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
失算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利用苏珊的横死,反过来动摇我们深扎于城镇群众之间的根基。
消灭一切可能威胁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经对方这么一渲染,自卫队立刻就被塑造成了残杀妇孺的街头流氓,跟大山里拦路抢劫的土匪们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