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17)

“据来自伯尔尼的报导说在社尔恩地方的一座密林中发现了一个小茅屋,内有一具男尸,距生前大约已有一月光景,现已在腐臭中。所着衣履,不能据以判断死者生前的身份。尸旁放着两件很精美的衬衣。最重要的遗物是一本《圣经》,书中夹着白色纸页,其中一部分是死者涂写过的。在这些纸页上他记下了离家的日期(但未注明籍贯),此后他说:上帝之灵驱使他到荒野去祷告和绝食斋戒。他在到此的旅程中已绝食七日,然后他又进了饮食。从此在他新居之地他又开始绝食若干日。每绝食一日都划上一笔作记号,共有五划,五划之后这个朝山的香客可能就死去了,此外还有一封写给某牧师的信,信的内容是关于死者听到这牧师所讲过的一篇宣道辞,可是也没写上收信人的住址。”——在这种由于极端禁欲和一般由于绝望产生的两种故意死亡之间,还可能有些中间阶段和两者相混杂的情形,这些固然是难于解释的,不过人类心灵本有一些深邃、阴暗,和错综复杂的地方,要揭露和展出这些地方是极度困难的。
§70
我们现已结束了我所谓意志之否定的全部论述,人们也许可能以为这一论述和以前有关必然性的分析不相符。[那儿说]动机之有必然性正和根据律其他每一形态相同,从而动机和一切原因一样,都只是些偶然原因。在这些偶然原因上人的性格展出它[自己]的本质,并且是以自然规律的必然性透露着这本质,所以我们在那儿曾干脆否认过自由作为“不受制于内外动机的绝对自由”。这里根本不是要取消这一点,我反而是要人们回忆这一点。事实上,意志只是作为自在之物才能有真正的自由,而自由亦即独立于根据律之外。[至于]意志的现象,它的基本的形式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根据律,都是必然性手心里的东西,那是没有这种自由的。可是还有这么唯一的一个情况,直接在现象中也能看出这种自由,那就是这样一个情况:这自由在给那显现着的东西办最后结束时,因为这时那单纯的现象,就它是原因锁链中的一环说,亦即就它是被赋予生命的身体说,仍然还在只充满现象的时间中继续存在着,所以那以这现象自显的意志,由于它否定这现象透露出来的东西,就和这现象处于矛盾的地位了。譬如性器官,作为性冲动具体可见的表现,尽管还是在那里并且还是健全的,可是已没有,在内心里已没有性的满足的要求了,这就是刚才讲的那种[矛盾]情况。[同样,]整个的身体也只是生命意志的具体表现,然而迎合这一意志的那些动机已不再起作用了;是的,现在却要欢迎并渴望这躯壳的解体,个体的了结,因而对于自然的意志的最大障碍也是受欢迎的了。这一现实的矛盾是由于不知有任何必然性的意志自身,自由地直接侵入意志现象的必然性而产生的。我们一面主张意志有按性格所容许的程度而被动机决定的必然性,一面主张有彻底取消意志的可能性,从而一切动机都失去了作用;那么,这两种主张的矛盾就只是这一现实的矛盾在哲学的反省思维中的重复罢了。但是这里却有统一这些矛盾的钥匙在,即是说性格得以摆脱动机的支配力的那种情况不是直接从意志,而是从一个改变过了的认识方式出发的。也就是说,如果[人的]“认识”还是局限于个体化原理,干脆眼从根据律的认识,而不是其他的认识,那么动机的巨大力量就还是不可抗的,但是,假使个体化原理被看穿了,那些理念,亦即自在之物的本质作为一切事物中的同一意志,又直接被认识了,而从这认识又产生了欲求的普遍[可用]的清静剂,那么个别动机就失去效力了,因为和动机相呼应的认识方式已彼完全不同的又一认识方式所遮没而引退了。因此,性格固然永远不能有局部的变更,而必须以一种自然规律的守恒性个别地执行意志[的所欲],而性格整个地又是这意志的显现。然而正是这个“整个”,这性格自身,又可以由于上述认识的改变而完全被取消。这种性格的取消,如前已引证过的,就是阿斯穆斯对之惊异而称之为罗马正教的,超绝的转变的东西。这也正是在基督教教会里很恰当的被称为再生的东西,而这所由产生的认识也就是那被称为“天惠之功”的东西。——正是由于这里所谈的不是性格的一种改变,而是整个儿的被取消,所以尽管那些性格在被取消之前——[现在,]取消性格已生效——是那么不同,但在既被取消之后就在行为方式上表现出很大的相似性,虽然各按其概念和信条不同,各自说的话还是很不相同的。
在这种意义上说,关于意志自由即这一古老的,常被反驳又常被坚持的哲理也就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了,而教会里关于天惠之功和再生的信条也不是没有意思和意义的了。我们现在不过是出乎意料的看到[这种哲理和教义]两者的符合一致,并且此后我们也就能理解那卓越的马勒布朗希是在什么意义上[才]能够说“自由是一个神秘”了,[其实]他也说得对。原来基督教的神秘主义者所谓的天惠之功和再生在我们看来只是意志自由唯一直接的表现。
只有意志获得它本质自身的认识,又由这认识获得一种清静剂而恰是由此摆脱了动机的效力,才会出现意志的自由。[至于]动机则在另一种认识方式的领域内,这认识方式的客体就只是些现象而已。——所以自行表出自由的可能性是人类最大的优点,动物永远不可能有这种优点;因为理性的思考力不为眼前印象所局限而能通观生活的全盘乃是这一可能性的条件。动物不自由,没有自由的一切可能性,甚至也不可能有一个真正的,经过考虑的选择作用,[因为]真正的选择要在事前结束动机之间的冲突,而动机在这里又必须是抽象的表象。因此,那饥饿的狼就会以石子要落到地面上来的那种必然性一口咬入山鸡野兔的肉,而不可能认识到它既是被扑杀的[对象],又是正在扑杀的[主体]。必然性是大自然的王国;自由是天惠的王国。
因为意志的自我取消,如我们已看到的,是从认识出发的,而一切认识和理解按其原意都是不随人意为转移的,所以欲求的否定,亦即进入自由,也不能按预定意图强求而得,而是从人[心] 中的认识对欲求的最内在关系产生的,所以是突然地犹如从外飞来的。正是因此,所以教会称之为天惠之功。可是教会认为这仍有赖于天惠的接受,那么清静剂起作用仍然还是意志的一种自由活动。因为随这种天惠之功之后,人的全部本质压根儿变了,反过来了,以致他不再要前此那么激烈追求过的一切了,也就是犹如真有一个新人替换了那个旧人似的;而天惠之功的这一后果,教会就称之为再生。原来教会所谓自然人,是他们认为没有任何为善的能力的,这就正是生命意志。如果要解脱我们这样的人生,就必须否定这生命意志。也就是说在我们的生存后面还隐藏着别的什么,只有摆脱了这世界才能接触到[这个什么]。
不是依根据律看,不是朝个体看,而是朝人的理念,在理念的统一性中看,基督教的教义在亚当身上找到了大自然的象征,即生命意志之肯定的象征。亚当传给我们的[原]罪使我们一切人都得分受痛苦和永久的死亡。原罪也就是我们和亚当在理念中的统一,这理念又是由生生不已这根链带而在时间上表出的。在另一面,教义又在人化的上帝身上找到了天惠的,意志之否定的,解脱的象征。这人化的上帝不带任何罪尤,也就是没有任何生命意志,也不能象我们一样是从坚决肯定意志而产生的,不能象我们一样有一个身体,——身体彻底只是具体的意志,只是意志的显现——,而是由纯洁的童贞女所生,并且也只有一个幻体。最后这一说本是以掌教[神父],亦即坚持此说的教会长老为根据的。阿伯勒斯是特别主张这一说的,德尔杜良又起而反对阿伯勒析及其追随者。但是奥古斯丁也是这样注解《给罗马人的信》第八通第三段的,他说:“上帝派遣他的儿子在有罪的肉体形相中”,也就是说:“原来这不是一个有罪的肉体,因为它不是从肉欲中诞生的;然而有罪的肉体形相仍然在他身上,因为那究竟是要死的肉体”(第八三篇问题部分第六六题)。在他另一部叫作《未完槁》的著作中(第一篇第四七节)他又教导说原罪既是罪,同时又是罚。在新生的婴儿身上已带着原罪,不过要在他成长时才显出来。然而这种罪的来源还是要溯之于犯罪者的意志。这个犯罪者据说就是亚当,而我们所有的人又都在亚当中生存。亚当不幸,我们所有的人也在亚当中不幸。——实际上原罪(意志的肯定)和解脱(意志的否定)之说就是构成基督教的内核的巨大真理,而其他的一切大半只是[这内核的]包皮和外壳或附件。据此,人们就该永远在普遍性中理解那稣基督,就该作为生命意志之否定的象征或人格化来理解[他];而不是按福音书里有关他的神秘故事或按这些故事所本的,臆想中号称的真史把他作为个体来理解。因为从故事或史实来理解,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容易完全使人满足。这都只是为一般群众[过渡到]上述这种理解的宝筏,因为群众他们总要要求一些可捉摸的东西。——至于基督教在近代已忘记了它的真正意义而蜕化为庸俗的乐观主义,在这里不与我们相干[,也就无庸赘述了]。。
此外基督教还有一个原始的,福音的学说,奥古斯丁在教会首脑的同意之下曾为捍卫这个学说而反对伯拉奇乌斯的庸俗[理论],[马丁·]路德曾在他所著《关于遵守最高决议》一书中特别声明他以剔除错误,保护这个学说的纯洁性为努力的主要目标。——这个学说就是:意志不是自由的,最初原来是臣服于为恶的倾向之下的,因此意志所作的事迹总有些罪过,总是有缺陷的,决不能上跻于公道;所以最后使人享天福的不是[人们]所作的事迹,而只是信仰。这信仰本身又不是从预定的企图和自由的意志中产生的,而是由于天惠之功,无须我们的参预,好象是从外面降临到我们身上来的。——不仅是上面提过的那些信条,就是最后这一道地福音的教义也在现代那种粗旷庸俗的看法所认为荒谬而加以拒绝或讳言的范围之内;因为这种看法,虽有奥古斯丁和路德在前,仍然信服伯拉奇乌斯派那种家常的理智——这正是今日的理性主义——,恰好废止了那些意味深长的,狭义的基督教所特有的本质上的教义,反而革是保蕾了渊源于犹太教而遗留下来的,只是在历史的过程中和基督教纠缠在一起的那些信条,并把这些信条当作主要事项。——但是我们却在上述的教义中看到和我们的考察结果完全相符合的真理,也就是说我们看到心意中真正的美德和神圣性,其最初来源不在考虑后的意愿(事功)而在认识(信仰);这恰好和我们从我们的主题思想中所阐明的[道理]相同。如果导致天福的是从动机和考虑过的意图中产生的事功,那么,不管人们怎么辩来辩去,美德永远就只是一种机智的、有方法的、有远见的利己主义了。——但是基督教教会许以夭福的信仰却是这样一个信仰:我们一切人既是由于人的第一祖先已陷于罪,部分有其罪,都逃不掉死亡和灾害;那么,我们一切人也只能由于天惠和神性的居间人承担了我们的无量罪恶才得解救;这并且完全不需要我们的(本人的)功德,因为凡是人有意(由动机决定的)的作为所能得出的东西,人的事功。就决不能,在人的天性上断然不能,使我们有理由获得解救,正因为这是有意的、由动机产生的行为,是表面功夫。所以在这种信仰中,首先是[说]我们人的处境原来是,在本质上是不幸的,于是我们需要解脱这种处境,其次是[说]我们自己在本质上是属于恶[这一面]的,是和恶如此紧密地缠在一起的,以致我们按规律和定则,亦即按动机所作的事情决不能满足公道所要求的。也不能解救我们。解救只能由于信仰,也就是由于改换过的认识方式才能获得,而这个信仰又只能来自天惠,所以好象是从外来的。这就是说:得救对于我们本人是一件陌生的事而暗示着要获得解救恰好就必须否定和取消我们这个人格的人。[人的]事迹,即服从规律之为规律的行事,因为总是随动机而有的行为,所以决不能为人开脱[罪恶]而成为获救的根据。路德要求(在《关于基督教的自由》一书中)在信仰既已获得之后,则嘉言懿行[应该]完全是自然而然从信仰中产生的,是这信仰的表征和果实,但决不是邀功的根据,不是应得之数或要求报酬的根据,而完全是自动甘愿的,不望报的。——所以我们也认为在愈益清楚地看穿个体化原理的时候,首先出现的只是自愿的公道,然后是仁爱,再进为利己主义的完全取消,最后是清心寡欲或意志的否定。
基督教的教义本身和哲学并无关系,我所以要把这些教义扯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指出从我们整个考察中产生的,和这考察所有各部分既完全一致又相联贯的这种伦理学,虽在措词上是崭新的,闻所未闻的;但在本质上却并不是这样,而是和真正基督教的信条完全一致的;在主要的方面甚至已含蕴在这些教义中,是教义中已经有了的东西,正同这种伦理学和印度的神圣经典在完全另一形式下提出的教义和伦理规范也完全相符合一样。同时回忆基督教教会的信条还有助于解释和阐明一种表面上的矛盾,这矛盾一面是性格的各种表出在眼前动机之前的必然性(大自然的王国),另一面是意志本身否定自己的自由,取消性格以及取消一切基于性格的“动机的必然性”的自由(天惠的王国)。
§71
当我在这里结束[我的]伦理学基本论点,与此同时也结束我的目的所要传达的这一思想的全部论述时,我不想隐瞒还有一个责难是对这最后一部分论述而发的,反而要指出这个责难是在情的本质中根本免不掉的。这个责难说:在我们的考察终于达到了这一步之后,即是说我们完善的神圣性中所看到的就是一切欲求的否定和取消,也就是由此而解脱一个世界,其整个存在对我们现为痛苦的世界;那么,在我们看起来,这似乎就是走向空洞的无了。
关于这一点我首先要说明的是:无这个概念基本上是相对的,总是对它所否定的,所取消的一个一定的什么而言的。人们(亦即康德)把这种属性只赋予空乏的无。这是用[负号]一来标志的,和以[正号]+来标志的相反,而这[负号]-在观点倒换时又可变为[正号]+。和空乏的无相对称人们又提出否定的无,而这在任何方面都应该是无,人们用逻辑上自相抵消的矛盾作为这种无的例子。过细考察起来,可并没有[什么]绝对的无,没有真正否定的无,就是想象这种无也不可能。任何这一类的无,从更高的立足点看,或是总括在一个较广泛的概念之下来看,永远又只是一个空乏的无,任何无之为“无”都是只在对别的什么的关系中来设想的,都是以这一关系从而也是以那别的什么为前提的。即令是一个逻辑的矛盾,也只是一个相对的“无”。逻辑的矛盾[固然]不是理性[所能有]的一个思想,但它并不因此就是一个绝对的无。原来这矛盾[只]是一些词的组合,是不可思议[之事]的一个例子;这是人们在逻辑上为了论证思维的规律必不可少的东西。因此,当人们为了这一目的而属意于这样的例子时,人们就会坚持[自相矛盾的]无意义为他们正在寻求的正,而[顺理成章的]有意义作为负,则将,跳过[不问]。所以每一否定的无或绝对的无如果置之于一个更高的概念之下,就会显为一个单纯的空乏的无或相对的无,而这相对的无又永远可以和它所打消的互换正负号,以致那被打消的又被认作负而相对的无却又被认作正。柏拉图在《诡辩派》(蚩槐布禄报[双桥]版第277—287页)中对于无曾作过艰深的、辩证的研究。这个研究的结果也和这里说的相符合,他说:“我们既已指出有另一种存在的性质,而且是分散和分布于在其相互关系之间的一切存在物之上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肯定说:和个别存在物对立的存在,在事实上就是那不存在着的。”
一般作为正而被肯定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叫做存在物的东西;无这概念,就其最普遍的意义说,就是表示这存在物的否定。作为正的就正是这表象的世界,我已指出这是意志的客体性,是反映意志的镜子。这意志和这世界也正就是我们自己。整个的表象都是属于这世界的,是这世界的一面。这表象的形式便是空间和时间,因此,在这立场上看的一切存在物都必然要存在于某时和某地。意志的否定、取消、转向,也就是这世界——意志的镜子——的取消和消逝。如果我们在这面镜子中再看不到意志了,那么我们要问意志转移到哪里去了也是徒然;于是我们就埋怨说意志既再没有它所在的时间和地点,那么它一定是消失于无之中了。
一个倒转过来的立足点,如果在我们也有这种可能的话,就会使正负号互换,使我们认为存在的变为“无”,而这“无”则变为存在的。不过我们如果一天还是生命意志本身,那个无就只能在否定的方面被我们所认识,只能从否定的方面加以称呼;因为恩披陀克勒斯说的那句老话:“同类只能被同类所认识”恰好把我们在无这方面的认识剥夺了。相反,我们一切真实的认识的可能性,亦即世界作为表象,或者是意志的客体性,最后也正是基于这句老话的。因为这世界就是意志的自我认识。
如果断然还要坚持用个什么方法从正面来认识那哲学只能从反面作为意志的否定来表示的东西,那么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指出所有那些已达到了彻底否定意志的人们所经历的境界,也就是人们称为吾丧我,超然物外,普照,与上帝合一等等境界。不过这种境界本丁能称为认识,因为这里已没有主体和客体的形式了,并且也只是他们本人自己的,不能传达的经验所能了知的。
可是我们,完全站在哲学观点上的我们,在这问题上就不能不以反页的消极的认识自足,达到了正面的积极的认识门前一口界碑就算满足了。我们既然认为世界的本质自身是意志,既然在世界的一切现象中只看到意志的客体性,又从各种无知的自然力不带认识的冲动起直到人类最富于意识的行为止,追问了这客体性,那么我们也决不规避这样一些后果,即是说:随着自愿的否定,意志的放弃,则所有那些现象,在客体性一切级别上无目标无休止的,这世界由之而存在并存在于其中的那种不停的熙熙攘攘和蝇营狗苟都取消了,一级又一级的形式多样性都取消了,随意志的取消,意志的整个现象也取消了;末了,这些现象的普遍形式时间和空间,最后的基本形式主体和客体也都取消了。没有意志,没有表象,没有世界。
于是留在我们之前的,怎么说也只是那个无了。不过反对消逝于无的也只是我们的本性,是的,正就是这生命意志:它既是我们自己又是这个世界。我们所以这样痛恶这个无,这无非又是另一表现,表现着我们是这么贪生,表现着我们就是这贪生的意志而不是别的,只认识这意志而不认识别的。——如果我们把眼光从自己的贫乏和局限性转向那些超脱这世界的人们,[看]他们的意志在达到了充分的自我认识之后又在一切事物中认识到这意志自己,然后[又看到]它自由地否定自己以待它赋予肉体以生命的那最后一点余烬也与此肉体同归寂灭;那么,我们所看到的就不是无休止的冲动和营求,不是不断地从愿望过渡到恐惧,从欢愉过渡到痛苦,不是永未满足永不死心的希望,那构成贪得无厌的人生平大梦的希望;而是那高于一切理性的心境和平,那古井无波的情绪,而是那深深的宁静,不可动摇的自得和怕悦。单是这种怡悦在[人类]面部的反映。如拉菲尔和戈内琪奥所描画的[人相],已经就是一个完整的可靠的福音。[在超脱世界的人们,]意志已是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是那认识。但是我们则以深沉而痛苦的倾慕心情来看这种境界,而我们自己那种充满烦恼而不幸的状况与此并列。由于两相对照,就昭然若揭了。然而这一考察,当我们一面已把不可救药的痛苦和无尽的烦恼认作是意志的现象,这世界,在本质上所有的,另一面在意志取消之后又看到世界消逝而只剩下那空洞的无在我们面前的时候,究竟还是唯一能经常安慰我们的一个考察。于是,在这种方式上,也就是由于考察圣者们的生平及其行事——要在自己的经历中碰到一个圣者诚然是罕有的事,不过他们那些写记下来的史事和具有内在真实性这一图记为之保证的艺术却能使他们历历如在目前——,[我们就应知道]无是悬在一切美德和神圣性后面的最后鹄的,我们[不应该]怕它如同孩子怕黑暗一样;我们应该驱除我们对于无所有的那种阴森森的印象,而不是回避它,如印度人那样用神话和意义空洞的字句,例如归于梵天,或佛教徒那样以进入涅槃来回避它。我们却是坦率地承认:在彻底取消意志之后所剩下来的,对于那些通身还是意志的人们当然就是无。不过反过来看,对于那些意志已倒戈而否定了它自己的人们,则我们这个如此非常真实的世界,包括所有的恒星和银河系在内,也就是——无。
附录康德哲学批判
真正的天才,尤其是开辟新途径的天才,他们可以铸成大错而不受责难,这是他们的特权。
——伏尔泰
在一个精神伟大的人物的作品里指出一些缺点和错误,这比531明确而完备地阐发这作品的价值要容易得多。这是因为这些错误总是个别的,有限的,所以是可以一览无余的。与此相反,天才打在他作品上的烙印却正是这些作品的优越性,既不可究洁,又取之不尽。这些作品因此才成为连续好些世纪不衰的导师。一个精神上真正伟大的人物,他的完美的杰作对于整个人类每每有着深入而直指人心的作用;这作用如此广远,以致无法计算它那启迪人心的影响能够及于此后的多少世纪和多少遥远的国家。这是经常有的情况:因为这种杰作产生的时代尽管是那么有教养而丰富多彩,然而天才好像一棵棕树一样,总是高高地矗立在它生根的地上上面。
不过这种深入而广泛的影响,由于天才和普通人之间有着很大的距离,是不能够突然出现的。天才在一个世代里直接从生活和这世界中汲取而获得的认识,为别人采掘而处理妥贴的认识,只因为人类的接受能力远赶不上天才的授予能力,所以不能立刻成为人类的财产。而是相反,这种认识,在和不相称的,卑鄙的敌手,和那些在不朽的事物刚诞生时就想剥夺这些事物的生命,就想扼杀人类福音的嫩苗的人们(可以比拟于[大力神]赫库勒斯摇篮上的毒蛇)交锋而取得胜利之前,必须先经历无数次被人曲解和误用的曲折途径,必须战胜自己附和陈旧的谬沦而与之合流的试探而在斗争中生活,直到有了一个新的,不受拘束的世代为这[新]的认识成长起来。这新的一代逐渐逐渐地,经由千百个疏通了的水道,在青年时代就已局部地接受了从那精神伟大的人物流向人类的那股泉水的内容,逐步逐步吸收了消化了这内容,然后得以分享[天才的]这一善举。人类这一世代,天才的这一既幼稚又倔强的学童,它的教育就是这么缓慢地渐进的。——那么,康德学说的全部力量和重要性,也只有通过时间,在时代精神自己有朝一日逐渐被这学说所改造,在最重要的和最内在的方面部已转变而为那精神伟大的巨人的威力提出了活生生的证据时,才会显著起来。可是我在这里并不想不自量力地跑到时代精神之前,而扮演加尔哈斯和卡砌德拉那种不讨好的角色。我只但愿容许我根据上面所说的,将康德的作品看作还是很新颖的;在今天却已有好多人将这些作品看作是陈旧了,是已作罢论而放在一边了;或如他们所说,是已过时而在他们背后了。由于后面这种看法另外一些人就狂妄起来,竟完全无视[康德]这些作品而厚颜地以旧的实在主义的独断论及其烦琐哲学为前提继续谈着上帝和灵魂的“哲理”;——这就好比人们要使炼丹术士的学说还在近代化学中起作用一样。——此外,康德的作品也不需要我人微言轻的颂赞,这些作品自会永远赞扬它们杰出的作者;它们即令不在作者的文字中,但在作者的精神中是永垂不朽的。
可是我们如果在康德之后已过去的这一段时间里回顾他那学说最切近的后效,那么诚然,歌德那句令人沮丧的话,在我们看来就被证实了。歌德说:“谬误和水一样,船分开水,水又在船后立即合拢;精神卓越的人物驱散谬误而为他们自己空出了地位,谬误在这些人物之后也很快地自然地又合拢了。”(《诗意与真情》第三部第521页)然而这一段时间究竟只是一个插曲,要算是上述每一新出的、伟大的认识的命运。不过现在这插曲显然已临近结束的时候了,因为这样持续不断吹大了的肥皂泡是终于要破灭的。人们普遍地开始觉得真正的、严肃的哲学还停留在康德把它放下的地方。不管怎样,我不承认在他和我之间,在哲学上已发生过什么新事情,所以我是直接上接着他的。
我在本附录中的意图只是要就我在拙著中所阐述的学说在许多论点上和康德哲学不一致,甚至相反的这方面来证明我的学说有它的理由,为之辩解。在这问题上可就少不了一番讨论,因为我的思想路线尽管在内容上是如此不同于康德的,却显然是彻底在康德思想路线的影响之下,是必然以之为前提,由此而出发的,并且我还但白承认在我自己论述中最好的东西,仅次于这直观世界的印象,我就要感谢康德的作品所给的印象,也要感谢印度教神圣典籍所给的印象,要感谢柏拉图。——可是虽然如此,还是有我那些反对康德的异议在;并且为了使这些异议具足理由,站得住,我根本只能通过一个办法,即是说我得就那些和我相反的谬误论点指责康德,揭露他所造成的错误。因此,在这个附录中我必须对康德采取彻底反驳的态度,并且是严肃地,不遗余力地进行反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即是说黏附在康德学说上的谬误得以剔除而这学说的真理得以更加彰明,更巩固地发扬光大。因此,人们就不得指望我对康德确然在内心中感到的敬仰也会包涵他的弱点和错误,不得指望我除了以小心翼翼的回护态度之外不以其他态度揭露这些弱点和错误,并且这样小心翼翼做也必然会由于绕圈子说话而使我的论述陷于软弱和黯淡。对于一个在世的人,那确实需要这种照顾,因为在纠正[人的]一个错误时,尽管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人[心]的弱点却只能在温情和阿谀之下才受得住[批评],何况即使是这样也还是难受;那么一个几百年一出的大师,人类的恩人,人们至少也应该对他的这种心灵上的弱点照顾一下,以便不给他制造痛苦。但是一个死者却已丢掉了这种弱点。他的功绩已屹立不可动摇。时间会逐步清洗掉一切过高的评价或贬低。必须使他的错误脱离他的功绩,不再有损于功绩,然后把错误付之淡忘。因此在我将要发声对康德进行反驳的时候,在我心目中简直就只有他的错误和缺点;我对这些东西采取敌对的态度而将进行一场毫不容情的毁灭战;并且总是想到不要姑息地掩饰这些东西,反而是要把这些东西置之于光天化日之下,以便更妥当地加以消灭。由于上面列举的理由,我在这样作时既不觉得我对他不起,不公平,也不觉得我是忘恩负义。为了在未进行讨论之前,也在别人眼里去掉[我有]任何一点恶意的形迹,我将通过简单表述康德的主要功绩,在我眼中看来的主要功绩,而首先把我对于康德深深感到的崇敬和谢忱公布于世;并且在我简述他的功绩时,我将从这么一般的观点出发,使我不致被迫去触及此后我要反驳康德的那些论点。
康德的最大功绩是划清现象和自在之物[两者之]间的区别,——[他的]根据是这样一个论证:在事物和我们之间总有[居间的]智力在,所以这些事物就不能按它们自身在本体上原是什么而被认识。康德是由洛克引到这条路上来的(见《每一形而上学的序论》§13,注二)。洛克曾指出事物的第二级属性如音响、香臭、颜色、软硬、光滑等,因为都是基于官能感受的,[所以]并不是属于客观物体的,不是属于自在之物本身的;至于自在之物本身洛克却只赋予第一级的属性,亦即那些仅仅只以空间和不可透入性为前提的属性,如广延、形状、固体性、数量、运动等。但是这种容易发现的洛克式的区别还是在事物的表面上说话,对于康德式的区别只等于是一个幼稚的前奏。原来康德作的区别,从一个高到不能比的立足点出发,却宣称洛克曾认为可以成立的一切,他所谓的第一级属性,亦即自在之物本身的属性,同样也只在我们的理解力之内而是属于自在之物的现象的;并且其所以如此,正是因为理解力的条件,空间、时间和因果性是被我们先验地认识了的。这就是说,洛克把感觉器官在自在之物的现象上所有的那一份从自在之物身上剥落了,可是康德现在却又把脑力功能(虽然不是用这样的字眼)所有的那一份也[从自在之物身上]剥落了。从此现象和自在之物间的区别就获得了一种绝大的意义和更深远得多的旨趣。为了这一国的,他必须在我们的先验认识和后验认识之间作出明显的区分,而这是在他以前还从没以适当的严格性和彻底性,也没有在明确的意识中做过的。于是这就成为他那意义深远的探讨的主要题材了。——在这里我们立即就要指明康德哲学对于他的前辈的三重关系:第一,对于洛克的哲学是一种肯定和扩充的关系,这是我们刚才已看到的;第二,对于休漠的哲学是一种纠正和利用的关系,人们可以看到将这一点说得最明确的是那篇《每一形而上学的序论》(在康德的主要著作中这是最优美最易理解的,只是研读它的人太少了,其实它可以大大减轻研究康德的困难)的前言;第三,对于莱布尼兹—沃尔夫哲学是一种坚定的驳斥和破坏的关系。在着手研究康德哲学之前,所有这三种学说都是人们应该通晓的。——如果根据上面所述,现象和自在之物,亦即关于观念的东西和实在的东西两者完全不同这一学说,乃是康德哲学的基本特色,那么,此后随即出现的,关于这两者绝对同一的主张就给了前面引述歌德的那一句话一个糟透了的证明;尤其更糟的是这一主张除了乱吹什么“智力的直观”外并无其他依据,从而只是在以典雅的仪态,以夸夸其谈和夹七夹八的杂烩使人慑服的假面具之下回到庸俗见解的粗陋罢了。这个主张对于笨拙而无性灵的黑格尔那种更鲁莽的胡说倒很相称,已经成为这胡说的出发点了。——于是可以说,就康德以上述方式对现象和自在之物所作出的区别,从论据的意义深刻和思虑周详来说既远远超过了以往曾经有过的一切,那么,在这区别所产生的那些后果上,也是无限丰富的。因为既已完全从自己出发,自然而然地,在一个完全新的方式之下,从一个新的方面,在一条新的途径上发现了[真理],康德于此就已表出了这同一个真理,亦即柏拉图就已不厌重复说过的真理。在柏拉图的语言中多半是这样表示这一真理的:对官能显现着的这个世界并无任何真正的存在,而只有一个不息的变易,它存在,也不存在,对于它的了解与其说是一种认识,毋宁说是一种幻象。这也就是柏拉图在本书第三篇就已引过的一段中,在他所有作品中最重要的一段中,也就是在《共和国》第七篇篇首所说过的东西;他在那里说:在黑洞里绑紧了的人们既看不到道地的原本的[阳]光,也看不到真实的事物,而只看到洞里面黯淡的火光和真实事物的阴影。这些[真实]事物在他们背后靠近火光移动,而他们却以为阴影就是实物,[能作出]阴影前后相继的规定就[算]是真正的智慧了。——这同一真理,完全不同地表达出来,也就是《吠陀》和《布兰纳》的一个主要教义,即关于摩那的教义。人们在这里所理解的也不是别的而是康德叫做现象,与自在之物相反的东西;因为摩那的制作正是指我们所在的这个可见世界;这是变出来的魔术,是一个没有实体的,本身没有存在的假象,可比拟于光学上的幻觉,也可比拟于梦寐,是蒙住人类意识的幕幔;是那么一种东西,说它存在和说它不存在,是同样的错误,也是同样的真实。——可是康德现在却不仅只是在一个完全新的独创的方式之下表出了这同一学说,而是借最冷静最清醒的实事求是的论述使这学说成为被证明了的,无可争辩的真理;而柏拉图和那些印度人却只是把他们的主张建立在一个一般的世界观上,只是把这主张当作他的意识的直接宣泄而托出来的,并且与其说是在哲学上明确地,不如说更是神话式的,诗意地表出了他们的主张。就这方面说,他们对于康德的关系等于是早就主张地球围绕静止的太阳运动的毕达戈拉斯派希给塔斯,费罗恼斯和阿利斯塔克对哥白尼的关系。对于整个世界的梦境般的这种本性有如此明确的认识和冷静的,思虑周详的论述,这本是康德全部哲学的基础,是康德哲学的灵魂和最大最大的贡献。康德所以能达成这一点,是由于他以可敬佩的清醒头脑和技巧拆散了,逐一指陈了我们认识能力的全部机括,而客观世界的幻象就是凭借这些机括而成立的。前此所有的西方哲学和康德哲学相比,都显得难以形容的粗笨,都没认识到这一真理:也正是因此,所以总好像是在梦境中说话似的。直到康德才突然把他们从梦中唤醒,所以那些最后还在睡大觉的人(门德尔逊)也曾称康德为粉碎一切的人。康德指出了不能用那些在[一切事物的]实际存在中,也就根本是在经验中以不可破的必然性在支配着的法则来引伸和说明这实际存在本身;指出了这些法则的效用还只是一种相对的效用,也就是说在这实际存在或整个经验世界已经确立,已经是现成的之后,这种效用才开始;结果是这些法则,在我们着手说明这世界的,和我们自己的实际存在时,不可能是引导我们的线索。这些法则,现象倒是按之而互相联接起来的,我已将它们全部时间和空间以及因果性和推论都总括在根据律这一词中。所有较早期的西方哲学家都误以为这些法则是绝对的,是不以任何东西为条件的,是永恒真理。[他们认为]世界本身就只是由于这些法则,按这些法则[而成立]的,因此整个宇宙之谜也必然可以遵循这些法则的线索而得揭穿。为此而作出的那些假定,亦即康德在理性的观念这个名字之下批判过的假定,实际上只有助于将单纯的现象,摩那的产品,柏拉图的阴影世界,提升为唯一的、最高的真实性,置之干事物最内在的、真正的本质的地位,由此而使真正认识这本质成为不可能,也就是一言以蔽之:使做梦的人睡得更酣些。康德曾指出这些法则,从而也指出了世界本身都是由于主体的认识方式所决定的;由此得出的结论乃是人们遵循这些法则的线索尽管再探讨,再推论,尽管已走了这么远,然而人们在主要的事情上,亦即在世界自身的,表象以外的本质的认识上,并未前进一步,而只是像小松鼠在圈轮中一样地运动着。因此人们也可把一切独断论者比作那些以为只要一直向前走得相当远了就能达到世界尽头的人们,而康德却可说是已航行世界一周并指出了: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不能由于和地面平行的运动走出地球,然而由于垂直运动也许不是不可能走出地球。人们也可说康德的学说给[了我们]这一见解,即是说世界的尽头和起点不是要到我们以外而是要在我们里面去找的。
不过这一切都是基于独断哲学和批判哲学或超绝哲学之间的根本区别的。谁要弄明白这一区别,在一个例子上生动地看到这一区别,他只要把莱布尼兹的一篇文章当作独断哲学的标本读一遍,就可极简便的做到这一点。这篇文章的标题叫做《事物的根本起源》,第一次发表于厄尔德曼出版的《莱布尼兹哲学著作集》第一卷第147页。在这里就正式是以实在论一独断论的方式,利用着本体论和宇宙论的论证,以那些永恒真理为根据,先验地描绘了世界的起源及其优异的属性。——[文章]附带地也有一次承认过经验提示的恰好和这里指证的世界的优异性正相反,可是这就得对经验示意说:经验对于这一点一无所知,哲学既已先验地说过了。经验就应该住嘴。——作为整个这一方法的敌对方面,现在就有批判哲学随康德而出现于世了。这个哲学恰好是把那些为这一切539种类的独断论奠基的永恒真理变成了它的问题,恰好要探讨这些真理的起源,于是就发现了这起源是在人的头脑中;即是说在这里这些永恒真理是从专属于人的头脑的,为了了解一个客观世界而装在头脑中的那些形式中产生的。所以说这里,在脑髓中,[才] 是为那堂皇的独断论建筑物提供材料的石矿。而这批判哲学,由于要达到这一结果就必须超出前此所有独断论所根据的那些永恒真理之上,而使这些永恒真理自身成为探讨的对象,就也成为超绝哲学了。从这一点出发就可进一步得出结论说这个客观世界,如我们所认识的那样,不是属于自在之物自身的本质的,而是这自在之物的单纯现象,[同时这客观世界又]正是为先验地即在人类智力[亦即脑髓]中的那些形式所决定的,所以客观肚界除了现象之外也不能包涵什么。
康德虽然没有达到现象即作为表象的世界,而自在之物即意志这样的认识,但是他已指出这显现着的世界既是以主体也同样是以客体为条件的。当他把这世界的现象的,也就是表象的最普遍的形式孤立起来时,他指出了人们不仅可以从客体出发,而且同样也可从主体出发认识到这些形式,并得按其全部的规律性概览这些形式。又因为这些形式本是主体客体之间的共同界线,他作出结论说人们由于追究这个界线,既不能透入客体的内部,也不能透入主休的内部,随之而是[人们]决不能认识到世界的本质,决不能认识自在之物。如我即将指出的那样,康德并不是从正确的方式而是借[论点的]前后不一贯导出自在之物的,为此他不得不多次的,不能自禁的侵犯他学说的这一主要部分而自食其果。他没有直接在意志中认识到自在之物,但是他已向这认识走了开辟[新途径]的一大步,因为他论述了人类引为不可否认的道德意义是完全不同于,不依赖于现象的那些法则的,也不是按这些法则可以说明的,而是一540种直接触及自在之物的东西。这就是用以看他的功绩的第二个主要观点。
我们可以把彻底摧毁经院哲学看作第三个主要观点。这里我想以经院哲学这个名词一般地称呼从教会长老奥古斯丁起直至紧接康德之前而结束的那一整个时期,因为经院哲学的主要特征究竟是邓勒曼很正确的提出的特征,也就是各地占势力的宗教对哲学的统制监护作用。[在这种监护之下,]给哲学剩余下来的[工作]除了证明和粉饰宗教规定的那些主要信条之外,实在什么也没有了。那些正式的经院哲学家,直至苏阿内兹,毫不隐讳的坦然承认这一点。后继的那些哲学家比较是无意识地做着这种事情,或者总不是自认是在这样做。人们认为经院哲学[的时期]只可算到笛卡儿约一百年前,然后随笛卡儿就开始了一个自由研究,不依傍一切现行宗教教义的崭新的时代;可是在事实上,这[种自由研究]却不得归之于笛卡儿及其继起的后辈,可以归功于他们的只是自由研究的外表以及多少有些向往自由研究的努力。笛卡儿是一个精神非常卓越的人物,如果人们念及他的时代,他所成就的也就很大了。但是如果人们把这种为他曲谅的考虑放在一边,而从人们后来追誉他的[一些角度,如从]解脱了一切束缚的思想自由和不受拘束的个人探讨那种新时代的开始[等]来衡量他,那么,人们就必然会发现他虽然是以他那种还缺乏真正严肃[意味]的,因而是那么快那么坏地表达出来的怀疑来装出一副面孔,好像他想一下子就把早年注入的,属于时代和民族的那些成见的一切束缚丢个一干二净似的,但是他只是一时在表面上这样作,以便随即又粑这些东西拾起来,并且越是牢固的握住不放了。笛卡儿所有的后辈也正是这样作的,一直到康德。因此歌德的一首诗倒很可以用到这类独立自由思想家身上来[,歌德写道]:
“我看他,请你阁下允许我这样说,
就活像腿儿细长的一只鸣蝉,
它总是飞,边飞着边跳,
于是立即又在[丛]草中唱起了它的老调。”
康德有他的理由[故意]装出那副面孔,好像他也只有这么个意思。但是从这次伪装的一跃——这是被允许的,因为人们原已知道这一跃是要回到草里来的——,却变成了一飞[冲天],站在下面的那些人现在只有赶着看的份儿了,再也不能将他捕回来了。
所以康德是敢于从他的学说出发,指出所有那些据说已是多次被证明了的信条是不可证明的。思辨的神学以及与之相联的唯理主义心理学都从康德手里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自此以后,这些东西在德国的哲学里就绝迹了。可是人们不得因为人们在放弃了原来的精神之后,有时在这儿,有时在那儿还保留着那些字眼,或因为某一个可怜的哲学教授心目中有他对于主子的畏惧而让真理自为真理[不敢去管它,]就被弄糊涂了。康德这一功绩的伟大,只有在一切作家中,甚至在十七和十八世纪最卓越的作家中注意过[经院哲学的]那些概念在自然科学以及哲学上的不良影响的人们才能衡量。自康德以来德国自然科学的著作在语调和形而上学的背景上所发生的变化是显著的;在康德以前的情况正和现在在英国的情况一样。——康德的这一功绩和这种情况有关,即是说在上古、中古以及近代过去的一切哲学中,一贯占统治地位的是毫不思索的遵循现象的规律,把这些规律提升为永久的真理,又由此而提升飘忽的现象为世界的真正本质;一句话,就是在他那幻想中不为任何思考所扰乱的实在主义。贝克莱和他以前已有马勒布朗希一样,曾经认识到实在主义的片面性,甚至错误,却无力推翻实在主义;因为他的进攻只局限于一点。那么这就要留待康德来促使唯心主义的根本观点——这在整个未曾回教化的亚洲,在本质上甚至是宗教的根本观点——在欧洲至少是在哲学上取得统治地位。所以说在康德之前是我们在时间中,现在却是时间在我们之中,如此等等。
[在此以前,]即令论理学,实在主义哲学也是按现象的规律来处理的;这些规律被认为是绝对的,对于自在之物也是有效的:因此,[伦理学]时而是基于幸福论,时而是基于世界创造者的意志,最后又是基于完善这个概念。完善这个概念自身,就它自身说,是彻底空洞而没有内容的,它只标志着一种关系,而这关系又得先从这关系应用得上的那些事物获得意义;因为“是完善的”除了是“符合一个为此而预先假定的,已给与的概念”之外再不意味着别的什么,所以必须事先树立这一概念,没有这概念,[所谓]完善就只是一个未知数,从而单独说完善就等于根本没有说什么。如果人们现在想在这儿将“人道”这概念作为默认的假定,而确定“为完善的人道而努力”作为道德的原则,那么人们由此而说出的也只是“人们应该是他们应是的那样”——还是和前此一样糊涂。“完善”本来就几乎只是“全数十足”的同义语,因为“完善”是说在一个特定的场合或个体中,所有那些在他那种族概念中的谓语都具备了,也就是真正凑齐了。因此,“完善”这一概念如果是这么绝对地抽象地使用,就只是一个思想空洞的字眼儿:还有闲扯什么“至高最完善的存在”等等也正是这样[的货色]。这一切都是废话。虽然如此,这却并无碍于完善和不完善的概念在上一世纪里成为一时的风尚;是的,这概念几乎是一切说道论德,甚至谈神讲道围绕着旋转的枢纽。任何人的口里都不离这概念,以致最后将这概念弄得乌烟瘴气,干出了真正莫名其妙的勾当。即令是当时最好的作家,譬如勒辛,我们就看到他纠缠于完善和不完善之中,左冲右突不能脱身,真是可怜到极点。其实说起来,任何一个在思维着的头脑至少也应该模糊地感到这一概念并无任何积极内容,因为这概念和一个代数符号一样,只意味着抽象中的一个关系而已。——康德,如已说过的,曾将各种行为不可否认的巨大伦理意义和重要性完全从现象和现象的规律分开来,并指出前者直接涉及自在之物,涉及世界的最内在本质;与此相反,后者,亦即时间和空间以及一切充塞时间空间,在时间空间中按因果律而把自己排列起来的东西,都要看作无实体,无实质的梦幻。
但愿上述这一点点[意见],怎么也没有穷尽这个题材的一点点[意见],已足以证明我尊重康德的功绩;这里提出这点证明既是为了安慰我自己,同时也是因为公道要求那些要随我而不客气地揭露康德的错误的人们回忆一下这些功绩。现在我就开始揭露康德的错误。
至于康德的伟大成就必然也有巨大的错误与之相伴,这一点单在历史上从下述事实就已可观测到,即是说康德虽然促成了哲学上最伟大的革命,结束了延续一十四个世纪的经院哲学——广义的经院哲学——而在哲学上发起一个真正全新的,世界性的第三纪元;但是康德问世的直接后果却几乎只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因为他并未树立一个完全新的体系可使他的信徒多少能够经历一段时期而有所遵循;人人都明白已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但是没有一个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固然看透了所有以往的哲学都是没有结果的在做梦,现在新时代却是从这梦中醒过来,但是他们现在究竟何所适从,他们却不知道。这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空隙,一个巨大的需要;激起了一般的注意力,甚至较为广泛的群众的注意力。由于这一缘因所促使,但不是为内在的冲动和力量[充沛]之感(这种力量在不利的时代也有表现,如在斯宾,诺莎)所驱迫,一些没有卓越才学的人们作了各种各样的、软弱无力的、不入调儿的尝试,其中甚至有颠三倒四的尝试。这时广泛的群众,一旦已被激动了,还是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他们以巨大的耐性——只有在德国找得到的这种耐性——长期的倾听这些东西。
和这里一样,在大自然中必然也曾经过像大革命一样的过程,地球的整个表面都变了,沧海桑田互相易位而为新创一个世界的计划铺平了道路。在大自然能够产生一个新的系列的,各自相互而又和其余[一切]相谐和的新形式之前,[中间]有一段漫长的时期,这时,各种奇奇怪怪的有机体都出现了。这些东西自己和自己以及相互之间都不谐和,是不能久存的;但是这些东西至今还留存的残余却正是给我们留下的纪念品,由此可以看到重新构成自己的大自然,它那些举棋不定的情况以及[各种的]尝试。——那么,在哲学上完全类似自然界发生的危机,由康德所引起的怪物丛生的时代,如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就已够让我们推论他的功绩不是十全十美的了,而是附有巨大缺点的,必然是消极的、片面的。现在我们就要追溯这些缺点。
我们首先要检查一下全部纯粹理性批判旨趣所在的根本思想,把它弄明白。——康德站在他前辈,独断哲学家的立场上,又根据这个立场和他们一起从下列前提出发:(一)形而上学是关于一切经验的可能性之彼岸的事物的科学。——(二)一个这样的事物决不能按一些自身先要从经验汲取而来的基本定律来获得(《每一形而上学序论》§1);而只有我们在经验之前,不依赖于经验而知道的东西才能超出可能的经验之外。——(三)在我们理性中真有几个这样的基本定律可以碰到:人们在来自纯粹理性的认识这一名义之下了解这些定律。——和他的前辈一起,康德就只走到这儿为止,在这里他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他们说:“这些基本定律或来自纯粹理性的认识是事物绝对的可能性的表现,是永恒真理,是本体论的源泉。它们站在世界秩序之上,如同命运站在古代神祇之上一样。”康德说:“这不过是我们智力所有的形式,是规律,但不是事物实存的规律,而我们从这些事物得来的表象的规律只在我们对事物的理解上有效,所以不能超出经验的可能性以外,而按[上面]第一点,这原是为超出经验的可能性而设的。原来正是这些认识形式的先验性,由于这先验性只能基于认识形式的主观来源,才给我们永远断绝了对事物的本质自身的认识,将我们局限于一个只是现象的世界,以致我们不能后验地,更不要说先验地去认识一下事物在它本身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了。这样说来,形而上学就不可能了,于是对纯粹理性的批判就起而代之。和陈旧的独断主义对峙,康德在这里是完全胜利了;于是此后出现的一切独断论的尝试就不得不采取完全不同于从前的途径了。现在我就要按[我]当前这批判所说出的意图而引向我的独断论所根据的理由了。原来在仔细检验上面的立论时,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立论第一个首要的基本假定就是一个丐词;这假定包括在这一(尤其是在《每一形而上学序论》§1明白提出的)命题里:“形而上学的来源决不可是经验的,它的基本命题和基本概念既不能取自内在经验,也不能取自外在经验。”然而除了来自形而上学这个词的伺源学上的论据以外,再没提出什么来证明这一首要的断定了。可是实际上却是这么回事:世界和我们自己的生存对于我们必然是一个谜,于是就毫不犹豫的认定这一谜底的揭穿不能从彻底了解世界自身而来,而必须求之于一个完全不同于这世界的什么(因为这就叫做“超乎一切经验的可能性之外”);并且从这[哑谜的]解答中必须除掉一切我们在任何方式上能够有直接认识(因为这就叫做可能的经验,或是内在的,或是外在的)的东西;[哑谜的]解答必须求之于我们只能间接地,也就是借来自先验的一般命题的推论而获得的东西。在人们以这种方式将一切认识的主要来源除开而遮断了达到真理的那条大路之后,人们就无庸惊奇独断论那些尝试的失败,而康德却能指出这种失败的必然性。原来人们事先就已认定形而上学和先验的认识是同一的了。可是为了[肯定]这一点,人们必须事先证明解决世界之谜的材料简直不可能包涵在世界之内,而只能求之于世界之外,求之于人们只能按那些我们已先验地意识着的形式那根线索而达到的什么。在这一点还未被证明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在[解决]一切任务中最重要最困难的课题时,来堵塞一切认识来源中最丰富的来源,堵塞内在和外在的经验,而单是以内容空洞的形式来进行操作。所以我说世界之谜的解答必须来自[我们]对这世界本身的理解。[既然如此,] 那么形而上学的任务就不是[跳过,]飞越经验——这世界即在其中的经验——,而是彻底理解这些经验,因为经验,外在的和内在的,无不是一切认识的主要来源。因此,只有将外在经验联结到内在经验上,由于在适当的那一点上作成的这种应有的联结以及由此而达成的,两种这么不同的认识来源的结合,世界之谜的解答才有可能。不过这还是在一定的,和我们天性不可分的局限之内,随后是我们对于世界虽有了正确的认识,然而对于世界的实际存在却并未获得一个结案的,取消了一切其他问题的解释。由此就可以说“走多远算多远罢”,而我的途径则位于以前独断论的一切皆已知之说和康德批判[主义]的绝望之间。但是康德所发现的重要真理。亦即以前形而上学各种体系由之而被推翻的真理,却给我的形而上学体系提供了论据和材料。人们请比较一下我在[本书]第二卷第十七章关于我的方法所说的[部分]。——关于康德的基本思想就只说到这里为止,现在我们就来考察一下这基本思想的阐发和个别论点。
康德的文体一贯带有一种精神卓越的标志,带有道地的、稳定的固有特性和极不平常的思想力的标志。这种文体的特征也许可以恰当地称之为辉煌的枯燥性,康德惜此乃善于以极大的稳妥性拈出而牢固地掌握那些概念,然后又极自由地将这些概念抛来掷去,使读者惊奇不置。在亚里士多德的文体中我也看到这种辉煌的枯燥,可是要简单得多。——然而康德的论述每每还是不清晰、不确定、不充分的,有时是晦涩的。当然,这一点,一部分由于题材的艰难和思想的深刻是应加以原谅的,不过谁要是自己彻底明白而十分清楚地知道了他所想的,所要的是什么,他也就决不会写出模糊的东西,决不会提出恍惚不定的概念,决不会为了给这些概念一个名称又从古代语言中搜寻一些极艰深极复杂的措词以便此后经常加以使用,决不会像康德那样从较古老的哲学,甚至从经院哲学采取一些词汇和公式,又把这些东西按他的目的相互联结起来。譬如单是统一一词已尽够用的地方,他每次却要说什么“了知的超绝综合统一性”,或根本就用“综合之统一性”。一个彻底知道自己想什么,要什么的人就不会在事后又一再重新解释已经解释过一次的东西,不会像康德那样做,一再去解释理性、范畴、经验以及其他主要概念。一个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禁不住一再重复他自己,并且不会在每次重新表达这已有过百多次的思想时,在新表达中恰好还是给这一思想留下了原来的那些晦涩之处;他会一次就明确地、彻底地、尽其所有地说出他的见解而以此为已足。笛卡儿在他第五封信里说:“原来我们对于一件事物的了解愈透彻,我们就愈有决心以一种唯一的方式来表示它。”而康德间或有些晦涩的论述曾经有过的最大坏处却在于这种晦涩之处偏是起着一种以缺点引人摹仿的示范作用,更有害的是甚至还被曲解为有权威的根据。[读者]群众被迫于势而不得不体会到晦涩的东西本不一定是无意义的,不过无意义的东西却马上就以晦涩的讲法为逋逃薮了。费希特是第一个攫得这种特权的人,他也尽量利用了这特权;谢林在这方面至少是可以和费希特并驾齐驱的,而一群饥饿的作家,既无灵性又不诚实,在这一点上一会儿就超过了他们两人。提出赤裸裸的胡说,拼凑空无意义的、疯狂的词组,如人们前此只在疯人院里听到过的最大的狂妄,最后却出现在黑格尔身上。这种狂妄已成为历来最粗笨的普遍的神秘化的工具,曾有过后世看来难以相信的成功而将成为德国人狂妄变态心理的一个纪念碑。在此期间香·保罗无益干事的写了他那些优美的篇章《更高地推崇讲坛上的哲学疯狂和舞台上的文学疯狂》(《美学补授》);原来歌德也徒劳无功的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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