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随笔

培根随笔

(4)

许多伟大的人主帝王对于我们所说的友谊底效用之重视在我们看起来实为可异。他们之重视友谊,至于往往不顾自己底安全与尊荣以求之。盖为人君者,由于他们与臣民之间地位上的距离的原故,是不能享受友谊的——除非他们(为使自己能享受友谊起见)把某人擢升到他们底伴侣或侪辈底地位,然而这样做底结果往往是有不便的。象这样的人现代语叫做“宠臣”或“私人”;好象他们之所以能到这种地位仅仅是由于主上底恩意或君臣之间的亲近似的。然而罗马语中的字眼才能算是把这种人底真正用途及其擢升之由表达出来了;罗马语把这种人叫做Participescurarum“分忧者”;因为真能使君臣之间结如斯之友谊者,正即此事也。我们又可以看到象这样的事情并不限于懦弱易感的君主,即从来最有智有谋的君主,亦往往有与臣下中某人结交,呼之为友,并使旁人亦以君王之友人称之者;君臣之间所用的这种称谓就和普通私人之间所用的一样。
苏拉,当他为罗马底独裁者的时候,把庞拜(即后来被人称为“伟大的”庞拜者)擢升到很高的地位以至庞拜自诩为苏拉所不及。因为有一次庞拜为他底一位朋友争执政官之职,与苏拉所推举之人竞选,竟而获胜。在苏拉对此表示不满而开始争吵的时候,庞拜简直反唇相向,叫他不要多言,“因为拜朝日的人多过拜夕阳的人”。在恺撒则有代西玛斯·布鲁塔斯,其影响之巨,竟使恺撒在遗嘱中立他为次承继人,仅次于恺撒底孙外甥。而这人也就是有能力诱致恺撒于死地的人。因为在恺撒为了一些不祥的预兆,尤其是克尔坡尼亚底一场噩梦的原故而想使参议院先行散会,改期再开的时候,布鲁塔斯拉着他底胳膊,轻轻地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并告诉他说,他希望恺撒不要叫参议院散会,等恺撒底夫人做一场好一点的梦之后再行开会。安东尼在一封信里(这封信在西塞罗底攻击演说之一中曾经一字不移地引用过)曾呼代西玛斯·布鲁塔斯为“妖人”,好象他用邪术迷惑了恺撒似的,他底得宠之深可见矣。阿葛瑞帕虽然出身微贱,但是奥古斯塔斯却把他升到很高的地位,以致后来当奥古斯塔斯以他底女儿玖利亚底婚事问麦西那斯的时候,麦西那斯竟敢说“他必须把女儿嫁给阿葛瑞帕,否则就必须把阿葛瑞帕杀了。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因为他把阿葛瑞帕已造就得如此之伟大了”。在泰比瑞亚斯一方面西亚努斯升到很高的位置,竟至他们二人被称并被认为一双朋友。泰比瑞亚斯在致西亚努斯的一封信里写道:“为了我们底友谊的原故,我没有把这些事对你隐瞒”,并且整个的参议院给“友谊”特造了一座祭坛(就好象“友谊”是一位女神一样)以表扬他们二人之间的很亲爱的友谊。此类或胜乎此的例子又可于塞普谛米亚斯·塞委?斯与普劳梯亚努斯底友谊中见之。因为塞委拉斯竟强迫他底儿子娶普劳梯亚努斯之女为妻;并且往往袒护普劳梯亚努斯种种欺凌皇子的行为;他并且以这样的言辞下诏于参议院:“朕爱其人如此之深,愿其能后朕而死也”。假如这些君王是图拉真或马喀斯·奥瑞利亚斯一流的,那末我们可以认为象上述的举动乃是出自十分良善的心田的;但是这些君王都是很有智谋,精神强健而严厉,并且是极端爱己的,然而他们竟然如此,这就可以证明他们底幸福虽然已达人间之极峰,但是他们对之,仍不满意,觉得若无朋友使之圆满,则这种幸福终是残缺不全也。犹有甚者,这些君主都是有妻有子有甥侄的人,然而这些人竟不能使他们有朋友之乐。
康明奈亚斯关于他底第一位主上,公爵“勇敢的”查理,所说的话是不可忘的,就是,他不肯把他底秘密与任何人共之,尤其不肯把那最使他为难的秘密告人。于是康明奈亚斯继续又说道:“到公爵底末日将近的时候这种秘而不宣的性情不免稍损他底理智”。其实,如果康明奈亚斯乐意的话,他对于他底第二位主上,路易十一,也大可下同样的断语,因为路易十一底好隐秘确是他自己底灾星。毕达哥拉斯底格言是难解而真确的;他说,“不要吃你底心”。确实地;说得厉害一点,没有朋友可以向之倾诉心事的人们可说是吃自己底心的野人。有一件事却是很值得惊奇的(我把它说了出来就此结束关于友谊底第一种功效的话语),那就是,一个人向朋友宣泄私情的这件事能产生两种相反的结果,它既能使欢乐倍增,又能使忧愁减半。因为没有人不因为把自己底乐事告诉了朋友而更为欢欣者;也没有人因为把自己底忧愁告诉了朋友而不减忧愁者。所以就实际的作用而言,友谊之于人心其价值真有如炼金术士常常所说的他们底宝石之于人身一样;这宝石,依术士们底话,是能产生种种互相反对的效力,然而总是有利于天禀的。然而,即令不借助于术士,在普通的自然现象中,也可以看到这种情形很明显的肖象。因为物体相合则足以助长并滋养任何天然的作用,又可以削弱并挫折任何暴烈的外来打击也:物体如此,人心亦是如此。
友谊底第二种功用就在它能卫养并支配理智,有如第一种功用之卫养并支配感情一样。因为友谊在感情方面使人出于烈风暴雨而入于光天化日,而在理智方面又能使人从黑暗和乱想入于白昼也。这不仅指一个人从朋友处得来的忠谏而言;即在得到这个之前,任何心中思虑过多的人,若能与旁人通言并讨论,则他底心智与理解力将变为清朗而有别;他底思想底动作将更为灵活;其排列将更有秩序;他可以看出来把这些思想变成言语的时候它们是什么模样;他终于变得比以往的他聪明,而要达到这种情形,一小时底谈话比一天底沉思为效更巨——这些都是没有疑义的。塞密斯陶克立斯对波斯王的话说得极是。他说:“言语有如张挂展览的花毡,其中的图形都是显明的;而思想则有如卷折起来的花毡”。友谊底这第二种功用(就是启发理智),也不限于那些能进忠言的朋友(他们当然是最好的朋友了),即令没有这样的朋友,一个人也能借言谈底力量自己增长知识,把自己底思想使之明白表现,并且把自己底机智磨厉得更为锋利,如磨刃于石,刃锐而石固不能割也。简言之,一个人,与其使他底思想窒息而灭,毋宁向雕像或图画倾诉一切之为愈也。
现在,为充分说明友谊底这第二种功用起见,我们再一谈那个显而易见,流俗之人也可以注意到的那一点,就是朋友底忠言。赫拉克里塔斯在他底隐语之一中说得很好,“干光永远最佳”。一个人从另一个人底诤言中所得来的光明比从他自己底理解力,判断力中所出的光明更是干净纯粹,这是无疑的:一个人从自己底理解力与判断力中得来的那种光明总不免是受他底感情和习惯底浸润影响的。因此,在朋友所给的诤言与自己所作的主张之间其差别有如良友底诤言与谄佞底建议之间的差别一样。因为谄谀我者无过于我;而防御自谄自谀之术更无有能及朋友之直言者也。诤言共有两种:一是关于行为的,一是关于事业。说到第一种,最能保人心神之健康的预防药就是朋友底忠言规谏。一个人底严厉自责是一种有时过于猛烈,蚀力过强的药品。读劝善的好书不免沈闷无味。在别人身上观察自己底错误有时与自己底情形不符。最好的药方(最有效并且最易服用的)就是朋友底劝谏。许多人(尤其是伟大的人们)因为没有朋友向他们进忠告的原故,做出大谬极误的事来,以致他们底名声和境遇均大受损失,这种情形看起来是很可惊异的。这些人是,有如圣雅各所说,“有时看看镜子,而不久就会忘了自己底形貌的”。讲到事业方面,一个人也许以为两只眼所见的并不多于一只眼所见的;或者以为局中人之所见总较旁观者之所见为多;或者以为一个在发怒中的人和一个默数过二十四个字母的人一般地聪明;或者以为一枝旧式毛瑟枪,托在臂上放和托在架上放一样地得力;他可以有许多类此的愚蠢骄傲的妄想,以为自己一身就很够了。然而能使事业趋于正轨者还数忠言。又,假如有人想采纳别人底忠告,而愿意零碎采纳,在某一件事上问某一人,在另一件事上问另一人,这样的办法也好(这就是说,总比他全不问人的或者好一点);可是他冒着两种危险;一是他将得不到忠实的进言;因为所进的言论必须是来自一位完全诚心的朋友的才好,否则鲜有不被歪屈而倾向于进言人之私利者也。另一种危险是他所得的进言,将为一种有害而不安全的言论(虽然用意是好的)一半是招致祸患的而一半是救济或预防祸患的;有如你生病请医,而这位医生是虽被认为善治你所患的病症,却是不熟悉你底体质的;因此他也许会使你目前的疾病可以痊愈而将危害你健康的另一方面;结果是治了病症而杀了病人。一个完全通晓你底事业境遇的朋友则不然,他将小心注意,以免因为推进你目前的某种事业而使你在别的方面突受打击。所以最好不要依靠零零碎碎的忠告;它们扰乱和误引底可能多于安定和指导底可能也。
在友谊底这两种高贵的功效(心情上的平和与理智上的扶助)之后还有那最末的一种功效:这种功效有如石榴之多核。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朋友对于一个人底各种行为,各种需要,都有所帮助,有所参加也。在这一点上,若要把友谊底多种用途很显明生动地表现出来,最好的方法是计算一下,看看一个人有多少事情是不能靠自己去办理的:这样计算一下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得出古人所谓“朋友者另一己身也”的那句话是一句与事实相较还很不够的话;因为一个朋友比较一个人底己身用处还要大得多。人底生命有限,有许多人在没有达到最大的心愿——如子女底婚事,工作之完成,等等——之前就死了。要是一个人有了一位真心的朋友,那末他就大可安心,知道这些事件在他死后还是有人照料的。如此,一个人在完成心愿上简直是有两条性命了。一个人有一个身体,而这个身体是限于一个地方的;但是假如他有朋友,那末所有的人生大事都可算是有人办理了。就是他自己不能去的地方,他底朋友也可以代表他的。还有,有多少事是一个人为了颜面底关系,不能自己说或办的!一个人不能自承有功而免矜夸之嫌,更不用说是不能表扬自己底功绩了;有时也不能低首下心地去有所恳求;诸如此类的事很多。但是这一切的事,在一个人自己底嘴里说出来未免赧颜的,在朋友嘴里说出来却是很好。类此,一个人还有许多身分上的关系,是他不能弃置不顾的。例如,一个人对儿子讲话,就不能不保持父亲底身分;对妻子讲话就不能不保持丈夫底身分;对仇敌讲话就不能不顾虑自己底体面:但是一个朋友却可以就事论事,而不必顾虑到人底方面。这一类的事情要一一列举出来是说不完的;要之,一个人若是有某种事自己不能很得体地去做时,我对他有一条规则可说,就是,他如果没有朋友的话,那末他只有“下台”之一法。
二十八 论消费
财富底用处是消费,而消费底目的是为了光荣或善举。因此特别的消费当以其原因之价值为度;盖为了国家,和为了天国一样,也可以自甘贫乏的。但是普通的消费则当以一个人底财产为度;并且要管理得宜,务使消费不要超出收入;并且要勿受仆役底欺骗;还得观瞻极佳,务使实付之款比外人底估计为少。无疑地,假如一个人仅仅要出入相当,不至贫乏的话,他日常的支出也应当仅及他底收入底一半;若是他要变为富有的话,那他底支出就应当只有收入底三分之一。即是很大的人物而躬自检点自己底财产也不算是一件自卑自贱的行为。有些人不肯如此做,其原因不仅是大意,也有因为恐怕检点底结果发现自己已经破产而生烦恼者。但是如果身体上有了创伤,不检验是不会好的。那完全不会检点自己底财产的人务须要用人得当,还得常常换他们;因为新用的人比较胆小而计谋少一点。那不能常常检点他底财产的人应当把出入底一切数目都规定了。
一个人如果在某一项上消费多,则他必须要在别的一项上节省。例如他在吃喝上爱花钱,那末他就应当在衣着上节省;要是他在住屋上爱花钱,他就应当在马厩上节省,皆是也。因为那在每一项上都是花钱很多的人是难免堕入逆境的。一个人在清偿债务的时候,如果过于求速,要一举还清,也会和久欠不还一样地有害的。因为急于求售和多欠利息是一样地不利也。再者,一举而还清了债务的人是会又走入借债的路上去的:因为他一旦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债务底困难的时候,就会故态复萌的:但是那一点一点地还清债务的人借此可以学会一种节俭的习惯,他底心理和他底财产将同受其益。有财产需要补救的人是不能轻视小节的,这是一定的;并且,就一般而言,与其卑躬屈节以求小利还不如减少零星的花费较为得体。一个人底经济担负如果是一起始就要长久继续下去的,那他就要很小心,不可冒然担承:但是在那些只有一次没有下次的消费上,则不妨较为大方一点。
二十九 论邦国底真正伟大之处
雅典人塞密斯陶克立斯在某次宴会上有人想请他弹琵琶。他说他不会弄琴可是会把一个小城弄成一座大邦。这句话因为过于归功自己,所以是骄傲不逊;但是如果一般地用在别人身上,则可算是很庄肃贤明的评论。这句话(再用譬喻底说法引申一下)就可以把从事国政者之中两种不同的才能表现出来。因为,如果把议事和执政的各官真正地观察一下,其中也许可以发见(虽然这是很稀有的)几个能使小国变为大邦,而不能弄琴的人;同时,在另一方面,却可以发现许多巧于弄琴可是不但不能使小国变为大邦,而且是有相反的天才的人,他们是能把一个伟大而兴盛的国家带到衰败凋零的地步的。并且,那些堕落的技巧智能,许多公卿大夫借之以邀宠于主上钓名于流俗者,确是除了“弄琴”之名,不值得更好的名称的:因为这些技巧智能不过是一时欢乐之资,在会者本人虽可借以炫耀,而于他们所事的国家之幸福与进步,则无所裨益也。当然,也有些公卿大夫够得上一个“能”字的(即所谓“干才”)。他们能够调理国政,不使陷于危难和明显的困境,可是若要把国家在力量,财富,国运上都增强长大,则他们断断无此能力。现在我们不管做事的人怎么样,且一谈事务底本身;就是,国家底真正伟大之处以及达到这种情形的方法。这是一个值得雄王英主常常考虑的题目;为的是他们既可以不至于因为过于相信自己底力量而多事妄为,虚耗实力;又可以不至于因为过于卑视自己底力量而屈尊以从怯懦畏葸的计议也。
一个国家底疆土之大小是可以测量的;其财赋收入之多少是可以计算的。它底人口可由户口册卷而得见,城镇之多少及大小则可由图表而知之。然而在人事中没有比关于一国底力量的真正估计推断更为易于错误的。基督把天国不譬做任何巨大的果核或种子而譬做一粒芥子;即是一种最小的种子,但是却有一种迅速发芽及长大底特性与精神。类此,有些国家底疆土很大,可是不能伸张国力或领袖他国;又有些国家幅员很小,有如一种躯干微小的植物,然而却能为强大的帝国之基础。
坚城、武库、名马、战车、巨象、大炮等等不过是披着狮子皮的绵羊,除非人民底体质和精神是坚强好战的。不特如此,若是民无勇气,则兵士数目之多是无关紧要的,委吉尔所谓“一只狼从不介意有多少只羊”者即指此也。在阿比拉(Arbela)平原中的波斯军有如一片人海,竟使亚历山大军中的将领不免惊惶;因此他们来到亚历山大面前,并建议在夜间进攻;但是他说:“我不愿偷取胜利”。结果是容容易易地打败了敌人。阿米尼亚王蒂格拉奈斯率四十万大军驻于一座山头,当他看见那不过一万四千的罗马军向他进攻的时候,他就说笑话道:“那些人若是使节则太多,若为战斗而来则太少了”。但是,那天底太阳落之前,他已经发现这些人很够追逐他并大戮他底军队了。关于数目不敌勇气的例子是很多的:因此我们不妨断言,任何国家若要伟大,其主要之点,就在要有一个善战的民族。“金钱是战争底筋肉”,这是句平常的老套,然而若是人民卑污淫靡,其两臂底筋肉无力,则金钱也不能算是战争底筋肉了。因为索伦对克瑞萨斯(当克瑞萨斯为了炫示他底富有起见把他底藏金给索伦看的时候)所说的话是说得很好的。“陛下,若是另一人前来,他底铁胜于陛下底铁,那末他就要变成这些金子底主人了”。所以任何君王或国家,除非自己底国民组成的军队是优良骁勇的话,最好不要对自己底力量估价过高。在另一方面,那些有强悍好战的臣民的君王则应当知道自己底力量——除非这些臣民在别的方面是有缺陷的。至于用金钱募集的客军(那就是自己底臣民不可靠的时候的助力),所有的先例都证明任何倚仗客军的政府或君主虽然可以得意一时,如鸟之张翼,然而不久将不免于铩羽也。
犹大和以萨迦底命运是永不会相合的,同一个民族或国家不会既是幼狮而又是负重的驴子一样;再者,一个困于租税的民族而要变为武勇好战,这也是不可能的。经国民同意而征收的租税比仅由掌权者片面征收的租税,减人勇气较少;荷兰底国税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在某种程度上,英国底特税也可算是一个例子。读者必须注意我们现在所论的是心胆的问题而不是钱包的问题。一样的赋税,不论是经国民同意与否,对于钱包的作用是同一的,但是对于人民底勇气,其作用可就不同了。因此你可以断定,凡是困于租税的人民是不适于建立帝国的。
凡是志欲强大的国家应当小心,不可使国内的贵族和绅士阶级繁殖过速。因为这种情形将使平民变为农奴村夫,使他们意志沮丧,实际上成为上流阶级底奴仆而已。这就好象你在丛林中可以见到的情形一样;假如你把小树留得过密,那末你就永不会有清清楚楚的丛林,而只能有矮树野薮。类此,在国家之内,如果上流阶级人数过多,则平民必降为卑下,其结果将至于一百个头颅没有一个配戴盔的;尤其对于那为军队之神经系统的步兵为然;如此的国家将有很大的人口而很小的力量了。 我所谈的这一点,若要找个例子来证明它,那末最好是把英国和法国比较一下:两国之中,虽然英国在疆土和人口方面都不及法国,然而和法国敌对起来,却居然不止是个敌手;这就因为英国底一般民众能成为优良的兵士,而法国底乡农则不能也。在这一点上英王亨利第七底法度(关于这个法度曾在拙著《亨利第七本纪》中详言之)真是用意深远,值得钦佩的。他把田庄农舍都规划齐一了。所谓规划齐一者,就是依他底规定,凡是田庄农舍必须要受一定限度的田地底维持,这限度就在要使那田庄农舍里的人能以生活裕如不至沦入贱役;他这种制度又使耕田的人就是田底主人而非仅仅是雇佣之徒。这样就可以达到委吉尔所形容的古意大利底性质了:
  一个兵强土肥因而伟大的国家。
还有一种情形(这种情形据我所知几乎是英国特有的,除了或者在波兰以外,别处恐怕是遇不到的)也是不可忽略的:就是服侍贵族和绅士的都是自由人;而这些人在武事上毫不劣于中产的平民。因此,贵族和上流人士底生活中那种种的荣华豪气,宾客之盛,礼仪之隆,一旦成为风习之后,的确都是很能引人到武功底伟大上去的。反之,贵族与上流人士底生活若是吝啬隐秘,则将使国内底武力大为削弱。
无论用何种方法,务须使尼布甲尼撒梦中所见的王国底躯干强大到能够支持枝叶的程度;这句话底意思就是,皇帝或政府底本族臣民同他们统属治理的异族人民比起来,其多寡须有正当的比例。因此,所有那些使异族人容易入籍归化的国家都是适于成为帝国的。若以为小小的民族,因其智勇绝伦,竟足以征服并保有过大的国度,这种事短时间是可能的,但是这样的国度不久将会突然灭亡的。斯巴达人对于入籍一事过于严密;因此,当他们守着自己底小小的国境的时候,他们底地位是很巩固的;但是到了他们底国境扩张,枝叶变得为躯干所不能支持的时候,他们就突然覆亡,如风吹果落一样。在入籍的这一点上,从来没有一国如罗马之易于容纳异族者。因此罗马人底结局也因之而很好;因为他们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罗马人底办法是不仅把国籍权(他们叫做市民权)给予愿入籍的人而且是把这种权益极为充分地给予他:这就是说,他们不但把交易权,婚娶权和承继权给予愿入籍的人而且还把选举权和任官权给予这种人。并且这种的授权其受者不限于个人,一个家族也可以受这些权利;不但如此,一城的人,有时一国的人也可如此得享罗马公民底权利。此外再加上罗马人移民殖民底习惯,由于这种习惯罗马这个植物就由本土而移植到异乡底土壤中了。把这两种制度加在一起,你尽可以说并不是罗马人发展到全世界去,而全世界发展到罗马来了;而这种情形确是大国之道。我曾对西班牙感觉惊异,就是道地的西班牙人如此之少,而何以他们能够占据并统辖这么大的属地呢?但是西班牙本国底疆土的确是一棵大树,较之罗马和斯巴达初起的时候,优胜得多了。并且,虽然他们没有容易准人入籍的惯例,可是他们有仅次于这个惯例的办法;就是,在他们底普通兵士组成的军队中所用的人是差不多毫无本国人与异族底分别的;不但如此,有时在他们底最高将领中也有异族人。又,就西王腓力普所颁的特诏看来,他们现在对于本国人口不足的这种情形似乎是很感觉到的。
坐着作的,户内的技艺,以及精密的制造(需用手指之巧而不需用臂力之强者)在本性中就与好战的心理不合,这是无疑的。一般言之,所有好战的民族都有点游荡,爱危险甚于爱劳作。如果我们要他们仍旧保持那种武勇的精神,那我们就不可过于禁制或改移他们底好尚。因此,古代的斯巴达、雅典、罗马,以及其他的国家都蓄养奴隶,让他们担任那些劳作,这是他们那些国家底一个大便宜。但是蓄奴之制已由基督教底教律而大部废除了。最和蓄奴制相近的办法就是把那些技艺大部留给异族人去做(异族人为了这个原故也易在所在国里容身)而把本国人中一般民众底大多数限于三种工作或职业——耕者,自由的仆役;从事强力健壮的工作的工匠,如铁匠、泥匠、木匠等等:正式的军人还不算在内。
但是,最要者,若欲国家强大,威权伸张,则一国之人务须把军事认为举国唯一的荣誉、学问和职业。因为我以上所说的那些事不过是军事底准备而已;但是若没有目的和行动,则准备又有何用?罗缪剌斯死后(这是人家传说或寓言的)给罗马人送来了一个忠告,教他们最要留心武事;若果他们这样做,他们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斯巴达底国家结构是全然(虽然不甚巧妙地)以武事为目的准则而建造组织成的。波斯人与马其顿人在很短的一瞬间有过这样举国皆兵的情形。高尔人、日耳曼人、戈斯人、萨克逊人、诺曼人和其他的民族在某一时代都有过这样的情形。土耳其人在如今还是这样的情形,虽然已经大为衰颓了。在欧洲的基督教国中,有这种情形的国家实际只有西班牙一国。但是无论何人,其所最得力者就是平日所最致力者,这个道理太明显了,不必多说,我们只有略加指点就行了:就是,不干脆尚武的国家是不必希望会突然变为强大的。在相反的一方面,那些长期尚武的国家(如罗马人和土耳其人之所为)将成大业立奇功,这是历史底最可靠的教训。那些仅仅在某一时期曾经尚武的国家却也曾多半变为强大,而这种强大的情形,是到了后来他们对武事的崇尚与运用已经衰颓的时候,仍然为他们底支持物的。
同这一点相连的还有一点,就是,一个国家顶好有一些法律或风俗,这种法律和风俗要使他们有作战的正当理由(或至少有所借口)才好。因为人性之中自有一种天赋的公道,除非有一点争战底根据或理由(至少是勉强可以算做理由的话头),他们是不肯加入那凶险甚多的战事的。土耳其的君主为了作战,常以传播他底宗教为理由:这是一种很方便的,随时可以利用的理由。罗马人虽然在开疆拓土底事业已经成功之后,把这种事认为是统兵将帅底大荣耀,然而他们从未把开拓疆土一事认为起衅底好理由。因此,凡是志在强大的国家,第一应当有这点性质,就是,对于别国底侮辱伤害,要敏感,无论这种侮辱伤害是加于边邻,或施于本国底商人或使节的;并且对别人底撩拨,不可纵容过久。第二,他们应当常常准备着对他们底与国或同盟加以援助,如罗马人从来之所为一样;罗马人底办法是这样的,假令有一国与罗马之外的许多国家也曾缔结盟约互为保障,到了有敌国来犯的时候,并曾向这各国分头乞援,罗马人总是首先赴援,不让别的任何国家有这种荣誉。至于古人为了拥护一党一派或实质相同的政体而起的战争,我不懂那是有什么正当理由的:例如罗马人为了希腊底自由而战,斯巴达人和雅典人为了建立或倾覆民主政治和寡头政治而战,又如某一国底人,假借公道或人道底名义,来解除他一国中的专制与压迫,诸如此类者皆是也。总之,凡是不准备有了正当理由就立即动兵的国家,不必希冀强大也。
不论是个人底身体或国家底团体,如不运动则其体不强:而对于一个王国或共和国,一个有理由有光荣的战争乃是一种真实的运动,这是无疑的。内战真有如患病发热;但是对外作战则有如运动发热,是可以保持身体健康的;因为在一种偷惰的和平中,民气将变为柔靡而民德将变为腐败也。但是,不管为了幸福是怎么样,为了国家底强大起见,国民大部分常常从事武备是很有利的;一个常在行动中的,久经战阵的军队底力量(虽然这种力量是代价很高的),正即是使我在所有的邻国中能有发号施令之权(或者至少能有这种名誉)的工具也;西班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西班牙在欧洲各处差不多长期驻有精兵,已经约有120年之久了。
一个国家若能成为海上底主人就等于已成了一个帝国。西塞罗致书阿蒂苦斯论庞拜对恺撒的军事准备时说道:“庞拜所遵循的是一种真正的塞密斯陶立克斯式的策略:他以为那掌握海权的人,就是掌握一切的人”。无疑地,如果庞拜不因一时自大轻敌而舍舟从陆,他一定会使恺撒疲于奔命的。海战底重大影响是我们看得见的。埃克兴之战决定了罗马帝国之谁属。勒盘陶之战制止了土耳其人底强横。海战为全部战争之最后决战者其例甚多。这种情形固然是君主或国家们把一切都凭海战来决定底结果,然而这点是确定的,就是握有海上霸权的一方是很自由的,在战争上它是可多可少,一随己意的。在相反的一方面,那些陆军最强的国家却往往感受极大的困难。无疑地,在今日,我们欧洲的诸国中,海上的势力(这种势力是大不列颠底主要的天赋优点之一)是一种很大的长处;一则因为欧洲底各国,大多数不是纯粹内陆的,而是国境底大部分临着海的;再则因为东西印度底财富底大部分似乎是唯有握着海上底霸权的人才能得着的。
与古代底战争所给予人的光辉荣耀相形之下,近代底战争简直是在黑暗中打的。为鼓励士气起见,现在也有些爵位勋章等等,然而这些东西是杂乱地颁发,无分军人或非军人的;此外也许还有些楯上的铭语,伤兵病院,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在古时,那在战胜地点树立的纪念品,追悼的颂辞,以及纪念阵亡将士的碑坊,奖给个人的花冠,大元帅底名义,(就是后来的各国君主所借用的),凯旋将帅底胜利游行;兵队复员时的重大犒赏;这都是能引起人人底勇气的事物。但是,最重要者,莫过于罗马人底凯旋式,这种凯旋式并不仅是仪式或夸耀,而是一种极其聪明伟大的制度。因为它里面包含三样事情;在将帅方面是尊荣;在国库方面是由战利品而增进了财富;在军队方面是赏赐。不过那种尊荣也许是不适于君主国的;除非把它归之于君主本人或他底子嗣们,如后来的罗马皇帝们之所为一样,他们把自己或子嗣曾经亲自参加的战役底凯旋式由自己或子嗣包办了,而在臣子得来的胜仗中,则仅对统兵将帅予以庆功的衣服和勋章。
总之;如《圣书》所说,谁也不能因为用了心思的原故而对这个小结构——人体——加高一寸;但是在大结构如王国或共和国中,则为君主者或执政者可以使他们底国家增强滋大的;因为如果他们肯把我们上面论及的法令,宪章,习俗试行国内,则他们是可以给后世或继位者种下强大之因的。然而这些事普通多不受人注意,一任其自己随时运而晦明焉。
三十 论养生
养生有道,非医学底规律所能尽。一个人自己底观察,他对于何者有益何者有害于自己的知识,乃是最好的保健药品。但是在下断语的时候,如果说:“这个与我底身体不合,因此我要戒它”,比说:“这个好象于我没有什么害处,因此我要用它”较为安全得多。因为少壮时代底天赋的强力可以忍受许多纵欲的行为,而这些行为是等于记在账上,到了老年的时候,是要还的。留心你底年岁底增加,不要永远想做同一的事情,因为年岁是不受蔑视的。在饮食底重要部分上不可骤然变更,如果不得已而变更的话,则别的部分也须要变更,以便配合得宜。因为在自然界的事体和国家的事务上都有一种秘诀,就是变一事不如变多事的安全。把你平日饮食、睡眠、运动、衣服、等等的习惯自省一下,并且把其中你认为有害的习惯试行逐渐戒绝,但是其办法应当这样,如果你由这种变更而感觉不适的时候,就应当回到原来的习惯去;因为把一般认为有益卫生的习惯和于个人有益,于你自己底身体适合的习惯分别起来是不容易的。
在吃饭、睡觉、运动的时候,心中坦然,精神愉快,乃是长寿底最好秘诀之一。至于心中的情感及思想,则应避嫉妒,焦虑,压在心里的怒气,奥秘难解的研究,过度的欢乐,暗藏的悲哀。应当长存着的是希望,愉快,而非狂欢;变换不同的乐事,而非过餍的乐事;好奇与仰慕,以保有新鲜的情趣;以光辉灿烂的事物充满人心的学问,如历史、寓言、自然研究皆是也。如果你在健康的时候完全摒弃医药,则到了你需要它的时候将感觉医药对于你底身体过于生疏不惯。如果你平日过于惯用医药,则疾病来时,医药将不生奇效。窃以为与其常服药饵,不如按季节变更食物,除非服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因为那些不同的食物是可以变更体气而不扰乱它的。对于身体上任何新的症候都不可小视,须要向人求教。在病中,主要的是注意健康;在健康的时候,主要的是注意活动。因为那平日使自己底身体习于劳动的人在大多数不很厉害的疾病中只要节饮食,多调养,就可以好了。塞尔撒斯教人养生长寿之道,最要的一端就是一个人应当把各种相反的习惯都变换着练习练习,但是在轻重之间却应当稍重那有益于人的一端;禁食与饱食都应当练习,但是宁可稍重饱食;警醒与睡眠都应当练习,但是宁可偏尚睡眼;安坐与运动都应当练习,但是宁可着重运动;诸如此类。塞尔撒斯要不是一位医生而兼哲人的话,专以医生底身分他是永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如他所说的办法,将使天生的体质既可以得滋养又可以增力量也。
医生之中有些是对于病人底脾气很纵容迁就的,以致不能迅收治疗之效;又有些人则是照治病底学理行事,十分谨严,以致对于病者底实情不充分注重。选择医生的时候顶好请一位性情适中的;或者,如果一个人没有这样的性情的时候,则在两种人里各取其一而调和之。又在请医生的时候,固然要请那出名的好医生,也不可忘了请那个最熟悉你底体格的医生也。
三十一 论猜疑
心思中的猜疑有如鸟中的蝙蝠,他们永远是在黄昏里飞的。猜疑确是应当制止,或者至少也应当节制的,因为这种心理使人精神迷惘,疏远朋友,而且也扰乱事务,使之不能顺利有恒。猜疑使为君者易行虐政,为夫者易生妒心,有智谋者寡断而抑郁。猜疑不是一种心病,而是一种脑疾,因为即在天性极为勇健的人也会生猜疑的思想的,例如英王亨利第七是也。世间从没有比他再多疑的人,也没有比他更勇健的人。在象他这样的气质中猜疑是不能十分为害的,因为有这种气质的人对于种种的猜疑多半不会贸然接受,而一定要先考察考察其是否可能的。但是在天性多畏的人则猜疑之滋长太快。使人甚为猜疑者,无过于自己所知甚少;因此人们应当设法多知道事情以释疑,而不应当想窒息疑念也。
人们究何所求?难道他们以为他们所用和所交的人都是圣人么?难道他们以为这些人不会为自己打算,并且不是忠于己胜于忠于人的么?因此,为调剂疑念起见,最好的办法是把所疑者姑认为真而同时又严加节制,一如这些疑念是完全不真似的。因为一个人应当预先防范,如果所疑是真,则自己不受其害,疑念之利用应限于此。自己心理上所生的疑念不过是蜂蝱之嗡嗡而已;但是由别人底报告,潜曞而有意助长或产生的猜疑则是有毒刺的。无疑地,在猜疑之林中,最好的清道方法就是开诚布公地与所疑的一方相见,如此,关于对方你一定可以知道得比以前多,而同时又可使对方留意以免更有启人猜疑的地方。但是这种办法对于性格卑污的人是不可行的;因为,这样的人,如果发现他们有一次受疑,则将永远作伪也。意大利人有言:“疑心解除忠实底责任”。这好象疑心给了忠心一张护照许他离去似的;实则疑心应当更燃起忠心之火以自袪嫌疑也。
三十二 论辞令
有些人在他们底谈论中喜欢以反复善辩见称为有才,却不甚注意以能辨真伪而见称为有识;好象知道应当说什么而不知道应当如何思想是一件可称赞的事情似的。有些人善于谈论某种平常习见的题目,可是缺乏变化;这种贫乏大半令人生厌,而一旦被人发见,则是可笑的。辞令中最可贵者是引起他人底话头的话;以及能节制自己底言语并转移到别的题目上去的那种话;如果能这样,那末这说话的人就可算是舞蹈底领袖了。在言谈之中,最好是有所变化。在当前的所谈之中参以辩驳,在叙事中夹以议论,发问中杂以发抒己见,诙谐中和以庄语,因为一个人若是总在谈论一个题目,如今语所谓“鞭策过度”,则将使人厌倦也。至于诙谐的话,则有几种题目,应当避免,不可涉及者,如宗教、国事、要人,任何人目前的要务,以及任何值得怜悯的事情皆是也。然而有些人却一定要锋锐辛辣,伤人之心,以为不如此则他们底机智是迟钝了;这是一种应当制止的脾气:
童子,少使刺棒,多拉缰绳,
即此之谓也。一般言之,人们应当辨别出来咸与苦之间的不同。那喜欢讽刺,使别人怕他底语锋的人,将不能不因此而怕那人底记忆,这是一定的。多问的人将多闻,而且多得人底欢心,尤其是如果他能使他底问题适合于被问者底长技的时候为然;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使他们乐于说话,而他自己则可以继续地得到知识也。但是他底问题却不可烦琐惹厌;因为那就成了审问者的问题了。一个人还应当注意,务使他人有说话底机会。不但如此,如果有人要霸占一切说话底时间,就应当设法把这种人移开而使别的人开言,就好象乐师们看见有人跳“欢乐舞”跳得过久的时候的所为一样。假如别人认为你知道的事情而你假作不知的话,则以后你所真不知道的事情,人家也要以为你是知道的。关于自己的话应该少说,而且应当谨慎择言。我认得一个人,当他说及他所看不起的某人的时候,常说“他一定是个智者,因为他关于自己有那么多的话说”。一个人称扬自己而不显丑态的唯一的时候,就在他称扬别人底长处的时候,尤其是在所说的长处是与他自己可说是有的那种长处一类的时候。伤及他人的话应当少说,因为谈论应当象一片广田,人可以在里面东西行走;而不应当象一条大道,直达某家底门口也。我知道有两位贵族,都是英国西部的人;其中的一位喜欢菲薄他人,但是在家中宴客的时候却总是肴馔极丰的;另外的一位常常问那些曾经与宴的人,“老实告诉我,在他底席上没人受他底嘲弄或玩笑么”?对这个问题那作过客的人就答道:“有某事某事在席上发生了”。于是这位贵族就说:“我早就料到他一定会把一桌好筵席弄坏的”。慎言胜于雄辩,用适当的话向我们与之交涉的人谈话是比我们言辞优美,条理井然还要紧的。一个人若会说一篇滔滔不绝的言辞,而不善于问答,则显得他底说话迟滞;若善于应答而不能作持久而有始终的言辞,则显得其人底言语之浅薄无力。这就如我们在动物界所见的一样,最不善走者却最敏于转身,如猎犬与野兔间之分别是也。在说到正题以前叙述许许多多的枝节话是可厌的;若全然不顾枝节,则又太率直了。
三十三 论殖民地
殖民地是古昔的,初民的,英雄的工作之一。当世界还在年少的时候,它生了许多的子女;但是它现在老了,所生的子女也就少了,因为我不妨说新的殖民地乃是旧有的国家底子女也。我以为一个殖民地最好是在一片处女地上;那就是说,在那个地方殖起民来,无须乎因为要培植新者因而拔除旧者。因为否则不算是殖民,倒成了灭民了。培植一个新国家有如造林:必须先打算好了预备折本二十年,到末了再获利。大多数的殖民地之所以毁灭,其主要的原因就是在殖民事业之初年底卑污而且欲速的取利。当然,如果迅速的利润能与殖民地底利益相符,那自然是不可忽视的,但应以此为限,不可多求。
把本国人中的废物败类,以及作奸犯科之徒搜集起来作为移殖新土的人民乃是一件可耻而不祥的事;不但如此,这种办法还会破坏殖民地的;因为这些人将永远过其败类底生活,不务正业而游惰作乱,消耗食粮,并且很快地就生厌倦,于是就会给故土写信败坏殖民地底名誉。用作移民的人民当是园丁、耕者、工人、铁匠、木匠、细木匠、渔夫、猎鸟者,以及少数的药剂师、外科医生、厨师、面包师。在欲殖民的国土中,第一先要各处考察,看那个地方天然野生的有何食物,如栗子、胡桃、波罗蜜、橄榄、枣、李、樱桃、野蜂蜜之类,并且利用这些东西。然后再看那个地方有什么食物可以迅速生长,在一年以内可以成熟者,如防风草、胡萝卜、芜菁、洋葱、莱菔、菊芋、玉蜀黍等等是也。至于小麦、大麦、燕麦、它们需要的劳力太多;但是你却不妨先种点豌豆,大豆,一则因为它们所需的劳力较少,再则因为它们既可以制面包,也可以当菜吃。类此,稻米底收获是很大的,并且它也是一种的菜。尤要者,应当在殖民之始带多量的饼干、燕麦粉、面粉等等到殖民地去,直到能得到面包为止。至于家畜家禽之类,主要地应当带那些不易生病而蕃殖最速的去;如猪、山羊、雄鸡、雌鸡,火鸡、鹅、家鸽以及这一类的生物是也。
殖民地底食物之消耗,应当和一个被围的城里一样;就是说,每人应有规定的消耗量。那作为园圃或麦田的土地,其最大的部分应当为输入公仓之用;所收的农产物应当先储藏在这些公仓里,然后按固定的数量分配:此外却还应当有些田地,可以让任何私人为自己而耕种。同样,也应当留心殖民地底土壤适于出产何种物品,好让这些物品可以在某方面稍为减轻殖民地底担负(只要,如以上所说,不因为时机未熟的缘故而为害于首要的事业就行了),如委吉尼亚底烟叶是也。在许多地方森林是只会多而不会少的,因此木材也可算是上述的物产之一。如果有铁矿底矿苗,并且还有河流,可以令人在河边上设起磨来的话,那末在森林多的地方铁就是一种可贵的产物了。在气候适宜的地方,煮盐是应当试办的。类此,苧麻之属,如果有之,也是一种可贵的物品。在富有松杉的地方,沥青和焦油是不会缺乏的。同样地,药材,香木这一类的东西,只要出得多,一定是可获大利的。可用做肥皂的碱灰,以及其他可以发现的物品,也都是可以借之得利的。但是不可过于注重矿产;因为关于矿产的希望是很不可靠的,而且常使移民在别的方面成为懒惰。
至于统治之事,最好使一人掌权,而由若干议事官辅佐之:并且最好让他们有施行有限度的戒严法令之权。尤要者,让人们受益于居于荒野的心理,而心目中永远保持着敬上帝和为上帝服务的观念。殖民地底政府不可依靠过多的居留在母国的议事官和司长,委员之流,这些人底人数应该适中才好;而且这些人顶好是贵族,绅士,而不是商人,因为商人总是重目前之利的。直至殖民地根深蒂固以前,最好不要以关税来束缚它;不但要不受关税底束缚,还要使殖民地底人有把他们底物产运到可以获利最丰的地方去底自由——除非是有特殊理由应当防止这种情形。不要太快地一批又一批地送移民到殖民地去,以致有人满之患。反之,应该留意殖民地底人口之减少而按比例补充之;但是务要使殖民地底人可以安居乐业,而不可使他们因为人数过多而陷于贫乏。
有些殖民地,因为建筑在海滨河岸,沮洳不良之地的原故,其居民底健康曾大受危害。因此,虽然在起初你无妨在上述的那种地方建筑,以避运输上及其他的不便,但是此后为长久计,应当往河岸之上的高处建筑,而不可沿河建筑。殖民地的人并且还应当存储多量的食盐以便于必要时腌藏食物,毋使腐败,这也是与他们底健康有关的。如果你在有野蛮人的地方殖民,不要仅仅以不值钱的零碎物件或玩具得他们底欢心,应当以公道与恩惠待他们,而同时妥为防备;也不可帮助他们攻袭他们底敌人以取悦于他们,惟在他们受敌人攻击的时候帮他们自卫,那是不错的:此外还应当常常在他们之中选派若干送到殖民底本国去观光,好让他们可以看见比他们自己底生活情形好的生活情形,并且在回来的时候称扬这种情形。殖民地底力量增强之后,就可以不但移殖男子,妇女也可以去了;这样那殖民地就可以世代蕃衍下去而不至于永远由外面补充了。在一个殖民地已经有进展的时候而弃绝之乃是世界上最大的罪恶,因为这不仅是一种耻辱,而且是一种残杀了许多可怜人的杀人罪也。
三十四 论财富
对于财富我叫不出更好的名字来,只能把它叫做“德能底行李”。罗马话里的字眼更好——impedimenta(障?物、辎重、行李)。因为财富之于德能正如辎重之于军队。辎重是不可无,也不可抛弃于后的,但是它阻碍行军;并且,有时候因为顾虑辎重而失却或扰乱胜利。巨大的财富并没有什么真实的用处,它只有一种用处,就是施众,其余的全不过是幻想而已。所以所罗门说:“大富之所在,必有许多人消耗之,而它底主人除了能用眼睛看它以外,还有什么享受呢?”一个人底财富达到了某种限度之后,便为个人底享受所不能及,他可以储藏这种财富,他可以分配并赠送它;或者因此而出名;但是于他本人,这些财富是没有实在的用处的。不见世人对于小小的石头或希有之物予以多大的虚价么?又不见世人担任多少为虚荣的工作,为的好让巨大的财富似乎有用么?但是你也许说,这种财富可以买通关节,使人出于危险或困难。如所罗门说的:“在富人底想象中,财富有如一座坚城”。这话却是说得极妙,因为这在想象中是如此,在事实上则未必然也。因为“多财”所卖之人的确是多于买活的人也。不要追求炫耀的财富,仅寻求你可以用正当手段得来,庄重地使用、愉快地施与、安然地遗留的那种财富。然而也不要有一种遁世的或乞僧式的对财富的轻视。应当善为分别,如西塞罗关于拉比瑞亚斯·波斯丢玛斯之言是也。“他对财富底追求,显得他所求者并不是为满足贪婪,而是要得到一种为善的工具”。还应当听从所罗门之言,不可急于敛财致富;“欲急速致富者将不免于不义”。
诗人们底寓言说,当普卢塔斯(就是财神)为久辟特(天帝)所派遣的时候,他步武蹒跚,行走迟缓;但是当普卢陶(阎罗)派遣他的时候,他就跑得很快。这个寓言底意思就是,用善良的方法和正当的工作得来的财富是来得很慢的;但是由别人底死亡而来的财富(如遗产,承继等)则是骤然落在身上的。但是若把普卢陶当做魔鬼,这个寓言也用得上。因为当财富是从魔鬼那里来的时候(如由诈欺、压迫和其他不正当的手段而来的财富是也),他们是来得很快的。致富之术很多,而其中大多数是卑污的。吝啬是其中最好的一种,然而也不能算纯洁无罪;因为吝啬底手段使人不肯施舍救贫。发展地中的产物是最自然的致富术,因为这些产物是我们大家底母亲——大地——底赏赐,但是用这种方法发财是很慢的。然而若是有钱的人肯屈就农牧矿产之事,则其财富底倍增是非常厉害的。我从前认得一位英国底贵族,他底钱财是时人中最多的;他是一位大草原主人,大牧场主人,大森林主人,大煤矿主人,大铅矿主人,大铁矿主人和许多其他类此的产物底主人。因为这个原故,土地之于这位贵族直如一片大海,因为它给他的进款是源源而来,永不枯竭也。
有人说,他自己致小富的时候很难,致大富的时候很容易,这话是很真的,因为一个人如果已经富有到可以坐待市场好转,并且作成常人无钱办理的交易,又能与年轻一点的人底事业合作的时候,他底财富是非大增不可的。
由普通的各种生意和职业得来的财富是诚实的,其增加底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勤勉,二是在交易上正直公平的好名誉。那用奸诈的手腕作成的生意其所获的利益却是比较可疑的:如乘人之急需而抬高价格,贿赂某人底仆役和亲幸,用诡计使别的较为公道的商人无从与之接近,而你得以与之作成生意,诸如此类,都是奸诈卑劣的。至于那龂龂论价,购买贱货,而目的不在自己保有这种货物,却在重售于他人的事情,乃是榨取现在的售者与以后的购者双方的。合股的生意,如果所托的人选择得当,是很能致富的。放高利债乃是获利底最可靠的方法之一,虽然它是最坏的方法之一:因为这种方法,可说是使放债的人借他人底汗流满面而果自己之腹的;不但如此,这种人并且是在安息日耕田的。然而放高利债虽是很靠得住的致富术,这种方法也不无缺陷;因为介绍人和中人之流常常为了自己底利益会替信用不佳的人夸其财富的。在某种发明或特权上占有优先权,这种幸运有时能使人奇富,如加那利群岛之第一个糖业家是也。因此,如果一个人能作真正的论理学家,就是,既有发明之才,又有判断之能力,他是可以成大富的;尤其是在好的时代为然。专靠固定的收入的人是不容易致富的;把一切财产都搁在经济冒险上的人往往会倾家荡产的;因此最好能有以某种固定的收入为冒险事业底防卫,以便如有损失,可有相当的支持。专利与独家承售某货之事如没有束缚,是很好的致富之术,尤其是做这种事的人若能知道某种货物将要有广大的需求因而预为购存的时候为然。由服务而得来的财富,虽然来路最为高尚,然而这种财富假如是由谄谀逢迎以及其他的奴婢行为而得来的,则可算是一种最卑劣的财富了。至于图谋遗嘱及遗产监理权之事(如泰西塔斯关于塞奈喀的话:“无子嗣者和他们底遗产都被他捉住,如入网中”)。则较上述之事更为卑劣;因为在这种情形里,人们所卑躬屈节以奉承的人乃是卑贱之流,不如在服务中所奉承的人乃是王公贵人也。
不要相信那些表面上蔑视财富的人;他们蔑视财富的原故是因为他们对财富绝望;若是他们有了财的时候,再没有比这般人爱财的了。不要爱惜小钱;钱财是有翅膀的,有时它自己会飞去,有时你必须放它出去飞,好招引更多的钱财来。人们通常把钱财或留给亲属,或留给公家;在两方面都以适中的数目为收效最好。给子嗣留一分大家业而如果他于年龄和识见上都不坚固的话,则这分家业无异于一种鸟饵,是诱致一切的鸷鸟使之环聚于你底子嗣之旁以图捕噬的东西。类此,为虚荣而赠与的捐款,基金等,有如没有盐的祭品;并且不过是“施与”之粉刷过的坟墓,不久就会从内部腐败起来的。因此,不要以数量为你底赠与底标准,而应当使之适度。再者,也不可把捐款于慈善事业的事情延迟到死后;因为,假如把这件事正当地考虑一下,则可以看得出这样做的人实是慷他人之慨,所花的乃是别人底钱而不是自己底钱也。
三十五 论预言
此处所欲论说者既不是神灵底启示,也不是异教底谶语,也不是天然底朕兆,而仅仅是关于有凭有据,而所言之事其缘由不明的预言。女巫对扫罗说:“明日你和你众子必与我在一处了”。荷马有如下的诗句:
然而伊尼埃斯一族将统治各处的海岸,他底子与孙,以及他子孙底子孙。
好象是关于罗马帝国的一个预言。悲剧作家塞奈喀有这么几句诗:
  ——后世将有一时
  海洋将解开天然的束缚,
  有一片大陆将开放呈露,
  蒂夫思将发现新的世界,
  土勒将不再为地极之国:
这好象是关于美洲之发现的一种预言。波利克拉特斯底女儿梦见久辟特替他父亲洗浴,阿波罗给他涂膏油,其后波利克拉特斯果于露天下被钉于十字架上,在那里太阳使他遍体流汗,雨露洗他底身子。马其顿王腓力普梦见他把他妻子底肚子封了起来,醒后自己解释,以为他底妻子将不能生育;但是预言者阿利斯坦德却对他说他底妻子是怀孕了,因为一般人对于空着的瓶缶之类是不会封塞的。曾在马喀斯·布鲁塔斯的帐中出现的一个鬼影对他说道:“你在非力帕又要遇见我的”。泰比瑞亚斯对加尔巴曾说:“加尔巴,你也会尝着帝国底滋味的。”在外斯帕显底时代在东方流传着一种预言,说是从久地亚出来的人君,将统治全世界。这个预言虽然也许是为救主耶稣而发的,泰西塔斯却以为是指外斯帕显的。道密先在被杀之前一夜,梦见从自己底颈项上长出了一颗金的头颅;果然他底承继者造就了多年的黄金时代。英王亨利第六当亨利第七方为幼童,给他进水的时候,对人说:“这孩子就是将来要享受我们现在所争的王冠的人。”从前我在法国的时候曾从一位辟纳医生那里听来一个故事,他说法国底太后(她是很信法术的)曾把先王(她底丈夫)底生辰用了一个假名字,拿去叫人推算;那术士论断说,这人将于决斗中被杀。王后听了这句话大笑,以为他底丈夫是不会有人向之挑战或要求决斗的。但是他后来竟于马上比枪的游戏中被杀,因为芒高末瑞底枪头破裂处的木刺误入其半面甲内也。
我在年幼的时候,正是伊利萨白女王春秋鼎盛的时候,那时我听过一个很普遍的预言,它说:
  麻织成线啦,
  英国就“干”啦。
(When hempe is sponne,England is donne.)
这个预言底意思大家多以为是这样的,把英国君主底名字底头一个字母排列起来,就成了hempe这个字,等到这几位君主(就是Henry,Edward,Mary,Philip,和Elizabeth)底朝廷完了之后,英国便要大乱。这种情形,感谢上帝底恩典,并没有实现,仅仅在英国底国名上算是证实了而已;因为当今主上底尊号不复是英格兰王而是不列颠王了。在1588年以前,也有个预言,这个预言底意思我不很明白。
有一天将要看见
  在报与迈之间
  挪威底黑色舰队。
等这个去了之后,  
英国啊,用石头与石灰筑房吧,
因为以后的战争是不会有的。
这个预言底意思大家都以为是指1588年来的西班牙大舰队的,因为据说西班牙王底姓乃是挪威。君王山人底预言:
88年,一个奇异的年头。
人家也以为是验于西班牙舰队之出发,这个舰队,虽不能说是海上军舰之舰数最大者,却是力量最强者。至于克利昂底梦,我以为那是个笑话。这个梦就是他被一条龙吞噬了,据人解释,那龙就是一个作腊肠的,那人曾经很和克利昂捣过乱。象这样的事不止一件,假如你把梦兆和星命学底预言包括在内的话,其数目将更多。我只把几个有凭有据的举出来为例而已。 我底意思是,这些东西都应当受轻视;仅仅应当为冬夜向火时谈天底资料。可是我说“轻视”的时候我底意思是关于信仰底方面的;因为,在别的方面,散布这种东西的行为是决不可轻视的。因为这一类的事情曾酿成许多祸害;并且我看见各国曾立了许多严厉的法律以禁止它们。其所以使这类东西流传众口,甚至得到信仰者,有三种原因。第一是人们只注意这种预言中的时候而不注意它们不中的时候;这和人们对于梦的态度是一样的。第二是约略的推测或恍惚的古语常常会变为预言;而人类喜欢预测将来的天性使他们以为把实际上他们所推测的事情作为预告是一种没有什么危险的举动。塞奈喀底诗句就是如此。因为在当时已经显然可见地球在大西洋之西还有很大的地方,这些地方不一定是一片汪洋。在这种理论之上再加上柏拉图底《蒂迈亚斯》与《阿蒂阑蒂苦斯》两篇中的传说,就可以鼓励人,使人把这种说法改成一种预言了。 第三及最末的(也就是最大的)理由是差不多所有这些无数的预言,都是假话,是完全被游荡狡猾之徒在事后捏造,伪制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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